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淵潭櫻花開放的時候,我見到了擺攤的莊舟,他是個野生作家。我見到他時,他剛把陣地從北大和清華改到這個春天可以賞櫻的公園。他的書攤擺在一棵櫻花樹下,粉白的櫻花盡落到他那些自費出版的書籍上。他擷起一朵花瓣自嘲道:“什么時候我能像這些櫻花這么受歡迎就好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作家。莊舟常流露出一些膽小如鼠的拘謹,可能是經常換地擺攤賣書的緣故。
莊舟賣書很特別,用輛嬰兒車做流動攤位,他說他把書籍當成自己的孩子,再三強調把作品看得比生命還重。他是個偏癱作家,口齒不清,要湊近才能聽清他在說什么;走路也不便,每次走路都像在畫圈,用他本人的話說,就像兒童在寫字。
晚春的櫻花還沒謝,游人在櫻花樹下拍照,還有少女穿著與櫻花撞色的漢服,拖著長長的裙擺游園。但沒有人在莊舟擺攤的這棵櫻花樹下拍照,哪怕這棵櫻花開得最茂盛。他選在這里擺攤,就是看中這棵櫻花的美麗,原以為它能帶來人流量,沒想到那些人一看到他從嬰兒車里掏出的書,就興味索然、四散而去。莊舟擺攤與旁人不同,他不會像別人擺攤那樣,把貨物全部擺出來,而是等有人走近,再悄悄從嬰兒車里摸出一本書,環(huán)顧下四周問道:“好書,二十一本,買不買?”因偏癱的緣故,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就有些滑稽,也有些害怕,來不及擺手就匆匆離去。他說這種地下接頭一樣的叫賣方式保留住了他最后的自尊。
來玉淵潭游玩的人沒有心事,他覺得自己選錯了地方,他應該再去火車站試試。自從北大和清華管理嚴格以后,他也就失去了這兩處固定攤點。他一度去火車站擺過攤,不過那里人流量就算多,可都是匆匆忙忙的趕路人,很少有人會停下來買他的書。唯一的一本還是賣給了一個心事重重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背著被褥,提著鍋碗瓢盆,剛要踏上離開北京的火車,沒來得及拍照留念,就買了一本他的書,權當來過北京的證明。這件事對莊舟意義重大,因為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價值遠遠大過了長城、頤和園等北京各大標志性景點。可是,后面火車站就沒有人再買他的書了,倒是多了幾個負責抓小偷的警察。那幾個警察沒有盤問他,雖然他早把身份證攥在手上準備好了。他離開火車站是受不了廣場上那座北極星大鐘,他覺得時間流逝得太快了。
每個人流量大的地方他都擺過攤。離開火車站后,他還去過地鐵上擺攤。推著嬰兒車,經常被擠地鐵的上班族當成奶爸,紛紛給他讓座,可他坐下后卻從嬰兒車里摸出一本書,奮力跟剛給他讓座的小伙子售書。這名小伙子沒有讓他起來,因為他雖然是偽裝的奶爸,但身體的殘疾總歸是真的。有兩名游客剛踏上北京的土地,好不容易排隊坐上地鐵又被擠散,一個被擠到扶手環(huán)下,握不住任何一個扶手環(huán),因為所有扶手環(huán)都被其他人緊緊握住了;另一個被擠到了車門邊,外面一閃而過的廣告讓人看得有些眼花。兩人中間塞著幾十號人。扶手環(huán)下的那名游客眼睛盯著到站就會變紅的站名,離到站還有五六站就在提醒同伴到時別忘了擠下去,見同伴沒聽到,就去拍前面那個人的胳膊,讓其代自己傳話。這個人也這樣讓前面的人傳話。等話最終傳到時,卻已經過了站。
莊舟說這一幕讓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他天生偏癱,小時候不能跟別的孩子一樣出去玩,而且待在房間沒有電話,喊餓父母也聽不見。那個時候他偏癱不好說比現在嚴重還是輕微,因為那時他雖然無法走路,口齒卻很清晰,不像現在能走路了,話又說不利索了。他懷疑是手代替了嘴,讓他把想說的話都寫進了書里。眼見于此,父母就用兩個紙杯一里一外做了兩個傳聲筒,當他尿急或者肚饑的時候,就拿起房間里的紙杯把自己的需求告訴客廳里的父母。他說他在那趟地鐵里看到了自己呼嘯而去的童年,后來他就沒再坐過地鐵,害怕在地鐵上再看到有關童年的點滴。
以他的身體條件,當作家是最好的選擇,既不用風吹日曬,也不用肩扛手提??伤@然低估了寫作的難度,很長一段時間不得要領,他覺得是家鄉(xiāng)的水土不適合養(yǎng)出一名作家,便在二〇一三年的五月份,偷了父母五千塊來到了北京。在北京,他沒有錢租好房子,好在那時還有地下室。四百塊一個月的地下室足夠放得下一個作家夢了。
莊舟見在玉淵潭擺攤沒生意,便提前收攤回去,帶我去見見他現在住的地下室。離玉淵潭不遠,就在四惠百子灣。來北京后情況的確有所好轉,起碼會有記者去采訪他,我也是看到了網上的新聞報道對他產生了興趣,想著找他聊聊。他說殘疾在別的職業(yè)里是攔路虎,但在一個藝術家身上就是繆斯。
我們打車到了百子灣,我付的車費。他把嬰兒車拖下來時,司機以為里面是嬰兒,主動幫忙抬,待發(fā)現里面是書后,就把手松了,害得他的作品撒了一地。我?guī)退褧鴵炱饋?,他笑著說這就是現在的人對待文化的態(tài)度。這時我才發(fā)現,他很健談,只要有個聊天對象,估計他能連續(xù)講一天一夜,而且話題還不會重樣。他說很多來采訪他的記者都戴有色眼鏡看他,就像看一只馬戲團里會抽煙的猴子。
“我要像史鐵生一樣得到尊重,估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彼现鴭雰很囶I我進了一個老小區(qū),墻皮像從地下出土的黃紙,書寫著這棟五十戶人家的喜怒哀樂,“你是第一個把我當正常人看待的人?!钡叵率覜]有大門,原有的大門也被卸了,因為里面潮濕,需要有風灌進去,“只要把我當正常人就行了,既不用因為我身體有殘疾拔高我的作品,也不用因此而貶低我的作品。寫得好壞跟身體有沒有殘疾沒關系。”
地下室潮濕且寒冷,好像還沒來到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仍然是霜冷雪寒的凜冬。走廊兩邊是“非”字形的房間,每扇門都向外開,若是有小孩在這條走廊上奔跑,說不定會撞到突然打開的門。莊舟的房間在最里面,而廁所和洗手池則在地下室的入口,每次去上廁所或者晨起去刷牙洗臉,都要經過這條長長的走廊。房東并沒有看在他身體不便的分上把最外面的那間房租給他,因為在地下室,每間房的價格不看面積大小,而是看靠近陽光的距離。莊舟說這里有好幾間房住著未來的藝術家,正走過的這扇門里住了一個歌手,每天早晨都能聽到他吊嗓子。我說那不會覺得吵嗎?莊舟說外面的汽車鳴笛才吵,外面的街頭叫賣才吵,外面的廣場舞音樂才吵,而這里的吊嗓子卻能讓人如聽仙樂耳暫明。莊舟步履緩慢地挨個向我介紹這些房里的住戶,走過了右邊歌手的房間,就來到了左邊畫家的房間。莊舟說這個畫家很神秘,他從來沒見過他。有一天從他門口撿到一張廢紙,展開一看,原來是一張素描:一個只有輪廓還沒血肉的女人。他曾給這張畫添加面孔,可是卻誤把自己的臉畫在了上面。莊舟說他渴望愛情就像在渴望靈感,可是靈感經過一段時間的搜腸刮肚遲早會登門,而愛情卻始終覓不到蹤影。說話的工夫就走到了他的房間門口,他還有幾扇門忘了介紹,但他卻說那幾扇門沒什么好介紹的,里面住的是一些日夜顛倒的保潔阿姨,每天半夜起來洗洗涮涮,上午回來唉聲嘆氣——這些是真正被物質所累的可憐人。
開門進去,他的房間昏暗無比,開燈后亮度依然不足,不過卻能一眼看到天花板上鋪設了幾條白色巨型管道。他說這些管道就是這棟樓的大動脈,樓上五十戶人家的健康與否全系于此。我的眼睛適應不了這種只有白天三分之一的光明,只好把門敞開,利用走廊上的光亮看清屋內陳設。床擺在靠窗的角落,開不了窗,陽光不足,窗上也沒有藤蔓纏繞,只有生銹的螺絲像僵死的蝸牛一樣趴在上面。床上的被褥很薄,但很干凈,一絲異味都沒有。莊舟迅速撿起床上一團被揉皺的衛(wèi)生紙,往垃圾桶里丟去,然后掀開被窩,喊我過去坐。
我從門邊走到床畔,看到床的大半都被衣服所占,正愁該不該坐下時,他把衣服一件件拎起來,掛到了墻上的釘子上。墻上已有許多孔洞,這根釘子曾釘在上面,但都堅持不了多久,有的沒有掛重物就松了,有的掛了重物連同釘子一起掉了。只有現在這個地方最適合釘釘子,掛上衣服還是很牢固。
我坐下來后,感覺床板很硬,不過我不在乎,這張床是這間房里目之所及最柔軟的地方。莊舟正把嬰兒車里的書一本本掏出來,但沒有擺進書柜,因為他沒有書柜。也沒有放到冰冷的地板上,而是放進了一個廢棄的浴缸里。莊舟說這個房間除了他和他的書,很多東西都是撿來的,擺攤用的嬰兒車是從商場垃圾桶里撿來的,撿來的時候里面還有一個沒被咬過一口的奶瓶,現在這個奶瓶去掉奶嘴后就成了他喝水的杯子。放書用的浴缸是上個住戶留下來的,他也說不上來為什么會有人在地下室安浴缸。這間房沒有衛(wèi)生間,浴缸在這里形同擺設?;蛟S有人睡不慣硬木床,喜歡躺在浴缸里睡覺。浴缸滿是污垢,他用牙刷刷了好幾天才恢復到只有原來的五分之一白。地下室洗澡不便,加上他洗澡又慢,每次都比正常人花掉更多水費,而且次次廁所門外還有人催他快洗。
有了這個浴缸,他就用浴缸泡澡,用洗臉盆去廁所一趟趟接熱水。他上肢無力,不敢每次接滿盆水,只敢一次接半盆水。饒是如此,搬運過程中,還是會灑掉很多水,搞得潮濕的走廊更加潮濕,就像回南天里長久不干的地板。此外,還要防止兩邊住戶開門,這要是突然有道門打開,很有可能他會連盆帶人撞上去,潑自己一身。浴缸很大,他要接十幾趟才能放滿半個浴缸,更要命的是,往往水接夠了,最早放進去的熱水也涼了,捎帶著最后一次滾燙的熱水也涼了。不過這可難不倒他,他會用“熱得快”插進浴缸里加熱。有幾次熱得快沒拔,他就脫光衣服準備躺進去,差點把自己電死。從那以后,他學聰明了,不再去接熱水,而是去接冷水,接滿再直接用“熱得快”燒熱。
他形容自己的第一次泡澡就像剛出娘胎,塵世猶如一個巨大的胎盤,所有人都泡在貪嗔癡的羊水里,只有出世那天才能迎來新生。在神采飛揚的講述中,他順便講了一篇自己寫的《美人出浴圖》:她先用指尖試了試水溫,假如旁邊有花瓣,或許還會往里放幾片,不管什么品種的花都行,玫瑰牡丹芍藥可以,野菊花桂花牽牛花亦可。然后她就給自己寬衣解帶,把自己當成半成品雕塑,投入冒著熱氣的浴缸里塑形。水溫正合適,她躺在浴缸里把腦袋支起來,把渾身泡透了才愿意活動活動身子——泡澡是鬧中取靜,是大隱隱于市,是一種跟塵世偷來的半寸閑。她把疲乏泡走后,瞌睡就來了,好像缸中熱水成了一張柔軟的棉被。她蓋著水做的被子漸漸睡著了,可是跟保暖的棉被不同,這張水做的被子卻越睡越寒。她被凍醒了,醒來發(fā)現水早已涼了。她起來穿好衣服,又拿上了臉盆。
“怎么?還沒洗夠?”我問。
“不是,要把洗澡水一盆盆端出去潑掉?!彼f。
每個美好的故事都要有一個滑稽的結尾,就像每個殘酷的故事結尾都要有一條光明的尾巴。這是他對自己的作品,同樣也是對自身下的一個注腳。
“那現在為什么這個浴缸用來裝書了呢?”我問。
他顯然沒有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除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問他這個問題。他們問的都是一些務實的問題,比如吃飯購物租房的錢從哪兒來?他可以對這些問題顧左右而言他,但我這個問題似乎觸及了他的靈魂,使健談的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此時走廊傳來了腳步聲,一種由高跟鞋踩出來的踢踏聲,在狹長的走廊上清晰可聞,猶如一通準時接到的用稿來電。而莊舟此刻的反應也符合如上所述,只見他慌忙從床上站起,走到門邊,立即把門給關上了,但沒有全部關上,還留了一道縫隙,他的眼睛像蚊子一樣趴在門縫里。
“房東嗎?”我壓低聲音問。
他沒有回答,末了招手喊我過去。我起身過去,他拉寬了幾厘米門縫,我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她有一頭不像長在地下室,倒像長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的秀發(fā),穿著一件不會使人想入非非的包臀裙,沒有穿每個男人都會忍不住偷看一眼的絲襪,紅色高跟鞋不高不矮,此時正背對著我們在開門。她住在莊舟對面,有時一開門就能打個照面。當她在家的時候,莊舟不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把門隨便敞開——反正我屋里什么也沒有,小偷才懶得光顧,而是會把門虛掩。這個舉動表明他并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而自己又忍不住想看到她——對方經常不關門。
我決定把門打開。我說只要把這道門打開,你就會知道對面的人并不特別,也是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兩個眼睛,沒有三頭六臂。莊舟慢慢地坐回到床上,我一時不知道該把門打開還是徹底關上,只好任由門保持原狀——光真能從這道五厘米的門縫里照進來嗎?走到他身邊,問他怎么了?
他依舊沒有回答,而是從地上撿起一本他的書,讓我看第一篇。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把他的書介紹給我,這讓我不禁五味雜陳,因為我既害怕看到壞小說——這不正說明了憑借一腔熱血是當不了作家的嗎?又怕看到好小說——這無疑說明現在還有懷才不遇一說。
我膽戰(zhàn)心驚地翻開了莊舟的這本書,看到第一篇叫《可拆卸鋼琴》,大意是:鋼琴完整時無人問津,無屋放得下,但拆解后每間屋都放得下,也方便拿。每次要彈時,就將擺放房屋各處的琴零件還原成一架鋼琴,就像一張折疊床一樣。
待我看完,莊舟告訴我說這是他來北京寫的第一篇小說,接著努努嘴強調這是專門為對門那個女人寫的小說。我看到這篇小說開篇有句獻給X的題獻。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問。
“我沒跟她說過話?!彼f。
“要我?guī)湍惆堰@本書送給她嗎?”我問。
“不要?!彼f。
我把書放回浴缸。莊舟起身把我剛放下去的書擺正,好像這樣一來浴缸里漂滿的文字就不會再溺水了。
“你聽?!彼O聰[書的動作。
我沒有聽見什么,我現在成了一個聾子,需要靠莊舟講給我聽,我才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說對門那個女人又脫下高跟鞋在彈鋼琴了,彈的是李斯特的著名鋼琴曲《愛之夢》。我是時候該走了,我怕我在這里待久了,不僅會耳聾,還會失明。
“你不覺得書比我更適合躺在浴缸里嗎?”他沒有叫我留下,依舊在擺弄浴缸里摞得齊整的書,就像在砌墻一樣。我走出莊舟的房間,不忘轉身把他的房門留出一道縫。我看到對門關上了,關得很緊,門縫甚至沒有光溢出,也沒有聽見里面的聲音,好像這是一塊被單獨切割出去的空間,還纏了好幾圈搬家用的透明膠帶。
我從走廊上出去,沿途經過的黑白琴鍵般的房門(莊舟語),全都沒有開啟,這個地下室的作息與外面的完全顛倒。走到出口,我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盡頭那扇酷似智齒般凸起的房門,然后頭也不回地往陽光傾瀉的地面走去。我知道這顆智齒不可能取得與正常牙齒同等的地位,遲早有一天它會被徹底拔掉。
外面陽光正濃,空氣中還飄著專門往人口鼻處鉆的柳絮。北京好就好在春冬都會下雪,冬天是水做的雪,春天是種子做的雪。陽光是前種雪的天敵,是后種雪的溫床。我看到晴好天里的雪花長久不融,像放大無數倍的塵埃游蕩在人們的頭上。
從那以后,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莊舟,也沒看到過他的新聞。我們擁有彼此的聯絡方式,但誰都不愿做第一個主動聯系的人。我住的地方離他不遠,甚至很近,就在他住的那個地下室樓上。這棟樓有二十九層,我住在頂層,他住在負一層,中間隔著三十層的鍋碗瓢盆和茶米油鹽。每次睡覺的時候,我都會側耳傾聽一會兒,以為能聽到他在地下室里的奮筆疾書聲。他是個左撇子,不是天生的左撇子,而是右半邊身體偏癱,導致他只能用左手寫作。不過即使是左撇子,他使筷子和握筆的姿勢仍然很標準,不會把飯粒扒到地上,也不會把文字的偏旁寫錯位置。最終我沒聽到他的圓珠筆劃破稿紙的聲音,倒又聽到了隔壁轟鳴的裝修聲。
樓里的電梯無法抵達地下室。我坐電梯來到一樓后,還得走出單元門,從另一側放滿了舊沙發(fā)的矮門走進去。原有的鐵門被卸了,隨意丟到一旁,上面還掛了一串虛設的防盜鏈,一個只有拇指大小的防盜鎖吊在上面,像一只被蛛網困住的黃色甲殼蟲。
地下室的走廊沒有什么變化,倒是在盡頭多了一架不會搖頭的電風扇。也是,只有空間足夠,電風扇搖頭才有意義。在這個狹長的地下室,電風扇永遠只能往同一個地方吹。有了電風扇,地板沒那么潮濕了,不過走在上面,腳底卻很黏,好像踩到了膠水。沿途的房門依舊沒有開,我經過的時候,沒有看到哪一扇門貼了對聯,這是一個喜慶不合時宜的地方。距上次去看莊舟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當時玉淵潭還有櫻花盛開,潭中還有荷花與鳧水的鴛鴦,現在那里只剩櫻花樹的枯枝,只待把降下的雪當成又一場在春天里開放的櫻花。大年三十,地下室里卻絲毫沒有年味,住在這里的人甚至舍不得在門上貼“福”字,半年前這里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
莊舟在走廊盡頭的房間仍舊沒有上鎖,我甚至能通過門縫看到里面有沒有開燈。我輕輕把門推開,但門還是發(fā)出一聲剁餃子餡的聲響。我坐在莊舟的床上,準備等他回來,帶他去吃年夜飯。開燈后,天花板上的白色管道有些發(fā)黃,還有蜘蛛在上面結了一個指紋狀的蛛網。在這樣的地方織網真能捕到獵物嗎?浴缸里的書所剩無幾,不知是賣出去了,還是拉出去擺攤了。除了晝伏夜出的勞力者會鬧出動靜,這里其實非常安靜,很宜居。就在我進來的這會兒工夫,吵了我大半年的裝修聲已經完全沒有了。在此之前,哪怕我離開了自己的房間,耳朵里也還會傳來電鉆的嗡鳴。
我已說不上來自己有多久沒有享受過這種清靜了,我高興地躺在了莊舟的床上,雙腳墊在他疊好的被子上,腦袋枕在自己的雙臂上。以往每次去外地出差時,我都會認床,在陌生的城市睡不著,但現在我卻在一張僅有一面之緣的床上發(fā)出了鼾聲。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把我推醒了。我睜開眼睛一看,窄窗外的光線還是晦暗不明,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莊舟站在我面前,倒像個不知所措的闖入者。我起身把床讓出來,讓他坐下來歇一歇。
“你回來了?”我問。
“嗯,你怎么來了?”他說。
“快過年了,來看看你。書賣得咋樣了?”我問。
他蹲下來把嬰兒車里的書放回到浴缸里,摞起來的書跟我半年前看到的還是一樣高。我們坐在床上聊天,聊的是彼此這半年的生活狀況。他還是老樣子,小說仍然發(fā)表不了,依舊“自產自銷”。
“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問。
“別提了,新媒體編輯,每天追逐所謂的熱點?!蔽艺f。
“新媒體好,新媒體賺錢?!彼f。
我跟他不是同類人,他是捕捉生活碎片的藝術家,我是追逐熱鬧的暴發(fā)戶,如果有可能,我倒很愿意跟他交換。生活對他是勻速運動,對我卻是加速運動。
“對不起,你的報道我沒寫出來?!蔽艺f。
“是想再深入了解我嗎?”他問。
“不是,老板說沒熱度?!蔽艺f。
“哦?!彼f。
生活就像他這聲“哦”,充滿了失望與沮喪。我不敢看他的臉,半年前,他以為我會跟別的采訪者不一樣,不會把他當成那只會抽煙的猴子,而會完全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事實證明,我的確和別人不一樣,可是不一樣代表著難產,代表著跟不上潮流。之后我們長時間沒有說話。他從床上起身,過去打開房門,蹲下來整理浴缸里的書,把墊在最下面的書擺到最上面,又把中間的書墊到下面,最上面的書則插進中間。他用擰魔方的方式整理書籍。
“你怎么把門打開了?”我在打開的門里能直接看到對門,但現在對門卻關上了,他還是看不到住在對面的她,“你后來跟她說過話嗎?”
“沒有?!彼S著我的視線看過去,熾熱的眼神卻被一堵無情之門拒絕了,只好把鎩羽而歸的眼神繼續(xù)放在“旋轉”了幾遍的書上,“她好像搬走了?!?/p>
“好像?”我問。
“我也無法確定到底搬沒搬?!彼f。
我叫他跟我一起去吃年夜飯。他猶豫了會兒,慢慢地從嬰兒車里掏出一袋饅頭,還有一包榨菜:“不用麻煩了,我的年夜飯準備好了?!?/p>
“丟了,年夜飯要吃點好的?!蔽艺f。
他還在磨蹭,我在門口等得不耐煩,走過去拉他,卻誤把他的錢包弄到了地上——他正背對著我數錢包里還剩多少錢。我看到滿地犀?;业牧沐X猶如沒資格長在公園里的野花野草。他趕緊蹲下來把零錢一張張撿起來,疊好放回到錢包里。錢包有一個破洞,我看到了苗族阿哥王德安臉上那抹淺笑。
在金錢面前,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像談論小說時那樣充滿自信。小說對他而言,就像一副嶄新的眼鏡,使他的雙眼放光;可提起金錢,卻像摘了眼鏡的近視眼,雙目無神,估計連視力表上那個4.0的“E”都看不清。他很清楚出去吃一頓飯要花多少錢。
“就當我給你的采訪費了?!蔽艺f。
“采訪還有錢收嗎?”他問。
“有,一般會給受訪者一筆費用。”我說。
“那我請你?!彼麖谋桓C里掏出一件羽絨服穿上,袖子上有羽絨在拉絲。
穿上羽絨服,他走路更慢了?!澳悴挛业纳眢w接觸過最多的兩樣東西是什么?”得知不用吃人嘴軟,自己還能難得做回東,他恢復了往日的樂觀,“你肯定猜不出來?!?/p>
“擁抱和親吻?!蔽艺f。
“你在拿我打镲吧?!彼咴谖仪懊?,還一個勁地回頭催我走快點,“是空氣和衣服?!?/p>
假如一個人的身體從出生那天起,只接觸過空氣和衣服,從未擁抱與親吻,這應該是一件悲傷的事,可此刻在莊舟的嘴里,卻像一樁美事。生活中任何一點好事,哪怕再微小,都會讓他暫時忘記生之苦,抓住這來之不易的“夸克甜”。
我在“伯倫不歸酒店”訂了一桌年夜飯,我不知道莊舟是哪里人,加了一盤既能讓北方人賓至如歸,又不會讓南方人挑理的餃子。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到商場電子屏幕里的煙花競相開放。莊舟很少下館子,落座了這么久還是有些拘謹,每次服務員過來幫他倒水,他都要站起來表達一聲謝意。
“喝酒嗎?”我問。
“只能喝一點點。”他說。
半口酒下肚,他的臉紅潤了不少,坐姿也自在起來,話也變多了。酒就像他的小說,都能讓他壯膽,可是生活中酒能常與人共飲,小說卻無法常與人分享。他的寂寞就像午夜過后就會停電的電子屏幕,沒有人知道里面曾有過的盛景。出乎預料,桌上的餃子他一口都沒動,反而是那碟鱸魚吃了不少。他還告訴我鱸魚腮蓋肉最好吃,最有嚼勁,因為這里是呼吸的地方,而呼吸總要最用力。
他把鱸魚的腮蓋肉留給我,夾了一塊魚腩肉——據我所知,魚腩可比腮蓋肉好吃,他送進嘴里后,沒有直接咽下去,而是輕輕抿著,好像里面有根魚刺。
“我想求你件事?!蔽艺f。
“好啊,我就知道這頓飯是呂太后的宴席,沒那么好吃?!彼畔铝丝曜樱е觳部粗?,偏癱的右手向外曲張,像只對危險舉鉗的螃蟹,“終于像喝了雄黃酒的白娘子,露出原形了吧?!?/p>
我沒料到他的反應這么大,看他席不暇暖就要走,立馬起身留住他:“你知道我要求你的是什么事嗎?看你這樣子好像美軍對日軍下了哀的美敦書,尊嚴受到了挑戰(zhàn)似的?!?/p>
“肯定沒好事?!彼O铝四_步,但仍沒坐下來,“你是不是早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此話怎講?”我問。
“我這個人雖身有疾,”好像真有魚刺卡住了他的喉嚨,他拿起杯子一連喝了好幾口水,服務員見狀,又過來給他倒?jié)M,但這回他卻沒有道謝,“但我的小說卻寫得比任何人的都好,你肯定是看我的小說署我名難發(fā)表,就想用這頓鴻門宴鳩占鵲巢,讓我把小說送給你,你好用自己的名義拿去發(fā)表。枉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把我當成了槍手?!?/p>
“我說前門樓子,你說胯骨肘子,這都哪跟哪???”我沒想到莊舟不在住處上鎖,卻在自己的心里上了一把重鎖,“你有被迫害妄想癥吧?我是問你能不能跟我換一下住所?”
“沒騙我?”他慢慢坐了下來,但還沒拿起筷子,因為他還沒確定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住的那個地下室狗都嫌,你為什么要跟我交換房子?”
“我圖清靜?!蔽铱吹剿蛛x筷子很近,卻遲遲不敢重新握起筷子夾菜,把自己半飽的胃填飽,“當然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強求,因為我住的地方條件雖然好一點,但很吵。”
“你是合租的房子?”他問。
“不是,整租的一室一廳?!蔽艺f。
“墻壁不隔音?”他問。
“也可以這么說,隔壁經常裝修,你能忍受嗎?”我說。
“換,干嗎不換?不就吵嘛,我連閉門羹都吃了不知道有多少,這點吵算什么?”他握起了筷子,夾起了碟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塊魚腩,這次他沒有放進嘴里輕抿,也沒有直接嚼,而是像吃果凍一樣直接吸進了喉嚨里,“我們什么時候換?”
“吃完這頓飯就換?!蔽野蜒b魚的碟子推開,把那盤餃子推到他面前,碟中只剩一具魚骨架,有點像莊舟曾撿的那張沒有骨肉的美人素描,“我那里有一臺電腦,你可以拿去用,有了電腦,你就不用在紙上寫作了,這會讓你寫得快一點?!?/p>
“寫作可不能貪快,不然思考就會像現在的預制菜那樣顯得粗糙和套路?!彼@然沒怎么吃飽,眼睛一直盯著那盤涼透了的餃子,“不用,我不會用電腦,用手機發(fā)微信都困難。我還是喜歡用筆寫。”
我們吃完年夜飯從酒店出來,此刻萬籟俱寂,大年三十的熱鬧曇花一現,需要等到天明才能看到人群涌動出門拜年。不過大城市里的年味終歸會淡一點,拜年需要乘地鐵坐公交穿過中軸線,去到城市另一端,完全不像在莊舟老家,直接開門就能說上那句“恭喜發(fā)財”。
莊舟以為這次換房需要打車,沒想到我就住在他樓上。當我?guī)俗娞輥淼蕉艑拥淖∷鶗r,他仍無法相信我們之間竟離得這么近。我打開門迎他進去,可他的腳卻不敢踩到地板上?!皬慕裉炱穑憔桶堰@當自己的家,進來吧?!蔽野研P處的鞋柜打開,拿出拖鞋給他換上,“熱水器只要保持78度就行,已經供暖了,你摸摸暖氣管,熱對吧。廚房還有米面,你可以自己做飯,冰箱里的東西也可以隨便吃?!?/p>
給他逐個介紹完,我拿起自己的隨身用品,把鑰匙交給他。他隨我到地下室搬書,把浴缸里的書放進嬰兒車。我送他上去坐電梯:“你知道門牌號吧?”
“知道,2902,不用送了?!彼f。
我回到地下室,躺在現在暫時屬于我的床上,一股失重感像青春痘一樣遍布全身,猶如被遺忘在太空的一艘飛船。四周非常安靜,不用再擔心有晝伏夜出的勞力者擾我清夢,他們都逾山越海回鄉(xiāng)過年了。我把疊好的被子鋪開,拿起莊舟留給我的臉盆穿過走廊去廁所接熱水。
一共有三間廁所,大小和形狀都酷似街頭的公共廁所,每間廁所都有一個熱水器,但需要插卡蓮蓬頭才會出熱水。我把莊舟給我的水卡插進去,用盆去接從蓮蓬頭里流出的熱水。
房間里的浴缸空了,我把逐盆接來的熱水倒進去,想學莊舟在地下室泡個熱水澡。今天是舊歲的最后一天,明天起就是新的一年了,莊舟說他在老家,除夕要洗一個隆重的澡,要在洗澡水里放花瓣,如此才能驅除一年來的晦氣。
我把浴缸接滿熱水后,把手探進去,發(fā)現果真如莊舟所言,半冷半熱,我脫光衣服把身體搓熱,再大喊著躺進去,就像北海的冬泳愛好者那樣。我知道冷與熱不同,前者能使人保持清醒,后者卻能讓人昏睡。我沒在浴缸里睡著,反而剛下去就起來了。我起來穿好衣服,再次穿過那條狹長的走廊,走進居中的那間廁所,插上水卡,脫光衣服,讓從蓮蓬頭里流出的熱水從我頭頂像塊石頭一樣砸下來。水溫很高,廁所逐漸變得一片模糊,等我洗完,仍然氤氳著一團霧氣。
我洗完澡躺在莊舟的床上,卻由于安靜遲遲無法入睡。這時我才想到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裝修師傅應該也回家過年了,我的隔壁不會再有持久的電鉆嗡鳴聲,而我卻把好不容易從新年手里爭取到的清靜拱手送給了莊舟。我不好意思再和他換回來,起碼春節(jié)過完之前,我都要暫居在這個地下室。
過年期間我在北京沒處可去,整座北京城一下子變得像個群蜂逃逸的蜂巢,輕輕敲擊一下這個蜂巢,似乎還能聽到千萬人的嘆息,我一時竟無法習慣人少的北京。不過即使在北京需要替一千萬外來者忍受一千萬份的孤獨,我也不愿意回家。回家意味著需要讓人從里到外審視一番,回家意味著在重溫童年時還必須做好時過境遷的覺悟,回家意味著你已過了收紅包而到了要給別人紅包的年紀。
我沒有坐公交或乘地鐵,只是沿著馬路在附近閑逛。許多商鋪都關門了,街上最多的是那些同樣沒有回家過年的外賣小哥。他們穿著藍色和紅色的衣服,忙著給留在北京的人送餐。
我走到了四惠河畔,河岸上春天會吐絲的柳樹都枯萎了。今年是個暖冬,四惠河沒有結冰,有許多冬泳的大爺正把自己搓得渾身發(fā)紅,然后大叫著投入水中。他們在冰冷的水中冒出腦袋,哈氣成冰,上岸后赤膊接受著那些路人的注目。
我在岸邊看到了莊舟,他過年也不放假,仍在岸上擺攤售書。但沒有人愿意在他的書攤前停下來,他們更愿意把目光放到冬泳者身上。莊舟看到了我,招手喊我過去,我看到他沒再用嬰兒車裝書,而是用了一個浴缸裝書。
“從哪兒撿的浴缸?”我問。
“地下室。”他說。
“你怎么不經我同意,就私自闖進去拿東西?”我問。
“我敲門了,你不在?!彼f。
“你一個人怎么拿得動浴缸?”我問。
“塑料的,很輕。用繩子就能拖過來?!彼f。
莊舟說完看了一眼那些冬泳者,然后把書從浴缸里拿出來,用繩子拖著浴缸往河堤走去,那個樣子像極了拉船的纖夫。我看到他沿著石階把浴缸拖下去放到水中,然后自己也跳了上去。河面蕩起了一陣回旋漣漪。
“快上來,危險?!蔽液暗馈?/p>
“再見了,我的朋友?!彼艺惺?。
“你的書不要了?”我問。
“不要了,反正也沒人看,就讓它們被當成垃圾收走吧?!彼f。
“我家的鑰匙呢?”我問。
他沒再回答,坐在浴缸里徑直往南漂流,冬泳者紛紛把河面給他讓出來,浴缸像條白鯨劃破了水面。我看到河面的霧氣越來越重,漸漸無法再看清那個浴缸和坐在浴缸里的莊舟。
(林為攀,青年作家,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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