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禮
母親從地里回來,渾身上下冒著熱氣。她看到搖籃里不?;蝿邮帜_號哭不止的弟弟,忙放下身上的背篼,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冷水,先仰頭咕嚕咕嚕喝上幾大口,然后掀開衣服,掬起瓢里的水,輕輕拍打在乳房上。母親的乳房很白很大,里面充滿了乳汁。她從搖籃里抱起弟弟,把乳頭塞進(jìn)他嘴里。弟弟一撮嘴,停止哭泣,迫不及待吸起來,吸得吧嗒吧嗒響,不時還嗆了一下。
母親心疼,伸手扯扯他的耳朵,笑著說:“嗆多多,嗆多多,慢慢吃,大哥又不搶你的吃?!?/p>
我說:“我也餓了?!?/p>
母親說:“餓了也要等一會兒?!彼焕砦?,低頭專注看弟弟吃奶,用手輕輕拿掉粘在他身上的草屑。弟弟的搖籃是用稻草墊鋪的,總有一些細(xì)細(xì)的草屑粘到他頭上、臉上。弟弟很快吸空一只奶,母親調(diào)轉(zhuǎn)他的身子,讓他去吸第二只。她看到我緊盯弟弟吃奶的樣子,笑著說:“要不,你來吸弟弟吃剩的這個奶?”
我說:“我不吃奶,我要吃飯?!?/p>
“那還得等到晚上才有飯吃?!?/p>
母親不會騙我,她說晚上有飯吃,晚上我就一定能吃得上飯。
母親讓弟弟又吸了一小會兒,就把奶頭從弟弟嘴里拔了出來,把他放回?fù)u籃里。“哪能讓你一個人吃飽?我和你大哥都沒得吃飯呢,豬也沒得喂,我還要出門去打豬菜,晚上回來還得煮才有飯吃。”
弟弟躺在搖籃里,不停晃動雙手,嘴里咿咿呀呀喊,我想他是還沒喝夠奶水。母親管不了這些,拿起背篼,說:“先給你吃個半飽,你跟大哥在家,我打完豬菜回來再給你吃。”像往常一樣,母親隔著空氣,隔著堂屋,朝大瓦房另一頭的祖母喊:“媽,幫我看一下,我做工去了?!币膊还苣穷^有沒有回應(yīng),徑直背著背篼朝門口走去。母親怕我玩火,怕弟弟翻身滾落出搖籃外。我只聽見門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母親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屋角,消失在山路盡頭。
母親要去打豬菜的地方很遠(yuǎn),來回需要兩個多小時。附近地里的豬菜被人打光了,只有遠(yuǎn)遠(yuǎn)的荒洞子才有。母親從不讓我去那些地方,那里不僅山路難走,荒草多,容易摔跟斗,草里還有長蟲,被咬上一口就有可能丟了性命。
母親出門時,太陽已偏西,天邊鋪著一層厚厚的云,如同棉絮,太陽最終會隱沒在這些棉絮里,想我那常年不歸家的父親,應(yīng)該就在這片棉絮之下的哪個地方做工,抽著冒有難聞氣味的煙。
屋里只剩下我和弟弟了,他剛吃過奶,躺在搖籃里手腳亂舞,自己樂呵著,嘴角還殘留有母親的奶香。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吃母親的奶了,但那香味仍記得。陽光從窗口斜斜地照下來,把屋里照得透亮,光里帶著紅暈,把弟弟的臉照得粉紅粉紅的。
祖母在剁豬菜,她旁邊不遠(yuǎn)就是豬圈,兩頭豬趴在豬欄前,朝她嗷嗷直叫,這讓她很是心煩。作為大伯家的當(dāng)家人,祖母不僅要負(fù)責(zé)煮好兩頭豬的豬食,還要負(fù)責(zé)煮好大伯一大家子的飯菜,看管好大伯家的五個小孩,這些零零碎碎的雜活讓她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祖母一邊剁豬菜一邊罵那兩頭豬。祖母罵豬就跟罵人一樣狠。祖母越罵,豬越哼得高聲,像是終于找到了主人,有了撒嬌撒潑的對象,惹得祖母更用力地拼命剁豬菜,整個大瓦房里全都是刀剁木板嘭嘭嘭的聲音。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她是不會轉(zhuǎn)進(jìn)我家這頭來的,甚至連看一眼都不會。當(dāng)然,她也不能去關(guān)心竹籬笆墻那邊的滿叔家,雖然她最疼滿叔。她不敢去幫滿叔家做事,她怕大伯不高興。
這座大瓦房已經(jīng)很舊了,地上滿是小坑小洼,用來作間隔的竹籬笆墻開始稀疏,上面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它還是祖父祖母年輕時候建造的,三間是主房,主房上蓋的是瓦片,兩頭是三個兒子分家時擴(kuò)建的廂房,上面蓋的是茅草。大伯一家和祖母住東頭,他們獨占一間,我家和滿叔家在西頭,共享一間,中間隔著一面薄薄的竹籬笆墻。主房正中那間是堂屋,供著神龕香火,平時是空著的,只在過年吃團(tuán)圓飯時,才把飯桌擺到那里,三家人坐到一起吃年夜飯。
祖母不幫滿叔家做工,這讓母親感到心理平衡。母親和滿娘關(guān)系不好,當(dāng)然不愿意祖母去幫滿叔家做事。但她每次出門都交代祖母幫看管我和弟弟,倒是不怕滿娘不高興。祖母抱怨說:“我吃哪蔸瓜,我就護(hù)哪蔸瓜,不會吃著這蔸藤上的瓜去護(hù)著另一蔸瓜的。”母親卻從來不理會。
“我就不相信你眼睜睜看著這兩個孫子不管!”母親說。在母親眼里,祖母是一個嘴硬心軟的人,她嘴里講一樣,做的卻是另一樣,畢竟這些都是她的孫子。這些孫子是要為她送終的,她不可能丟下這些嫩娃娃不管。祖母那些抱怨話分明是故意說給大伯和滿叔兩家人聽的,她怕他們不高興。
母親是對的。我剛學(xué)會走路時,每次外出做工,她都這樣把我托付給祖母。祖母嘴上說不管,可等母親真的走出家門,我嗷嗷哭著追上去時,她仍不得不罵罵咧咧地跑過我家這頭來拉住我。祖母忙,沒空管我,就拿出背帶,一頭綁在我腳上,另一頭綁到堂屋的中柱上,任由我像一只小狗,圍著中柱四周來回打轉(zhuǎn)轉(zhuǎn),屎屎尿尿粘得全身都是。在祖母照看我的那些日子,我想我大概就跟圈里的豬一樣,整天窩在屎尿里。多年后,我和母親抱怨這些事,母親笑著說:“總好過沒人理你。”
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和祖母的關(guān)系是復(fù)雜的,吵架時,可以吵得天翻地覆,和好時,又情同親母女。我父親長年在外打工,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每次回來,他都帶回山里吃不到的東西,比如水果糖、白糖沙餅、綠豆糕、餅干、蘋果、雪梨等,母親總是毫不吝嗇地分給祖母一份。怕侄子侄女們搶吃,母親背著人偷偷遞給祖母,祖母則用衣兜悄悄接,兩人都不出聲,像在密謀一件大事。只是,不管母親怎么防,第二天我總能在堂哥堂姐身上聞到糖果餅干的味道,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得到祖母的東西的。
我們都怕祖母。記得有一次,堂姐端著潲水去喂豬,不小心絆到門檻摔倒在地,被滾熱的潲水濺了一身,號啕大哭起來。祖母聞聲從屋里走出來,開口就罵,她并不關(guān)心堂姐是否被燙傷。祖母手里拿著攆雞的竹篙,拍打得地面啪啪響,嘴里厲聲咒罵著堂姐的不是。她是心痛那些灑在地上的潲水。堂姐看著竹篙離她越來越近,顧不上痛,忙從地上爬起來,從屋檐坎上飛快跳到屋檐坎下,翻過籬笆欄,一溜煙鉆進(jìn)苞谷林中。苞谷林齊腰高,矮小的祖母看不見堂姐,只好又罵罵咧咧地轉(zhuǎn)進(jìn)屋里。
太陽落下山時,大伯和大伯母背著背簍進(jìn)屋了,房子那頭的火塘很快亮了起來,堂哥堂姐們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火塘邊開心地嘻哈打鬧。我家火塘還沒生火,冷冷清清的,我和弟弟隱在昏暗里,大伯家的火光和笑聲,讓我覺得肚子更餓了。祖母終于轉(zhuǎn)臉看過我這邊來,朝著我大聲喊:“你得把火燒起來,等你媽回來就煮飯。”
我聽從祖母指揮,從屋外找來一些干柴,又扯來一把雜草,穿過堂屋,去大伯家要火苗子。大伯母正在收拾從地里背回來的東西,見我走過來,連忙把背篼底下的豬菜扯上來,翻蓋到上面。其實我都看到了,那背篼里除了豬菜,還有十幾棒新鮮的苞谷棒。
我把火塘的火燒起來時,滿叔滿娘也從地里回來了,背著背篼,上面覆蓋著青草。他們走得很快,我只看到人影在堂屋一閃,就鉆進(jìn)他們小屋子去了。我聽到劃火柴的聲音,籬笆墻那邊就亮起火光來,滿叔滿娘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說些什么,但從他們手里發(fā)出的聲響,我卻知道那一定是在剝苞谷殼。
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屋外一片漆黑,這讓我有些害怕,擔(dān)心起母親來。祖母說過,天一黑,山里的人熊婆婆就要出來吃人。人熊婆婆長著長長的毛、尖尖的嘴,個頭跟人一樣,能一口吃掉整個小娃娃。我越想越怕,將頭伸到窗口,對著黑漆漆的野外喊:“媽——媽哎,媽——媽哎。”我把喊聲拉得很長,這樣聲音就會傳得很遠(yuǎn),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一聲聲回響過來,卻聽不到母親半點回應(yīng)。
“媽——媽哎,媽——媽哎?!蔽矣趾?,弟弟顯然被我的聲音感染了,咿咿呀呀地跟著喊,用腳亂蹬著搖籃,把搖籃蹬得晃動起來。
夜色越來越重,潮濕的霧氣在窗口邊升騰。聽不到母親回應(yīng),我有些氣餒了,離開窗口退到屋里,用手推著搖籃,讓弟弟安靜些。
大瓦房的另一頭,大伯一家開始吃晚飯了,他們圍著桌子,一邊吃飯一邊討論明天收工后要去哪塊地種紅薯。那時候,土地還沒承包到戶,地都是集體的,但可以在一些荒地上種紅薯。紅薯藤可以喂豬,紅薯可以補(bǔ)糧食。大伯是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平時都是大聲吆喝著隊上的事,就算在家里,那聲音也是出奇地大。
隔壁的滿叔家傳來舂碓聲,一股新鮮的苞谷漿香氣從籬笆墻縫飄過我家來,今晚他們又是吃漿漿飯。這一段時間,貌似大伯、滿叔和我們家都是吃漿漿飯,那種香氣我太熟悉了。聞著滿叔家的漿漿飯香味,我感覺更餓了。
我們家好久沒煮干米飯吃了,那裝米的木桶就放在屋角,里面沒有一顆米,解決饑餓的唯一辦法是等母親回來。我又把頭伸出窗口,沖著黑漆漆的夜空喊起來:
“媽——媽哎,媽——媽哎。”
“媽——媽哎,媽——媽哎?!?/p>
或許是聽得不耐煩了,滿娘在隔壁對我說:“你不要喊了,你媽正忙著,你喊多了,她累得慌,回來就給你幾條子?!?/p>
滿娘講的是事實,想起母親用木條抽打的痛,我不敢再喊了。我把下巴靠在窗欞上,無助地看著屋外黑漆漆的夜。窗欞抵到我的嘴唇,我下意識地用牙去咬,竟然咬下一口木屑,木屑帶著淡淡的咸味,讓我想起母親煮的好吃的東西來,忍不住咬了一口又一口。很多年后,我家要推倒這座大瓦房另建新樓房時,母親指著窗欞,笑說我小時候像餓死鬼,餓起來連木頭也吃。我看那窗欞,花斑點點,被我咬得像老鼠啃過的一樣。
弟弟哭了,我知道一定是尿片子了。弟弟平時不愛哭,只在尿片子或餓奶時才哭。我去房間找了一塊干布片給他換上,輕輕晃動著搖籃,弟弟哭著哭著,又變成笑了。火塘里的火小了,我又添了一些柴進(jìn)去,火苗旺了起來,火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著我和弟弟。
滿叔一家也開始吃飯了,我聽見他們翻弄碗筷的聲音。當(dāng)然他們是不會叫我過去吃飯的,母親和滿娘吵過大架,結(jié)下了仇,因為一口鐵鍋子。
祖母在給三個兒子分家時,看到有一口小鐵鍋漏底了,就沒有把它列入分配計劃里,而是直接拿給了滿娘,說她剛成家另立戶,多給一口鍋頭也應(yīng)該,更何況是一口漏了底的小鍋頭呢,不值什么錢。母親卻很不滿,跟祖母說:“我比滿妹早來到這個家做了幾年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憑什么她能多分一口鍋頭?雖然鍋底是壞了,但只要喊那補(bǔ)鍋匠來補(bǔ)一補(bǔ),又是一口好鍋。”滿娘也不示弱,說:“老人分給我的就是我的,誰也拿不去?!鞭r(nóng)村人吵架很實在,都是嘴巴上的功夫,就算有打架的沖動,也會把那怒火泄憤在其他地方,比如用力拍巴掌、跺腳,當(dāng)然還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
母親和滿娘這對妯娌,在這一家本是外來的姓氏,她們沒有結(jié)成聯(lián)盟,相反卻為一口破鍋頭發(fā)動了戰(zhàn)爭。我很清晰地記得,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發(fā)生在這座大瓦房里最大的一場吵罵。母親和滿娘隔著那面泥巴剝落的籬笆墻,相互爭吵著,聲音飛出去,在大瓦房里響亮地亂竄。大瓦房外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滿叔坐在屋里,他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相對已生了孩子的母親,剛嫁為人婦的滿娘難以招架她罵架的老辣。母親的語言如滔滔江水狂涌而來,滿娘的語言才如山間溪水潺潺而去,母親罵出三句,滿娘才罵一句,就在眾人以為母親穩(wěn)操勝券時,祖母出現(xiàn)了。當(dāng)她著一身黑色土布,像跳大神一樣從大伯家出來時,我就知道,母親會輸?shù)煤軕K。
歲月已經(jīng)把祖母修煉成一只富有經(jīng)驗的老獵狗。她先是站在堂屋里,隔著幾米的距離,和滿娘形成對角,共同向母親開戰(zhàn),這讓母親顧此失彼,不得不分散作戰(zhàn)精力,左右轉(zhuǎn)動著漲紅的臉,一面對付來自堂屋祖母高亢嘹亮的聲音,一面對付竹籬笆墻外快被她碾壓下去仍做垂死掙扎的滿娘的聲音。為了給自己壯大聲勢,母親還拿起平時趕雞用的竹篙,不停敲打地面。滿娘見狀,也拿起刨火棍敲打起火鋪,那聲音比竹篙更厚實、響亮。一時間,整個老瓦房像在震雷。祖母就是在震雷聲中跳進(jìn)滿娘家的。她跳到火鋪上,一下子就比母親高出半個身子,她的咒罵聲從高處向母親的頭頂壓下來。祖母一邊罵,一邊用雙手拍打竹籬笆墻,她罵母親不知理、勢利、無親情、無情義。竹籬笆墻在祖母的拍打下左右晃動,涂在上面的泥巴紛紛掉落在地,揚(yáng)起滿屋灰塵,滿叔被嗆到了,不得不逃到屋外去。突然一聲脆響,祖母手腕上的玉鐲子擊打到木楞子上,斷成幾截,掉落在地上,祖母的罵聲也隨之戛然而止。
那只玉鐲子是祖父留給她的念想,聽說祖父挑貨下百色,走了三天三夜,用兩塊大洋給她買的。玉鐲透明溫潤泛著綠色,祖母很喜歡,一直戴在手上。很多年里,直到祖母去世,每次說到那只玉鐲子,她總嘆息著說:“好可惜喲,我也沒注意那里有根木楞子呀……”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故意刨根問底,追問當(dāng)年這場最大的爭吵事件,她為什么要幫滿娘而不幫我母親。年邁的祖母坐在背椅上,咧著干癟的嘴,狡黠地笑著說:“你滿娘剛成家,還沒有娃,沒有娃的家還不是家,不像你媽,娃都五歲了,就算我再怎么跟你媽吵,她也不會離開這個家,而你滿娘不同,稍待不好她就無牽無掛跑回娘家去了,哪頭重哪頭輕,我是要分清楚的,一家人,罵了吵了也就過去了,媳婦跑了就難討回來,只是可惜我那只玉鐲子了。”
屋外起風(fēng)了,吹得樹葉沙沙響,屋里火光搖搖晃晃的,我又擔(dān)心地伸出頭對著黑漆漆的夜空喊:“媽——媽——”
“回來了,你喊什么?想吃條子!”母親的聲音終于在環(huán)路上回應(yīng)了,聲音自遠(yuǎn)而近,越來越清晰,我想母親是一路小跑著回來的。我忙跳下火鋪去給母親開門,全然忘了,她很可能手里拿著要抽打我的條子——要是真有,只要母親回來,我也愿意給她打。
“喊什么喊?我不是說過我去打豬菜的嗎?”母親怒火未消。
“我餓了?!蔽艺f。
“餓了也得等一會呀?!蹦赣H放下背篼,走到搖籃邊看了看弟弟,見弟弟身下墊著干布,臉上有了笑容。
“他沒哭吧?”母親問。
“沒有?!蔽艺f。
“以后我出去做活路,你別在家老喊,喊得我心子慌慌的,做不成活路?!蹦赣H喘了一口氣,對我說。
“我是餓了才喊你的?!蔽艺f。
“餓了先喝幾口水,我現(xiàn)在煮飯去。”母親說。
我走到水缸前,用木瓢舀出水來喝了幾口,肚子果然沒那么餓了。
母親找來煤油燈,點亮,放在桌子上。煤油燈的火光很小,像黃豆,跳躍著。對著這燈光,母親開始打理背篼里的東西。她把背篼上方的豬菜拿走后,一些新鮮苞谷棒就露了出來。我剛想說話,母親連忙用手勢阻止我:“不要講話?!彼襾砟樑?,動手剝苞谷籽,那些苞谷籽太嫩了,白色的漿汁濺在她手指上,就像她喂弟弟的乳汁。
我蹲在母親身邊,歡喜地看著她剝苞谷粒,肚子不安分地咕嚕咕嚕響了起來,母親看了看我,說:“等一會兒就有飯吃了。”
她嫌用手剝苞谷粒太慢了,就找來菜刀,把苞谷棒立在盤中,用刀削,那一排排苞谷粒就紛紛落了下去,不一會兒,十來棒苞谷就被母親削好了。
母親伸手在苞谷粒中掏了幾下,把毛須清理出來,在盆中放上些水,拿到偏屋,那里有一個石磨子。她用清水將石磨粗粗地清洗了一遍,洗掉上面的塵灰,就將苞谷粒兌著水放入石磨眼中,用手推動石磨的柄。石磨發(fā)岀嚯嚯嚯的聲音,石縫間就流出米漿來,白色的,稠稠的,再過一會兒,我就能吃上香香甜甜的漿漿飯了。我愛吃漿漿飯,它要比木薯飯、米糠飯好吃得多。
我不斷給火塘添柴,盡快把鼎罐里的水燒開,等母親磨好苞谷漿,就能倒進(jìn)鼎罐里煮。過不了多久,我們一家就能吃上晚飯了。
“我們家吃漿漿飯的事,你不能往外說?!蹦赣H交代我。其實不用母親交代,我也不會出去說漿漿飯好吃的事。大伯時常在村里說:“無煙洞子那里的苞谷不知是被人偷還是被猴子偷的,每天都在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