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欄江詩抄

羅霄山

巨人尋蹤

在威寧縣斗古鎮(zhèn)中關村，是一把

什么樣的巨斧揮動？潦草地

切削出崖頂上線條流動的丘陵

陡直的絕壁，縱深的溝壑

與塊狀的危崖……所以，群山由一塊塊

方形畫框拼接而成，而最喜好的

顏色，是與泥土一樣的深赭

懸崖上巨大的洞穴則是故意留白

牛欄江從岔河進入威寧縣境

便開始在一條大地的裂縫中穿行

巨人已忘記，何時撕裂出這個傷口

而成為兩個省的邊界。但我們

必須在創(chuàng)痛中領悟一條江的流向

它持續(xù)奔涌于我們狹窄的理解

沖向昭通境內(nèi)。對一條江來說

沒有沖擊，就沒有平坦的綠洲

就像我們必須經(jīng)歷悲傷，才能找到

狂喜的豁口……巨人已轉(zhuǎn)身離去

巨斧也不知遺落何方，他留下

一幅巨著供我們欣賞，我們只能

通過這幅杰作，遙想他神武的身姿

陽光啟蒙

在牛欄江，陽光是一種神秘恩賜

從云層射下，便普灑眾生

使萬物接受啟蒙。時間已過午

云層逐漸聚攏于哈喇河與牛欄江

交匯的上空，起初是一些白云重疊

逐漸加厚，直到蓄滿將要落下的水珠

預示著一場疾雨將擂響危崖上的頑石

但陽光依然在徒勞地爭奪陣地

試圖在云團邊緣鑲上無用的八陣圖

雨還是落下來，與云層的厚度成正比

催促我們躲進一排廢棄的搬遷房

遙想雨花在江面上跳著胡旋舞

陣雨過后，我們走出屋，看到陽光

已將天穹撕開口子，把云團推向遠方

穿過幾層薄薄的云，投射到懸崖中部

凸起的平臺上幾戶人家的屋頂

像舞臺上的聚光燈，聚焦于一個

桃源般的夢境，他們的牛舍和隱秘的

悲傷。更遠處的陽光，擦亮對面

盤山公路上遠行的幾個鄉(xiāng)民，像幾個

黑色的逗點，另有一些則將更遠處

山坳里的灌木叢點燃。我似乎明白了

雄渾的牛欄江及巍然的群崖只是背景

我們是微不足道的點綴，陽光更偏愛

那些隱于褶皺的卑微而渺小的眾生

激濁之心

一條從西涼山雙龍洞發(fā)源的河流

奔流近30 公里后匯入牛欄江

成為牛欄江一條重要的支流，這就是

哈喇河——一條用微弱的清流

對抗渾濁江水的河流，始終堅持

激濁揚清的志向，就像試圖將巨石

推上山頂?shù)奈魑鞲ニ?，或是與風車

搏斗的堂吉訶德，明知是無望的戰(zhàn)斗

卻不計成敗，只是表明反抗的態(tài)度

從牛欄江漫游回來，這條不自量力的

小河多次出現(xiàn)在夢中，有時它

憤怒咆哮，漫上入?yún)R口橫亙的鐵索小橋

我分明看見了，清流橫截江面

而完成它一生的夢想。更多時候

它更像一只溫順的綿羊，總是使用

以柔克剛的技藝，一寸一寸地將濁流

排斥在外——它對固守自己的領地

一直寸步不讓，并且總在呼喊：

將滇池截流的上游的江水，通通都

傾瀉下來吧！因此，有人想要做一條

叫哈喇河的小河，修煉澄澈的心靈

永不懈怠的進取精神，以及那一顆

堅決抵抗庸常人世滔滔洪水的頑強野心

一種煙嵐

一陣疾雨過后，陽光重新灑布天空

迅速蒸發(fā)的水汽上升，凝結(jié)成

一層層輕絮一樣的薄霧，這些薄霧

猶如輕煙，繚繞于危崖上群峰之間

群峰便以環(huán)佩絲絨般的飄帶作勢欲舞

營造一種夢幻的虛境。天空露出

不規(guī)則的空白，陽光從空白處照射

下來，描繪一幅蒼莽而深邃的江山圖

展現(xiàn)出油畫般的質(zhì)地。一些流散的輕絮

飄蕩在峽谷上空，似乎踩著流云

就可羽化飛升。褶皺中散落的村舍

被一片無邊的寂靜包圍，誰此刻發(fā)出

聲音，都是有罪的。鄉(xiāng)民們默默勞作

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命運的背景已顯露

如此肅穆而深厚的力量，萬物沉浸于

陽光宏闊的俯視。我們駐足于懸崖邊上

同樣不敢敲碎這神圣的寂靜。也就是說

煙嵐的飄動同樣是無聲的，一種萬物

心領神會的靜，在牛欄江上空凝結(jié)成

一塊碩大的鏡子，瞬間打通了天地之間

管莖的關節(jié)。因此輕煙飄蕩，并不是

夢幻，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提示和警醒

石頭年鑒

那些像綿羊低頭啃食青草的石頭

密密麻麻，布滿險峻的峰巒

微微彎曲的背脊猶如一張張拉開的弓

一些密布在車窗玻璃上的雨點

具有黑色的鑲邊，就像那些胡亂

排列的石頭，當雨滴和雨滴融合

沖下一條白色溝壑，類似疾雨

把石陣縫隙里的泥土沖下牛欄江

經(jīng)過一年一年不斷淘洗，石頭更加

凸顯出來，成為峰巒的鱗甲

而泥土掏空，會露出一些洞穴

成為蛇鼠的棲身之所，在看似荒蕪的

石陣里，草籽處于食物鏈底端

一條形成閉環(huán)的生態(tài)鏈，隱藏于

我們并不知曉的黑暗中。因此，我們

可以猜測，一個難以準確認知的

平行世界，由不同于人類的事物

組成，它們同樣有必須遵守的律法

和信仰。譬如初陽升起，萬物

噤聲，唯有無邊的蒼穹里誰在喧響

佛號，眾石迎著陽光膜拜，似乎

正接受洗禮，馬上從頑石變成了佛

鳥道指南

一只鳥從谷底起飛，翻越懸崖

停在中關村一個正在做作業(yè)的小姑娘

窗前，可能要耗盡全身力氣

而一個人從牛欄江邊出發(fā)，沿著鳥道

爬上崖頂，則需要帶足飲用水

歇息幾次，才能敲開親戚家的大門

如果他需要帶一些禮物，比如三五個

南瓜，半袋剛從黃土里刨出的花生

則要預先養(yǎng)好一匹耐勞的毛驢

馬是不行的，行走在如此崎嶇的山路

會將石頭踢入江底；騾子也不行

這個急躁的家伙，隨時有投崖的想法

只有毛驢，擅長在逆境中緩慢前進

它用慢來抵抗時間的流逝，和絕望的

彌漫。有些人喜好往它脖子掛一串鈴鐺

叮叮當當?shù)穆曇粽渲榘銥M山路，就像

這些沉默寡言的鄉(xiāng)民，一個人攀援時

總要唱起山歌壯膽，其實，他們的秉性一致

褶皺新編

牛欄江兩岸的絕壁之上

還有群山起伏，勾勒出更遠的天際線

矮灌木覆蓋群山，它們因為風霜

狂虐，石陣叢立，再也長不高

正因為如此，它們更加緊貼大地

沿著山勢一直鋪向山腳，而群峰

仿佛由無數(shù)只巨大的腳柱支撐

最終形成許多褶皺，不規(guī)則地排列

如果從高空俯瞰，群山仿佛折過

又撐開的紙張，天空對這些折痕保持

凝視，兩岸的絕壁才是最堅實的

基座——牛欄江山水層次分明

水往低處流，的確是不可辯駁的真理

江水湯湯，永無止息，并不因為

褶皺的提示而停下腳步。因此，牛欄江

可劃分為三個章節(jié)：

一個是江水，從最低矮處蛇形而去，在漲潮時發(fā)出

雷鳴般的轟響；中間絕壁樹立，是風

才能奏響的巨大琴箱；上一層由

群峰和鳴，它們更擅長與云霧共振

營造出抑揚頓挫的背景樂，就像我們

并不因褶皺般起伏不平的人生而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