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維特根斯坦哲學的人—機語言游戲

鄭 炳 楠

(南京大學 哲學系, 江蘇 南京 210023)

2021年6月1日,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知識工程實驗室公開了中國首個原創(chuàng)虛擬學生華智冰,其背后依托的,是中國“悟道”超大規(guī)模人工智能模型。該成果一經(jīng)發(fā)布,便引發(fā)了各界對于人工智能前沿發(fā)展的新一輪討論。隨著我國超大型人工智能模型的不斷完善,人們對人工智能在未來密切地參與人類生活實踐有了更多期待。在強大算力的支撐下,人工智能將以何種方式參與人類生活,人類生活又將會產(chǎn)生怎樣的變化,這些成為了在不遠的未來人類會面臨的問題。本文將在維特根斯坦后期的語言游戲論視域下討論人工智能與人進行的語言游戲,進而探討一個人—機共存的社會是否可能。

一、人工智能是對人類智能的模仿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概念誕生于1956年8月在美國漢諾斯鎮(zhèn)的達特茅斯學院舉辦的達特茅斯會議。約翰·麥卡錫與馬文·閔斯基等十位科學家就利用計算機技術來模仿和實現(xiàn)人類學習的問題展開了討論。盡管該會議沒有就相關議題達成多少共識,但人工智能的概念自此逐漸流行開來。

人工智能研究一般被理解為關于可思維的機器的科學。例如,瑪格麗特·博登[1]認為:“它(人工智能)的目標就是提供一個系統(tǒng)的理論,該理論既可以解釋(也許還能使我們復制)意向性的一般范疇,也可以解釋以此為基礎的各種不同的心理能力”。艾恩·里奇[2]認為人工智能是“研究如何使計算機做事情,這是目前人們更好的方法”。阿夫龍·巴爾等[3]的觀點則是:“人工智能是計算機科學中主要涉及到設計智能計算機系統(tǒng)的一部分,即通過實驗展現(xiàn)人類在思維和行為中與智能相關的基本特征的系統(tǒng)——理解人類的語言、學習、推理、解決問題等?！庇纱丝梢?盡管存在著不同看法,但總體上人工智能還是被理解成如何制造有智能的機器的問題。

在人工智能概念出現(xiàn)之前,圖靈[4]在其撰寫的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中提到,人們會期望未來機器“像人那樣思考”,而人類“供給機器最優(yōu)質的感覺器官,讓它能夠花錢買東西,教它理解并講英語”。在圖靈提出的“模仿游戲”中,機器與人類智能依靠模仿游戲建立了聯(lián)結,反過來,這種模仿游戲也為檢驗機器的智能提供了可實施的方法。圖靈通過設想一臺機器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模仿人類并且與人進行對話,檢驗“機器是否能夠思考”,即之后在人工智能領域有著深遠影響的圖靈測試。圖靈認為,通過了圖靈測試的機器即可被認為是對人類智能的較高模仿,可以說是擁有人類智能。

人工智能被分為弱人工智能與強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的所有動作和行為都是按照程序設計者的程序所驅動的。在面對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突發(fā)情況時,程序設計者需要先作出相對應的方案,然后由機器去判斷是否符合條件并加以執(zhí)行。因此這些機器并不真正擁有智能,也沒有自主意識,只能解決特定領域的問題。這種類型的機器目前已經(jīng)廣泛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日常生活的視野中,上至AlphaGo連續(xù)三年打贏了60余位棋手,下到家庭中可以使用的智能語音音響、智能家電等。強人工智能支持者認為未來有可能制造出真正能推理和解決問題的智能機器,這樣的機器是有知覺和自我意識的,并且能夠通用地解決問題。

比較弱人工智能與強人工智能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人類模仿較差的機器只是極低程度、極少領域地參與了人類的生活,而強人工智能可以在極高的程度上模仿人類,也就能夠在極高的程度上參與人類的生活與實踐。然而這樣高度的模仿游戲在未來的實現(xiàn)遭到了許多學者的否定,其中就包括約翰·塞爾。約翰·塞爾[5]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經(jīng)提出了強人工智能的概念。他提出:“強人工智能觀點即機器本質上不僅是用來學習和研究個體思維的一種手段;而且,只要運行合適的程序,機器自身也可以是有思維的?！睘榱朔磳娙斯ぶ悄艿闹С终?針對圖靈測試,塞爾設計了新的思想實驗,即中文屋論證。他設想了這樣一種情況:一個被測試者被關在封閉的房間之中,而他除了英語以外不懂任何其他的語言,同時在房間里還有一堆中文符號以及一本說明書,說明書中有這些中文符號使用規(guī)則的英文說明。這時假設在房間外面有一個懂中文的人,他將用漢字表達的問題寫在紙條上,并將紙條通過門縫或窗口傳遞到房間中去,從而實現(xiàn)和房間里面的人的交流。房間里的人在收到紙條后則按照說明書的說明將中文符號組合成答案遞出去。塞爾在中文屋實驗中設定,說明書應當編寫得十分全面,每一個問題都可以在里面找到答案。而測試的最終實現(xiàn)方式則是讓房間外的測試者去判斷被測試者是否懂中文。通過這樣的方式,房間里的人可以對房間外的人進行欺騙,制造一種“房間內的人懂中文”的假象,然而實際上,被測試者完全不懂漢字。

在塞爾看來,中文屋實驗中的被測試者可以類比計算機,即計算機及其程序并沒有提供理解的充分條件。當外界輸入中文時,被測試者獲得的和本來擁有的信息量與人工智能的初始信息量是一致的,然而已知的是,房間內的被測試者并不懂中文;而當外界輸入英文時,很顯然被測試者是理解的。所以被測試者的理解與否與給定的說明書是無關的,那么計算機同理,只要程序是按照規(guī)定進行計算操作的,它本身就與理解沒有什么聯(lián)系。也就是說,計算機只是遵從程序進行計算、得出結果,并不理解它正在進行的操作。塞爾在此基礎上反駁圖靈的主張,認為即便存在能夠流暢回答問題使人類無法分辨的機器,也并不能認為該機器是理解了語言、擁有智能的。

然而,在計算機技術不斷突破與進步的當下,人們對于人工智能的飛躍有了更多期待,對于能夠與人進行流暢問答的機器是否該被認為擁有智能的問題值得更多樣的討論。接下來本文將從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出發(fā),對機器的智能以及人工智能在人類生活中的參與作進一步的分析與討論。

二、 圖靈模仿游戲中的語言游戲

語言是人類智能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人類實踐的產(chǎn)物。人類的語言是在勞動過程中為了與同伴交流、傳遞信息而逐漸產(chǎn)生的。語言產(chǎn)生之后,它支撐了人類思維的存在和發(fā)展。語言不僅是承載思維的載體,也是傳遞思維、展現(xiàn)思維的工具,更是思維本身。大腦中的思維活動是憑借簡化的內部言語進行的,人類的思維若離開語言則失去表征能力而無法傳遞,從而陷入混亂,甚至涉及到抽象思維的活動就不能正常進行;而當語言失去思維的時候,語言會變成堆砌的符號,失去其自身作為語言的意義。

語言也是思維復雜性的重要表征。語言的使用,通常代表著其背后復雜的思維過程。潘天群[6]在《欺騙能力是智能的必要組成部分嗎?》中提到:“智能是人類進化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理智能力總體,這個能力總體有助于保護人類自己。這個能力與語言相關?！闭f謊與欺騙是人類智能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說謊與欺騙離不開語言的表達。維特根斯坦[7]認為:“思維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種對符號進行操作的活動,當我們一邊寫一面思考的時候,這種操作性是通過手來實現(xiàn)的;當我們一邊說話一面思考的時候,這種操作性是通過嘴角和喉嚨實現(xiàn)的?！奔串斎嗽谒伎嫉臅r候,思維不能與語言以及符號完全分割。因此,討論機器智能就不能繞開語言。

語言是展示智能的關鍵方法與途徑,而機器智能的呈現(xiàn)離不開計算機與外界的語言交流?，F(xiàn)代計算技術就是建立在語言的基礎之上的,所有具有功能的軟件都是由計算機語言編制而成,而這種語言描述了機器的動作。也正因如此,諸如圖靈測試、塞爾中文屋實驗等重要的人工智能思想實驗都選擇了以人與機器的交流作為檢驗機器智能的方式。相應地,智能機器對人的模仿游戲在測試中就表現(xiàn)為對語言的模仿,而這種包括問答在內的語言交流在維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學中被稱為“語言游戲”。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具體地闡述了語言游戲理論的概念。“語言游戲”,即“把語言與活動交織到一起而組成的整體”[8]7。也就是,在維特根斯坦看來,語言并非是一種機械性的信息傳遞,而是在信息傳遞的過程中融合了語言的運用方法和活動。維特根斯坦認為,原始的語言游戲即在語言誕生之初通過單詞句進行交流的階段所使用的方式。例如,A和B兩個人要將一些物品依次進行傳遞,為了確認傳遞的順序,A對B使用了“蘋果”“手套”“電池”這些詞進行指代,而這些詞就歸屬于一種語言。如果B熟悉這種語言,那么他就能夠在A下達某個指令時,在物品中找到A所指的詞匯所對應的物品,這便是原始的語言游戲。更復雜的語言游戲和更系統(tǒng)化的語言游戲的概念從這種原始的語言游戲之上發(fā)展而來,即從單詞句表達單一的意思到復雜語境下的多樣內容,越復雜的語言游戲就意味著越多的人類活動參與到語言的表達之中。

在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中,人類活動是語言十分重要的基礎和構成部分。語言總是伴隨著人類活動的,沒有人類活動就沒有了語言游戲。就如同在一場足球比賽中,足球的踢法和當場比賽的競技規(guī)則都已經(jīng)蘊含在足球比賽進行的過程之中了,而不是完全脫離足球競技本身存在的。維特根斯坦提出語言游戲這一概念是由“語言”和“游戲”這兩部分構成的,而這兩部分都不能完全脫離人類的活動而存在。

因此,在語言游戲理論中,語言并不是孤立或者靜止的、只能被用來表達或描述外部世界的一種符號,而是一種能夠體現(xiàn)人類生活的、社會動態(tài)的人類活動。人類活動是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語詞的意義也與人類活動緊密相關。杰拉德·凱西[9]在《人工智能與維特根斯坦》中提出:“語詞只有在生活形式中或作為語言游戲的一部分才有意義和應用。然而語言游戲只是它們的本來面目,如果它們改變了,就失去了改變的原因。”在《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在早期的語言哲學基礎上重新劃定了語言的意義。他認為語詞的意義是在使用中體現(xiàn)的,只有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用語詞進行交流、命令、陳述時,語詞才具有意義。他在文中提出:“想一想工具箱里的工具:有錘子、鉗子、鋸子、螺絲刀、尺子、膠水、橡木、釘子和各種螺絲——語詞正如這些機械工具的基本作用和實際功能不盡相同一樣,它們的實際作用也是不盡相同的?！盵8]15即人們在不同的需求下會選擇使用不同的工具,相應地,同一種工具因為在不同的情況下被使用也能夠體現(xiàn)出不同的用途。類比到語言也是同樣適用的,人們在不同的語境需求下,會選擇不同的語詞進行表達,而當人們在不同的意義下使用同一個語詞,該語詞也會有不同的意義,實現(xiàn)說話人不同的目的。因此,一個字詞的意義不再僅僅是刻板固定的,而是動態(tài)的,在于它在語言中的使用。

語言是在群體的生活活動中習得的,能夠被其他人所理解,因而語詞不是固定的、僅指其所指的,私人經(jīng)驗對語言的意義也不起作用。Hintikka等[10]引入了“面相語言游戲”(physiognomic language game)來闡發(fā)或理解維特根斯坦的語言習得過程。面相行為通常是一種非語言的公開表現(xiàn),并自然地與感覺有關,也可以說是感覺的自然表達。而面相語言游戲則是指在自然表達的語境中使用一個或多個語詞的語言活動。在此基礎上,當一個語詞開始被用作自然表達情感的一部分,甚至代替了最初的面相行為時,就可以說,它是被面相地使用的。例如,“我痛得要命”可以代替呻吟和身體扭動作為痛的自然表達。這樣,這個語詞就可以用來指某人在邏輯上的私人感受。如果語詞的意義由且僅由它所表示的意義決定,并且感覺詞匯僅能固定地表達每個個體的感情,那么每個詞的意義都將屬于每個發(fā)言者自身,那么人與人之間的感覺交談將是不存在的。顯然這與事實相違背。在面相語言游戲的層面上,私人經(jīng)驗本身在語言游戲的過程里退出了。語詞的意義與自然表達產(chǎn)生直接關聯(lián),也就是,人與人進行語言游戲不需要對對方的私人感受完全理解或者感同身受,而是由語詞代替自然表達來傳達感覺,進而完成語言游戲。在這里,語詞的使用是變化的,與具體的私人感覺本身無關。

語言游戲的動態(tài)性不僅體現(xiàn)在“語言”中,同時也見于語言游戲的“游戲”這一部分,與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有關。作為一種“游戲”,所有的語言都是有一定的規(guī)則的,就如同每個游戲都有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一樣。這些規(guī)則中會包含一些固定的精準的規(guī)則,如在語言游戲中存在特定的表達式的句法詞法、語義規(guī)則、特殊規(guī)定等。但是在一個游戲中,并不是所有的游戲規(guī)則都是由精確固定的規(guī)范組成的。在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參與人員的前提下,游戲的一些規(guī)則也可以發(fā)生變化。語言也是一種游戲,語言的規(guī)則也和游戲規(guī)則一樣,不是完全固定、一成不變的。哈雷[11]認為:“語言使用不是微積分運算,而是一種練習。語言是由多種語法組織起來的,而不僅僅是那些為了排除形式矛盾的可能性而命令話語的語法。”不同的環(huán)境和條件產(chǎn)生不同的語境,而不同的語境會催生語詞新的使用方式,進而影響新的語言規(guī)則的誕生。同時,有新規(guī)則的誕生,也將有舊的規(guī)則因為長期的擱置而被遺忘或放棄。因此,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是無法脫離語言或是脫離語言游戲本身而單獨存在的,它蘊含在語言游戲自身之中。所以“游戲”與“規(guī)則”二者并沒有存在的先后順序,即在語言游戲中,人類的語言游戲行為與語言規(guī)則之間沒有必然的先后順序,并不是先有了語言游戲才進一步完善游戲規(guī)則,也不是在形成完備的規(guī)則后才誕生語言游戲。事實上,人類在語言的使用過程中感受并塑造著語言的規(guī)則,而語言的規(guī)則在語言使用的過程中逐漸顯現(xiàn)并得到完善。

如前所述,語言游戲的兩個部分——語言和游戲——都不是靜態(tài)的,因此,語言游戲自身就是動態(tài)的。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新類型的語言、新的游戲產(chǎn)生了,而另外一些(語言游戲)則會逐漸過時而最終被人們遺忘?！盵8]24在生活實踐中,人類在不同的場景和情緒下會對同一語詞產(chǎn)生使用方法上的變化,也因此總是有語詞在產(chǎn)生著語義的變化,所以,語言游戲也從不是靜態(tài)的、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人類的生活實踐以及在實踐中語言的應用而不斷產(chǎn)生和消滅,不斷變化著的。在維特根斯坦看來,“語言游戲”甚至不能被定義,它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例如,指物說明是一種語言游戲,語言自身是語言游戲,與語言交織無法完全分離的人類活動是語言游戲,語言學習的過程也可以是語言游戲。維特根斯坦認為只能像這樣用一系列的例子來表示它,而不能脫離語言游戲自身去給語言游戲下一個定義。

因此,在這樣的理論前提下對語言進行解讀,語言便被消解了本質,它不具有固定的指代意義,也不屬于指代物自身,同時也脫離了私人感覺經(jīng)驗。所以語言是不具有本質的,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家族相似性的。

“家族相似性”指交錯相似但又不絕對相似的現(xiàn)象。例如象棋、圍棋、跳棋等棋牌類游戲,雖然互相之間的游戲規(guī)則有著非常大的差異,但它們之間也交錯存在著許多相似的規(guī)則。正如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所陳述的:“我沒有指出所有被我們稱為語言的那些東西的共同點,我要說的是:這些現(xiàn)象沒有一個共同點使我們能把一個詞用于同樣的一切現(xiàn)象,——不過它們以許多種不同的方式聯(lián)系著。正是因為這種聯(lián)系或這些聯(lián)系,我才把它們都稱為‘語言’?！盵8]57就如在同一個家族中,不同的成員個體之間的相貌是非常不同的,但是把許多位成員放在一起觀察則會發(fā)現(xiàn)他們相貌中來自遺傳的共性。語言游戲也存在這樣的特征,即語詞在不同語言游戲當中的使用雖然可能存在非常大的差異,但是也存在一條線索串聯(lián)著這些語言游戲和語詞,使人在進行語言表達的時候不會陷入相對主義的混亂,而是能夠保證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語義理解。

根據(jù)上文,我們可以得出,語言意義的實現(xiàn)在于語言中語詞的使用。因此,當語詞能夠在活動中被有效地使用,那么語詞的意義就能夠得到傳遞,語言游戲就能夠被完成。而由于語言的本質已經(jīng)被消解,對于語詞本質的理解與否以及人類自身心靈所產(chǎn)生的私人感受并不會影響語詞的使用。這便與反對強人工智能的觀點產(chǎn)生了矛盾。塞爾認為,所謂的強人工智能只是能夠通過流利的對話通過圖靈測試,但是機器并沒有對語詞進行理解。即人與機器的對話并不能用來測驗機器的智能,機器沒有心靈,不能產(chǎn)生理解和私人感受,對語言的使用是機械的,只是看起來擁有了智能。而根據(jù)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語詞在活動中的使用構成了語言游戲,這一過程與是否產(chǎn)生內在的心理過程無關。同時面相語言游戲用語詞代替自然表達,消解了私人經(jīng)驗的參與。因此,機器與人進行對話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機器與人進行語言游戲的過程,而當機器能夠與人暢通無阻地進行語言游戲的時候,語詞的意義已經(jīng)在游戲的過程中得到實現(xiàn)了,這樣的對話就不是空洞的,而智能也在對話中得以呈現(xiàn)。

然而,得到這一結果需要一個前提,即人與機器能夠順暢地進行語言游戲。人類之間可以實現(xiàn)順暢自然的交流是因為存在基本一致的生活實踐方式與文化背景,即便不同的國家、地區(qū)、民族之間因為生活形式上的差異會產(chǎn)生交流上的摩擦與誤會,在根本上語詞的意義也是可以傳遞并實現(xiàn)它本身的功能的。這個語詞交流的基礎在語言游戲理論中被稱為“生活形式”。

三、 人—機共存的生活形式

維特根斯坦隨后進一步提出了“生活形式”的觀點。維特根斯坦本人沒有對“生活形式”這一概念給出任何定義,在《哲學研究》中只提到了五次,包括:“這里‘語言游戲’一詞是為了強調一個事實,即講語言是一種活動的組成部分,或者一種生活形式的組成部分”[8]23,以及“必須接受的,被給予的,是——我們可以這么說——生活形式”[8]233等。韓林合曾對生活形式這一概念進行過總結,他說:“生活形式是指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通行的,以特定的、歷史的方式繼承下來的風俗習慣、制度、傳統(tǒng)等為基礎”[12]的人們的各種行為方式的總體或局部。維特根斯坦認為,生活形式是歷史演變的結果,例如他提到“命令、詢問、敘述、聊天同吃喝、行走、玩耍一樣,是我們自然歷史的一部分”[8]20。盡管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發(fā)展出的生活形式不盡相同,但是它們都是整個自然發(fā)展演變過程中的組成部分。因此,生活形式是自然發(fā)展的一部分,是人類在漫長的生產(chǎn)實踐中積累產(chǎn)生的共同文化背景,即世界各地不同種族、不同民族的人們?yōu)榱诉m應在社群中的生活自幼通過學習來了解的通用的間接知識和所生活的社會的文化背景。

由此可以看出,人是生活形式這一概念的主體,即生活形式是建立在人類的生活實踐基礎之上的;生活形式也是一個外延很廣且基礎性的概念范疇——一切的概念活動都以生活形式為基礎,意味著不同的生活形式就有不同的概念活動,也就有不同的語言行為、不同的思維行為。在語言游戲理論中,語詞被去掉了“本質”,沒有了在多種語境下通用的語義,而是與人的生活活動相結合。生活形式就如同一種風俗或者制度,而維特根斯坦相信主觀意圖在實踐中仍然會被習俗所制約,因此語言是生活形式概念的重要構成部分,而生活形式是語言能夠使用的基礎,即生活形式和語言是不能完全脫離對方而存在的。

生活形式代表了社會中人類的共性,是人類之間通過語言交流能夠相互理解的基礎。若想要有效地實現(xiàn)對某一語言的理解,那么必須和該語言的使用者在相同的規(guī)范與條件下開展具有一致性的活動,否則就會無法達成所希望的理解。這不僅體現(xiàn)在人與動物無法互相理解或者不同國家文化背景之間的人可能會產(chǎn)生的理解歧義案例中,同時關于私人語言的論證也在側面說明了共同生活形式在人類語言交流中的重要作用。人類的個體之間就私人的感情或者身體感覺的交流是普遍進行的,并且是充分可能的。比方,一個人在跌倒后,向別人表達“我很痛”,或在經(jīng)歷了不幸遭遇后向他人表達“我很痛苦”,這樣的表述在生活中時刻都在發(fā)生的。正因為人們有著類似的生活實踐,對于私人感覺有類似的自然表達,所以當面相語言游戲發(fā)生的時候,人們能夠第一時間了解對方所表達的意思。由此可見,這種交流能夠實現(xiàn)也是基于人與人之間相似的生活經(jīng)驗構成了共同的生活形式。

如上所述,當下的生活形式是在漫長的人類實踐中形成的,其主體是人類,計算機作為機器沒有參與到人類的生活形式之中。首先,智能機器發(fā)展歷史短、智能程度低,沒有作為主體參與人類生活的歷史,也沒有參與人類社會的塑造與完善;其次,人與機器二者有完全不同構造的物質基礎,因此在較長的時間跨度下,二者產(chǎn)生的生活形式將會有較大的差異。

目前,人工智能在機器硬件的基礎上,以0和1的二進制數(shù)學運算為基礎,通過公式的組合形成算法,并通過使用算法讓計算機完成決策、判斷等操作。為了能夠更好地利用計算機,人類在計算機中加入了人類使用的概念,因此計算機的理解與決策行為等是基于程序和人類用戶的共有概念的。但是如果兩者之間不存在牢固的共同生活基礎,那么計算機與人類之間的“共同語言”極少,人工智能與人的語言游戲之間將會存在巨大的距離,這將導致實現(xiàn)有效的公共交流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在語詞的傳遞上可能會存在很大的誤差與問題。再加上目前的計算機受到算力與硬件的限制,處理信息的速度較慢,不具有通用性,也不能在不同語境下主動變化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或者使用方法。這種程度的機器智能在與人進行語言游戲的過程中,即便存在順暢的交流也只能維持一個較短的時間,即人與機器之間的共同語言基礎難以支撐二者之間長時間不限范圍的對話。

在人工智能概念誕生到現(xiàn)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人工智能已經(jīng)從純粹概念發(fā)展到了能夠在某些特殊領域戰(zhàn)勝人類的水平。而在這個時間內,一方面,人類不斷將屬于自己這個社群的思考方式與概念加入到計算機的設計與計算機語言當中去,在源頭上使人類的生活實踐和語言更深入地滲透到計算機中,從而使計算機的活動貼近于人類活動,使計算機的生活形式無法完全脫離人的生活形式而存在。 另一方面,計算機在人類生活實踐中正在越來越多的領域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經(jīng)過不斷的發(fā)展,人工智能已經(jīng)漸漸覆蓋了人類生活的諸多方面,人的部分實踐也呈現(xiàn)出向網(wǎng)絡與機器轉移,并被其影響的趨勢,表現(xiàn)為電子身份碼的推廣應用、可以由腦部控制的電子義肢的改進、大數(shù)據(jù)推薦對決策的深度參與等。 人的生活形式也將越來越無法完全脫離計算機的生活形式而存在。計算機與人的生活形式應當是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 由于人工智能究其根本是人類制造的產(chǎn)物, 最終又作為人類智能和生產(chǎn)工具的延伸參與人類改造世界的實踐, 無法與人類完全分割, 因此人工智能的生活形式與人類的生活形式也是不能完全脫離的。

在此基礎上,人類與人工智能長時間的共同實踐將加速人—機共存的生活形式的產(chǎn)生。雖然,在人類漫長的進化歷史中,動物也部分參與了人類的生活實踐,比機器更長期地參與了人類歷史文化背景的形成,但是,由于一方面,動物并非人造物,受到人的影響與改造程度更低,另一方面,動物的智能十分有限,而且智能增加的速度緩慢,它們對人類社會產(chǎn)生的影響也十分微弱。機器智能由人類制造,模仿人類,更新迭代迅速,對人類生活實踐的參與更緊密。在長時間的共同發(fā)展之后,可以期待一種人與機器共存的新的生活形式。

在新的、共通的生活形式之上,人與機器的語言游戲有了更加牢固的基礎,因此將可以想象人與機器進行更加流暢的語言游戲。也就是說,隨著人與機器的生活形式聯(lián)結更加緊密,人與機器的語言游戲是可以實現(xiàn)的。正如前文所述,語言游戲理論中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不是固定的,而是動態(tài)的、變化的。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將與生活形式一同,在語詞使用的變化中發(fā)生變化,進而導致新的語言游戲的產(chǎn)生。杰拉德·凱西[9]也提出:“誰能為語言游戲的進行設定界限?語言游戲列出了它們的目的,沒有限制、沒有理由。如果沒有本體論的現(xiàn)狀準備好對變幻莫測的言語模式提供頑強的抵抗,那么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人工智能愛好者開發(fā)出一種語言游戲,在這種游戲中,心理和意向性概念都是以人和機器為基礎的?！币虼?可以預見,隨著人工智能的進步以及人工智能對人類生活參與的深入,新的語言游戲將會產(chǎn)生。

一致的生活形式為人與機器的語言游戲提供基礎, 有效的語言游戲將促進人與機器生活形式的進一步融合。 兩個因素相互增益, 將推進這個社會越來越快速地向人—機共存的社會邁進。

四、 結 論

當下人類有意或無意地以人類的智能甚至遠遠超越了人類的智能為其開發(fā)智能化機器的目標。在人工智能不斷增強的將來,多樣的技術會讓人工智能更深入地參與人類的生活,而更便捷的功能與交流勢必將很大程度上改變當下人類的生活方式。人類在不斷改進機器,同時機器也在影響著人類社會。經(jīng)過長期的人—機互動,智能機器與人類將形成人類社會中更新一層的歷史與社會文化基底。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理論,這種基礎將成為未來新的生活形式形成的關鍵因素。最終,人類與機器將共同發(fā)展,進一步實現(xiàn)將社會改變成人—機共存社會的目標。

綜上,在人工智能快速發(fā)展的今天,人們已經(jīng)能夠在越來越多的領域感受到人工智能的深度參與,而一些著眼未來的問題也隨之擺在了現(xiàn)代人類的面前。目前人工智能還存在諸多短板,只是對人類智能的有限模仿,在通用智能上還無法達到人類的程度。人類通過與其對話測驗機器的智能,而這種對話,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是一種語言游戲。從語言游戲理論來看,人的語言是與生活活動緊密相連的,是動態(tài)、變化著的,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也是隨著語言游戲的變化而變化的。因此,語言游戲的本質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家族相似性。家族相似性保證了語詞意義的相對穩(wěn)定。在此基礎上,如果想要實現(xiàn)人類與人工智能流暢的語言游戲,就需要人與機器二者之間存在具有一致性的生活形式,而這樣的生活形式也是可能的。人工智能不會脫離人類社會發(fā)展,人類生活也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人工智能的影響。人類與人工智能最終將在互相影響中形成新的生活形式,并進一步促進新的語言游戲的產(chǎn)生。因此,人與機器能夠進行語言游戲,并且人—機共存的社會也是值得被積極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