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服從的生活邏輯（評論）

作者簡介：遠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山花》《天涯》《花城》《大家》《芙蓉》《文藝報》等百余種報刊及數(shù)十種年度最佳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人物傳記、詩集、評論集等個人著作27部。曾獲湖南省十大文藝圖書獎、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金獎、深圳市十大佳著獎等?，F(xiàn)居深圳。

一對分開二十一年的戀人重逢會是怎樣的感受？黃丹丹用這篇小說給出了回答。

盡管不是唯一的回答，卻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回答。

用個體描述普遍，小說才會喚起更多讀者的共鳴。

小說的目的是刻畫人物，手段則是故事。

黃丹丹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情感極其微妙的故事。在一列火車上，夢秋與自己的初戀男友相遇了。他們坐同一趟車。這是巧合，也是生活中或多或少會出現(xiàn)的巧合。所以，這篇小說是在巧合中展開的，也是在生活中展開的。

從曾經(jīng)的親密無間到現(xiàn)在的彼此陌生，中間隔著的是時光。

總說時光改變?nèi)?，其實是時光改變著生活，而生活又順理成章地改變?nèi)说南敕ā?/p>

生活的趣味是這樣來的，這篇小說的趣味同樣來自于此。

對讀者產(chǎn)生吸引力的就是趣味。就像我們都喜歡和生活中有趣的人打交道，但生活的趣味不同于人的趣味。生活從來不會放過對人的刀削斧砍，哪怕當事人展露給外人的，總是他（她）不得不或自覺不自覺展現(xiàn)給外人看的。但曾經(jīng)的戀人會不一樣。小說中的夢秋和前男友之間隔著二十一年時光，也就是隔著各自的二十一年生活。

若曾經(jīng)只是認識，只是有過普通的交往，人與人之間的邂逅會變得平?！匠５煤茈y使一個小說家涌起寫篇小說的欲望，盡管也可以一寫，但終究比不得兩個曾經(jīng)的戀人相逢后所涌起的內(nèi)心波動。

黃丹丹的故事展開得很自然，無非是夢秋和前男友的座位一前一后，前男友坐在前面，夢秋坐在后面。前男友聽見夢秋的聲音時回過頭來，小說開始推進。

他們曾經(jīng)的情感究竟如何呢？從前男友想起夢秋曾經(jīng)說過的“這輩子，我只能是你的，不僅這輩子，我覺得上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只是你的……”話來看，能判斷夢秋的情感投入或許要大于前男友的付出。不難體會的是，除非反目成仇，大凡結(jié)束一段情感后的戀人，如果還愿回想，大多是一些美好的瞬間和言語。前男友能想起夢秋曾經(jīng)最令他難忘的話，也就說明，當初兩人的分手或許沒有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當然，也只是或許。

黃丹丹的高明之處，是她像一個成熟的編劇，將兩人的對話設(shè)置在一些看似不著邊際的你來我往之中，前男友從問她“你這是出差？”開始，也就是從最平常的對話開始。但正因為讀者了解他們之前的關(guān)系，所以最平常的也會蘊含最可琢磨又難以琢磨的玄機。甚至作者不厭其煩地讓列車乘務(wù)員反復(fù)出現(xiàn)——目的是為了打斷讀者的關(guān)注，同時也是一步步抓緊讀者的關(guān)注。所以，對男女主人公情感結(jié)束后的重逢，黃丹丹既抓住了當事人的心理，也抓住了讀者的心理。

因為分開的時間漫長，前男友總想試探夢秋現(xiàn)在的生活，他的問話聽起來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在步步為營。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你知道了又能怎樣？二十一年的時光橫亙在兩人中間，哪怕此刻在一個呼吸可聞的封閉空間，但時間仍然存在。

前男友用盡種種手段，無非是想了解夢秋現(xiàn)在到底生活得怎樣。盡管同樣的問題是，夢秋生活得是好是壞，都與他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他還是想知道，這也是最微妙的人性體現(xiàn)，小說不刻畫人性，小說很難會說是成功的。更何況，像小說中這樣的情感很易喚起讀者的閱讀欲望——畢竟，經(jīng)過二十一年的時光阻隔，小說刻畫的，不可能是沸騰的情感，它是來自中年的情感，這個時候的男女主人公，都經(jīng)歷了各自的人生。他們分別是另外一個女人的丈夫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妻子，還分別是各自孩子的父親和母親。相對完整的生活，籠罩在他們此刻身處的封閉空間之外。所以，不論他們在交談中閃現(xiàn)怎樣的念頭，都知道各自的生活離自己不遠，尤其是夢秋，當前男友提出加微信時，夢秋設(shè)置了“僅聊天”。這是把前男友擋在自己生活之外的體現(xiàn)。而更令讀者感到震動的是，夢秋通過拒絕前男友看自己孩子的照片而忽然交代前男友在與自己戀愛時的已婚身份——當年的夢秋是學(xué)生，前男友則是老師。這就令讀者體會夢秋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何其刻骨。

所以，讀到這里能發(fā)現(xiàn)，夢秋在彼此的對話中，時不時有拒絕和掙扎的原因所在。但她終究沒有拒絕，原因是“她忘不了的其實并不是他，而是她青春的記憶”。尤為復(fù)雜的是，夢秋對后來的丈夫并不滿意，他既“不精干，還出奇地瘦”，就連結(jié)婚照片在夢秋看來也充滿著“滑稽”。他處處比不上此刻眼前的男人，但不同的是，在丈夫還是追求者的時候，給予了夢秋保護和安全感，盡管后來的生活仍舊一地雞毛。從這里的確能看出，黃丹丹的運筆始終遵循著生活的邏輯。就像現(xiàn)實中的每個人都不反對生活是冷酷和復(fù)雜的說法一樣，不需要說出生活究竟冷酷和復(fù)雜在何處，這是生活邏輯必然帶來的體會和最終無法反駁的結(jié)果。所以，當小說結(jié)束在夢秋拒絕前男友“既然你先生有事，還是跟我的車吧”的建議時，讀者能感受的是，夢秋無論在怎樣一言難盡的生活中，仍然接受了生活給予她的一切。這是中年帶來的理性，當人不再沖動，其實就是告別了青春，進入了最現(xiàn)實的生活，或者反過來說，生活讓人服從了它看不見的邏輯。

另外，讀這篇小說時，我時不時想起海明威的著名短篇《白象似的群山》。那篇小說同樣是寫男女主人公在車站里的一場對話。海明威的高明之處，就是只截取了對話的冰山一角，使讀者在一場攔腰截斷的對話中體會男女主人公的種種微妙。黃丹丹的這篇小說寫得極為飽滿，甚至巨細無遺，但從這篇小說的男主人公的言辭和行為上，我發(fā)現(xiàn)黃丹丹描寫的始終是他的冰山一角。從他有意無意的話語中，包括最后的建議，似乎對夢秋仍想展開某種接近。這使他在整篇小說中，尤其他當時的身份被揭露之后，始終令人有種抗拒，唯獨他自己仍然從夢秋的抗拒中渴望深入。這是男主人公時時掩飾的自我邏輯，它與夢秋服從的邏輯正好形成生活的兩面。

二者的撕扯，恰恰是這篇小說需要完成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