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橄欖樹

◇安諒

丁總剛在包房落座，鄭總與一位高鼻子藍(lán)眼睛的老頭兒走了進(jìn)來。那洋老頭兒比鄭總高過了小半個身子。不過，鄭總的精氣神依然不減，只是他比往常愈顯謙和了，對洋老頭兒滿是和顏悅色。

丁總犯了疑，說好是請自己的，要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前段時間的結(jié)扣，一直沒有解開，怎么就拉了一個洋老頭兒來湊熱鬧？他眉頭微蹙，但面對外人，而且是位老外，他又不便拉下臉來。

鄭總，說起來也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雖各自經(jīng)商，并無多少合作，但時有往來。多年前，在鄭總花木經(jīng)營遇到困難時，是他丁總出手相助，從項(xiàng)目里抽調(diào)資金為他救了急。鄭總?cè)缃裆馊缁鹑巛?，再怎么說，也有他丁總一份功德的?？上麤]想到，他唯一一次開口，就遭到了鄭總的婉拒。

那天在區(qū)里的民企座談會上，他瞥見了鄭總的身影，卻故意躲開了?？伤@了一個圈子，卻發(fā)現(xiàn)他的席卡偏偏與他緊挨在一起。他和他雖談不上冤家，但至少是怨家，路也是這么窄。他硬著頭皮坐下去，臉線是繃緊的。鄭總朝他微笑點(diǎn)頭。他不動聲色，只是喉嚨里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估計只有自己聽得到。鄭總?cè)匀恢t和地一笑，想啟齒，又合上了嘴唇。整個會議中，他們沒有任何交談，直到散會時，鄭總對他說道，過些天給個機(jī)會，我請你，好好聊聊。他說得很真誠。他撇撇嘴，不置可否，心里的火氣，還像這秋老虎，兇猛得很呢！

方才，他到酒店前，又經(jīng)過了玫瑰花園。那一片橄欖樹像迎客松，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像是在歡迎他。

那些都是鄭總從西班牙引進(jìn)的，據(jù)說花費(fèi)了三年時間。進(jìn)口許可，報關(guān)，檢疫，航運(yùn)中轉(zhuǎn)，鄭總為此也操了不少心。

第一批橄欖樹運(yùn)到時，他就喜歡上了。那些都是上百年甚至逾千年的古樹。特別是那兩棵，蒼勁有力，高大茂盛，枝條上的樹葉，四季翠綠欲滴。它們的造型，像千手觀音的手臂，自然地展現(xiàn)歡迎的姿勢。他心動了，并且已經(jīng)想好安排，腦海里一張美圖舒展開來。

鄭總和他說過的，你想要什么樹，盡管說。他之前都沒看上，這次開口，想必鄭總會給自己面子的。

沒料到，他剛說了一半，鄭總就搖頭了。他瞪大了眼睛，望著鄭總，一時說不上話來?？舌嵖傊徽f了一句，還請丁總理解，這個我沒辦法做到，我得講誠信。

丁總蒙了。這是什么話，誠信？理解？你怎么不理解我，不踐行你對我說過的承諾呢？這些話他是含在嘴里的，沒說出口。但他明白，從自己的目光中，鄭總能夠感受到。

他沉默著轉(zhuǎn)身走開。不這樣，顯示不出他對此事的看重。從余光里，他看到鄭總露出一絲無奈，想叫住自己，卻欲言又止。

好朋友關(guān)系進(jìn)入冰凍期，這是從未有過的。就為了一棵樹，丁總想，原來友情這么賤。不說自己曾危難之時幫過他，就看這二十多年的交情，他也應(yīng)該爽快應(yīng)諾的。

有一陣兒，他們沒有聯(lián)系。

直到鄭總這次邀請，說夢中的橄欖樹要開園了，無論如何，請丁總坐一坐，聊一聊。

丁總此時盯著鄭總和那個洋老頭兒，心里嘀咕，你鄭總今天擺的是什么鴻門宴呀，還要讓洋人來摻和！

鄭總似乎沒有察覺，他依然熱情，向丁總主動伸出手，丁總有點(diǎn)遲疑。鄭總幾乎是牽拉了丁總的手，輕輕搖了搖，莞爾一笑。隨即他介紹，安東尼博士，從西班牙來。又向安東尼介紹，這是我好朋友丁先生，成功的企業(yè)家。

丁總不好意思了。安東尼則笑逐顏開，太高興認(rèn)識您了，我聽鄭先生談過您，事業(yè)成功，為人豪爽，還曾經(jīng)幫助過他。

是危難時刻，救助了我。鄭總翻譯后，又補(bǔ)充了一句。

丁總不得不展顏一笑。他們這么贊揚(yáng)，何況又面對陌生的老外，他必須有這個姿態(tài)。

坐下后，鄭總說，這次安東尼博士特地從西班牙飛來，主要是來看看橄欖樹移植的情況。還有就是，我還請他代我完成一個特殊任務(wù)，向丁總講一個故事。

給我講故事？丁總有點(diǎn)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安東尼博士聽完，笑瞇瞇地說，是的，講故事，我會講故事。

在服務(wù)員端來清香的咖啡之后，安東尼閘門大開，滔滔不絕地開講了。原來安東尼一家二戰(zhàn)前住在法國，二戰(zhàn)爆發(fā)，他們舉家遷到了西班牙，投靠一位親戚。這一路十分艱難，父母帶著他們五個孩子，那時他只有兩歲。母親實(shí)在不忍看著年幼的孩子受苦，幾次想把他們送給路上遇到的好心人，都被父親制止了。父親說，我們?nèi)乙欢ㄒ谝黄?，一個都不能丟。

到了西班牙巴里阿利群島，安東尼一家安頓了下來。父親種植了一片橄欖樹。全家靠著它們，改變了生計。有一次，當(dāng)?shù)匾晃桓簧滔氤龈邇r買走一棵樹，放到自己的別墅園內(nèi)。父親拒絕了，他說，你可以買成片的樹，一棵我并不賣，我不能讓它孤單。

臨終前，父親再三告誡兒女，不能把樹一棵棵賣了，它們都是彼此的依靠，應(yīng)該在一起。

我的家人和我都牢記父親的遺言，堅守著這片林子，安東尼說，這次鄭先生來購樹，我們家大大小小是一起商量的，要買至少三十棵以上，而且在一處種植，不可單獨(dú)移種。這是最起碼的條件。我這次來，看到它們都長得很好，而且鄭先生信守諾言，讓它們始終在一起，我很高興！安東尼說著，站起身來，向鄭總鞠了一躬，我得用中國禮，表示我的感謝！

鄭總連忙站起身，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這是我必須做到的。

不過，丁先生，聽說您想買一棵樹，種植在你開發(fā)的小區(qū)門口，鄭先生沒答應(yīng)你，你的這個夢，碎了，我表示遺憾。

不，不，安東尼先生，鄭總的決定是對的。剛聽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這些橄欖樹應(yīng)該在一起，一木不成林，何況，我們中國人常說，守望相助，抱團(tuán)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