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讀完李雨聲這篇《金色菌群》后,我隨即做的事就是將小說又反復讀了幾遍。
原因無他,這個短篇具有一個短篇的魅力。
小說不長,一萬字出頭。從平時的短篇閱讀經(jīng)驗看,一個萬字短篇大都集中講述一個故事,有開頭、有高潮、有結局,能像歐·亨利那樣有個出人意料的結尾更好。李雨聲的《金色菌群》值得讀第二遍甚至多遍,最大的理由就是他去掉了一些常規(guī)的小說寫法——如果小說有常規(guī)的話。在短短的篇幅內,李雨聲運筆冷靜,堪稱不動聲色地將主人公“我”從小學跨度到了大學畢業(yè)之后。時間的長度決定了他不可能像歐·亨利那樣來構思自己的小說。沒有短平快,這中間有什么串聯(lián)的核心可以讓作者做出這樣的時間支撐呢?
小說名提供了答案,是“金色菌群”。但令我第一遍閱讀時感到迷惑的是,“金色菌群”究竟是什么東西?從小說本身來看,“金色菌群”不過是“我”為了在小學同學面前具有尊嚴,虛構了自己的“探險”比其他同學的“旅游”更加高級后去尋找的某種“寶藏”。但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的“金色菌群”不過是雨后小水洼上呈現(xiàn)的某種色彩引起的幻覺。以“外婆”的話說,“我”看到的是水洼里“青苔的爛泥,四周圍滿惡臭的白沫兒”,“我”后來也承認,那不過是“微弱的陽光與混沌的水洼在某一角度合謀的光學效應,就像這個世界的諸多概念,似乎很重要,但并不存在”。
不存在的東西值得一個作者緊抓不放嗎?
追求在同學中的驕傲一面,幾乎是所有孩子的特性。李雨聲在這方面把握得極其到位,“我”拒不承認自己的幻覺,反而強調,通過“金色菌群”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容易上當?shù)男W同學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小說如果就此單線發(fā)展,會談不上它的魅力,遑論最后取得成功。但作者的筆鋒時時在轉,甚至,我在讀第二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說的真正主人公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親”。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父親”出場時不動聲色,給人一種微不足道的配角感受,但作者又總在小說的每個關鍵點出現(xiàn)“父親”,哪怕“我”發(fā)現(xiàn)“金色菌群”不久后,父母走向了婚姻的崩潰,作者更不顯山露水地談到“父親”的喝酒,談到“父親”希望兒子未來成為市長的真假難測的期待。但離婚后的“父親”從小說中退場了,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時,是“父親死于酒精中毒,據(jù)說死前還撒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酒瘋”。
這篇小說的魅力也就在這里。作者對“父親”時時采取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遠不如“我”對“金街”的向往。讀者在讀小說的前部分時,會忍不住以為“我”與“金街”一定將發(fā)生某種激動人心的關系,但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哪怕“我”后來到了“金街”,讀者也不覺得“金街”有什么出類拔萃之處。能做出的判斷的是,“金街”是主人公年幼時對未來某種生活的渴望。“金街”就是“我”年幼時對生活的具象化。除了“我”之外,對生活早已飽嘗打擊的成人代表“父親”不會對“金街”產(chǎn)生難以抑制的期盼。
說“父親”是這篇小說的主角,是因為“父親”的形象在“我”的獨白中是唯一令人看到與生活血肉相連的人。作者的全篇手法也就是借助獨白,來完成自己對“金色菌群”的隱喻表達。它的效果和魅力都使我第一遍讀過后,感到小說非常不好定位,說它是“成長”小說不對,說它是“童年小說”更加不對。我只能姑且稱它是一篇“內心獨白小說”。小說從頭至尾,充滿的就是“我”的獨白。獨白需要意識流,作者也提供了意識流。所以讀者很難以為作者對事件的裁剪有什么顧此失彼之處。
但小說的核心沒丟。當作者看似無意地將“父親”之死一筆帶過后,作者的精心布局也就在小說的結尾中體現(xiàn)?!案赣H”的死并沒有在前面的一筆帶過后走向消失。“我”在長大后發(fā)現(xiàn)“金街”也并沒有什么值得探索的秘密,反而是“父親”的死,令“我”渴望發(fā)現(xiàn)真相——這是生活最后的底牌,死亡蘊藏著生活最后的真相。當我一次次將小說讀到最后,一次次體會的,就是“父親”所代表的生活真相使“我”既有屈從,又有反抗的渴望?!拔摇毕肫稹案赣H”臉上“玩世不恭的微笑”時,“我”得出的結論是“無恥,卻令人羨慕”的對立情感。這也是生活時時會給人的情感?!拔摇弊詈蟮莫毎滓彩乔楦袑α⒌摹盎氐浇鸾值臐L滾人潮之中,回到金色菌群的懷抱”。說這一情感對立,不外乎“滾滾人潮”是現(xiàn)實,“金色菌群”是自童年時就不散的渴望。如果回到“我”童年宣稱“金色菌群”可以“看到自己的未來”的話,那么“我”的行為其實就是發(fā)現(xiàn)了未來。這種未來使“我”與“父親”也產(chǎn)生了對立?!案赣H”到死都“玩世不恭”,“我”沒有表明立場。這也恰恰是這篇小說的魅力生成之處。讀者讀到最后,始終對“我”的情感捉摸不透。但讀者為什么非要對小說人物的情感有明確的認識?提供認識的是傳統(tǒng)小說,現(xiàn)代小說提供的,則是一種不確定性。
總有人說,現(xiàn)代小說應提供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但很少有人能真正談清楚什么是開放式的結尾。開放本身就是不確定的另一種說法。不確定就是沒有答案。這篇小說并未提供任何答案,“我”同時走向生活和永不說出的盼望,就意味著“我”非常清楚,生活不會對走向生活的自己提供答案。就小說而言,無答案的小說才走向開放和不確定性。生活的魅力也在于它的不確定性,這篇小說從頭至尾,處處借助發(fā)散開來的敘事,表現(xiàn)出種種不確定性,所以它才愿意讓我反復閱讀。
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寫這篇文字時,我?guī)状翁岬綒W·亨利。我得承認,我并不喜歡歐·亨利的小說,哪怕他在世界小說史上留下了獨樹一幟的“歐·亨利式的結尾”,我仍然不喜歡他,說到底,“歐·亨利式的結尾”能確定歐·亨利的小說只可能是故事,李雨聲提供的這篇小說才是好的小說——它喚起讀者種種不確定的復雜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