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小羊(1)
那是一個(gè)寒冷的冬天。
午后,一場大雪鋪天蓋地席卷了寶爾阿木山。七歲的惹科正在放羊。他那張肉嘟嘟的圓臉就像糊滿了泥巴似的,只有眼睛和牙齒是干凈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并不比臉干凈,有好些日子沒有洗和剪了,一縷縷隨意散著,有一些垂在臉頰邊——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就藏在幾縷頭發(fā)后面。突然,他加速從一個(gè)陡峭的山坡跑下來,有些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了羊群里。羊群本來在他的后頭,就在他搖晃著松枝玩雪的時(shí)候,都跑到了他的前頭。
這是惹科第一次放羊,他的身邊是一群涼山本地綿羊。羊群好端端跟著他出來,就要好端端地回去,一只也不能少。
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融化在黑外套上的彝族特色花紋里。他沒跑幾步,右腳那只鞋就掉在了身后。他穿的是一雙解放鞋,買回來的時(shí)候鞋幫是深綠色的,穿著穿著就褪了色,變得破破爛爛的,像個(gè)被踩了一腳的烤洋芋。鞋幫磨損得厲害,鞋底薄了,前腳掌還豁開了個(gè)大口子,滲進(jìn)了不少雪水。這雙鞋不是被穿爛的就是被撐爛的,但一定不是被洗爛的,他可就這么這一雙鞋。
“惹科——惹科——”
山谷那邊傳來一陣沙啞的呼喊聲。
有個(gè)矮矮的影子正蹣跚而來。惹科知道,從今天第一片雪花落下時(shí),她就從村東頭第一座木樓子出發(fā)來找他了。現(xiàn)在地里都白茫茫的了,她才走出這么一小段。
“阿瑪(彝語,奶奶)!”
惹科的聲音響得多,仿佛漫天的雪花都是被這喊聲震落下來的。他朝那個(gè)影子奔跑著。羊兒們也跟著他跑。他們在奔跑中與雪花撞擊著,腳下是嚓嚓嚓雪地被踩碎的聲音。
“阿瑪,當(dāng)心回去又要腿疼?!?/p>
“這么大的雪,路都沒了,我來接應(yīng)接應(yīng)?!卑斉牧伺乃绨蛏系难叭强瓢?,讓你別跑遠(yuǎn)了,怎么見你直趕著羊往山那邊去啦?”
惹科去扶阿瑪,可阿瑪擺擺手,讓他看著點(diǎn)兒羊。她雖然矮瘦卻很精干,就像骨頭里面都裝著力氣似的。她的臉就像被春風(fēng)吹過的湖面,總是蕩漾著笑容,那些笑容就藏在一道道皺紋里。每天早晨,雞剛叫,阿瑪就穿上那件磨破了袖口的右衽大襟衣,戴上黑色大檐羅鍋帽,里里外外開始忙活了。從早到晚,她不是在煮飯,就是在種地,不是在放羊,就是在喂豬。直到月亮升起,房門嘎吱一聲關(guān)上,她才算忙完了。
惹科嘀咕起來:“近處哪兒還有草?早就被吃光了!阿瑪,你知道嗎?今天我趕著羊翻過陰坡,去了日洛?!?/p>
“日洛?”
“后來到了火爾普?!?/p>
“火爾普?”
“最后到了海來地衣?!?/p>
“海來地衣?跑了那么遠(yuǎn),”阿瑪扭頭看了看,這才擔(dān)心起羊來,“咱們家的羊都回來了吧?”
“回來了,”惹科揚(yáng)起小臉,自豪地笑了,露出兩顆兔牙,“我在路上數(shù)了兩次,正好八雙!”
“好,好,干得好!”
“看阿普(彝語,爺爺)還說我不會放羊!”
“跟你阿普較個(gè)什么勁兒?他說你不會放羊,你就偏要放羊?”
其實(shí),惹科要放羊,不全是因?yàn)榘⑵盏脑?。他的阿嫫(彝語,媽媽)在生他的時(shí)候難產(chǎn)死了,他阿達(dá)(彝語,爸爸)呢,本來身子弱,一年以后又得了嚴(yán)重的肺病走了。惹科和姐姐成了孤兒。他姐姐叫吉木妮扎嫫,比他大得多。他本來還有個(gè)哥哥,但在很小的時(shí)候就死了。最后,阿嫫才有了他。姐姐干起活兒來動作麻利,一有空就睜著那雙渴望的大眼睛癡癡地看書。書里的一行行字,仿佛排成了一條路,姐姐跟著那些字走得越來越遠(yuǎn)——從仟草鄉(xiāng)到了牧風(fēng)鎮(zhèn),從牧風(fēng)鎮(zhèn)到了鹽源縣。去年,姐姐考上大學(xué),還獲得了貧困生助學(xué)貸款。在這之前,只有隔壁的百木鄉(xiāng)出了大學(xué)生,這回,姐姐也給村里爭了光。
自從姐姐到成都去念大學(xué),家里就冷清了不少。阿普整天忙村里的事,屋里屋外的活兒都落在了阿瑪一個(gè)人肩上。阿瑪放羊的時(shí)候總帶著惹科,她站一會兒就得坐在地上揉揉腿、捶捶后腰,仿佛一臺出了故障的機(jī)器,等維修好了才能繼續(xù)運(yùn)行。有一天,惹科看著阿瑪坐在地里揉著腿,心里突然怪怪的,鼻子有些酸,眼睛有些澀,喉嚨也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想:阿瑪腿不好,可我的腿好著呢,我替她跑,她的腿就不疼了。惹科去找阿普,說他想放羊。阿普起初是猶豫的,但在他第九次說“我保證不會把羊弄丟的”之后,阿普總算給了他這次機(jī)會。
“村里誰不知道,你阿普啊,他就是刀子嘴。當(dāng)了這么多年村支書,心里明明是滾燙的,但臉上還跟結(jié)了冰一樣,總是板著臉。”
“阿瑪!”惹科眨巴著大眼睛,讓她小聲點(diǎn)兒。
在不遠(yuǎn)處,阿普那雄鷹般的雙眼早已發(fā)現(xiàn)了他們。雖然他年紀(jì)大了,可身體還很硬朗。他有著高寒山區(qū)普遍的蕎麥膚色,飽滿的臉頰透著油光,強(qiáng)烈的光照讓他習(xí)慣了將眼睛瞇成一條縫,仿佛這樣才能看得清楚。
呼啦,阿普揚(yáng)起鞭子朝雪地里使勁一揮。
啪!
頓時(shí),回聲清脆,雪花四濺,羊群像是接到了命令一樣,齊刷刷地朝著羊圈的方向奔了去。
惹科望著阿普手里的鞭子。
它可是家里的寶貝。平日里,它高高地掛在堂屋的墻上,惹科夠不著,阿瑪也不會輕易去碰,聽說是阿普的阿普親手制的呢!
村里有不少鞭子,吉木家的鞭子算是最古老、最精致的,鞭桿、鞭梢都很講究。鞭桿是用花椒木做成的,被打磨得光滑油亮。為什么這么亮?那是因?yàn)橄葘⑺跓嵊屠锱葸^,這樣能經(jīng)久耐用不易開裂。皮鞭子一頭粗一頭細(xì),它不是一下變細(xì),而是像傾倒蜂蜜時(shí)拉出的長長蜜絲,由大拇指粗漸變?yōu)樗舍槹慵?xì)。粗的一端是韌勁的牛皮,系在打了小洞的鞭桿頂端,牛皮上連著毛繩,毛繩是用六股羊毛線搓成的,最末端是一撮細(xì)細(xì)的黃纓子,仿佛羽毛一般隨風(fēng)飄動。
一陣凌亂的羊叫從惹科耳邊閃過。有個(gè)皮膚黑黑的小男孩正揮著一根松枝吆喝著,那是他的同學(xué)黑來五沙。雖然他眼神賊亮,動作夸張,可羊們卻跑得懶懶散散的。
這時(shí),阿普的鞭子打在石頭上。啪!那聲音好像放鞭炮似的響徹山谷!
吉木家的,黑來家的,沙馬家的,熊家的,那些聽見聲音的羊群便齊刷刷朝著各自的羊圈奔去。
阿普抓起擦爾瓦(彝語,一種用羊毛編織的彝族傳統(tǒng)服飾)的邊角,擦拭著鞭子。
“羊肚子還有些癟,回家后還要再喂些秸稈。惹科,你第一次放羊,沒把羊弄丟,算過關(guān)了。”
阿普說話不會拐彎抹角,不像阿瑪說的話總是暖烘烘的。惹科難得不被他批評,心里泛起了小小的喜悅。
阿普大步流星,穿過雪花,把惹科他們甩在后面。到了家,他麻利地關(guān)上羊圈,清理著帽子上的雪。
突然,他大聲喊著阿瑪?shù)拿帧?/p>
“俄沐阿牛!”
“啥?”
“快回來!”
“啥?”
“不對,羊子的數(shù)目不對!”
惹科心里咯噔一下,他撒腿往羊圈跑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惹科正著數(shù)了一遍,又倒著數(shù)了一遍,他確定沒有數(shù)錯(cuò),才向阿普報(bào)告,“對的,八雙,正好嘞?!?/p>
“再數(shù)數(shù)?!?/p>
阿普拍了拍手掌。咦?從大肚子的母羊身后跳出了一只驚慌的小羊來!
和羊圈里的其他羊一樣,這也是一只涼山本地綿羊,看上去差不多兩個(gè)月大,披著一身卷曲綿密的毛。它的毛色既不像羊圈里的黑公羊那樣全身烏黑,也不像別的母羊周身雪白,而是在白色的底上,分布著少量黑色斑點(diǎn),最特別的是它的眼睛周圍也是黑色的,就像大熊貓似的。它有橢圓形的耳朵,粉紅的鼻子,嘴唇很薄,正嫩生嫩氣地叫喚著。
咩誒——
“火布哦(彝語,天?。?!多了一只羊!一只熊貓小羊!”
惹科驚訝極了,張開的小嘴老半天沒有合上。
晚上,他只要想姐姐了就睡不著,睡不著就數(shù)小羊。家里的羊有幾只,他最清楚。最早養(yǎng)了一只小公羊,養(yǎng)大賣了,買回來一雙小母羊,母羊生了小羊,再后來,把母羊賣掉又買回來兩雙小羊,就這樣養(yǎng)了賣,賣了買,買了又賣,賣了又買。幾年時(shí)間,家里攢了一些錢,羊兒也比以前多了。除了羊,還有一頭老牛、一匹小馬、兩只母雞。
惹科趕著八雙羊走向山坡,每一只羊都拖著一個(gè)大大的影子。與其說是放羊,不如說是“放自己”。冬天的草甸枯黃一片,早已沒了鮮嫩的牧草,哪怕是這樣,羊兒們也是滿心歡喜的。它們跑,影子也跟著跑。它們停下吃草,影子也停下吃草。藍(lán)天下的白色羊群和黑色影子如水般漫過金色草地,惹科癡癡地想,如果那些影子都變成真的羊,那該多好啊!
阿普那張黝黑的臉正向惹科湊近,眉心里形成一道深深的皺紋,仿佛那是用來裝答案的。
“惹科,我想問問你,放羊之前我們談好了,如果少一只羊要受責(zé)罰?,F(xiàn)在多了一只,你說該怎么辦?”
“多了一只?”惹科撓撓頭,“該……”
阿普的眼神溫和了一些。
“不急著說,你先想想看。”
“他阿普,你在外面忙了一天,快去歇歇。”阿瑪忙說。
“好,等他想清楚了,我們才吃飯?!?/p>
阿瑪牽起惹科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衣袖里暖著,她把惹科拉到屋后的柴堆邊,那是他們說秘密的地方。
“惹科啊,你知道這只小羊是哪兒來的嗎?”
“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
“想不出來?!?/p>
“平白無故的,怎么就多了一只?”
“不知道?!?/p>
(未完待續(xù))
(選自《羊群里的孩子》,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