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 子
春風剛剛吹走冬日的最后一片枯葉,田野的麥苗就迫不及待地鉆出白花花的雪被,沐浴春日的暖陽,吮吸春日的細雨,舒展腰肢,拔節(jié)、抽穗、揚花、灌漿。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麥粒由青轉(zhuǎn)黃,由軟變硬,麥芒根根挺立,鋒芒顯露,劍戟一樣。籽粒雖已飽滿,還沒挺硬,散發(fā)出甜兮兮的清香。捋一把放在手心,使勁搓揉,青中泛黃的麥粒從麥皮和芒中分離出來,用嘴吹去浮皮,仰頭往嘴里一捂,嚼一嚼,麥香直下肺腑,通體舒泰。
一晌南風,如畫筆輕輕地抹過原野,一片炫目的金黃在湖面一樣平靜的田野掀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一波一波的麥浪彌散成熟的光芒和豐收的訊息,流光溢彩,涌向田野深處。一夜之間,麥香就灌滿了村莊。
好像是接到了節(jié)候的旨意,黃澄澄的麥黃杏,桃尖一點紅的五月鮮,火紅的石榴花,雪白的梔子花,碧青的荷葉,才露尖尖角的青里泛粉的小荷,還有“布谷布谷割麥插禾”的鳥叫,還有“咕呱咕呱”的蛙鳴,還有那些坐享其成的麻雀,嘰嘰喳喳謀劃著,或潛伏于路旁的樹叢,或簇飛于田間地頭,伺機撲入麥田,搶先品嘗麥香。孩子們揮舞著竹竿或衣裳,哦咝,哦咝,攆得它們東躲西藏。各種色彩和聲音一起豐盈著初夏時節(jié)大自然生命的韻律。
“唦”“唦”,最是這鐮刀割破麥管的聲音,與血管里流動的聲音遙相呼應(yīng),我便有一種沖動,抬腳去老家,去到云臺山腳下那個叫作云山的地方,去兒時開闊的田野,找尋兒時的收麥時光。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坰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p>
千百年來,收麥時男女老少齊上陣、起五更睡半夜、烈日下?lián)]汗如雨的辛苦是一樣的。白居易的詩句也和麥子一起生了根,一代接一代地傳頌和吟唱。
五六月的天光比布谷鳥醒得都早。四點來鐘,父親的身影就在院子里晃動,檢視一遍早就搜羅好的扁擔挑繩,杈把梢揚場锨,開始借著熹微的晨光磨刀。擱置在墻角農(nóng)具堆里生了斑斑銹跡的鐮刀,被父親找了出來。提來水缸邊兩頭略高中間略凹的青色的枕型磨刀石,端出半盆水,拿出趴趴凳,坐下來,左手握緊刀柄,右手穩(wěn)住刀尖,撩一把盆里清冽的井水,撩亂了水中倒映的鐮刀一樣的月牙,還有滿天的星光。
父親腰彎如月,亦如鐮?!斑辍辍薄斑辍辍保煌埔焕雒骺斓墓?jié)奏,熟練而流暢。邊磨邊用手在刀刃上嘗試,看看是不是鋒利。暗紅的鐵銹紛紛脫落,散發(fā)出金屬的腥氣。片刻工夫,一把生銹的鐮刀變得锃明瓦亮,鋒利無比。父親邊磨邊檢驗刀柄有無松動,刀鋒有無卷刃和損壞,以便及時維修和更換。那種認真和鄭重,不亞于戰(zhàn)士臨戰(zhàn)前擦拭刀槍。一切就緒,父親肩扛手拎起一應(yīng)工具,走向麥地。
來到地頭,父親不急著開鐮,而是滿懷感激和疼惜,用目光撫摸每一棵麥子。然后,父親彎下腰,彎成90 度,似乎在籍此向麥子、向大地鞠躬行禮。面朝黃土背朝天,天地之間,沒有一種勞作的姿勢不是謙卑的。
他右手攥緊鐮刀,左手攏一把麥子向懷里,拉開架勢,忙碌起來。嚓,嚓,聲音有些悶,大清早雖然涼爽,麥子卻不好割。濕重的露水讓麥稈變得非常柔韌,割起來很是費勁。日頭慢慢升起,麥地里又潮又不透氣。濕熱難當。日頭正中時,雖然人曬得冒油,卻也把麥稈曬得焦脆,“沙……沙……”,鐮刀輕輕一帶就是一把,割起來很省勁。
兒時的我做不了多少事,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送些茶水、飯食,或是在地里撿麥穗。每當我拎著綠豆水、粽子、糖餅走向地頭時,父親就會直下腰,抬起頭,看著我來的方向,戲謔地說,“眼望燈盞大,俺家終于望來了一個棒勞力?!蔽抑?,哥哥姐姐在外地,當兵的當兵,上學的上學,父母春種秋收親力親為,形單影只,比起幾個孩子都在身邊的人家辛苦很多。
我有些心疼,也有點不服氣。擼起袖子,拿起鐮刀,學著父親的樣子,左腳在前,右腳稍后,左手攏麥,右手握鐮,彎腰撅腚地割起麥來。只一會兒,火辣辣的太陽烤得我臉紅耳熱,口干舌燥。汗水順著頭發(fā)、脖子、前胸后背往下淌。臉上、胳膊上被麥芒扎出的紅點點被汗水腌得火燒火燎地疼,腰也酸得直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壟溝邊,再也不想爬起來了。
陽光和麥子一個顏色,天上地下一片金黃,讓人目眩頭暈。轉(zhuǎn)頭看看父親,依然甩著胳膊,扭著腰胯,揮舞鐮刀朝著地頭趕,灰色的小褂上是一次一次透汗之后留下的一道一道蜿蜒的白色鹽硝,像一條條蚯蚓在爬。他一心想著早點割完,顆粒進倉才放心。
夏日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上午還是大晴天,說不定下午就會烏云密布,甚至是滂沱大雨,麥子就爛到地里了。那可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糧,父親不敢掉以輕心。
隨著鐮刀的揮舞,一行行金黃的小麥一排排倒下,特別溫順。田地漸漸變得空曠,只留下二十厘米的麥茬,像是給收割完的麥地鋪上金色的地毯。割下的麥子捆成捆,扎成堆,肩扛手提擔挑車載,送到打麥場,開始打場。
打場的時候最緊張,各家都等著脫粒機用。父親會請來叔叔大爺幫忙。有的爬上麥垛,用木杈往下挑;有的在麥垛下抱起一把一把的麥子喂到脫粒機口中;有的把脫粒機吐出的麥秸歸攏在一起,扎成捆,用杈往高里挑,堆成一個圓錐形麥秸垛;有的用木锨把麥粒往空地上鏟。麥子打完了,他們的臉上頭上全是土,眉毛睫毛都是灰,吐的唾沫、擤的鼻涕都是灰黑的。
夕陽西下,微風習習,父親揮舞木锨,成群結(jié)隊的麥粒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紛紛揚揚如天女散花。金黃的麥堆越堆越大,宛如座座金山。小孩子在大場的邊上翻跟頭,跳皮筋,打陀螺,丟沙包,或是你跑我追滿場鬧。母親和嬸嬸大娘一邊拉呱一邊往麻袋里灌麥粒,笑容不自覺地爬上了眼角眉梢。
那一片炫目的金黃,是家園的象征,承載著鄉(xiāng)愁,寄托著豐收的期盼和向往。當我再次想起時,它成了遙遠的回憶,成了鄉(xiāng)村留存于我筆下的詩行:“唦唦……唦唦/割麥的聲音/是太陽燃燒的聲音/麥子一排排倒下/喜悅一寸寸漲高/父親的布褂結(jié)起一層層的鹽硝/他揮鐮的姿勢/如動作簡單的舞蹈/割開陽光的熱烈和空氣的干燥”“開鐮揮舞著疼痛的符號/以離去的方式/將父親和勞績/以及勞績產(chǎn)生的詩意/遺忘在向往幸福的鄉(xiāng)村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