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九迪
《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Historian of the Strange:Pu Songling and the Chinese ClassicalTale )的英文版于一九九三年付梓,那時我還是哈佛大學一名年輕的助理教授。時間快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轉(zhuǎn)瞬已是三十年。
為撰寫這篇文字,我又從書架上取出張友鶴先生四卷本的《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三會本”)——作為《聊齋》流傳史上不可或缺的版本,在我多年的翻閱下,它已是殘破不堪。盡管書架上還擺放著諸多其他版本的《聊齋志異》,但是“三會本”的每一頁上都存留著我初讀《聊齋》以及寫作《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時所做的讀書筆記。這些翻舊的、朱墨圈點的書頁,令我不勝唏噓!隨手翻開,當從頭再讀其中的一篇故事時,竟然再次體驗到了《聊齋志異》最初帶給我的驚異與欣喜——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時我正在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這些《聊齋》故事,今日讀來仿佛故人重逢,依舊充滿新鮮感,保留著當年令我癡迷的文學魔力。當然,多年來致力于中國明清文學的研究,我現(xiàn)在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異史氏》一書的不完滿之處,包括當時所忽略的一些事實或意涵。但再次瀏覽拙著英文原版,我依然禁不住為當時寫作的青春活力所打動。如果說這部書尚有令人滿意之處,那就是它傳達出了我在發(fā)掘《聊齋》故事以及這些故事中隱含的大千世界時,所深深感受到的興奮與激動。
并非所有的《聊齋》故事都是短小精悍的杰作,但相當多的篇章可以稱得上是如此。比如其中的《鞏仙》篇,即可視為蒲松齡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一篇自我寓言。蒲公在這則故事中運用了創(chuàng)構(gòu)幻想世界的一種慣常手法,將一個比喻性的說法轉(zhuǎn)化為實際發(fā)生的事件。小說使用的比喻是“袖里乾坤”,即所謂“微觀世界中的宏觀世界”。在此,一段隱秘的戀情在道士的袖中展開了……當尚秀才與王府曲妓惠哥被無情地分開,鞏道人的衣袖成為二人再續(xù)情緣的神奇秘府。當惠哥因身懷六甲而災禍將至之時,道人再次施以援手——先是以風馳電掣之速將惠哥帶入和帶出,助惠哥在其袖中誕下男嬰,而后又迅疾地將嬰兒送至秀才家中。道人探袖之際,嬰兒仍是“酣然若寐,臍梗猶未斷也”。蒲公這種令人無法仿效的神來之筆,也從這一精心安排的細節(jié)中浮現(xiàn)出來:一段幽情在短短幾段文字中展開,以嬰兒的降臨而達至高潮,而這一切都內(nèi)含于作為敘事對象的寬敞衣袖的微型空間之中。
當最初寫作《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時,我憑借直覺將選取的幾個核心故事視為一個需要探尋線索和揭示秘密的啞謎。我的目標并不在于將這些故事看作“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盡管這些年來我也逐漸意識到蒲松齡對待“異史氏”這一名號的態(tài)度比我最初想象的要嚴肅得多:如果我們核查故事提及的官職、地名、年代、事件等輔助性的事實細節(jié),通常都能找到確切的出處。相反,通過一以貫之的文本細讀法,我對每一則故事既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離心式地剝離出故事產(chǎn)生與回歸的文化語境。借此,我讓《聊齋》故事和外在的文學世界互相發(fā)明。
當我著手研究《聊齋志異》時,學界關(guān)于中國文言小說的研究著述依然寥若晨星。我承襲了業(yè)師韓南(Patrick Hanan)教授所使用的“classical tale”一語,以對應于中文的“文言小說”,將之區(qū)別于白話小說或話本。韓南于一九七三年發(fā)表了《〈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撰述考》一文,從敘事手法和本體論架構(gòu)兩個層面,對這兩篇鮮為人知的明代文言小說和其廣為流傳的白話故事改編版,開展了對比研究,這給我的啟發(fā)頗深。盡管《聊齋志異》在明清文言小說集中獨一無二,并且是公認的文學杰作,但當時尚不曾有一本以英文——假如我的記憶不錯的話——或以任何一種歐洲語言撰寫的研究專著。我有幸得以參考白亞仁(Allan Barr)于一九八四年在牛津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和早期發(fā)表的關(guān)于蒲松齡的研究文章——這些奠基之作確立了西方《聊齋》研究中考據(jù)學的標尺,亦為我減輕了不少這方面的學術(shù)負擔。不過,總體而言,中外明清文學研究中對白話小說的興趣遠遠超過文言小說。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以推廣“白話文”為旨的文化運動的驅(qū)動;另一方面則是來自西方現(xiàn)實主義小說道德和藝術(shù)建樹的遺產(chǎn)。而我之所以被中國文言小說所吸引,一方面恰恰是因為它動搖了我作為當代美國學者對小說所抱有的成見;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文言小說形式的精練和濃縮——它的簡約和跳躍在表達上更接近于詩歌。
此時此刻,記憶猶如開閘的潮水一般,涌回我在北京和山東的第一次研究之旅。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日,我剛與巫鴻完婚——他于當年六月獲得哈佛大學藝術(shù)史和人類學博士學位。我們原定一起前往北京拜見公婆,巫鴻已有數(shù)年沒有見到家人,但他的父母最終還是不同意他回國——他們擔心巫鴻難以返回哈佛接受剛剛獲得的教職,結(jié)果是我獨自一人前往北京。巫家滿門無白?。浩牌艑O家琇是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公公巫寶三是經(jīng)濟學家,大姑姐巫允明則是少數(shù)民族舞蹈研究專家。我的心情自然有些緊張,但他們極為熱情,讓我頓生歸家之感。我在北京的一部分時間在紅廟一帶度過,婆婆剛剛搬入文化部在那里新建的一個小區(qū)。當時那里的改造工程尚在進行中,讓人感到非常偏遠,雖然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成為三環(huán)和四環(huán)之間的中心地段。我在北京的其他時間,主要住在巫家后海邊的老宅。在這兩個地方的鄰里中,我都是唯一的外國人。在北京做研究的那些日子,我至今印象深刻的還有王府井大街上緊挨著考古研究所的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老舊的藏書室,讓人意想不到地存放著大量的古籍善本。我也有幸在我的學姐魏愛蓮 (Ellen Widmer)教授的指引下,熟悉了不同圖書館的珍稀古籍庫存,這段經(jīng)歷為我們此后的友誼和學術(shù)合作奠定了基礎。
那個夏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濟南之行——我前往山東省圖書館查閱資料,拜訪了山東大學的兩位資深蒲學研究專家:袁世碩和馬瑞芳。馬教授熱情地帶我前往鄉(xiāng)間,參觀了蒲松齡的老家蒲家莊。蒲松齡的后人當時仍居住在那里,當?shù)匾策€不曾有一座體面的紀念館。由于蒲松齡曾寫過一篇《煎餅賦》,馬教授特意安排我吃上了熱氣騰騰的山東大煎餅。她覺得我這個分不清驢鳴和豬叫的美國姑娘十分有趣。
剛開始研究蒲松齡并決定以“異”作為探討《聊齋志異》的中心議題時,我曾與人笑談道,三百多年后一個洋人女學者會寫一本關(guān)于《聊齋》的著作,如果蒲公地下有知,一定會覺得這比他故事中的鬼狐精怪還要奇異得多。
我在此處回憶的是《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一書的寫作緣起,以及它如何與我的婚姻、我對中國文學的熱愛以及由此發(fā)展出的學術(shù)事業(yè)之間的聯(lián)系。而當追溯《異史氏》成書以來的歷程,我意識到《聊齋志異》一直是我學術(shù)生涯中取之不盡的靈感之源,也是讓我不斷受益的素材寶庫。當我構(gòu)思《異史氏》一書時,我力圖把視野擴展至當時《聊齋》研究所側(cè)重的“鬼狐精怪”等主題之外,刻意不以“怪力亂神”作為討論中心。但是正如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越是意欲擺脫的東西,便越會纏著你不放:我的下一部書——二00七年出版的《芳魂:明末清初中國文學中的女鬼與性別》(The Phantom Heroine:Ghosts and Gen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這是我轉(zhuǎn)入芝加哥大學任教后寫的——則完全以女性鬼魂為中心。雖然該書溢出了《聊齋志異》乃至文言小說的畛域,但對幾篇重要《聊齋》故事的文本細讀和分析仍然占據(jù)著內(nèi)容的核心位置。
《聊齋志異》也為我打開了通往藝術(shù)創(chuàng)作領域的一條通道,由此得以與中國當代的藝術(shù)家開展合作。比如《公孫九娘》是我所鐘愛的一則《聊齋》故事,我在《芳魂》一書中對其進行了詳細探討。這篇感人至深的故事,其背景設置為清初對山東地方起義的一次殘酷鎮(zhèn)壓。故事中人鬼相戀,卻無果而終。這種悲劇式結(jié)尾的愛情故事在《聊齋志異》中實屬罕見。于是,我和才華橫溢的作曲家朋友、現(xiàn)任中央音樂學院副教授的姚晨決定合作,由我作詞、他譜曲,推出一部名為《鄉(xiāng)村幽靈》(Ghost Village ) 的歌劇,以《公孫九娘》作為歌劇的故事原型。此外,我有幸在二0一九年參觀了畫家彭薇的個人畫展和她在北京的畫室。她的作品延續(xù)著國畫的文化脈絡而富于當代藝術(shù)的實驗精神,充滿著豐富的想象力和女性的體驗與視點。我們二人之間生發(fā)出一種自然的默契,幾次交流之后,她決定以我建議的幾篇《聊齋》故事為題,創(chuàng)作一組有關(guān)女鬼的繪畫。這一題為《夢中人》的系列作品,成為她二0二0年夏在廣東美術(shù)館舉辦的“彭薇——女性空間”展的一部分。
現(xiàn)在,由山東大學任增強教授精心翻譯的《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即將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譯者不僅諳熟《聊齋》原典,而且熟知與《異史氏》成書有關(guān)的海外學術(shù)語境,因而得以將一部美國式的學術(shù)專著成功轉(zhuǎn)化為生動可讀的中文學術(shù)話語。我要對譯者和其他對這本書提供過幫助的學者及學生表示由衷的感謝。這本書的出版也將開啟我與《聊齋》漫長關(guān)系的新篇章:經(jīng)過多年的思考和準備,我決定盡力把整部《聊齋》翻譯成在學術(shù)標準和閱讀感覺上都超出以往的英文版本。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和中國及國際學者的密切合作與交流,而這也是我衷心期望的有待點亮的光明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