岳雯
一開始,我們乘著敘事的小船,在平靜無波的日常生活的水面上航行。一場展覽、一個叫“笑頸”的男孩,透露出一兩分屬于青春的戲謔和頑皮。然而,當“與獅鷲搏斗的青年”的雕像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我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小說的堤壩潰散開去,更多的水涌入,我們來到了故事的汪洋大海。即將被故事淹沒的時刻,輕微的戰(zhàn)栗老練地伏在后背。身體的感覺清晰地提醒我,那個熟悉的納蘭妙殊,又回來了。
張?zhí)煲韯偝龅赖臅r候,用的就是納蘭妙殊這個筆名。最初,她以散文見長,卻沒有散文氣。她是那種很早就在文字中形成了自己的聲口與腔調的作家,老天爺賞飯吃那一類。她的散文,仿佛在你耳邊小聲說話,懶洋洋的,又帶著絲絲狡黠與熟稔。即便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經(jīng)她講來,就平添了敘述的魅力。后來,聽說她在寫小說。以我目力所及,從非虛構到虛構的轉換過程中,或多或少會遇到一些障礙。文體能成全一個人,亦會限制一個人。然而,對于張?zhí)煲?,這似乎不成問題。像她的散文一樣,她的小說成熟老到,完全不見學徒的痕跡,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她沒有寫我們常見的中規(guī)中矩的小說,而是古怪精靈、機鋒百出的故事。那時候,我是她默默的讀者,在文學的世界里分享她的縱身一躍與展翅翱翔。再后來,納蘭妙殊消失了,她重新以她的本名張?zhí)煲淼菆??!度缪┤缟健穼W⒂谂陨?jīng)驗與性別處境的表達,仿佛一個筋斗云翻身而落,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堅實的大地上。只是,不知為什么,講述日常生活的小說讀多了,我還是會懷念那個輕盈的、踩著七彩祥云破空而來的納蘭妙殊。
從這個意義上說,《雕像》是新作,于我而言,卻是重溫,重溫一個舊夢,也重溫不期而遇的奇妙幻境。像安吉拉·卡特一樣,張?zhí)煲硎炀毜貜耐挕⒔?jīng)典文本、神話傳說、民間故事里取材。這一次,她從希臘神話中的皮格馬利翁的故事里獲得靈感。那是一個人愛上了自己所造之物的故事。張?zhí)煲眍嵉沽似渲械男詣e關系——小說中的“我”是皮格馬利翁的變形,而“我”愛上的,不是自己的造物,而是博物館展出的一座從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撈出的雕像,叫作“與獅鷲搏斗的青年”。為了強化這一互文關系,張?zhí)煲硖氐亟o“我”取名為“金”,將青年命名為“伽拉”,看看這一次的國王與伽拉泰亞將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延續(xù)了《黑糖匣》的主題,《雕像》仍然事關“深情”和“不妥協(xié)”。故事講述了“我”和伽拉的三次命中注定的相遇。第一次,伽拉于“我”而言是展柜里靜止的雕像,“我”卻從中發(fā)現(xiàn)活潑潑的生命才具有的神態(tài)與能量。是的,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或許都不需要創(chuàng)造,即使凝視本身,就足以賦予“青年”以生命。于是,當“我”再度來到博物館時,雕像消失了,一個坐輪椅的少年破開虛空,成為現(xiàn)實。那一刻,“我”只覺得“整塊頭蓋骨轟然飛起”。靈魂辨識出另外一個靈魂,這是張?zhí)煲頍嶂杂诿枥L的“奇跡”時刻。只是,少年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為什么會消失?少年去了哪兒?張?zhí)煲頉]有說。此處不妨懸置。再一次相見,“我”已經(jīng)成為了文物修復師。是少年時期的奇遇在無意識之間施加的影響嗎?也很難講。但冥冥之中,仿佛只有踏上這條道路,“我”與伽拉才能重逢。伽拉的工作也很有意思,他告知金,他是為博物館展品做立體復制品。作者在暗示我們,這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青年,不過是雕像的復制品嗎?原來,我們引以為傲的生命,不過是無生命物的復制。在時間的沙河中,生命不過短暫一瞬,而非生命體卻是永恒,所謂“物是人非”,就是這個意思。某種程度上,這也注定了“我”和伽拉的結局:無論多么狂喜,因為佇立在生命之河的兩岸,他們勢必會在短暫的相處后迎來長久的分別。關于這一點,他們知道,我們也知道。
張?zhí)煲戆选翱駸岬膼蹜佟迸c“永失所愛”描繪得極為動人。日常生活破裂了,“我”自愿放逐于人世之外,以痛苦為原料,在想象的世界里與伽拉日夜相處?!吧钋椤弊尅拔摇背蔀橐粋€在他人看來怪異的人。而沒有經(jīng)歷過深情的人啊,你們什么都不懂。終于,“我”的守候獲得了命運的補償。雕像再一次被送到已然蒼老的“我”的面前。是回歸,也是重新開始。歲月流逝,他終于戰(zhàn)勝了獅鷲,贏得了自己的命運?,F(xiàn)在,“我”還能重新喚醒伽拉嗎?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卻讓人充滿了安慰。
在“深情”之外,張?zhí)煲磉€附贈了“殘缺”這一主題。故事討論的是,殘缺之于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初見伽拉的時刻,可能并沒有意識到,正是殘缺本身觸發(fā)了強烈的愛戀。因為殘缺,所以“我”不停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補足,而這正是伽拉獲得生命的緣起。而少年之所以會消失,我謹慎猜測,大約是伽拉清楚,出于對于完整的渴望,殘缺很可能無法承受愛的重量。所以,再次相逢時,伽拉實現(xiàn)了部分的自我修復,他沒有坐在輪椅上,而是撐著手杖。可是,我們這些眼盲心盲的人啊,渴望的卻是毫無瑕疵的完美無缺。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在命運的岔路口失去了伽拉。為了說明這一點,張?zhí)煲碓诠适轮星度肓肆硗庖粋€故事。殘缺國里王子與豹仔就像一道簽文。它告訴我們,殘缺與完整是相對的。當殘缺成為現(xiàn)實時,完整反而成為了殘缺。唯有強烈的超越一切的愛永恒。而生命本身,就是殘缺的。兩個故事,猶如兩個晶瑩的碎片,發(fā)出璀璨的光芒,互相折射,彼此照亮。當故事里的故事抵達終點時,故事中的人獲得了啟悟。乘著華麗、鋪陳、絢爛的語言,在迎接故事的狂風暴雨之后,我們也獲得了奇異的寧靜。
這就是故事的美妙吧。故事超出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不假裝模仿人生,也不幫助我們解釋人生。故事的沖動深埋在我們的血液中。我們如此需要故事,就像我們的祖先,在故事中通靈,想象一個不可能的世界,在其中安放自己。也許,終有一天,張?zhí)煲頃袼膶煱布たㄌ啬菢?,強悍而自信地宣稱,“我寫的,是故事?!?/p>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