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翔
1
我和姐姐第一天進湟水城,原本一路晴朗的天空忽然變得陰沉,隨后而起的颶風刮起了一場沙塵暴,頓時天暗了下來。我揉著進了沙子的眼睛,依偎在姐姐右肩,徐徐前進。
“姐,城里一點都不好。”我向姐姐抱怨著。
我看見姐姐的嘴巴在嘟囔,但沒有聽清她說了什么。風暴一直持續(xù)了大概半個小時以后才停,我跟著姐姐跨過了城門,開始大步前進。
我們要去母親事先說好的一家賓館打工,那家店的老板是我們老鄉(xiāng)。這是我第一次進城,善變的天氣給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和姐姐走過車水馬龍的街市,一直走到城中村的邊界,一棟五層的樓房映入眼簾,姐姐說這就是我們要去的賓館。過去姐姐進城辦事的時候就在這里借宿,我看著門口墻壁上二十四孝圖的浮雕脫口而出:“城里果然金碧輝煌啊。”
姐姐告訴賓館吧臺的服務(wù)員我們這次的來由,服務(wù)員告訴我們需要和經(jīng)理核實一下,便大聲對樓上喊:“把經(jīng)理叫一下!”過了一會兒,一個額頭略微隆起,穿著黑衣服的中年女子下來,她和我們簡單核實后,就對我姐說:“你妹妹和你只能留下一個?!苯憬慊貜?fù)道“我妹妹不小了,她17了,看著憨,馬上成年了。”經(jīng)理告訴我們這幾月酒店業(yè)績一般,實在收不了那么多人。其實這個時候我做好了獨自回家的心理準備,我對姐姐說:“沒事姐,就當我送你了。”
“沒事的,經(jīng)理,妹妹和我搭活,她不要工資,晚上和我睡一張床就行了,你就當助人為樂了?!苯憬阏f罷,用眼神犀利地瞥了我一眼。經(jīng)理若有所思后接受了姐姐的建議,我們被領(lǐng)去了員工宿舍。
“穿上這件襯衣我們就是城里人了!”我很激動,姐姐很平靜地在換衣服。
“等我們干上一段時間,我再去爭取你的工資,先有個落足的地方就好啦!”
當天下午我們就開始了工作,把裝著床單被套的小車子推進客人離開的房間,撤下被套、床單,換上新的床單被套,然后倒掉垃圾,清理干凈衛(wèi)生間,擺上牙具、水杯,整套動作行云流水。這點活對于農(nóng)村來的我們簡單又輕松,第一天干工作就比其他服務(wù)員快很多。下午兩點半的時候我們就把負責的樓層所有房間都清理了一遍,按照老師傅的囑咐,一般干完是下午四點,完工就可以休息一個小時到五點下班。姐姐說我們新來的閑著不好,于是姐姐去了樓上幫忙,我把布草送到樓下洗衣服的地方,一天下來我們的職責分明,大家也對我們有了一致的好評。
這樣的日子僅僅維系了三天就結(jié)束了。那天,我從洗衣房回到樓層準備繼續(xù)運布草的時候,我聽見經(jīng)理大聲喊著“你最好把東西交出來!”緊接著我看見經(jīng)理緊緊抓著姐姐的衣袖,周圍都是圍觀的客人和服務(wù)員。姐姐雙腳只有腳尖挨著地面,白嫩的肚皮漏了出來。我把剛洗好的布草丟在了地上,朝著經(jīng)理飛奔過去。姐姐緊緊抱住我,在耳邊告訴我“別沖動!”
“怎么還打人了,我東西丟了你們找到給我,找不到就賠,就這么簡單?!币粋€帶著金項鏈的男人氣勢洶洶地說著。
他就是在我和姐姐負責的樓層弄丟了東西,經(jīng)理一口咬定是我姐姐撿走或偷走了。鬧劇的結(jié)束是丟東西的人在車座縫隙找到了丟失的東西,我很氣憤打算去找那兩個客人理論。
姐姐拉住我的衣袖說:“收拾一下行李,我們走。”
2
我和姐姐進城不到一周便又踏上了漂泊的路。這一次是真正的漂泊,就像湟水河里的木枝,無依無靠,漫無目的。姐姐臉色依舊紅潤,她的淡定讓我心里沉靜了很多。
我們盡量去市中心熱鬧一點的地方,那些地方總會有店鋪缺人的。這一回漫步時,我才看清這座城市是夾在兩山之間朝兩側(cè)蔓延的,山上覆蓋著茂密的植被。這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甘都的山都是赤土,不長樹也不長草,荒涼而又貧困。
“姐姐你看那山好秀麗?。 苯憬阋脖簧矫宰×?,我們有說有笑。殊不知日后,這座山上拔地而起的小木屋成為姐姐最終的歸宿。
我們來到了一家餐廳,這是一間兩層樓高的餐廳,門口貼著毛筆字:本店招收大量服務(wù)員。我和姐姐進去的時候正是下午,客人稀稀疏疏,店員們躺著、趴著,一副清閑的模樣。
“請問這里還收人嗎?”姐姐對著一個睡著的帶著高帽的男人說。
“收!管吃還管住!”前臺一個年輕男人沖我們吆喝著。
“我們這里有兩個人,您看方便……”
“兩個人好啊,剛好就不招人了。”
這個大方又好說話的老板很年輕,站起時腰桿挺得直直的。完全沒有年輕老板那種紈绔的樣子,和我們之前遇到的那名經(jīng)理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帶著回族的白帽子和我病逝的父親一樣高。
我從事的第二份工作更輕松了,我和姐姐收拾碗盤,然后把桌子擦干凈,洗碗有專門的洗碗工。我和姐姐被老板分配在二樓,當天晚上我又一次被老板的貼心打動。他特地告訴我和姐姐:“宿舍都是高低床,八人一間,特地安排了有兩個挨著的空缺給你和妹妹。”
這里一天最忙的時候是中午和晚上,中午那些工地的工人和學生一擁而入,每層樓四個人都忙不過來,走廊里人來人往。到了晚上,逛街的人們是斷斷續(xù)續(xù)來點餐的,不會太過集中,一直到凌晨兩點還有人陸續(xù)趕來。老板馬明為了不讓員工太疲憊,早上十點才讓到崗上班,不備早餐。每天下午的時候,我和姐姐在二樓椅子上趴著睡覺。那個時候我與窗外那座大山經(jīng)常對視,茂密的叢林顯露生機勃勃,夜里亮著的燈說明山上有人家,勾起我無數(shù)聯(lián)想。
這家富有生機的飯店成為我們的新家了,我和姐姐過得很愜意。馬明對我們的工作也很滿意,經(jīng)常表揚我們,尤其是對我姐姐的工作贊不絕口。
一天上午,沒什么客人,我們在大掃除,男人們負責抬桌椅板凳、倒垃圾的重活,我們幾個姑娘負責清洗看得見、摸得著的所有東西。對于擦玻璃這個最麻煩的事情所有人一拖再拖,老板再三提醒“上面的玻璃臟得和地板一樣了!”我們還是沒辦法,工齡最高的喬姐說:“上面夠起來多難,摔了咋辦啊,再說了那么高也沒人看,用水盆潑潑就好了?!庇谑前雮€月里干凈的地方一直很干凈,臟的那幾塊頂樓的玻璃越來越臟,成為飯店藏污納垢的地方。
次日清晨,老板讓所有人都到樓下后院集合,我?guī)е仕傻难凵襁^去了。老板說:“大家發(fā)現(xiàn)今天飯店有什么變化嗎?”我們目目相對,沒說出什么建設(shè)性的想法。老板臉上洋溢著喜悅說:“我們飯店所有的玻璃都擦得和鏡子一樣亮!”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飯店的玻璃像是消失了一樣透明。原來喬姐和老板說了那翻話后,老板心里過意不去,當天晚上親自踩著桌子去擦,姐姐去取放在前臺柜子里的發(fā)束,看到馬明站在桌子上墊著腳尖氣喘吁吁地擦玻璃,于是姐姐和老板一起拾掇了這些僥幸逃脫了一次次大掃除的污垢。第二天是個大晴天,白云在窗臺玻璃上懶洋洋地漂了過去,好像所有的玻璃都消失不見了一樣透亮。
“這是我們苗英同志的勞動成果!”老板手指著我姐姐說,我在旁邊激動地鼓起了掌。所有人都在低語“真了不起”“擦得真亮”。
“各位”,老板清了一下嗓子,“你們之前給我說種種困難,英子一個人就克服了,可見只要想做還是能做好的嘛,希望大家向苗英學習!”說罷,我們男男女女鼓起了掌,姐姐紅了半邊臉向大家點頭。我看到只有喬姐黑著臉,舉著合上的手沒有鼓掌。
這之后我們在飯店生活得更加滋潤了,所有人都認識了我們,干活的時候那些扛面袋揉面的男孩子們也來幫我們。有老板給小費贊賞我姐,我自己工作也鼓足了勁,擦桌子的時候使出所有力氣,仿佛要給桌子脫層皮。
然而這樣的日子僅僅維持了一周,之后就出了一件大事。事情的起因是喬姐弄丟了自己的手環(huán),一大早就扯著嗓子喊:“我的嫁妝手環(huán)不見了!純玉的!”所有人都在幫她找手環(huán),找來找去,手環(huán)居然在姐姐的柜子里。緊接著喬姐一口咬定就是我姐姐偷走了她的手環(huán),還說:“難怪你們這些村姑一天天賊眉鼠眼不干正事?!蹦菚r候幾乎所有人對我和姐姐投來了異樣的眼光,我渾身難受。我和姐姐極力辯解:“我們壓根就沒見過你的什么手環(huán),再說了我哪有時間去盯著你的手環(huán)?!蔽倚南?,不是吧,又是這種事情。
正當屋里一片亂糟糟的時候,馬明挺著直直的身板站了出來。
“喬姐,你這手環(huán)什么時候丟的?”
“昨晚就沒見著了,我以為落在飯館了,今天以來發(fā)現(xiàn)……”
“那我覺得你是冤枉好人了!”老板說的時候面無表情,神情肅穆。
“其實……”老板接著說,“英子這段時間一直和我在一起,除了在二樓的工作我不全曉得,她所有事情我都知道,至少這個柜臺有些日子沒有來了?!?/p>
“老板你怎么不分是非了,我的手環(huán)在她柜子里面!那她總不能不用柜子了吧!”喬姐急得直跺腳。
“還真不用了!你見過她在這小柜子里放過任何東西嗎?”
喬姐想了想后說:“那她東西……”
“苗英是我的對象!她的東西都在我包里,我?guī)退媒o她看著,比這破柜子方便多了!”
至此,一個大秘密浮出水面。我想起前不久姐姐和馬明出去買物資,回來的時候姐姐頭上帶著新的發(fā)束,紫色的,像是蝴蝶在發(fā)梢翩翩起舞。原來姐姐和老板相愛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我不能接受的是姐姐沒有告訴我。
“喬姐,一定是你不小心放錯柜子了,然后工作一忙就忘了,找不到了一著急就誤會了?!崩习鍞蒯斀罔F地說道。
“對對對,肯定是這樣!”喬姐說著拉住我和姐姐的手說:“都是誤會,我向你們道歉,別往心里去?!?/p>
至此這件事情就過去了,第二天開始喬姐再也沒有來上班,我們一如既然地工作。后來我才想明白,老板算是給喬姐留足了顏面。
之后人們再提到喬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那張黑臉瞅人的表情而瑟瑟發(fā)抖。
3
姐姐和馬明的戀愛公開后,給我?guī)砗芏嗫鄲?,姐姐很少再陪在我的身邊,除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奈何晝長夜短,晚上回到宿舍我第一件事就是呼呼大睡,而她總是回來得比我晚。
一天我終于逮著機會,問起他倆的事情。
“姐,媽叫我們出來掙錢,你連安家的地方都找好了?。俊蔽乙荒槻恍嫉卣f。
“你懂什么?你太小了,等你到姐這個年齡你就懂了。”
“那他真的愛你嗎?”
“愛啊!他真的對我很好,我覺得他是個很成熟的好男人。他還說,要去看咱媽呢!”
馬明去看母親的時候因為店里人手問題,我留在店里。我只聽姐說姐夫帶著姐姐去鄉(xiāng)下時,把我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卻穿得很樸素卻整潔,手里提著半只羊和兩箱牛奶。我那在別人院里做長工的老媽還以為是來找院主人的,后來得知是找我媽,庭院主人的臉上頓時失色。
姐姐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凌晨兩點了,馬明也陪在身邊。我一直在宿舍樓道的椅子上看書等他們,等不住就睡著了。我是被姐姐搖醒的,姐姐臉上畫著淡妝,穿著長裙,看起來既成熟又端莊。
“姐,你回來啦!”我轉(zhuǎn)頭看到姐姐身后的馬明,“馬老板……姐夫也回來啦?”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姐夫”,我們?nèi)齻€都紅了臉。馬明走過來摸了我的頭,然后說:“慧慧,你真是個好妹妹,我倆給你帶了好吃的。”
那天借助月亮和走廊的暗燈,我們?nèi)齻€人吃了一頓燒雞,那只雞是媽媽烤的,特地帶給我的。我開心極了,不經(jīng)意就把馬明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一樣信任,一樣依賴。此刻就像是在自己的田里,一家人圍坐在月下,吃著自家養(yǎng)大的土雞,光陰從我們的談吐間流逝,一切都那樣迷人有韻味。
“苗慧”,姐夫念著我的名字突然直起來脊背,我也坐端了,姐姐看著我傻笑了起來?!懊缁郏液湍憬憬恪Y(jié)婚了!”我手里的雞翅突然掉在了地上,并不是對這個事情有多震驚,而是我早就把馬明當成了姐夫。是的,我突然理解了姐姐,我見過的男人里,沒有比他更能與我姐姐般配的人了。
馬明先去看了我媽,然后再帶著我的姐姐去了他老家。他家有兩處地址,一個是城內(nèi),一個是離這里三十公里外的縣城??h城是馬明祖屋所在的位置,他父親常住在縣城。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我們?nèi)顺俗拇蟀烷_出了熱鬧的城市,又路過了荒無人煙的路段進入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縣城。我們中途又換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來到姐夫家。那是一座四合院,院子里非常寬敞,植被略有些稀疏,那扇又高又大的綠色的鐵門引人矚目。我們走進院子,率先見到了在院子里干活的年輕人,隨后馬明的父親出門相接。他父親蓄著的胡子有些蓬松,頭略偏,馱著脊背,眼神和馬明一樣犀利。他把我們安頓在西房,單獨引馬明去東房見他。
我還沒有喝第二杯茶的時候,馬明出來了,紅著臉讓我們跟他回去。我和姐姐四目相對,只好向馬明的父親和其他家人告別,匆匆離去。
回去的路上,馬明和我們講述了東房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我父親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早就給我說好了親。那個女的我知道,喜歡不來,也不會喜歡。和你差了十萬八千里……”東房里,只留下他父親一個人臉色發(fā)黑。馬明的爸爸是一名老干部,榮譽感極強,給馬明說的親也不算等閑之輩。他爸千算萬算萬萬沒有想到,中途會有姐姐的出現(xiàn)吧。也不知道父子兩人當時爭吵得多么激烈,馬明一直說“我把那個破飯店給他經(jīng)營了這么久,今天起我和他也就兩清了”這樣的狠話。我和姐姐安慰馬明:“沒事的,你再好好溝通一下?!苯惴虿胚M一步告訴我們實情:“沒用了,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那家人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和他互相把彼此推到了不仁不義之地!”
“沒事,你就去和她奔赴你的人生大事吧?!痹捳f到這里,姐姐把頭靠到我的肩膀。
“不可能,那個家本來就不熟,我寧愿去隔壁縣挖煤也不會再回去了!”
姐夫這話成功地把我們逗笑了,姐姐笑時幾滴淚花從我的眼前閃過,晶瑩又苦楚,落在我腿上。
我們進城的時候趕上了火燒云,云層就像柳絮一樣被點燃后迅速燃燒,透過車窗把霞光留在我們?nèi)说哪樕?。很快,夜幕降臨,我們回到了飯店。這時候飯店里的員工都走出來,臉上帶著笑,后廚的王師傅率先問候了我們:“老板,老板娘,你們回來啦?”和面的趙哥和服務(wù)員姐姐們都笑得前仰后翻。
“婚禮定在啥時候了?帶不帶我們玩啊?”一樓的服務(wù)員韓梅問的時候,他們的笑聲還沒有停。我也被這歡快的氣氛感染了,姐姐羞紅著臉低著頭,倒是馬明格外鎮(zhèn)定。
“我們啊……這周末就結(jié)婚?!瘪R明對所有人宣布,“不過,我們還沒有選好地方?!?/p>
“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屋里可以容下諸位?!备舯趤頊悷狒[的烤肉店的老板說道。馬明握住烤肉店老板的手道了聲謝。
“諸位,感謝大家抬愛,我們兩個結(jié)婚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俏覀冇龅搅艘恍┞闊?。我們需要找的地方不僅是結(jié)婚的地方,也是日后可以居住的地方,而今天我也是最后一次當你們的老板……馬明今天謝謝大家的照顧了!”馬明抱起拳頭向大家致謝。
正當我被馬明和周圍鄰里的言行感動時,我聽到姐姐在啜泣。
“我有辦法!”一個熟悉卻對不上號的聲音傳了進來。我一看,是喬姐!
“我出嫁前在北山坡那上有間房子,一直空著呢!”喬姐說。
4
姐姐和馬明住進了喬姐的家,這是一間小木屋,建得還算大氣,有兩間屋子都有炕。只是籬笆盡毀,屋旁雜草叢生,個別木塊已經(jīng)朽壞。從這里下山,有個村莊叫作“聯(lián)合村”,屬于城中村,喬姐也被劃分到這個村里。這里視野遼闊,看得到流湟河款款流動,山下的城市忙碌的景象,綠樹成蔭的景象。唯一的缺點是離市區(qū)有點遠,好在山上有很平整的路。
馬明付給了喬姐一筆錢,喬姐堅決不收,馬明堅決要給,最后喬姐收下了才作罷。馬明說欠了人情日后再不好還了。
之后,馬明開始計劃對木屋進行修繕,他覺得圍墻要用磚瓦壘才堅實,木材倒不用太多,屋面刷漆就好了。對木屋改造的時候,王二師傅和趙哥也來幫忙。他倆還說馬明走后,馬明的父親親自接管飯店,老爺子脾氣火爆,眼里容不下沙子,不少年齡大一些的職工都走了。那些天,我和姐姐給木屋刷漆,王二開了貨車去拉磚,趙哥在卸貨,馬明在壘磚。把磚壘好后,再抹一層水泥然后一直壘。我們在收拾自己的小屋子,夕陽照在一面剛剛砌好的半截墻壁上,我們都擦了擦汗水望向了更遠處的河流。時間仿佛定格在那一刻,夕陽照亮了人間。
一周后,小木屋竣工了。姐夫?qū)@面墻十分滿意,姐姐已經(jīng)在院子里種下了核桃樹和櫻桃樹,還有一些蔬菜瓜果。這個房子恢復(fù)了生機,木屋外圍用木漆噴灑過后,這個木屋像是一個嶄新的、溫馨的家。姐夫卻說:“就差門了!裝了門就可以當新房了!”姐夫告訴我,三天內(nèi)他就會把門裝上。
第三天我果然看到一扇綠色的大門被運了上來,只是那扇門有些眼熟。我思忖時,姐夫說:“我把我家老爺子的大門拆過來了!”原來姐夫修大門時沒有錢了,去家里要,老爺子死活不給錢,說:“你不是搬出去了嗎,你死活又與我何干?”隨后姐夫說:“我不來和你吵,我現(xiàn)在就缺一扇門,要么你給我買,要么我自己去買,但是你要把錢給我?!边@個時候老爺子黑著臉說:“門???有啊,你有本事就把我們祖?zhèn)鞯姆孔拥倪@扇綠門拆了去!”
門裝上的時候,就像是殘月變圓了一樣,這間屋子就完整了。
如此一來,流湟河旁的小木屋就誕生了。它立于一座不高的小山,面向夕陽的光,空氣鮮美,山頂?shù)拇渲翊蛩橄﹃?,斑駁了一山的光陰。靜默時,河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姐姐種下的菜葉探出頭來,與我們在風中一起晃動。
在姐夫裝好門的一周后,我們舉辦了一場簡單但不失熱鬧的婚禮,我媽也來到了現(xiàn)場。這期間還出現(xiàn)了一個插曲,按照回族婚禮的習俗,婚姻雙方的親生父母應(yīng)該出席婚禮,所以我、姐姐伙同馬明及王二一行人去要求老爺子出面。一路喊著口號:“老爺,你兒媳來給你修門了!”誰知老爺子在院子里低頭灑水澆花,頭也不回一下地說:“給我修十個都沒用!”老爺子因為馬明拒絕聯(lián)姻而顏面盡失,把這一切矛頭都指向了自己的兒子。馬明見狀帶著我們走了,父子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我看著老爺子家門口空著的門,便覺得他們倆賭氣的個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隨后,婚姻就在老爺子的缺席下有條不紊地開展了。
在這樣的小山村里舉辦婚禮真是穩(wěn)賺不虧,婚席一切從簡,連回門(回娘家認親)這些步驟都省了。飯店的員工和我媽都給姐姐他們這一對新人封了紅包。按照回族的婚禮,我們請到了考驗新郎的見證者,也邀請了山上其他村莊的村民一起共進午餐。我們在山腳的小坡上點燃了炮竹,一連串炮仗炸裂聲回響山谷各個角落,流入塵世,蕩起一地塵埃,隨后又傳了回來。
婚禮上,姐姐穿著紅色的婚紗,戴著母親傳給姐姐的玉環(huán),從那一刻起姐姐與我有了某種距離。就像有個大家被圍墻隔了一個小家出來一樣。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那天過后我和母親回到了我們的家鄉(xiāng)甘都,幾年里我與姐姐只見了兩次面。
在我和媽媽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二年春天,鎮(zhèn)上傳來喜訊說姐姐生了個健康的女孩子。按照習俗,我們應(yīng)該帶著厚禮去給姐夫一家賀喜,可那時候我和母親給那些家中缺勞動力的阿婆們做田工,這樣我們就能分到秋收的收入五分之一,并且包吃住。眼下正是耕種的時期,我告訴母親我想去看看寶寶,母親說我一個姑娘不要亂跑。那些天日暮時分我總是在幻想,幻想姐姐生下的孩子的模樣,到底是姐姐的單眼皮?還是馬明一樣的大眼睛長睫毛?我每天都在想,我在田里看著那些探出頭的麥苗就想起姐姐這個孩子,也不知道姐姐他們起好名字沒有。
6月,那些麥田和我一樣高的時候,我引著三只羊去河邊。我在河里抓蝦米,遇到那些懷里卷著一窩小蝦的我都會放過,就在我用石頭圍住一條小魚即將得手的時候,媽媽突然來喊我回家,我永遠忘不掉母親那天的呼喊,聲音中夾著哭腔和焦急。
“英子在急診室搶救!”母親抱著我說。
5
下午三點左右,我和母親趕到了城里。接待我們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年輕男人,見面就說:“阿婆、妹子,英子沒有大礙了?!彼盐覀儙У绞♂t(yī)院的病房里,馬明守在姐姐旁邊。姐姐像是在熟睡,戴著呼吸機。馬明腰上纏著我的侄女。
馬明向我們遞過來兩張凳子,迎接我們的男子告辭后,馬明向我們描述了姐姐遭遇的事情:
那天天黑不久后,我給聯(lián)合村的高家砌完墻領(lǐng)了工錢,回家的時候遇到了暴雨,便在高家避雨??蛇@雨卻越下越大。這場雨的蹊蹺之處就是下之前沒有烏云,也沒有雷鳴和閃電。在這傾盆大雨連下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心跳很急,高家老板說這是因為氣壓,讓我留宿一晚再回去。就在這時,村口的喇叭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發(fā)洪水了!注意安全!”不一會兒,聯(lián)合村里亮起閃爍的燈光,人聲嘈雜。有的人在跑,有的人在喊救命。我顧不得高家人的勸阻,一個人往山上跑,路上突然冒出來很多荊棘刮得我渾身疼痛,我意識到跑錯方向了,正要往另一邊爬時被山上泄下來的洪水沖了下去,被合歡樹絆著了,險些掉入流湟河。再站起來雙腿發(fā)軟,栽倒在了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救下了。第二天解放軍來救災(zāi),我才打聽到你姐姐,你姐姐從山坡上滾下來了啊,我們的娃命大,被山上為數(shù)不多的居民穆海買救下了。倒是你的姐姐,差一點就喪命了啊。
馬明說著就又趴在姐姐的病床前哭了起來,我和母親一邊擦淚一邊安慰姐夫。后來我從報紙上了解到了那場突如其來山洪。
這是青海省東部地區(qū)60多年來經(jīng)歷的最大的一場山洪,事故一共造成21人死亡,14人失蹤,幾乎占到了聯(lián)合村總?cè)丝诘囊话?。事故的起因正是那場大雨,特大暴雨持續(xù)時間長,使土壤超過了最大飽和度,山頂缺乏植被保護的水土流失,渾濁的江河氣勢洶涌地朝著無辜的村民們涌來,流湟河水位迅速上漲。
那天來迎接我們的人就是穆海買,姐夫說這個人一直對他們很冷漠,認為他們是“私奔的情侶”,甚至一度不讓姐夫一家人從他們家門口走過。但洪水爆發(fā)后,恰恰是他救了我的姐姐和我的侄女。
在大水即將波濤洶涌、泥沙俱下前,穆海買負責疏散山上的村民。到姐姐家時,水勢變大了,姐姐哄著孩子在等姐夫。穆海買一邊讓姐姐快下山,一邊用錘子砸后墻,說是為了防止蓄水。在墻壁被砸出大大小小的洞后,果然有很多水從洞里淌出。穆海買見狀也不打洞了,從我姐手中抱過孩子就向山下跑去,無奈天太黑地太滑,兩人到半山腰大坡的時候山洪已經(jīng)形成。姐姐在被洪水沖倒后再未起來,慘叫一聲后滾下了山坡。穆海買找到姐姐時,她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就在背著我姐姐和孩子一直跑,跑到了城里燈明處他自己也暈倒了。
我很難想象他們在那一晚承受了什么,損失是如此慘重。更慘重的是,姐姐肚子里的二胎已經(jīng)沒了。我的姐夫馬明,在這一夜經(jīng)歷了生與死。生命是如此不堪一擊,一場暴雨就讓半個村的人顛沛流離甚至失去生命。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馬明的父親在得知情況后也第一時間趕來。在災(zāi)難面前,他坦然接受了這個常年在外的浪子和他的妻女。我媽和馬明的父親第一次見面,馬明的父親就表態(tài):只要他們能挺過來,后面的事情都好辦。
老爺子賣掉了飯店,租掉了縣城的房子,把城里的樓房拾掇了一下。姐姐醒來后,落下來很多病根,最明顯的癥狀就是咳嗽,還有姐姐的手不能完全張開,一直在抖。醫(yī)生說是一種慢性病,可以通過中藥調(diào)理。
老爺子和母親為他們重新搭建了新家,姐姐卻說:“我想再去山上看看。”
山上的圍墻全部被沖倒,散落在四處,木屋銹跡斑斑,像是被千萬根鐵絲刷過一樣。姐姐說,這是他們第一個家,也是玥玥出生的地方。之后我們徹底與這間木屋告別了。只是在小木屋里,我看到姐姐依舊在與那座山對視。那座山上有她的青春和愛情。
母親和我留在了城里,她在蛋糕店工作,我在飯店當服務(wù)員。這樣我們就能經(jīng)常見到姐姐了。姐姐的咳嗽日益嚴重,但她每日都洋溢著快樂。
兩年后我嫁到了城里,嫁給了一個出租車司機,他很胖,但對我很好。姐姐也為我高興,這個時候姐夫去了南方打工。甘都很多年輕男人都跑去了南方,他們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原來的土胚房修成了兩層的水泥房。姐夫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我的母親把我叫到陽臺,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徹底白了,臉上皺起的皮膚像是干涸的河床,又像是皺了的樹皮?!盎刍?,”母親叫得很輕,“生活一直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將來你也會遇到很多苦難,我希望你能像你姐姐一樣樂觀地面對?!薄皨?,我知道的,”這時候母親眼里溢出了一些熱淚:“永遠記得要做個善良、認真的孩子,并且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好?!闭f到這里媽媽開始啜泣,我抱住媽媽,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變得如此瘦小。
“你姐姐,她……沒了。”媽的話如晴天霹靂,讓我呆立原地。
6
姐姐死于肺病,兩年前的洪水洗劫了村莊,也損傷了她的肺,冰冷又渾濁的洪水幾乎撐破了她懷孕的身體。姐姐躺在冰冷的炕上,被一張潔白的布裹著,正如她潔凈的一生。
姐姐的葬禮上,來的人遠多于婚禮上的人。男人們把她抬到寺里清洗,最后姐夫把她葬在了木屋門前曾被她細心呵護過的那片凈土上,世間再無一場洪水可以侵呑姐姐的身體了。姐夫把她埋得很深,并在墓底親自試探是否平整。他跳下墓穴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體內(nèi)有一場巨大的山洪正在洶涌。
葬禮過后,馬明還是去了南方,之后不時給我和母親匯錢。他一直再未娶妻,而我也難以從那兩年的變故中走出來。
我常來這座木屋看望姐姐,有一天我竟然在姐姐的墳前睡著了,我一點也不害怕,我看見山間百花未眠,朝霞探出頭來,流湟河卷走了合歡樹的影子。我走進木屋,屋內(nèi)肆意生長的花草青苔和諧又美好。離開的人,已回到人海。流湟河的水流過山腳,讓大山成為一艘龐大的船舶。我看到船舶航行在朝霞里,有人探出頭來,向著苦難告別。
我低頭寫下一首詩:
流湟河旁的小木屋
晚風微涼,拂過流倉河旁的小木屋
河流作線,縫上山河的土壤
使我輕易跨越大山南北
河水以南,樹木默然,木屋里傳來歌聲
我聽出一個人的思念比酒更醇
我回首,窺見回憶的盡頭,鋪滿花葉
那是她與這片土地相識的故事
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
曾被卑微的尺度衡量,也為朝露淋濕
我的日子沉淀了許久,同木屋一樣
善于守望。尋找一段旋律,宛轉(zhuǎn)悠揚
如果你路過一座平凡的山頭
山腳有河流緩緩,周圍寂靜
那流水流淌成一個游子的護城河
鳥路界定天路,木屋里野草肆意生長
你要去找一座墓碑,平凡又樸素的石塊上寫著:
我未能將自己的淚水拆分
于是化成了河,卷走了合歡樹的葉子
遇到你,是我命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