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龍?zhí)枴憋w船

引 子

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父母所在的工廠破產(chǎn)清算，他們雙雙下崗。父親唯一的才能是駕駛汽車。在全家的努力下，父母終于貸款購得一輛重型貨車，開啟了他們四處漂泊的生活。

父親開車，母親洗衣管賬，過年才回一趟家，不消兩年，我就和父母生疏起來。彼時我小升初，取得了不算驕人但也不俗的成績，在家里吃著西瓜、吹著空調(diào)悠悠度過夏日。

我初中考取的是一所寄宿學(xué)校，母親覺得將來畢業(yè)后彼此在一起的時間愈少，于是邀請我去大貨車上旅行。

“旅行？”我吃驚地問。

“是呀?！蹦赣H緩緩地答，“可以看三峽喲，還可以去北京看天安門，你聽說過天安門嗎？”

“嗯，我在語文書上看過，還有故宮，那是古時候皇帝住的地方?！?/p>

“你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看看嗎？”

我點了點頭。

一

父親的貨車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大的貨車，有二十幾米長，肚子里面可以塞進去四輛小轎車，再加上板架上的四輛，滿載是八輛。貨車車身呈烏紅色，風(fēng)馳電掣地穿梭著，就像是一條噴著火焰的龍，所以我給它取名為“火龍?zhí)枴薄?/p>

我們住在“火龍?zhí)枴钡能囶^，駕駛座后面有一張上下鋪，床寬一米，長一米四米，雖然稍顯擁擠，可是這在汽車界里已經(jīng)算得上是“高配”。

母親把上鋪布置成了我的臥室，甚至還裝上了窗簾，既有私密空間，還可以隨時掀開簾帳觀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我真想有一臺照相機可以捕捉我在“火龍?zhí)枴鄙仙駳獾臉幼?，這樣就可以拿給同學(xué)炫耀啦！

我們的第一站是三峽，由于忠縣到宜昌的路段山路繁多且險阻，于是大多數(shù)司機都選擇乘船前往，一是路費和船資相抵，花銷無差；二是司機可以在船上養(yǎng)精蓄銳。渡船和游輪不同，體積是游輪的數(shù)倍，各式各樣的轎車、卡車、貨車……紛紛在碼頭上登臺亮相，整個甲板看上去像是碩大的廣場，而車輛仿佛是整齊站立的一排兵，我們的“火龍?zhí)枴鼻∏赏Ｔ谧钪虚g的位置，加上體積龐大，十分顯眼。

隨著輪船尖銳的號角聲，渡船便駛離了碼頭。

進入巫峽時，我看到四周的樹林里面依稀坐落著房子，有些房子的頭頂有巨大的紅色十字，是醫(yī)院的標(biāo)志。再看仔細(xì)些，還有學(xué)校的屋頂上書寫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

“可是為什么都沒有人呢？”我問母親。

她說：“因為你離它們太遠(yuǎn)了，哪里看得清楚。而且即使現(xiàn)在有人，過不了多久，這些地方都會被江水漫灌，早晚都會搬走的?！?/p>

“他們搬去哪里呢？”

“他們要去尋找新的家園?！?/p>

“那他們不會難過嗎？”

“不會的啊。住在江邊還是挺危險的，除了滑坡和泥石流，夏季豐水期還擔(dān)心洪水，去到平原地區(qū)生活交通又方便，再也不用害怕被洪水卷走了。”

“你怎么會知道他們是這么想的呢？”

“因為我們家以前住頂樓啊，每次下暴雨的時候我都好怕家里漏雨，你記得小時候我們用洗臉盆接雨水嗎？后來我們搬家，我說什么也不會買頂樓了，他們也會和我有一樣的心情吧?！?/p>

“是吧。”我回答道?？墒切睦飬s懷念起以前的舊樓來，在那里還有很多童年時玩耍的伙伴，暑假時隨處一片荒地都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荒地里建筑堡壘，把彈珠當(dāng)作士兵，挖個洞便成基地，我在衣櫥里藏了一大盒子的彈珠，可是它們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

到了晚上，乘客在船艙內(nèi)看電影，這天放映的是《泰坦尼克號》。電影講述了一艘巨大游輪在海中沉沒的故事，當(dāng)晚我便失眠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船員給了我一個浮漂，我每天把浮漂掛在脖子上，就像是一串巨大的項鏈，父親說：“不怕，我會游泳的，如果船沉下去了，我會救你們的。”

“爸爸你會游泳，我怎么不知道？”

“我老早就會了，就是在秦嶺山下的水塘子里學(xué)會的，你去過秦嶺山嗎？”

“在哪里呢？”

“就在嘉陵江的源頭啊，爸爸在那里撒過尿，后來你們喝的水都有爸爸的尿。哈哈—”

那天晚上我抱著浮漂睡覺，夢里有滔天巨浪，船頭的位置破了一個洞，于是不停地有江水涌上來，我抱著媽媽大哭，父親手足無措，所有的人都慌叫著奔跑著，江水漫過了停在甲板上的車，嬌小的車只露出個頭。我哭著尋找我的“火龍?zhí)枴?，可是怎么也看不見，就在這時，“火龍?zhí)枴睗u漸從甲板上升了起來，通體發(fā)著光。我揉了揉眼睛，這時它伸出像是飛機機翼般的翅膀，在空中撲騰著。雖然它沒有講話，可是所有人都走到“火龍?zhí)枴倍亲拥祝@時從底盤里彈出一架梯子，人們不疾不徐地順著梯子攀爬進了飛船內(nèi)部，和我想象中不一樣的是，里面金碧輝煌，好像燈火通明的西餐廳。等到所有人安頓好后，它才慢慢地越升越高，我趴在落地窗上，外面有數(shù)不清的星星，江水、森林在我的腳底，我們跟隨著“火龍?zhí)枴憋w船，漸漸駛向遠(yuǎn)方……

二

第二天我用蠟筆把這個夢畫了出來。一架筆直的紅色飛船，船身一側(cè)長了八個汽車輪胎，船尾是一束金黃色的火焰。四周是寂靜的藍色，還有閃亮的星星，畫面的最底下流淌和生長著黑棕色的江水和墨綠的森林。

三天后，我們到達了武漢。剛下高速，我發(fā)現(xiàn)路旁站了很多人，他們從手上都拿著一個牌子，我對他們的行為感到好奇，父親解釋說：“他們是帶路的。”

“不是有地圖嗎，為什么還會有人不知道路呢？”

父親說：“不是有公式嗎？為什么你數(shù)學(xué)題老是會扣分呢？”

我驚訝于世界上還有這種職業(yè)，他們站在路邊等待著被挑選，然后跟隨一輛陌生的汽車，去往熟悉的地方。如果我可以站在學(xué)校門口，有人挑選我當(dāng)導(dǎo)游是再好不過的事了，這樣我就可以帶著他去往學(xué)校的秘密基地，跳遠(yuǎn)沙堆里埋藏著一年前開班會時全班同學(xué)寫給自己“十八歲的話”；我一定會給他介紹學(xué)校的黃果樹，已經(jīng)超過三百年的歷史，每年秋天，白蘭花香氣四溢，放學(xué)時我偷爬上樹，摘下最新鮮的白蘭花穿成項鏈送給媽媽。

思想之間，父親按了下喇叭，母親打開車門，這時上來一位皮膚黝黑、瘦骨嶙峋的年輕人。

年輕人打量了一眼駕駛室：“這車子挺大呀，老板。”

“當(dāng)然了，這可是我的‘火龍?zhí)枴w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厲害的貨車了！”

循著聲音，年輕人轉(zhuǎn)過頭看向了睡在上鋪的我，于是笑了笑說：“原來車上還有位小朋友?！?/p>

“我已經(jīng)不是小朋友啦，我馬上要上初中了?！?/p>

年輕人點了點頭，又朝著左邊的方向?qū)Ω赣H說：“走哪個方向呢，老板？”

父親早想好了，說：“石家莊?！?/p>

年輕人說：“石家莊啊，你往東北走，先到河南，往駐馬店那個方向開，前邊右拐再左拐，先走國道，別急著上高速。這段路路況不錯。”

父親抱怨似的說：“前年剛跑這段路的時候老是走錯，都說蜀道難，我看湖北的路最難，路況復(fù)雜，湖泊也多，這地圖七拐八拐的，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你們哪。”

年輕人笑了笑：“我們都是這個村土生土長的，這里的每一汪湖、每塊草地，我們閉著眼睛都能找對，可是你們外地人就不一樣了，太陽一落山就兩眼一抹黑，走錯路再正常不過了?！?/p>

母親問道：“看你也挺年輕的吧，還在讀書嗎？”

年輕人說：“剛滿十八，早就沒念書了。爹媽死得早，那幾年家里做生意，本來攢了些錢，一個夏天下暴雨，家里漏水，爸媽守著家里的冰箱，里面都是客人訂的凍貨，他們?yōu)榱耸刈∧切┴?，漏電被電死了?！?/p>

年輕人說完話，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不喜歡上學(xué)，沒意思，那會兒喜歡去網(wǎng)吧、打牌，因為我不學(xué)無術(shù)，沒少挨揍，后來我就搬出來住了，大伯再也管不了我，反正也十八歲了?！?/p>

我努力思索著我的十八歲，遙遠(yuǎn)得像是一個夢。我突然想起去年開班會時寫給自己十八歲的卡片，我在信封上寫著：我要成為一名宇航員，帶媽媽一起去太空遨游。

他轉(zhuǎn)過頭問我：“小弟弟成績怎么樣？”

“我考上了我們市區(qū)的一中，我們班考過去的只有不到十個人呢?！?/p>

“那你可要好好讀書啊，爸爸媽媽每天開車，也是很辛苦的?！?/p>

“哦?！蔽一卮鸬?，可是心里卻想的是他們才沒有很辛苦，每天都很好玩，可以看風(fēng)景，還可以去旅游，比在學(xué)校里有意思多了。

“那你將來想當(dāng)司機嗎？”

“嗯?！蔽冶鞠虢忉屛蚁氘?dāng)?shù)牟皇秦涇囁緳C，而是飛船的司機，可是他們好像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況且同桌嫻靜告訴我，夢想是不可以說出來的，說出來的話就會不靈驗，因此我噤了聲。

爸爸接過話：“千萬不要啊?！?/p>

這時他們?nèi)齻€人笑作一團。

“過了十字路口，老板你往北一直開準(zhǔn)沒錯。把我放在路邊下車就行?！?/p>

“哥哥你要下車了嗎？”

“是呀，不然你想我和你們一起去石家莊嗎？”

“可以呀?！蔽覞M心歡喜地說。

父親說：“哥哥還要走回家?！鞭D(zhuǎn)過頭對年輕人說：“從這里走回去要一個小時吧？”

“要不了，走近路的話四十分鐘?！?/p>

父親從盒子里抽出一張五十元錢，遞給了他，問道：“每天可以賺多少？”

年輕人答：“運氣好的話，兩百還是有的。運氣差的話，就打光腳咯?！?/p>

說完，便跳下了車，消失在茫茫的月光中。

三

出了武漢，視野便漸漸開闊起來，越靠近北方，平原越多，到處都栽種著望不到頭的向日葵。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活的向日葵，它們一個個挺立著，就像是平原上的精靈，把整個世界都點亮了。我讓爸爸把車停下來，這樣就可以摘下一朵，我想好好研究向日葵的構(gòu)造?？墒歉赣H拒絕了，他說：“那是農(nóng)民伯伯辛勤栽種的，你怎么可以隨手拔掉呢？”

“可是這里面種了很多哇，摘一朵也沒有關(guān)系吧？”

“勿以惡小而為之?！备赣H說。

我噘著嘴，很難過。

后來天氣太熱，我們到了加油站給車加水，途中我去上廁所，路過向日葵地時，我像失了魂似的往里走，走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向日葵竟然比人還高！花盤有我臉那么大，花瓣里面黑魆魆的像是蜂巢，再定睛一看，里面重巒疊嶂般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葵花子，真是太神奇了，我忍不住踮起腳，順著莖稈，把一朵向日葵完完整整地摘了下來。我的心怦怦直跳，由于害怕被發(fā)現(xiàn)，我把向日葵藏在了衣服里，就這樣上了車。

我盤著腿，躺在床上，趁他們不注意時將向日葵拿了出來，仔細(xì)端詳著，一邊驚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邊把瓜子摘下來往嘴里塞，這個瓜子和平時吃的瓜子味道不一樣，淡淡的，口感不明顯，我嚼了幾下，就把瓜子肉吐了出來。

也許是動作太大，驚動了坐在副駕駛的母親，她說：“天哪，你摘了一朵向日葵。”

我對著母親傻笑，還若無其事地說：“這瓜子一點兒也不好吃，生的?！?/p>

父親從后視鏡里看見了，便將車停了下來，質(zhì)問我說：“不是叫你不準(zhǔn)摘嗎？為什么你還是去摘了！”

“又沒人發(fā)現(xiàn)?！蔽也恍嫉卮?。

父親這下終于發(fā)火了，瞪大了眼睛，我不甘示弱地回?fù)簦骸拔揖褪窍胝铮抢锩娉汕先f的向日葵，我這一朵又算什么！”

父親生氣地吼道：“不行，你自己去給農(nóng)民伯伯道歉！”便打開了車門，讓我下車。

車窗外傳來一股瀝青的味道，混合著夏天的熱，讓人有一種密不透風(fēng)的窒息。

剛才車已經(jīng)行駛了五分鐘，我再走回去，以我的速度，恐怕也要半個小時。

母親在一邊搭腔：“這次就算了吧，下次不準(zhǔn)再這樣了?！?/p>

父親說：“不行，錯了就是錯了?！表樖纸o了我一張十元的鈔票：“去，給農(nóng)民伯伯道歉?！?/p>

“不嘛！”我撕心裂肺地叫喊著，“我把它扔了還不行嗎？”說著便將向日葵從車窗外扔了出去。沒想到這個舉動徹底激怒了父親：“你不去道歉就不要上車，你自己走回重慶！”說完便把我抱下車，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馬路邊。

好在這條路沒什么車，我哭著撿起地上的向日葵，揣著父親給我的十元錢，往向日葵地里走去，走了大概十分鐘，我看見正在收割向日葵的叔叔。

“叔叔！”一個黑皮膚戴著草帽的叔叔轉(zhuǎn)頭看向了我。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聲說：“我剛才摘了你的向日葵，我爸爸讓我給你道歉，嗚嗚嗚，這是他讓我給你的，嗚嗚嗚?！蔽野咽稚斐鰜?，十元錢因為汗?jié)n已經(jīng)變得黏黏糊糊的了。

叔叔看完我的樣子，在一旁笑了起來，說：“孩子，沒什么大不了的?！闭f完便從背篼里拿出一把向日葵，再在地上撿起一根枯草，將它們的根部綁了起來。

他將一把向日葵遞給了我，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六朵，它們正昂首挺胸，仿佛在對我微笑。

我高興極了，把向日葵舉在頭頂，這時它們像是一把巨大的遮陽傘。

“這個向日葵怎么這么大一朵??！”我不禁感慨道。

“因為這是太空種子種的呀！”農(nóng)民伯伯笑著說。

什么？向日葵的種子去過太空？

農(nóng)民伯伯似乎看出了我的驚訝，繼而補充道：“這一片地是農(nóng)科院的，我在幫忙收割，他們在做航天育種項目，你看這塊地的向日葵明顯比其他品種大很多?！?/p>

“那為什么種子進了太空后栽出的向日葵會不一樣呢？”

“孩子，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說不明白，你也聽不懂。大概是種子在太空上基因會發(fā)生突變，然后就……與眾不同?！鞭r(nóng)民伯伯說話時還不忘撓了撓頭，表示對這個問題的一知半解。

去過太空的種子！也就意味著這幾朵向日葵也間接去過太空了，這可真是太神奇啦！我全然不顧天氣炎熱，在地上跑著，跳著，想立刻把向日葵根放進水里，延長它的壽命?？墒峭蝗?，我好像忘記“火龍?zhí)枴钡姆较?，往左，還是往右？爸爸媽媽該不會扔下我走了吧？如果他們走了，算不算拐賣兒童？

我的心突然緊張起來，頭皮微微發(fā)麻，天似乎更熱了，我望向前方，希望可以看見一輛紅色的車，可是前方是一條筆直到看不見盡頭的公路。

我問過路人：“你們有看見一輛紅色的大貨車嗎？”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后，我徹底繃不住了，大哭起來。

這時我聽見向日葵地里有人在笑。

“傻孩子，你走反了！就你這個方位感，當(dāng)司機恐怕還不夠格?！?/p>

這時母親從向日葵地里走了出來：“要不是天氣太熱，我真的不想提醒你。”

我一瞬間破涕為笑，抓著母親的手說：“這個向日葵不是普通的向日葵，它們?nèi)ミ^太空！”

母親說：“那你要把這個瓜子收集起來，拿回去曬干或是炒干吃，就會變得好吃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去過太空的向日葵怎么可以吃掉呢？

回到車廂，我拿出那幅蠟筆畫，在“火龍?zhí)枴憋w船的四周用黃色的蠟筆涂滿了鮮艷的向日葵，天空成了向日葵，星星也成了向日葵。

四

終于到達河北廊坊，父親說：“我在這里交車，你們?nèi)ケ本┌?。?/p>

此刻是晚上九點鐘，父親催促著說：“事不宜遲，你們也就能在那逗留三天，快去快回?！?/p>

于是母親把我塞進一輛客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在凌晨三點到達了天安門。

母親說：“來了北京，一定要看升旗儀式。”于是我們找了個空位，靜靜地等待著。不知道睡著了幾次，終于在天空將要發(fā)白時，一群英姿勃發(fā)的士兵從天安門里踏著正步走出來了。

這時全場都安靜了，他們行動整齊劃一、鏗鏘有力，清晨五點，在太陽即將升起的一瞬，儀仗隊的官兵們將國旗升上了廣場中央，他們整齊的樣子，仿佛讓我看到了向日葵地，又像看到了三峽渡船上的汽車。就在這一刻，我沒有想象中的熱血沸騰，反而開始感傷起來，這幾天一過，意味著我的旅途結(jié)束了。八月已至，即將開學(xué)，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想去一中，不想認(rèn)識新同學(xué)，如果整天待在學(xué)校，就不能看我最愛的《哈利·波特》了。

等天徹底亮起，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中國人，還有非常多的外國人，母親說：“你不是學(xué)過英語嗎？去和他們打招呼呀?！?/p>

“說什么呢？”

“說你來自重慶呀！”

我的心怦怦直跳，上學(xué)期的《新概念英語》里某一課便是“What nationality are you？”于是我對著一位看起來很和善的白皮膚婦人說出了這個句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What nationality are you？”她像是很吃驚的樣子，笑著說：“America！”

我尷尬地笑了笑，她隨后問我：“Where are you from？”

“Chongqing！”

她又說了一段話，可是已經(jīng)超出我的詞匯量，于是我只好以“Thank you”結(jié)束對談。

母親給我豎了個大拇指：“沒想到學(xué)費還是沒有白交嘛！”

“那當(dāng)然了！”我神氣地說。

母親在人民大會堂的門口給我照了張相，會堂的另一側(cè)，豎立著一塊LED屏幕，上面寫著：距離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還有1471天。我用1471除以365，究竟商是3還是4算了幾次都不得要領(lǐng)，我問母親：“我可以來看北京奧運會嗎？”

母親說：“可以的呀?！?/p>

我想，那時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離我的夢想越來越近了。

母親說：“2008年你就是個小伙子了，那年媽媽再帶你來北京好不好，爭取帶你去看開幕式，你不是最喜歡打乒乓球嗎？咱們就去會場看乒乓球比賽！”

“一言為定！”我伸出小拇指，讓母親和我拉鉤。

五

2008年奧運會還沒有等來，先來的是汶川地震。彼時我正騎著自行車去往學(xué)校，感覺地下轟隆隆的，像是有火車駛過，不一會兒我就看見很多房子的墻磚掉了下來，醫(yī)院的護士們舉著病人的輸液瓶往門口沖，我想，如果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不用上就好了。

等去學(xué)校的時候，操場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同學(xué)。

這時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我借了老師的手機，拼命撥打母親的電話，可是那邊一直是占線的聲音。

我不知道父母在哪座城市，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感受到了地震，如果他們身陷囹圄，我又該如何自處。

我焦急地騎車回家，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想會不會停課這件事情。上個禮拜母親給我打過電話，因為期中考試的事情鬧得不歡而散，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許會在電話里說出深埋心中的話，你們回家吧，我想你們了。

奶奶在小區(qū)門口接我，讓我暫時不要回家，免得受到余震的傷害。她已經(jīng)和父母通過電話，他們倆甚至毫無知覺，地震時他們正在去往哈爾濱的高速公路上，奶奶告訴我，父親說，好好讀書，不要受到影響。

地震后的期末考試，我經(jīng)歷了人生的滑鐵盧，考了有史以來的最低分，物理成績甚至沒有及格。那個暑假，我給自己安排了幾次補習(xí)，和母親一起去北京看奧運會的約定早就忘得一干二凈。

背完英語單詞的那個下午，我沒有打開中央五臺看奧運會，遙控器突然轉(zhuǎn)到了四川衛(wèi)視。

電視機正在播放的是汶川、映秀、綿竹等地重建的畫面，我看到了很多輛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大貨車。

它們通體烏紅色，成群結(jié)隊地排在一起，我突然想起了我記憶深處的“火龍?zhí)枴憋w船，在三峽的那個下午，我用蠟筆畫過它，那個暑假以后，它便沒有再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了，而此時此刻，父母正乘著它，去往祖國最遠(yuǎn)的北方。

所有的記憶像是電影般涌來，波濤洶涌的江水、亭亭玉立的向日葵、整齊有序的升旗手、皮膚黝黑的指路人……在一個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后，占據(jù)了我的記憶，把我從悲傷的情緒里拽了出來。我離十八歲很接近了，可是那個要成為宇航員的夢想?yún)s離我越來越遙遠(yuǎn)。遠(yuǎn)得好像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

我關(guān)掉電視，躲進書房，小心翼翼地打開中國地圖，指著哈爾濱的方向，用直尺量過它與重慶的距離，拿草稿紙用比例尺列出計算公式，最后得出答案：3200公里。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在人民大會堂門口用1471除以365的那個上午，那個沒有得到解答的數(shù)學(xué)題一直在我心中存留著，也許我認(rèn)為很久遠(yuǎn)的事情，倏忽之間，便眨眼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