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女教類善書傳播與戲曲中女性形象研究

李 艷

明清時期，勸善書集中編撰，流布傳播深遠，形成了規(guī)模浩大的勸善思想文化運動，構建了新的民間道德秩序和規(guī)范。以“女四書”為代表的明清女教類善書在編撰和傳播上出現(xiàn)新的形式，思想上傳遞出新的涵義，對明清戲曲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影響深遠。正統(tǒng)女教思想的強化與女子教育中的實際效力之間的關系復雜。精英階層家庭的女性在箴規(guī)內則的教育外，接受了多元文化藝術教育。對禮的堅守和對情的高揚，規(guī)訓與覺醒的矛盾與調和鮮明地體現(xiàn)在明清傳奇戲曲女性形象塑造中。

一 明清女教類善書的編撰傳播與勸善思想運動

明代朝廷資助了大量的敕撰書出版，“以《勸善書》為首，內容、體裁上多以民間容易接受的方式而作成，因此對民間教化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在上述的敕撰書中，與教化最相關的，大體上是《大誥》三編、《教民榜文》、《勸善書》、《為善陰騭》、《孝順事實》、《五倫書》及《女訓》類”(1)﹝日﹞酒井忠夫《中國善書研究》(增補版)上卷，劉岳兵、何英鶯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該書中共列舉57種善書，詳參第23-41頁。。敕撰教化類善書的出版推廣引領了有明一代儒釋道三教及民間編撰善書的潮流，在明末清初，迎來了善書發(fā)展史的興盛時期，這一時期的鄉(xiāng)紳士儒和思想界的名人，如袁黃、呂坤、楊東明、高攀龍、陳龍正、劉宗周、顏茂猷，佛學大師云棲祩宏等，都積極撰寫善書并推動勸善理論建構或者躬身踐行?！读朔菜挠枴?、《閨范》、《人譜》、《迪吉錄》、《自知錄》等善書，在明清思想界影響巨大。道教勸善書從宋至明清逐漸被編寫出來，其中有“三圣經”之稱的《太上感應篇》、《文昌帝君陰騭文》、《關圣帝君覺世真經》，在明清流布廣泛，深入上下層民眾民心。大儒惠棟于清乾隆年間作《太上感應篇注》，俞樾于同治年間撰《太上感應篇纘義》，掀起了一場對善書三圣經疏義、注證和圖解的熱潮，善書逐漸成為流行于士庶各階層的日常生活指導書。善書超越了貴賤貧富，融合了儒釋道三教學說，混合了民眾宗教的思想意識，旨歸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通過神道設教的方式對民眾進行勸善懲惡的道德教化。善書是中國宗教與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完美結合，晚明至有清一代的勸善思想運動，為鞏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思想統(tǒng)治，更好地處理世俗社會人倫關系，起到了重要作用。勸善書在文義內容上的通俗性、操作上的簡易性，“與戲曲、箴言及家禮相同，善書作為一種重要的方式維系著中國社會結構及道德秩序”(2)游子安《勸化金箴——清代善書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勸善書中勸善戒惡、陰騭觀念、因果報應等基本思想與同時期傳奇戲曲創(chuàng)作之間有著某種契合和互動。明初到中葉，善書的敕撰、演訓和傳播，對以文人傳奇為創(chuàng)作主要類型的戲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出現(xiàn)了如邱?！段鍌惾珎渲倚⒂洝?、鄭之珍《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等影響較大的教化劇。

在明清善書廣泛出版?zhèn)鞑サ倪^程中，婦女的箴規(guī)之作——女教書，被大量編撰，流傳甚廣(3)本文對明清“善書”以及“勸善思想”的討論與研究不僅僅局限在《太上感應篇》、《陰騭文》、《功過格》等宗教文獻上，而且將家訓、箴規(guī)、女訓類等包含有勸善懲惡、彰善糾過、勸化金箴等勸善思想內涵的文獻列入考察和研究范圍。。明成祖朱棣的仁孝文徐皇后于永樂二年(1404)編撰《內訓》二十篇，以教化后宮嬪妃以及大臣女眷，開啟了明代女教類善書撰寫的先河和典范。徐皇后在明永樂三年(1405)還單獨撰寫了《勸善書》十二卷。在明代女教類善書中，明末山東瑯琊王相之母所作《女范捷錄》影響巨大?！秲扔枴?、《女范捷錄》與東漢班昭《女誡》，唐代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撰《女論語》，合稱“女四書”，是明清時期女性教育的示范教材。除《內訓》、《女范捷錄》外，明代代表性女教書籍及家訓主要有：解縉等編《古今列女傳》，溫璜執(zhí)筆《溫氏母訓》，呂坤《閨范》、《閨戒》，呂得勝《女小兒語》，趙南星《女兒經注》，夏樹芳《女鏡》，馮汝京《女范編》，茅坤增補、彭烊評閱《古今列女傳評林》，楊應震《貞懿錄》，黃希周《閨范十集》，猶龍子編撰《列女傳演義》，朱瑞圖《女史全編》，許有轂《古今貞烈維風什》，吳震元《奇女子傳》，汪氏增輯仇英繪圖《繪圖列女傳》，陸圻《新婦譜》(明末清初)，陳確《新婦譜補古今貞烈維風什》(明末清初)，《雙節(jié)錄》(作者不詳)，等等。其訓誡的對象包括后妃婦女、閨門女子、庶民女子等各種身份的女性，是對女性為女、為婦、為母等德行的誡言和規(guī)訓。清朝統(tǒng)治的各個時期，女教類善書全面、系統(tǒng)、集中編輯出版，數量繁多，種類多樣，如王相《女四書》、陳宏謀《教女遺規(guī)》等對前代女德讀物的合編結集，清世祖御定傅以浙撰《內則衍義》、章學誠《婦學篇》、藍鼎元《女學》、李晚芳《女學言行纂》、李清《女世說》、賀瑞麟《女兒經》、馮樹森《四言閨鑒》、朱浩文《女三字經》一卷、張承燮《張氏母訓》二卷、劉鑒《曾氏女訓》三卷、曾懿《女學篇》一卷，等等。此外，民間勸善書中也有對女性德行的訓誡與規(guī)定。如清李日景《醉筆堂三十六善》中《居官三十六善》：“孝子節(jié)婦 極力表彰?！?4)袁嘯波編著《民間勸善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54頁。《農家三十六善》：“婦女樸實，不用金銀珠翠，不學城市裝扮。”(5)袁嘯波編著《民間勸善書》，第158頁?！段牟劬^格》專門有“妻妾功格”、“妻妾過格”，對正妻和妾室的善惡功過作出評分(6)袁嘯波編著《民間勸善書》，第210頁。?！恫毁M錢功德》專門有針對婦女《婦女不費錢功德》四十二條，徐幼眉《戒談閨閫文》、格言箴銘《遺女十戒》等，都是對女性德行修養(yǎng)的要求。

二 明清女教類善書的內涵和特征

與前代女教書相比，以“女四書”為代表的明清女教類善書在編撰和傳播的形式上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思想上傳遞出了新的涵義。

一是“以德為本”成為明清時期女子文化思想教育的核心觀念，女子接受文化知識教育的目的，不是識文斷字，而是明道育德，忠貞于夫，教育子女，和睦家庭，內助國家。較前代女教書往往從進德修身、慎言謹行、勤勵節(jié)儉、睦親慈幼等方面闡述女子德行問題，明初女教類善書開始強調婦女積善成德，對家庭、國家與社會的重要性和積極影響?！秲扔枴しe善》要求婦人要積善厚德，“夫享福祿之報者，由積善之慶。婦人內助于國家，豈不可以積善哉！”闡明吉兇災祥與善惡之間的對應關系，即“吉兇災祥，匪由天作，善惡之應，各以其類。善德攸積，天降陰騭”，積善則吉祥存，行惡則兇災現(xiàn)?！吧茷閮戎?，故上天陰騭，福慶悠長”，“天之陰騭，不爽于德，昭著明鑒”，“積善成德，神明自格”，并列舉圣母先賢和孝慈高皇后的案例以證明?！白院箦劣谑渴酥?，其必勉于積善，以成內助之美”(7)沈朱坤譯注《繪圖女四書白話解》，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頁。本文諸引古籍，凡無新式標點者，為便于閱讀，引用時皆逕行標點。。

女教類書籍仿照宗教類善書神道設教的方式，吸收了宗教類善書“勸善戒惡”、“陰騭觀念”、“因果報應”等核心思想，認為人的品行善惡和人生際遇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積善成德，以求好報。明前期諸帝及后妃非常注重以歷代善惡報應事例訓誡婦女和臣屬。徐皇后組織編撰《勸善書》十二卷，其書撰寫體例，依序摘取儒、釋、道三教格言為首，名為“嘉言”，在三教“嘉言”之后，附上殺生報應、輪回因果等主題的“感應”事實以事輔教。明成祖朱棣在歷代傳記中輯出165位因陰騭而獲天報者的事跡，逐條加以評論，附系以詩，于永樂十七年(1419)編成《為善陰騭》十卷。明中期出版家、戲劇家汪廷訥環(huán)翠堂刊刻了一部勸懲故事集，“勸懲故事”善惡二分，以善書與功過格的形式，分為忠、孝、節(jié)、義四部分，記述自上古時期至明代374位楷模人物的事跡(8)﹝日﹞長澤規(guī)矩也《和刻本類書集成》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95-450頁。。明末清初善書的編撰尤其是眾多注本，往往取古今善惡感應、陰騭果報事例與原文比附或者依句繪圖，圖說圖證直講，如對善書“三圣經”注證注案：《太上感應篇集說通釋》、《太上感應篇匯編》，《文昌帝君陰騭文注案》、《丹桂籍注案》，《關圣帝君覺世真經注證》、《觀世經果報圖證》，等等。教化善書的推廣傳播往往借助圖畫、歌謠、戲曲與曲藝等通俗文藝形式，勸善以俗，呈現(xiàn)驗證因果報應、積善成德等思想。清乾隆年間，出現(xiàn)圣諭宣講內容與善書相融的現(xiàn)象，形成了清中后期流行于民間的“說善書”圣諭宣講娛樂表演活動。女教類善書編撰與傳播也趨向多樣化的形式。晚明呂坤深感歷代女訓類書籍晦澀難明，索然無味，無以感惕世人，編纂《閨范》，對記載的賢德婦女力求一人繪一圖，圖文并茂并輔以音釋，便于粗通文墨的女性觀覽。呂坤針對販夫村姑下層婦女編纂的《閨戒》更力求文字淺顯，使用了俚俗歌謠的編寫體制。清代女教類善書為了便于文化水平較低的中下層婦女的學習理解，逐漸走向通俗化和大眾化：在思想內容上，貼近生活實際；在語言上，多用俗語，用詞淺鄙；在形式體裁上，多為韻文，便于誦讀，也有的采用圖文結合的形式?！笆浪兹寮覀惱?，所存在的載體，就是這些因果報應、鬼神福佑故事，及勸戒歌謠，格言雋語等等, 而不再是經書、注疏、古文、講章、語錄那些東西。民間有時也會把這些故事另行敷衍成小說，或拼合歌謠格言，配上音樂，編成戲曲，又或制為寶卷、彈詞。總之，民眾是從享用文學中去獲得倫理教化的?！?9)龔鵬程《乾嘉年間的鬼狐怪談》，《中華文史論叢》2007年第2輯，總第8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9頁。

二是提倡女性貞節(jié)教育，強化節(jié)義貞烈觀念。中國古代的女子教育始終注重女子倫理精神的培植和道德人格的養(yǎng)成。但到了明代，“女性的道德標準由無性別特征的美德如‘仁’(仁慈，威儀)、‘智’(聰明)等逐步發(fā)展為突出強調女性對婚姻的忠貞和對子女的貢獻”(10)﹝美﹞蘿莎莉《儒學與女性》，丁佳偉、曹秀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0頁。?！秲扔枴贰ⅰ堕|范》、《女范捷錄》等女教類善書都有相關章節(jié)論述提倡女子節(jié)烈的?！杜督蒌洝へ懥摇烽_篇：“忠臣不事兩國，烈女不更二夫，故一與之醮，終身不移。男可重婚，女無再適。是故艱難苦節(jié)謂之貞，慷慨捐生謂之烈?！?11)沈朱坤譯注《繪圖女四書白話解》，第154頁。明呂坤在《閨范》中專列“婦人之道”，要求婦人“純一堅貞，則持身之節(jié)操”(12)陳宏謀輯注《五種遺規(guī)》，北京線裝書局2015年版，第110頁。。清藍鼎元《女學》卷二中稱“女子守身，當兢兢業(yè)業(yè)，如將軍守城，稍有一毫疏失，則不得生……可貧可賤，可死可亡，而身不可辱”(13)藍鼎元《女學》，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41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77年版，第85-86頁。。傅以浙《內則衍義》十六卷中有五卷是用來闡述貞烈的，其中《守貞》兩卷，《殉節(jié)》三卷。

功過格是明清善書中一種特殊形式，將人行為的善惡功過分類評估打分， 以分數作為判定行為倫理價值的標準，并作為福禍果報的依據?！俺扇珛D女貞節(jié)”是積功累德的一種。如《文昌帝君功過格》之“閨門第八”規(guī)定“苦守節(jié)操”，“遇強暴,誓死自全。無量功”，“陷身失節(jié)。無量過”(14)袁嘯波編著《民間勸善書》，第262頁。。云谷禪師授予袁黃的《功過格款》中“功格”規(guī)定：“完一婦女節(jié)”與“救免一人死”同等，“準百功”?！斑^格”規(guī)定：“失一婦女節(jié)”與“致一人死”同等，“準百過”；“受觸一原失節(jié)婦”，“準十過”。(15)夏家善主編、劉保今注《名人家訓》，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版，第129-130頁。在無形中迫使男子不能娶寡婦，甚至提出不能與失節(jié)女子交往的看法。

董家遵在《歷代節(jié)婦烈女的統(tǒng)計》中對宋代以來節(jié)婦烈女數進行了統(tǒng)計：宋274人，元742人，明35829人，清12323人(16)董家遵《歷代節(jié)婦烈女的統(tǒng)計(附表)》，國立中山大學史學研究會《現(xiàn)代史學》1937年第2期，第1-2頁。。明清時期節(jié)烈婦女的數量在激增，而且與前代不同的是出身下層尋常百姓家的女子占了多數。宋、明以后，理學興盛，對于婦德的要求，提倡節(jié)義貞烈，趨向狹義與嚴苛。但是從列女到烈女的演變過程中，理學對婦女貞節(jié)道德觀的倡導并非唯一因素，明清旌表制度及政策建立并加大實施，節(jié)義貞烈婦女表彰范圍的擴大，清節(jié)堂 、恤嫠會等民間善堂善會經濟資助的規(guī)范，封建大家族對女性行為的制約以及女性自我的要求與堅持，都是促成貞烈觀念深化與窄化的助力(17)郭松義《清代婦女的守節(jié)與再嫁》，《浙江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第124-132頁。。

三 明清女教類善書傳播與戲曲中女性形象的塑造

明代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長篇體制傳奇逐漸代替了短小體制的雜劇，成為戲曲文學的主要樣式。元末及明前期出現(xiàn)的《琵琶記》、《伍倫全備忠孝記》、《香囊記》、《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等教化劇影響巨大，“道學氣”、“時文風”引領著戲曲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審美品格。傳奇戲曲傳播官方意識形態(tài)，自覺發(fā)揮輔教風化功用。明萬歷年間傳奇創(chuàng)作開始百花齊放并逐漸走向高峰，成為時代精英文化的主流。本色、當行、文采、情節(jié)布局等戲曲藝術自身審美要素在創(chuàng)作上被重視。明清之際，商品經濟發(fā)展繁榮，坊刻出版業(yè)興盛發(fā)達，提倡個性解放的心學思潮崛起，戲曲創(chuàng)作中情與理的思想沖突鮮明。精英階層家庭的女性在接受官方捍衛(wèi)和灌輸的正統(tǒng)女德規(guī)范教育外，文化藝術方面的多元教育也在開展。在這樣的社會經濟與時代思潮下，明清女教類善書的廣泛傳播和女德觀念，對傳奇戲曲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影響很大，但正統(tǒng)女教思想的強化與在女子教育中的實際效力之間關系是復雜的，也要分而論之。

(一)孝貞節(jié)烈女性形象集中出現(xiàn)

如果說女教類善書給出了女性應當遵循的德行標準的話，那么戲曲中為女性設定的情節(jié)行動就是她們對這些準則的踐行。在明清戲曲中，女性形象往往被塑造為孝順的女兒、忠貞的妻子和犧牲自我的寡母，女性最終獲得贊譽和福報的原因在于她們是孝女、孝婦、烈女、烈婦以及踐行著守節(jié)、順節(jié)、未婚守節(jié)等行為，她們弱小善良、嫻靜柔順，卻以令人震撼的貞孝節(jié)烈倫理美德打動著觀眾，體現(xiàn)著官方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女德觀，為形成良好社會風俗和女性教育作出了道德示范。

1.孝義節(jié)烈婦女形象

清雍正三年(1725)完成的《古今圖書集成》，從地方志、正史、野史中搜錄了大量婦女孝義節(jié)烈的史料，其中《明倫匯編·閨媛典》17部376卷，“閨孝部”卷32-卷39，“閨義部”卷40-卷44，“閨節(jié)部”卷45-卷118，“閨列部”卷119-卷328，總計296卷，從明初至康熙末年(1368-1722)的354年間登錄的孝義節(jié)烈婦女數量龐大(18)陳夢雷等編纂《古今圖書集成·明倫匯編·閨媛典》，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版。。地方志和大量叢書輯錄的孝婦烈女傳記、事跡、故事為戲曲中女性人物的塑造提供了題材武庫和道德榜樣。孝是百行之源，女德之首?！杜督蒌洝ば⑿小妨信e了史上很多孝行典范后說，“是皆感天地，動神明，著孝烈于一時，播芳名于千載者”(19)沈朱坤譯注《繪圖女四書白話解》，第152-153頁。。明清孝婦孝行主要有八類：養(yǎng)親、侍疾、就親于難、殉親、終葬、廬墓、撫孤、守節(jié)不嫁(20)林麗月《婦道與孝道：明代孝婦的文化史考察》，《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臺北)1998 年第6期，第15頁。。女性形象的孝道被明清戲劇家們書寫到了極致。《琵琶記》中饑荒之年吃糠恩養(yǎng)公婆的趙五娘，誠心至孝，感通天地?！断隳矣洝分袕埦懦筛翱?，其妻邵貞娘在家艱難度日，侍奉婆母。《玉鏡臺記》溫嶠妻子劉氏在家孝奉二母，終年無懈怠。明代地方志等文獻中多有“割股”的記載?！案罟莎熡H”孝道故事與精神在中國文學的稗史筆記、公案小說和戲曲中具有悠久的歷史和典范意義。這類孝婦，如《葵花記》中災荒之年割股療親的孟日紅，《伍倫全備記》中割肝救姑的淑清。《埋劍記》中的顏氏，夫戰(zhàn)南蠻而被俘十年未歸，顏氏父親勸女改嫁，顏氏剪發(fā)以拒絕父親的再嫁要求并割股撫養(yǎng)婆母。與前代相較，明代孝婦傳記中描述的孝行更富激烈性與新異性，為姑舐目、為親嘗糞等奇行異事不絕于縷。

在明清家庭倫理劇中，“旦”這一正面女主角基本上都是恪守“孝”德的典范。孝婦與節(jié)婦時有重疊，能節(jié)孝兩全的賢婦不在少數。據《明史·列女傳》所記，明代女性守貞守節(jié)的形式可分為以死守節(jié)、夫亡終身不嫁、未婚夫死永不嫁人、自殘守節(jié)等，常為了名節(jié)，作出激烈行為或不惜傷害生命，以死明志。“明代婦女遭逢突變，所作的激烈反應，……明代傳奇出現(xiàn)的‘割耳’、‘斷發(fā)’、‘劓鼻’、‘蒡面’等自殘身體關目在眀代社會曾經是一幕幕真實的情節(jié)”(21)司徒秀英《明代教化劇群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頁。。女性在“逼嫁”或“遇險”等境遇中，為避免失節(jié)而采取了多種“極端行為”以全貞節(jié)?！肚G釵記》中錢玉蓮是傳奇戲曲早期塑造的“節(jié)婦”楷模，她恪守與王十朋荊釵之聘，面對豪門逼婚投江誓死守節(jié)。《綈袍記》范雎妻子蘇瓊瓊，魏齊逼她改嫁其子，嚴刑拷打，瓊瓊誓死不從?！端{橋玉杵記》云英與裴航私定終身，得知被父暗許他人，抱石投河，以保全貞節(jié)。汪廷訥《彩舟記》中吳女聽聞與其私定終生的江生溺亡，決意守貞不二，誓死不改嫁?！秼杉t記》王嬌娘與表哥申生志同道合，被迫他嫁，誓死不從，為情而死。《尋親記》中第廿一出周羽妻子郭氏“剖面”以示節(jié)烈?！队耒R臺記》三十三出“獄中寄書”，溫嶠妻母被抓遭逼迫投降時，劉氏對婆婆道：“臣之死君，妻之死夫，其義一也。古有投崖之烈婦，斷臂之貞妻，妾何懼一死？”(22)《玉鏡臺記》，毛晉《六十種曲》(全十二冊)第5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9頁。《玉玦記》中王商妻秦氏慶娘避亂而被惡人擄掠，欲納為妾，秦氏截發(fā)毀容斷惡人之念?！峨p珠記》中的郭氏貌美，歹人圖之，設計陷害丈夫被判絞刑，郭氏自投于淵以求貞烈?！督鸹ㄓ洝分谢ㄈ菰旅灿胁徘榈慕鸹?，丈夫周云赴考，金花被惡人強娶，守節(jié)自刎身亡?！读拷洝分行l(wèi)如瓊聽聞新婚丈夫樊若水死訊，投江自盡，其婆媳二婦皆忠烈?！队癍h(huán)記》第廿六出“逼女更夫”，張瓊英被父親逼迫更夫，欲投黃河：“婦人不踐二庭，夫在安可再嫁，曾聞漢陳孝婦甘貧賤以事親姑，唐李德武妻寧氏殞身而守夫節(jié)。”(23)《玉環(huán)記》，毛晉《六十種曲》第8冊，第95頁?！而Q鳳記》第十六出“夫婦死節(jié)”，楊繼盛妻張氏撰“祭文”，“代夫明志尸諫感君之本”，自刎死節(jié)，“夫為綱常重，妻能節(jié)義全”(24)《鳴鳳記》，毛晉《六十種曲》第2冊，第73頁。。蔣士銓《空谷香》塑造的姚氏是一個集貞、節(jié)、智、烈、俠、義于一身的奇女子形象。女主人公堅守一絲之聘, 不惜引刃投繯，以全節(jié)操。節(jié)烈貞婦中一類特殊的女性群體是“貞女”?！白顭o理的表現(xiàn)，莫甚于未嫁盡節(jié)和室女守志了”(25)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90頁。。《商輅三元記》中女主人公秦雪梅以貞女身份到夫家守節(jié)，含辛茹苦奉養(yǎng)公婆,培養(yǎng)未婚夫侍妾愛玉所生的遺腹子商輅讀書成材，連中三元，榮耀一門?！缎戮幠窟B救母勸善戲文》添加了曹賽英與傅蘿卜婚姻的情節(jié)線索，貞女曹賽英入靜覺庵出家為傅蘿卜守節(jié)，直接體現(xiàn)了作者的“節(jié)烈”觀。節(jié)烈觀的加強，還表現(xiàn)在忠貞藝妓形象的出現(xiàn)。明末清初的傳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對以前同題材作品改編和重構的風氣，尤其體現(xiàn)在對男女風月情事的敘寫進行了回避和刪改，將其改寫為彰顯女性忠貞孝節(jié)的情節(jié)。清初傳奇《翻西廂》在對《西廂記》的改寫中，把故事發(fā)生地點普救寺改為只有女尼的普救庵，崔鶯鶯與張珙沒有寫詩酬答、私相成配的經歷，特別增加了孫飛虎圍寺、鶯鶯守節(jié)的內容，最終勇于追求愛情的崔鶯鶯被改造成了一個貞節(jié)烈女。馮夢龍《情史》“情貞類”中記載了數名妓女忠貞守貞的故事?！读N曲》中多寫書生與下層教坊女的故事，塑造了多個被“潔化”的妓女形象，如亞仙、興奴、素秋、麗容、桂英、素徽、縹風、玉簫、彩鳳和輕煙等?！啊读N曲》中妓女形象的塑造，在‘情’與‘理’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指導下，完成了自身的調和。她們不僅‘才’、‘藝’、‘色’者兼?zhèn)?，并且具有妓女這一身份難得的堅貞守志，形成了‘德、才、藝、色’兼具的理想品格，再通過皇帝誥封旌表實現(xiàn)其身份的轉變”(26)張麗娥《明傳奇教化功能研究——〈六十種曲〉為中心》，陜西師范大學201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29頁。。

2.忠貞、教子的寡母形象

歷代女教書中刻畫了許多模范母親的典范，如重視胎教和具有文化聲望的周王朝的三位母親，選擇文明教育環(huán)境的孟子母親，戰(zhàn)勝喪偶孤獨和貧窮拮據、培養(yǎng)出杰出兒子的歐陽修母親，等等。相比前代正史列女傳道德典范類型中對“母儀”的重視，《明史·列女傳》對女德典范的采摭是特殊化的，立傳標準節(jié)烈為高，賢妻與母儀被隱沒與弱化?！懊髑鍟r代的女性傳記，往往以節(jié)孝之婦，取代賢明的妻子與慈愛母親的形象。其中賢妻的定義，納入節(jié)孝之意蘊，賢惠常常同于孝事翁姑，婦功也轉化為節(jié)婦德行的一部分象征。而母親的角色則漸漸與慈母的形象疏離，一位寡母之撫育遺孤，被與孝道、貞節(jié)的概念相聯(lián)結，收編在苦節(jié)的書寫之中”(27)衣若蘭《史學與性別——〈明史·列女傳〉與明代女性史之建構》，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18頁。。明清時期，“在男子寫的女性傳記和回憶錄中，受苦的寡母的形象占據了中央舞臺……女性在身體上的奉獻和忍受的苦難，最能代表母親的德行?！褘D的苦難大大強化了母子之間的紐帶”(28)﹝美﹞盧葦菁《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xiàn)象》，秦立彥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8頁。。戲曲文學在塑造課子的母親形象時，突出寡母的忠貞守節(jié)。明蔣士銓懷著深摯的感情寫下了《鳴機夜課圖》，記述母親獨撐門戶、課子不輟、事母至孝、善補夫過等嘉德懿行。他創(chuàng)作的《香祖樓》中的曾氏形象明顯具有蔣母鐘太夫人的影子?！断隳矣洝分写奘鲜且晃淮饶軘溩?、賢德的寡母形象。兩個兒子參加科考，張九成中了狀元，張九思中了探花。汪廷訥《三祝記》中范仲淹妻，以針指女紅養(yǎng)家，甘于貧寒，代父教子習書?！队耒R臺記》中溫嶠姑母劉氏，在夫喪后撫養(yǎng)一雙兒女長大成人。《運甓記》中陶侃的寡母湛氏，以割發(fā)侍朋、封鲊教廉的行為傳家訓子?！渡梯`三元記》中秦雪梅在夫喪后，以貞女身份入商家守節(jié)教子，商輅連中三元?！疤漳附套印?、“秦雪梅斷機教子”的故事在后世戲劇舞臺上常演不衰。

貞節(jié)觀念在明代呈現(xiàn)宗教化，“為夫守節(jié)”已成為明代婦女的一種內在信念和道德直覺。明清之際社會思潮和文學創(chuàng)作都在變革。劇作家相對忽略對男性“忠”的表現(xiàn)而加強對“女性美德”中忠貞、孝順的強化，與明末清兵入侵，男性對于大明王朝的忠誠的要求有關?！笆⑿杏谑赖膵D德女教類文本和王朝歷史中展現(xiàn)的對于女性貞潔和婚姻忠誠的強調，可以部分歸結為明朝后期在政治領域對男性忠誠的要求。傳統(tǒng)觀念認為家庭內丈夫與妻子的結合等同于政治上君主和臣子的關系”(29)﹝美﹞蘿莎莉《儒學與女性》，丁佳偉、曹秀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頁。。將貞女節(jié)婦與忠臣義士相提并論的言論，在明清易代的歷史語境中相當普遍。徐州陳有量妻海氏的義烈傳奇故事，在明清江南流傳甚廣，戲曲塑造的海氏義烈形象，其“香閨鐵漢”的貞烈品格和“縫衣就死”自我保護的智慧，堪同歷代忠臣相媲美(30)關于海烈婦故事的戲曲傳奇，參見：郭英德《〈海烈婦傳奇〉與清初江南士人的生活與思想》，《文學遺產》2011年第6期，第84-94頁。。同類題旨意向的還有王夫之雜劇《龍舟會》，搬演謝小娥復仇節(jié)烈事。

(二)封贈旌表女德典范成為戲劇團圓結局的新構成

明清戲曲女性主人公默默承受家庭苦難，含辛茹苦撫養(yǎng)孤兒，給予求功名、建功業(yè)的丈夫以支持，抵御惡勢力的干擾，等等。女性經過艱辛、忍辱負重的生活磨煉和遭遇險境與困境的品質考驗，表現(xiàn)出忠貞、孝順、堅韌等珍貴品格，堪稱女德典范。忠孝節(jié)烈的女性最終被官方褒封旌表，物質與精神上的獎勵與封號成為女性功德圓滿的標志和榮耀，也是戲劇團圓結構的新構成?！八未詠砜婆e考試與家庭文化之間不斷強化的紐帶影響了母道的語境。社會和家庭期待著母親培養(yǎng)出孝子或金榜題名的學士。作為回報，母親也會相應地得到朝廷誥封或者名人撰寫的傳記和墓表”(31)李國彤《女子之不朽：明清時期的女教觀念》，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頁。。中國戲曲創(chuàng)作大團圓結局的追求，經歷了由元到明逐漸加強的過程?！杜糜洝肥组_團圓旌表結局的模式，女主人公趙五娘被敕封為“陳留郡夫人”，牛氏被封為“河南郡夫人”?！段閭惾珎溆洝分校榍匮┟妨ⅰ拔屮P牌坊”?！段甯Ｓ洝分械捻n丞相夫人崔奇瑛，以賢德之名受封一品冠誥命。《鳴鳳記》楊繼盛妻子張氏，作為與丈夫共患難的道德典范被追封為“淑人”，以前是宜人；林潤夫人被封為“淑人”?！都t拂記》中俠女鼓勵李靖“夫婿覓封侯”，尋些功名，紅拂被封為“衛(wèi)國夫人”?！队窈嫌洝分?，柳氏受封“昌黎郡夫人”?！独C襦記》中，李亞仙被敕封為汧國夫人(從良美妓)。《投梭記》中謝鯤妻“元氏女守節(jié)沉江……王氏收養(yǎng)不妒……嘉尚，王氏封為姑熟郡夫人，元氏(縹風)一品夫人”(32)《投梭記》，毛晉《六十種曲》第8冊，第131頁。。《三元記》中，馮商妻金氏被封為“始平郡夫人”?！秾びH記》中周羽妻郭氏節(jié)烈，被封為“貞潔宜人”?！队拈|記》中，王瑞蘭被封為“懿德夫人”，陀滿與福妻瑞蓮被封為“順德夫人”?！肚傩挠洝分凶课木颉柏懶牟惶妗?，“厥跡可嘉”，被封為“蜀郡夫人”?！督鹕徲洝分刑K軾母親程氏因教多謨，義方有則，被封為“成國夫人”，蘇軾妻被封為“通義郡夫人”，妾被封為“同安縣君”?！督杜劣洝分?，龍驤妻胡弱妹被封為“秦國夫人”。《玉玦記》中，王商妻秦氏慶娘被封為“刑國夫人”?！稓⒐酚洝分匈t妻楊玉貞，智慧巧記，殺狗勸夫使兄弟和順，被褒封為“賢德夫人”?！洱埜嘤洝分袊朗烙⒉活惛赣H嚴世藩，發(fā)配為奴，有恩于易弘器，被封為“齊東郡夫人”?！堕L命縷》第三十出《團圓》，邢春娘因“智能自衛(wèi)，以成其貞；仁能逮下，以成其惠”(33)梅鼎祚《梅鼎祚戲曲集》，黃山書社 2016年版，第398頁。，被封為“貞惠夫人”?！锻短矣洝分悬S舜華對潘用中忠心不二，被封為宜人?！鹅`寶刀》中，張貞娘守貞全節(jié)而受封“洛陽郡夫人”?！逗Ａ覌D傳奇》第二十八出《榮旌》，海氏因在人間的義烈忠貞與智慧而榮升天界，延續(xù)生命；海氏之神降臨祠廟，受各上官祭奠。

明清戲曲中貞節(jié)孝烈的女德典范形象在戲曲的結局表現(xiàn)為被褒封旌表，這與明清旌表制度的完備有關。中國歷史上很早就開始了對美德典范婦女進行表彰和獎勵的活動，旌表制度自秦漢開始，經過不斷發(fā)展，至唐代趨于成熟和制度化，兩宋集大成，到明清時期達到頂峰。明初太祖把旌表制度作為國策，包括對“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等的不同表彰，表彰貞節(jié)孝烈的女德典范是重中之重。洪武四年(1371)，明太祖下令制訂了詳盡的內宮制度，立綱陳紀，首嚴內教，還下達詔令，定立命婦的具體封號，“(洪武四年三月)乙巳，定命婦封號。一品二品為夫人，三品淑人，四品德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孺人，公侯伯子男各隨其夫之爵”(34)徐適端編《婦女史料卷》，李國祥、楊昶主編《明實錄類纂》，武漢出版社1995年版，第7頁。。此后明代命婦封贈制度經過不斷修訂與完善，逐漸法律化和程序化。命婦分為內命婦和外命婦，欽定的命婦封號是針對外命婦的。外命婦是隨有品階官職的丈夫或兒子而獲得政治身份的婦女群體，女性成為“妻”或“母”(包括祖母、曾祖母)的角色時才能獲得誥封。明清戲曲中的女性形象基本上都是孝節(jié)貞烈和相夫教子的妻子或母親形象。男主人公往往通過科舉考試拜官，獲得身份地位和改變命運，而女主人公孝貞節(jié)烈，盡心盡力主持家政，相夫教子，受到封贈或者旌表，為自己帶來榮譽，實現(xiàn)自我價值。上文例舉的明清戲曲作品中被誥封的女性形象基本都有具體的封號，這是對品官命婦的封贈和褒獎。明清時代社會中大量的貞孝節(jié)烈女性被旌表與品官命婦的封贈制度有別，命婦封贈制度規(guī)定命婦因已享受了殊榮和各種特權不再受到旌表，但后來封贈的資格和范圍有所擴大放寬和變更。在戲曲中與夫或子科舉高中、功成名遂、拜相封侯相對舉，妻或母被旌表誥封，內襄家庭，外助朝廷，垂范鄉(xiāng)里，一門榮耀，這種結局成為明清傳奇戲曲大團圓的新構成。

除此之外, 明清勸善思想運動風起云涌，善書的道德邏輯體系中的因果報應原則，強調人的品行的善惡和最終的福禍際遇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影響著明清戲曲創(chuàng)作主題傾向和文本結構的建構。明清傳奇戲曲中大量的“神助”情節(jié)，都體現(xiàn)著積善者得到神靈救助，為惡者受到懲罰的因果報應的價值傾向(35)李艷《明清道教與傳奇戲曲研究》，《戲劇》2014年第2期，第83-96頁。該文中有對明清傳奇戲曲中“神助”情節(jié)總結。。明清善書運動中“產生出來的大部分文本都暗示：凡違逆帝國規(guī)范者，都可能遭到上天諸神及帝國的懲罰”(36)﹝美﹞包筠雅《功過格：明清社會的道德秩序》，杜正貞、張林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4頁。。在明傳奇戲曲中，來自宗教類善書的警示性語言被廣泛使用，“萬事勸人修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37)馮夢龍《精忠旗》，王季思主編《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329頁。，“人心才起鬼先知，更有青天不可欺。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38)鄭之珍《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朱萬曙校點，黃山書社2005版，第201頁。，“奉勸世人行孝順，天公報應不差移”(39)《殺狗記》，毛晉《六十種曲》第11冊，第128頁。，“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40)《焚香記》，毛晉《六十種曲》第7冊，第74頁。，等等，不一而足。女教類善書以善惡報應事例訓誡臣民和婦女，積極倡導婦女積善成德，忠貞于夫，和睦家庭，教育子女，節(jié)孝忠烈女德典范最終被褒封。

(三)德教與文教：規(guī)訓與覺醒

明清之際，精英階層家庭的女性在恪守女德規(guī)范教育外，也接受了多元文學藝術教育。規(guī)訓與覺醒的矛盾與調和鮮明地體現(xiàn)在明清傳奇戲曲女性形象的塑造中。

一方面，女性尤其是精英階層家庭的婦女，通過“女四書”等女教類善書，學習歷史文本中女性德行楷模榜樣，接受正統(tǒng)的女德教育對女性身體和思想的訓誡與限定，在禮的堅守中培養(yǎng)和塑造道德人格。女教類書籍《女誡》、《閨門要則》等往往采用母親訓女的形式，告誡女兒在家、出閣后的德行規(guī)范。戲曲作品中父母師長對女性應有的德行規(guī)范的提醒和訓導的情節(jié)很多。有些是父訓，如寫孝子節(jié)婦的開創(chuàng)者，高明《琵琶記》第六出“丞相教女”。《伍倫全備記》第四出“施門訓女”，父親為即將出嫁的女兒講解“四德”和“三從”?！斗饿陆惻塾洝分杏胸┫嗵K世賢訓女蘇瓊瓊的情節(jié)?！哆€魂記》第三出“訓女”，杜寶認為夫人對女兒麗娘的教導不應僅限于“長向花陰課女工”，還要“知書知禮”(41)《還魂記》，毛晉《六十種曲》第4冊，第5頁。?！度Ｓ洝分许n琦教女：“(前腔)(小旦)爹爹，孩兒將列女列女遺編講，中饋中饋細參詳，素手纖纖學逢裳，把四德都敦尚。(外)我兒，自古道婦人不出閨門，若牝雞晨鳴，惟家之索。(小旦)爹爹，我是蛾眉螓首，自合深閨閉藏，怎做得桑孤蓬矢，男兒四方，家尊嚴教難遺忘?！?42)汪廷訥《三祝記》，《古本戲曲叢刊二集》第二函，商務印書館1955年影印本，第34頁?！渡梯`三元記》第八出“秦父母訓女”，也有秦雪梅父母對有婚約的女兒的叮囑?！锻ぁ分懈呃戏驄D為女兒請了先生來家中講學，講學的重點是古來的貞節(jié)烈女、孝女賢婦典故?！?金舅)我想起來，女學生又不比男子家，要什么經書本領，俺只把古來婦女編成一書，喚作《古今女鑒》，其孝女貞姬、賢妻烈婦這幾篇都已講解過了”(43)沈自晉《望湖亭》，《古本戲曲叢刊二集》第八函，第 15-16頁。。有些是“慈教”，如《玉環(huán)記》第七出“訓女”，母親給女兒張瓊英講解《孟子》男女授受不親，列女傳上的“貞烈”故事，“三從四德”等女德內容?！斗N玉記》第四出“夢后”，俞氏教女恪守婦德。《南柯記》第五出“宮訓”，母親向金枝公主訓誡“三從四德”和“三貞七烈”?！兑仔洝分邪子衲镏疙n夫人教女：“(占)見你看《女訓》，可曉得曹家夏令女之故事么？(黃鶯兒)(占)令女夏嬋娟無改節(jié)事，可憐衿鞶不為夫亡變。雖父言苦煎，他意兒更堅。那令女引刀傷面，流血滿床以被自蓋。(旦)這令女可傷。(占)高風豈為尋常玷。(合)嘆人生笄裳無愧，青史姓名傳?！?44)董應翰《易鞋記》，《古本戲曲叢刊初集》第十函，第4頁。

這些情節(jié)大部分出現(xiàn)在劇本開頭部分，女性形象出場時，談婚論嫁或遇到人生困境考驗時，父母師長引用“女教”類中女德準則、歷代列女傳中女性傳記故事對女性應該具備的德行規(guī)范進行直面理性說教，以期對劇中女性的行為、行動和觀眾產生訓誡和高臺教化作用。明代精英家庭重視肯定女子教育, 女子大都接受過完整或者基本完整的封建閨范教育，而他們的道德修養(yǎng)、行為舉止、儀容打扮、日常工作等也完全地體現(xiàn)了“四德”的規(guī)范要求，但這種婦德教育的目的不是培養(yǎng)女子養(yǎng)成獨立人格價值，而是使女子養(yǎng)成依附于男子的道德人格。

另一方面，精英階層家庭的閨秀不僅受到箴規(guī)內則的教育，還從德才兼具的母親或者閨塾師那里得到詩書文化和才藝教育，閨閣女性的文化藝術素養(yǎng)大大提高。明末清初在江南商業(yè)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如江浙皖等地出現(xiàn)了閨秀文學，其中以吳江葉氏家族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為代表，葉紹袁夫人沈宜修為女性詩壇的中心，其女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等并有文采，詩詞曲創(chuàng)作俱佳。除了仕宦之家女性的家庭唱和外，名媛們以詩會友，結成詩社，出版詩集，實現(xiàn)著自我價值。如清初七位女性創(chuàng)建的影響較大的“蕉園詩社”。袁枚晚年招收“隨園女弟子”，并編選刊刻《隨園女弟子詩選》，推動江南一代女子拜師寫詩、以詩會友等風氣的形成。明末社會出現(xiàn)了流動的女教師——“閨塾師”，她們是“閨塾典范”的女中豪杰。(45)關于明末清初閨塾師探討，參見：﹝美﹞高彥頤《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137頁。明末《女范捷錄·才德篇》云“男子有德便是才，斯言猶可；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殊非”(46)沈朱坤譯注《繪圖女四書白話解》，第191頁。，論述了女子教育中德教與才學的相得益彰。

家庭文化教育形式與內容的豐富，增強了女性的知識素養(yǎng)，開拓了女性的視野與認識空間。多元化的教育在塑造女性道德人格的同時，其獨立人格也逐漸在形成。明清之際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傳統(tǒng)倫理綱常對社會道德秩序的制約松弛。黃宗羲、戴震等啟蒙思想家對傳統(tǒng)綱常道德中男尊女卑、極端的節(jié)烈觀和不合理的婚姻觀等進行批判，晚明編著過《閨范》的呂坤也批評理學中理對人欲的扼殺。馮夢龍、湯顯祖、李贄、袁枚、蒲松齡、李漁、曹雪芹等文學藝術家的作品對女性個性解放和追求愛情自由等的肯定贊美，啟蒙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這種德教與文教的悖論與調和鮮明地體現(xiàn)在湯顯祖《牡丹亭》杜麗娘形象的塑造中。從《牡丹亭》“訓女”、“延師”、“閨塾”幾出關目的設置中可以看到，父親杜寶以傳統(tǒng)“四德”閨范嚴格要求獨女杜麗娘，并延請老儒生陳最良作為麗娘的閨塾師傅，陳最良從體現(xiàn)“后妃之德”的《詩經·關雎》開始授業(yè)，對麗娘進行閨閣淑女教育。但杜麗娘厭煩酸儒的枯燥閨訓德教，被大好春光感召，游園驚夢，大膽地追求愛情，被湯顯祖賦予“至情”的理想化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47)《牡丹亭·題記》，吳毓華編著《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頁。的杜麗娘沖破封建禮教的禁錮，大膽追求理想愛情的叛逆與反抗精神，深深吸引著挑燈閑看牡丹亭獨自傷心的馮小青和黛玉等閨閣女性們?！都t樓夢》中黛玉與寶玉共讀《西廂記》，在第廿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黛玉仔細忖度西廂記妙詞與牡丹亭戲語，對崔鶯鶯與杜麗娘的大膽愛情追求產生了強烈的共鳴，纏綿悱惻，心痛神癡?！段鲙洝?、《牡丹亭》長期被道學家攻擊為有傷風化的淫辭艷曲，是被禁讀禁演的誨淫之最甚者。面對現(xiàn)實理性的嚴肅強大和冷酷，深受心學影響的湯顯祖最后也不得不讓其寄予“至情”理想的杜麗娘回歸和變異到夫貴妻榮的傳統(tǒng)歸途。杜麗娘在回生后，湯顯祖安排了杜寶與柳夢梅相互承認的翁婿沖突(第40-53出)，杜麗娘形象由充滿理想熱情的青春少女回歸到了現(xiàn)實世界中循規(guī)蹈矩的少婦，《牡丹亭》情與理的沖突最后融通合一，主旨得到了更為全面與深刻地揭示。

從寫才子佳人的明清傳奇戲曲塑造的色彩斑斕的女性形象中，我們看到明清女教類善書大量刊行與多元化傳播強化了傳統(tǒng)婦德教育，其呈現(xiàn)出的以德為本、孝貞節(jié)烈、因果報應等原則與觀念對明清戲曲中女性形象塑造的影響深遠。精英階層家庭的女性在恪守女德規(guī)范教育外，也接受了多元文化藝術教育。德教與文教形成了一把雙刃劍，正統(tǒng)女德思想的強化與在女子教育中的實際效力之間存在較大的差距，時代的變遷和女權觀念的啟蒙終擋不住婦女追求獨立人格和思想解放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