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引
天還沒亮,老趙就早早地起了床。他洗了臉,刮了胡子,換上了那身筆挺的黑西裝。這身黑西裝是他找裁縫專門定做的,與老趙的身體合榫合卯。吃過了早飯,老趙一邊喝茶,一邊等媒婆上門。老趙之所以打扮得如此隆重,是因為兒子趙濤談的對象今天過來。相比老趙的正襟危坐,趙濤卻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相。趙濤斜靠在沙發(fā)上玩手機,不知道看到了啥有趣的東西,他咧開嘴呵呵笑了。老趙瞅瞅兒子眉開眼笑的樣子,搖了搖頭,在心里罵了一句蠢貨。
蠢貨這個詞兒對于趙濤來說應該是恰如其分,不只是老趙,村里許多人都認為趙濤是個蠢貨。事實上趙濤并非一無是處的平庸之輩,相反,盡管只有初中學歷,趙濤的字和畫都搞得像模像樣。趙濤的夢想是成為齊白石那樣的人物,隨便畫張畫就能換大把的銀子,有名氣有地位,身邊美女環(huán)繞??上У氖?,雖然趙濤用功甚勤,可是他的字只能春節(jié)時寫寫春聯,他的畫還賣不過地攤上的美女掛歷。如果趙濤將書畫作為業(yè)余愛好怡情養(yǎng)性也就罷了,但他卻買了一大堆證書,比如某某協會的會員、某某書畫大賽的金獎。這些年,趙濤養(yǎng)羊的錢全砸到這些東西上了,以至于他年過四十還打著光棍兒。隨著年齡的增長,趙濤找老婆的難度越來越大。年輕時,仗著那點書畫才華,一般的農村女人他還看不上,屢屢碰壁之后,他才被迫放下了身段,頻繁地與二婚的甚至是殘疾的女人相親。
前幾天,經村里的李媒婆介紹,趙濤和鄰村的一個大齡剩女見了面,讓老趙頗感意外的是,這個女人竟然沒有嫌棄趙濤。趙濤更是喜出望外,自從和那個女人談戀愛后,他的精神面貌為之一新,老趙老遠就能聞見他身上的香水味兒。趙濤的女朋友托媒人傳話,要來趙濤家看看。如今的婚戀似乎比以前簡單多了,男女雙方談得來,很快就睡到一塊兒,睡上一段時間如果還喜歡就結婚,結婚的彩禮也是一口價。老趙擔心的正是彩禮,不出意外的話,那個女人這次上門應該要談到彩禮了。老趙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了幾萬塊錢,如果這個女人獅子大開口,老趙的棺材本兒加上都不夠。老趙又瞅了瞅沙發(fā)上斜躺的趙濤,在心里又罵了一句:蠢貨。
臨近中午,李媒婆領著趙濤的女朋友來了。這個叫周玲的女人已年近四十,她穿著一條露膝短裙,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脂粉,一身的白肉晃得老趙眼暈。周玲的打扮像個風塵女子,嘴巴倒是挺甜,一見面就喊老趙爸爸。周玲這一聲爸爸把她和趙濤的關系坐實了,她嗲嗲的聲音像是對老趙撒嬌。老趙尷尬地笑笑,慌忙將紅包遞給周玲。此時已到午飯時間,老趙從鎮(zhèn)上的飯店訂了一桌子菜,幾個人坐下來邊吃邊談。李媒婆簡要介紹了周玲的情況,當然是以夸贊為主,李媒婆把周玲描繪成了一個勤勞能干任勞任怨的女人。李媒婆著重強調一點,周玲之所以大齡未婚,除了情路坎坷之外,主要是因為她為貧窮的家庭付出太多,照顧父母,扶持弟弟,以至于大好的青春就這樣溜走了。老趙當然不會輕易相信李媒婆的話,不過,趙濤這家伙已經深陷情網不能自拔。他除了不停地給周玲夾菜,就是直勾勾地盯著周玲看。
飯快吃完了,也該到正題了。李媒婆在提到彩禮之前,再三說明周玲的優(yōu)秀,并委婉地暗示,如果趙濤錯過了周玲,那將是趙濤終生的遺憾。李媒婆的意思老趙當然明白,不過,當李媒婆報出彩禮的數目時,老趙還是感到了眩暈。李媒婆用鑲了金牙的嘴巴說,萬紫千紅一片綠。所謂萬紫是指一萬張5元的鈔票,千紅是指一千張100元的鈔票,一片綠是指一捆50元的鈔票。這種彩禮的價目在太平鎮(zhèn)是最高規(guī)格了,只有相貌好家境好的女人才敢要這種彩禮。老趙看了周玲一眼,這個滿臉脂粉都掩蓋不住魚尾紋的女人值這么多錢嗎?老趙沒有立即表態(tài),李媒婆也不好再說東道西,她讓老趙好好想想,然后帶著周玲走了。說實話,老趙真的拿不出這么多錢,他的存款只有區(qū)區(qū)幾萬塊錢。老趙陰沉著臉抽煙,趙濤不干了,這小子被老趙猶豫不決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灌了幾杯酒,紅著臉告訴老趙,他非周玲不娶。
巨額的彩禮讓老趙郁悶了一下午。平常老趙喜歡拉拉二胡消愁解悶,老趙的二胡是在部隊文工團學的,復員后他跟著鎮(zhèn)上的文藝宣傳隊到處演出。二胡是老趙的紅顏知己,是老趙的良師益友,只要一拉二胡,老趙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不管有啥煩心事,拉完一曲之后,他就像洗了一個熱水澡,憂愁都從汗毛孔里流出去了。但今天不行,老趙遲遲找不到感覺,他的兩只手不大聽使喚,特別僵,特別硬,以往那些美妙的音符爭先恐后地從他手指里往外蹦,今天卻像濕棉絮,扯不斷,理還亂。老趙放下二胡,嘆了口氣。周玲要那么多彩禮,憑借老趙的能力根本辦不到。但兒子趙濤卻迷上了那個女妖精,這小子多年不親近女人,一旦嘗到了甜頭就不能自拔了。老趙看見趙濤在打電話,如今的智能手機都有視頻功能,不管離多遠,輕而易舉地就能見到對方。趙濤沖著手機學狗叫,汪汪汪,老趙聽見了周玲肆無忌憚的笑聲。瞅瞅趙濤那副窩囊樣,老趙覺得心口疼。如果老伴還在世的話,肯定會抽趙濤幾下。老趙的老伴前幾年得肺癌死了,這個大塊頭的女人一生煙不離手。
晚飯老趙胡亂吃了幾口,然后出門散心?;被ù宓慕∩韽V場上圍了一群人,十幾個婦女在跳廣場舞,幾個老頭坐在小板凳上看露天電影。文化部門送文化下鄉(xiāng),鄉(xiāng)親們一年能看幾場電影。老趙看了看銀幕,正在放映的是一部抗日片,一個鬼子踩到了地雷上,嚇得不敢動了。老趙覺得他的處境和這個鬼子很像,周玲索要的彩禮就是一個地雷,準備把老趙炸得粉身碎骨。在稀稀拉拉看電影的人中,老趙看見了劉桂芝,她那頭原本花白的頭發(fā)染得烏黑,在月光下顯得殺氣騰騰。劉桂芝看幾眼電影,再轉頭去看那幫跳廣場舞的婦女。這幫婦女已成了村里的明星,擁有極高的關注度。劉桂芝已經老了,前幾年還做了股骨頭置換術,跳舞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了。老趙看出了劉桂芝的心有不甘,她在文藝宣傳隊干過,雖沒跳過芭蕾,但她可以腳尖著地,在舞臺上陀螺似的旋轉,緊繃的小腿輕輕一跳,小鹿一樣矯健的舞姿引來滿堂彩。其實劉桂芝早就發(fā)現老趙了,她只是故意不向老趙這邊看。老趙年輕時曾經托人提過親,劉桂芝的母親讓老趙拿出三轉一響,即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老趙家里窮得叮當響,他哪有錢買這些東西?后來劉桂芝嫁給了村南頭的老馬。老趙這些年對劉桂芝念念不忘,忘不了更難受。
老趙開著三輪車,去十里地之外的大女兒家借錢。剛出了村口,老趙的三輪車趴在地上不動了。老趙把三輪車推回家,換了一輛自行車。等到老趙趕到大女兒家時,還不到中午,大女兒家的鐵門緊鎖,老趙坐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等。大女兒和女婿去趕集賣衣服了,他們通常過了中午才回來。周玲要的彩禮數額太大,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老趙也不會來麻煩大女兒。大女兒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她收過廢品,炸過油條,現在又倒賣服裝。老趙等到下午一點,大女兒才趕集回來。老趙吞吞吐吐,說明了來意。大女兒給了老趙五千塊錢,女婿心疼了,他把老婆拉到一邊,兩口子嘀咕了一會兒。后來他倆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女婿認為借出去五千塊錢太多了,最多借兩千。大女兒訓斥了女婿一通,還是塞給了老趙五千。她送老趙出門,老趙回頭沖她說了聲謝謝。大女兒一愣,長這么大老趙從來沒和她說過客套話。大女兒把幾件衣服送給了老趙,囑咐老趙,等趙濤的婚事定下了,來個信兒,她去喝弟弟的喜酒。
老趙騎著自行車往家趕。陽光毒辣,老趙的背心濕了一大片??斓酱蹇跁r,老趙看見一塊西瓜地,瓜蔓下的西瓜快熟了,個個圓滾滾的。老趙很想打開一個西瓜解解渴,不過,老趙也只是想想罷了,他知道這片西瓜是誰種的。劉桂芝的男人老馬從瓜棚里鉆出來,兩個男人四目相對,老趙趕緊騎上了車。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老馬當了多年的煤礦工人,落下了職業(yè)病,動不動就咳嗽??此人缘娜硕紴樗笠话押梗滤豢谔悼ㄔ诤韲道锘罨畋锼?。村里人都說老馬咳的痰是黑色的,還有人說老馬的肺和煤炭一樣黑。這么多年了,老趙從來沒和老馬說過話,老馬也知道當年老趙追求過劉桂芝。老馬的咳嗽聲追趕著老趙,老趙覺得老馬的咳嗽聲是一種警告,飽含敵意。老馬這個人小心眼兒,最怕別的男人打劉桂芝的主意。當年他經常半夜三更地跑回家,看看劉桂芝給他戴綠帽子了沒有。老馬一見到老趙就咳嗽,老趙一聽見老馬的咳嗽聲就緊張,也真是奇了怪了。
回到家,老趙倒頭就睡,一直睡到了傍晚,直到二女兒的敲門聲將他驚醒。二女兒有大半年沒回來了,偶爾回來一趟,在家待不了半小時就走。當然也有例外,有時候二女兒也會休養(yǎng)個五六天,那一準兒是她剛離了婚,和前夫經過了一場財產分割的廝殺,需要休養(yǎng)生息。說起二女兒的婚姻,老趙就覺得臉紅。他這個女兒已經離過三次婚了,除了長得漂亮,她沒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不過,她就是憑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先后嫁給了幾個有錢的男人。每次離婚后,她都能從前夫那兒撈一大筆錢。老趙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二女兒,說,你又離婚了?二女兒沖老趙嘿嘿一笑,黑眼圈掩飾不住骨子里的得意。老趙指著她的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二女兒笑嘻嘻地對老趙說,你別為我擔心,我很快就會結婚的。二女兒竟然把結婚當成了一門生意,簡直是無恥之極。村里不少人已經戳老趙的脊梁骨了。老趙強壓著火氣,他問二女兒,手里有沒有錢?二女兒說,有,干啥用?老趙把趙濤的婚事給二女兒說了一遍,他希望二女兒能出手相助。老趙怕她不答應,說了幾句血濃于水之類的話。二女兒搖了搖頭,說,不是我心腸硬,是這錢真的不能借。老趙說,為啥不借?二女兒說,我這個弟弟根本不靠譜,前腳幫他結了婚,說不定后腳他就離了,彩禮啥的很可能打水漂。
老趙一晚上沒睡好,他感慨自己的命不好,老伴早走了,三個兒女一個也指望不上。老趙唏噓感嘆,窗外風雨大作,趙濤還沒回家,老趙猜測趙濤又去周玲那兒了。這小子這幾天就像一只發(fā)情的公狗,在家里根本待不住。反正也睡不著,他干脆爬起來喝酒。天明時,老趙頭疼欲裂。他本來想在家休息一天,但一想到數額龐大的彩禮,只能騎上自行車,出門借錢。經過劉桂芝家門口時,老趙聽見了老馬的呵斥聲和劉桂芝的哭聲。老馬罵劉桂芝婊子,罵幾句就咳嗽幾聲。劉桂芝嗚嗚地哭,老趙可以想象出劉桂芝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兒。這個老馬疑心病太重了,總想抓住劉桂芝出軌的證據,每次愿望落空后都要打劉桂芝一頓才放心。打老婆這事兒也上癮,鄉(xiāng)親們經??匆妱⒐鹬ケ乔嗄樐[的樣子。對于劉桂芝遭受家暴,老趙一方面有些幸災樂禍,他恨劉桂芝當年沒嫁給他,另一方面又心疼,老馬這家伙下手不知輕重。老趙在劉桂芝家門口停留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沖進劉桂芝家里,狠狠教訓老馬一頓。但老趙也只是想想罷了,他算老幾?
老趙想跟飲馬莊的老牛借點錢,老牛和老趙當年拜過把子,他們都是文藝宣傳隊的骨干。老牛年輕的時候長得濃眉大眼,非要扮演少劍波或者郭建光,文藝宣傳隊的領導說老牛的眼是不小,但他的眼里有邪氣、匪氣,于是安排他扮演胡傳魁。老牛為此還鬧過情緒,不過,他演的胡傳魁的確傳神,宣傳隊去各個村演出時,小孩子們見到他就喊“胡傳魁來了”。老牛這些年以打鐵為生,因為常年打鐵的緣故,老牛的肌肉健碩。他掄起大錘,砸到燒紅的鐵塊上,力道拿捏得穩(wěn)準狠。老牛的老婆劉小妮手持一把小鐵錘,和老牛配合默契,大錘小錘叮叮當當,聲音悅耳。站在一旁的老趙看著四濺的火花,鼻孔里是好聞的炭火味兒。兩口子放下鐵錘,熱情地和老趙打招呼。老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聲地說,我耳朵聾了。劉小妮笑著說,聾了也好,啥壞話也聽不見了。老趙說,那倒是。劉小妮陪著老趙聊了一會兒,老牛白癡一樣坐在一旁傻笑。當老趙說明來意,劉小妮說家里的錢都是老牛管著,借錢這事兒她做不了主。劉小妮拿出助聽器,給老牛戴上。她趴在老牛耳邊,大聲說,老趙的兒子要結婚了,來借錢。助聽器好像不大管用,老牛還是傻乎乎地看著老趙。劉小妮又重復幾遍,老趙都覺得尷尬了,他說,算了算了,我再去別人家借吧。
老趙的自行車沒氣了,只好推著車子走。當他趕到老李的飯店時,已近中午。老李讓廚師炒了幾個菜,兩個人喝了幾杯。老李當年是文藝宣傳隊的化妝師,他給女演員化妝時手不老實,捏女演員的臉蛋,蹭女演員的胸脯,后來被女演員告了,讓文藝宣傳隊開除了。老李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前些年他在鵲城開飯店,搞色情陪侍,被公安機關查辦了,不得已才回到了太平鎮(zhèn)。幾杯酒下肚,老趙仗著酒意,跟老李借錢。老李問老趙,趙濤的女朋友哪里人?干啥的?老趙說,叫周玲,老家是東北那邊的,后來來太平鎮(zhèn)落了戶。老李一拍大腿,說,周玲啊。老趙說,你認識?老李說,何止是認識,她以前在我飯店當過服務員,和一個販煤的老板打得火熱。老趙臉色蒼白,他早就懷疑周玲來路不正,沒想到周玲真是這種人。老李說,寧毀十座廟,不拆一門親,我不多說了。
老趙和李媒婆大吵了一架,他說李媒婆和周玲合起伙來騙他。李媒婆大呼冤枉,她說她以前真不知道周玲的底細。老趙說周玲的生活作風雖然有問題,但也不是殺人放火,只要她和趙濤結婚后好好過日子,他也不計較太多了。但老趙有一個條件,彩禮要削減一半。李媒婆說這事兒她得問問周玲。過了兩天,李媒婆傳話給老趙,周玲那邊同意了,不過,婚禮最好盡快辦。
趙濤結婚的那一天,來老趙家?guī)兔Φ泥l(xiāng)親并不多,這讓老趙很不痛快。老趙在村里人緣挺好,誰家有事他都會去幫忙。如今倒好,他的兒子要結婚了,來幫忙的鄉(xiāng)親稀稀拉拉。一個本家的侄子說出了實情,昨天下了一場大雨,雷電交加,在瓜棚看西瓜的老馬被雷劈了,村里很多人去老馬家?guī)兔μ幚韱适铝?。老趙以為侄子和他開玩笑,他追問了幾遍,侄子說老馬的確是讓雷劈了,從臉到胸膛一片焦黑,死狀慘不忍睹。老趙說,哎呀呀,這個老馬到底干了啥傷天害理的事兒,老天爺都看他不順眼了。話一出口,老趙才發(fā)現自己是如此痛恨老馬??赡芩缇团沃像R死了,最好是不得好死。老馬娶了劉桂芝,這口怨氣老趙憋了大半輩子,如今,他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了。
趙濤結婚的大喜日子,鄉(xiāng)親們要求老趙拉拉二胡助興。老趙一口氣拉了好幾首曲子,《迎春》《喜洋洋》《百鳥朝鳳》,鄉(xiāng)親們都看出來了,老趙是真的高興。拉二胡的時候,老趙本來是坐著的,拉著拉著,他開始搖頭晃腦,后來他坐不住了,一邊拉二胡,一邊走走停停。鄉(xiāng)親們算是開了眼界,有個退休老教師說老趙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了。幾首曲子拉完,老趙熱汗直淌,嚷嚷著痛快。
這邊趙濤結了婚,那邊老馬也下了葬。老趙有幾次從老馬家門前經過,看見門上貼了白紙,院子里很安靜,雞啊狗啊好像也知道老馬死了,一點兒聲響也沒有。老趙想見見劉桂芝,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勇氣推門進去。過了幾天,劉桂芝來找老趙,她從兜里掏出一個紅包,說是給趙濤隨的份子。老馬的死對劉桂芝打擊很大,她瘦了一圈兒,眼角的皺紋似乎更多了。劉桂芝不但送來了紅包,還給老趙端來一碗腌菜,水蘿卜白菜幫青辣椒啥都有。老趙就好這一口兒,就著腌菜喝玉米粥。這么多年了,劉桂芝還記得他的愛好,老趙心口窩熱乎乎的。老趙給劉桂芝沏了一碗紅糖水,水里放了姜末。劉桂芝年輕的時候經常感冒,養(yǎng)成了喝姜糖水的習慣。劉桂芝捧著熱騰騰的姜糖水,哭了,她一哭顯得眼袋更大了。老趙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劉桂芝。劉桂芝哭完了,問老趙,趙濤哪兒去了?老趙說,他們兩口子買了一輛三輪車,趕集賣水果了。劉桂芝夸贊周玲勤勞能干,蜜月還沒過完就做起買賣來了。老趙頻頻點頭,說實話,他也沒想到周玲還真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結了婚沒幾天,周玲就鼓動趙濤買了一輛三輪車,兩口子去水果批發(fā)市場拉香蕉蘋果販賣。周玲充分發(fā)揮了她的優(yōu)勢,打扮得更妖艷了,黑色長筒襪,血紅的嘴唇,她成了大集上最靚麗的風景。周玲的嘴也甜,張口就是大叔大嬸哥哥姐姐,路過她水果攤的都不由自主停下來,聽她介紹梨子是多么脆,草莓是多么甜。兩口子的水果生意很紅火,主要歸功于周玲,是她每天督促趙濤,趙濤這小子骨子里就是懶。
老趙和劉桂芝閑聊了幾句,他們說起了老馬。老趙說,村里人都說老馬是雷劈死的,真的假的?劉桂芝羞愧地低下了頭,她的沉默說明了一切。沒錯兒,老馬就是讓老天爺收拾了。劉桂芝又哭了,她告訴老趙,她這好幾天睡眠質量很差,一睡著就夢見死去的老馬,他半邊臉燒得焦黑,另半邊臉露著白骨。老馬說因為他的死法與眾不同,因此在陰曹地府受盡了歧視和排擠,每天被那些鬼魂揍得傷痕累累。老馬每天托夢給劉桂芝,她醒來后頭痛欲裂。劉桂芝聲淚俱下地說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再這么下去她就要瘋了。劉桂芝突然停止了哭泣,一把拉住老趙的手。劉桂芝這個舉動嚇了老趙一跳,雖然劉桂芝的手已不是當年的纖纖素手,但老趙還是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劉桂芝請求老趙帶她走,離開槐花村,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只有這樣才能擺脫老馬的鬼魂。老趙當然想和劉桂芝一起生活,但他的錢都給周玲當彩禮了,還欠了好幾萬的外債,按照目前他的經濟實力,養(yǎng)活自己都有困難,更別說他們倆了。劉桂芝見老趙面露難色,也不好勉強,抹著眼淚走了。
劉桂芝走后,老趙心里很難受。多年前,他因為買不起三轉一響,沒能娶劉桂芝當老婆,如今人到晚年,他還是因為窮不能和劉桂芝一起生活。老趙一個人喝起了悶酒,下酒菜就是劉桂芝剛送來的腌菜。一會兒老趙就醉了,喝醉了的老趙開始痛恨周玲,他這一輩子攢的錢都給她了,余生還要賺錢還債。想起借錢時的種種屈辱,老趙很生氣,他罵周玲是個婊子,又罵趙濤是個窩囊廢。老趙邊喝邊罵,不知不覺到了天黑,周玲和趙濤回來了。他倆把整箱的香蕉蘋果從三輪車上卸下來,以往這時候老趙會搭把手,幫他們夫妻二人卸貨,但今天老趙坐在椅子上沒動,他不但沒幫忙,當周玲把一只燒雞遞給他時,眼皮也沒抬。此時的老趙對周玲充滿了痛恨,周玲沒拿老趙的情緒低落當回事兒,因為老趙在周玲面前向來是不茍言笑的。周玲讓趙濤趕緊卸完貨洗洗,一身的汗臭味兒。趙濤嬉皮笑臉地說,洗干凈之后干啥?周玲瞪了趙濤一眼,罵他一點正經沒有。趙濤在周玲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老趙佯裝咳嗽了一聲,他氣得胸口疼。
還有幾天就要割麥子了,以往這個時候是老趙最快樂的時光。對于一個農民來說,麥收就是最隆重的節(jié)日。但這一年的麥收老趙卻打不起精神,他籌不到錢,不能和劉桂芝離開槐花村。一天傍晚,老趙從倉房里找出十幾條化肥袋子,準備拿到河邊洗一洗,裝麥子用。老趙故意繞了一個圈兒,從劉桂芝家門口經過,在門外偷偷看了劉桂芝一會兒。
老趙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有氣無力地好不容易才把那一片麥子割完。中午的時候,趙濤和周玲趕集回來了,老趙跟趙濤借三輪車用,把割倒的麥子拉回家。趙濤的三輪車是二手的,有個五六成新。老趙是玩車的行家里手,各種農業(yè)機械和車輛他都會修。老趙開著車跑了沒多遠就發(fā)現了問題,這輛三輪車的剎車盤有個固定螺絲丟了。此外,憑老趙的經驗,他感覺剎車片磨損很嚴重,很可能剎車轂已經炭化了,如果不及時修理,在車輛超載的情況下,很有可能剎車失靈。老趙裝上麥子,拉回家之后,他本來想告訴趙濤,趕緊去修修三輪車,但趙濤的房間緊閉,兩口子大白天親熱上了。老趙聽見周玲的呻吟聲不禁面紅耳赤。趙濤和周玲一般是上午趕集,下午提貨,在床上從事過劇烈運動后,趙濤明顯疲乏倦怠,老趙聽見趙濤和周玲商量,家里還有一些水果,下午不去提貨了。周玲罵趙濤懶蟲,她說一定要再進一些西瓜,天熱了買西瓜的人特別多。不管周玲怎樣哄勸,趙濤就是不愿意動彈。周玲的倔脾氣也上來了,她說反正她也會開三輪車,趙濤不去她自己去。
午后的陽光依然毒辣,周玲發(fā)動了三輪車,她要去鵲城進貨了。老趙看著坐在駕駛室的周玲,他想告訴周玲,三輪車的剎車系統(tǒng)壞了,應該修好了再上路,但不知怎么搞的,老趙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下去。周玲沖欲言又止的老趙微微一笑,在她眼里,這個公爹總是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甚至有點過分客氣了。周玲大概以為老趙要囑咐她路上慢點兒,頗為感激地沖老趙點點頭,然后開動了三輪車。一股濃煙過后,三輪車跑遠了。
周玲走后,老趙想睡個午覺,但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到了傍晚,還不見周玲回來,老趙讓趙濤給周玲打個電話,問問她到哪兒了。趙濤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周玲那邊一直無人接聽。老趙的心怦怦亂跳,他安慰自己,周玲不會出事的,那輛三輪車他們兩口子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都沒有出事。老趙坐在椅子上,渾身無力,他的心隨著暮色一點點往下沉。
周玲出了車禍,她拉著一車西瓜和一輛卡車迎頭相撞,西瓜拋向半空,然后紛紛落地,摔得粉碎。周玲多處骨折,頭部出血,昏迷不醒。等到老趙和趙濤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周玲已經在手術室搶救了。趙濤咧開嘴嚎啕大哭,他一邊抽自己的耳光,一邊罵自己該死,他哭著說不該讓周玲一個人去提貨,他寧愿出車禍的是他,而不是周玲。老趙在一旁默默垂淚,他心里很內疚,又不敢說出實情,他只能祈禱周玲能搶救過來,否則,他余生都不得安寧。
周玲的手術還算成功,命總算保住了,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每日觀察。老趙的大女兒和二女兒都趕來看望,劉桂枝也來了,她提著一籃子雞蛋,說要給周玲補補身子。見到劉桂芝,老趙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他趴在劉桂芝懷里哇哇大哭。他告訴了劉桂芝實情,說,周玲要是救不過來,我想死的心都有。劉桂芝撫摸著老趙的腦袋,一個勁兒地安慰他。
老趙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趙濤讓老趙回家休息,他在醫(yī)院守著就行了?;氐郊液?,老趙還是睡不著。他一閉上眼就看見周玲,周玲渾身是血,頭發(fā)披散開來,一遍遍地問老趙,剎車壞了你為啥不說?你為啥要害我?老趙快要崩潰了,幸好劉桂芝過來陪他,讓他不要想太多。老趙在家是一個人,劉桂芝現在也是一個人,劉桂芝就做兩個人的飯,兩個人聊到深夜,劉桂芝才回家。
這天夜里,老趙拉住了劉桂芝的手,他求劉桂芝別回去了。劉桂芝的臉微微一紅,答應了。
說了一會兒話,兩個人還是毫無倦意。劉桂芝說多年沒聽老趙拉二胡了,她想聽聽。拉二胡對于老趙來說是小菜一碟。劉桂芝沉醉于二胡曲中,多日來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浮起了微笑。老趙拉著拉著,不知怎么搞的,二胡曲由明快活潑轉向了沉痛悲涼,《二泉映月》《苦菜花》《長相思》……老趙越拉越悲傷,二胡似乎在嗚咽,在痛哭,又好像在懺悔……
一曲終了,老趙已是淚如雨下。這時候,趙濤打來電話,說周玲已經醒了,轉到了普通病房。老趙問趙濤,周玲有沒有說啥?趙濤說周玲餓了,她想吃餃子。老趙說,好好好,我給她包餃子,讓她吃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