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子

段吉雄

小吃店的老板打著哈欠，關(guān)上沉重的鐵門，也把一天的喧囂和熱鬧徹底掩埋。馮春把蜷縮的腿緩緩伸直，準(zhǔn)備站起來，血液突然流暢后帶來的酸脹和疼痛讓他又跌坐到椅子上，仰起頭，他竟然看到城市上空的幾顆星星。

打開房門，一股冷氣撲打在臉上。馮春打開燈，睡在沙發(fā)上的陳蕊突然坐起身來，直勾勾地看著他，之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暗淡下來，最后消失在空洞的無視之中。她站起身來，穿過他的目光，消失在清脆的落鎖聲中。

馮春打開電磁爐，往鍋里倒進(jìn)一碗水，沒有蓋上鍋蓋，看著涼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晃動，從嗞嗞作響到熱氣四溢，直到鍋里的水徹底沸騰。水濺出來了，迸到手背上，好半天，馮春才感覺到灼痛。他朝鍋里丟下幾根面條，面條又隨著沸水翻騰起來。

白花花的面條放在桌子上，沒有鹽的支撐和油的潤滑，一根根地疏離，像古井中冷清的水藻。馮春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吃這種飯。

夾起一筷子面條，透過扭擺的薄霧，餐廳墻壁上面的一張紙闖進(jìn)馮春眼中。紙的最上面是四個黑體大字——尋人啟事，下面是一張男孩的照片，穿著一身迷彩短裝，手持一柄寶劍，擺出出招的姿勢。在他的腰間，一條紅色綢緞特別顯眼?！榜T靖安，6歲，于2018年6月5日在西江邊走失。失蹤時上穿黃色短袖衫，下穿黑色某品牌運(yùn)動褲，腳穿黑色運(yùn)動鞋。如有見到者，請撥打電話XXX……”后面是馮春和妻子的電話，當(dāng)然還有110。

馮春把目光從對面墻上收回來，看著還挑在筷子上的面條一根一根滑進(jìn)碗里，原本還有半碗面湯，現(xiàn)在只剩下臃腫的面條。沒有胃口了，把碗推到一邊，關(guān)了燈，看到對面樓上僅有的幾戶燈光一片一片消失。當(dāng)他終于閉上眼的那一刻，陽光肆無忌憚地打在他臉上。

他忘了拉窗簾。

一

西江的水開始活泛起來了，河灘上的草，隔十來天露出芽尖兒，然后再用十來天的時間長成一塊翠綠的草甸。馮春覺得它們見風(fēng)就長的樣子，像極了兒子，每一株都是。

他喜歡帶著兒子來江邊玩，看他站到草地上舉起兩只手，和小草們比高高，那時他發(fā)出咯咯咯的歡笑聲，像草芽兒一樣嬌嫩，馮春內(nèi)心充滿感動，總覺得有淚要涌出來。草還是那樣綿軟，馮春躺上去，把兩手直直地伸出去，兩條腿也朝向天空半屈著，身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這四肢就像四根草，努力向上生長，又仿佛他們可以替代兒子生長。

今天是周五，是秦映春他們幾個好哥們兒雷打不動請馮春喝酒的日子。沒有特殊情況，每個周五下午，他都會從百余公里的鄉(xiāng)下趕到城里，在下班前準(zhǔn)時坐到他辦公室。冬天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夏天兩箱冰爽的啤酒，在地攤上，馬路牙子上，他們陪他喝酒，陪他聊天。半夜的時候，幾個大男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號啕大哭，他們沿著西江岸邊來來回回找到天亮，最后一個個濕漉漉地癱倒在急促的河風(fēng)里。

今夜，馮春沒有再沉醉在自己的麻木里，也沒有讓幾個兄弟沉醉在他的迷失里。

回到家中，照例是一片漆黑，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夜。摁了一下手機(jī)開關(guān)鍵，借著屏幕的光換了拖鞋，他把公文包放在餐椅上。還沒有挨到沙發(fā)，屏幕燈就熄滅了?？蛷d里又進(jìn)入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摸索著躺到沙發(fā)上，馮春閉上眼睛，他開始想陳蕊去了哪里，猜測她又在哪條無人的街道或者路邊坐著發(fā)呆。伸手摸摸身邊的手機(jī)，然后又收回來。沒用，陳蕊不接他電話，也不回他短信。

“嗒——嗒——”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傳入耳朵，馮春抬起頭，仔細(xì)聽，那聲音卻又不響了。他又躺下，“嗒——嗒——”聲音再次響起來，這次很清晰，就在耳邊。馮春坐起身來，摸索著打開客廳里的燈，燈光劃開黑幕，迅速占領(lǐng)了每一個角落，刺得眼睛都睜不開。閉上眼睛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睜開。

陽臺上坐著一個人，木偶般地看著外面。是陳蕊。

“啥時候回來的？”馮春輕聲問，朝陽臺走去。

自然是沒有回音。馮春停住腳步，看著妻子身邊有一匹烏黑色的玩具馬。當(dāng)他正準(zhǔn)備靠近的時候，那“嗒——嗒——”的聲音又響起來，馬兒朝前輕輕地滑了兩步又停下，像是得了什么病。

這是兒子最喜歡的一件玩具，是他們在蒙古草原旅游時買的。

那時兒子才兩歲，馮春帶著妻子和兒子去體驗(yàn)“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蒼闊、遼遠(yuǎn)，看到那仰天長嘶和馳騁如飛的烈馬，兒子竟然沒有一點(diǎn)懼色，拉著他一直要去“騎馬馬”。

“你帶著兒子去騎？”馮春對陳蕊說。

“我才不敢。”陳蕊身子直朝后退，“你帶著兒子騎吧?！?/p>

坐到了馬背上，馮春看到了陳蕊懼怕而渴望的眼神，于是他從馬背上下來，先把陳蕊抱到馬背上，又把兒子遞給她。前面有人牽著，他在旁邊護(hù)著。騎行到一半時，他輕輕拍打了一下馬屁股，那馬兒早都忍耐不住這八字步了，仰天長嘯一聲，正欲揚(yáng)蹄奔走，被牽馬的安全員及時給喝止了。陳蕊嚇得花容失色，兒子卻咯咯直笑。

從馬背上下來，兒子哭著鬧著還要騎，躺在草地上打滾。馮春和陳蕊無計可施，一扭頭，看到旁邊的商店里賣有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便挑了一個兒子最喜歡的“汗血寶馬”。

兒子每次玩的時候都是把發(fā)條上得緊緊的，放到地上的時候聲音“嗒嗒嗒嗒”像放鞭炮一樣，尾巴上那條紅色的絲帶隨兒子的笑聲滿屋子跑動。

“靖安，讓馬兒歇歇，我們吃飯好不？”陳蕊端著碗，招呼兒子吃飯。

“不嘛，我想再騎一會兒?！眱鹤幼ブR兒不丟手。

“馬兒要歇歇了，不然都累瘦了。靖安也要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騎馬馬兒……”陳蕊連哄帶騙，把兒子拉到餐桌旁，馮春趁機(jī)把馬兒藏起來。

……

馮春伸手去抓馬兒，準(zhǔn)備把發(fā)條上緊。陳蕊的手猛然伸過來，身體和目光徑直向前，影子似的穿過他的身體，再穿過客廳，走進(jìn)兒子的臥室。門鎖聲后，“嗒——嗒——”的聲音又有氣無力地傳出來。

二

陳偉已經(jīng)很久不給他打電話了。他是馮春的朋友，一名警察。在最開始的幾個月里，陳偉每天都會打電話來，有時間還會和他當(dāng)面說話，但多數(shù)都是陳偉在說。馮春只有一句話，“有我兒子的消息了嗎”。后來，陳偉就不跟他見面了，電話也越來越少。再后來，陳偉接到馮春打來的電話，匆忙兩句就掛了，或者干脆不接。

自從兒子失蹤后，馮春就開始喜歡看報紙了，特別是中縫，那里經(jīng)?？且恍と藛⑹隆Ｋ€喜歡看法制類節(jié)目，尤其是尋親、找人的。那些親人見面的場面每次都讓他熱淚盈眶，他按著報紙和節(jié)目上留下的電話撥打過去，希望節(jié)目組記者關(guān)注下，幫他尋找兒子。但當(dāng)了解他的情況后，下文便遙遙無期了。

馮春便不停地打電話，對方一開始還耐心解釋，到后來他再打過去，便沒有人接聽了。陳偉躲著馮春。陳蕊也躲著馮春。

西江的水突然渾濁起來。坐在江邊，看著夾雜著樹葉和泥沙的水流，馮春心里像刀割似的難受。水怎么成這個樣子呢？是誰把這些樹枝，垃圾丟進(jìn)江里的，就不怕劃傷水底里的魚和其他的生物嗎？

馮春從小在江邊長大，覺得自己像一條魚，離開水，皮膚就有饑渴感。他喜歡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攤開身子，慵懶，松弛，仿佛回到母親的懷抱里。那時他會睜開眼觀察水下面的世界，魚兒，水草，河蟹，蝦，水鳥，隔著水看它們，全都變了形，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也許那才是它們的真實(shí)樣子。每次潛入水中時，馮春就開始對現(xiàn)實(shí)世界產(chǎn)生懷疑。

兒子長到三歲，馮春就帶著他一起到江里，教他怎么伸腿，怎么在水里站立，怎么才能不嗆水。再后來，他教兒子扎猛子，教他在水里睜眼。清亮的江水里，父子倆屏住呼吸，對著躥過來的魚兒突然揮手，嚇得它們四處逃躥。

那天下午，馮春又帶著兒子在江里游泳。他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透過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光的水面，他看到兒子盡情地擺動雙手和雙腳，身子柔軟，像一條魚，一條人魚。他一直往深水處游，像要回歸大江。馮春嚇壞了，趕緊游過去，把他拉出水面?；氐桨渡?，馮春大口地喘氣，兒子卻一臉的不高興，掙扎著還想朝水里去。

現(xiàn)在，馮春坐在沙灘上，想起那個下午發(fā)生的事，總覺得兒子是為水而生的，也許他真的遁水而去了。抬起眼，他看到遠(yuǎn)處江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黃色的東西，在一堆渣滓的簇?fù)硐?，隨波浪顛簸著，時隱時現(xiàn)。馮春心里叫一聲“靖安”，血直往頭上涌，瞬間有種頭暈?zāi)垦５母杏X。兒子失蹤時穿的那件黃色短袖衫，已經(jīng)幻化成一片明黃的色彩，每時每刻都黏在馮春的眼皮上，以致每看到黃色的東西，他心里都會迸出兒子的名字。

馮春站起身來，緊跑幾步，一個魚躍扎進(jìn)水里，迎著浪頭游過去。江水很涼，在和皮膚接觸的一瞬間像針扎似的，那些疾馳而過的樹枝已經(jīng)在他身上留下了記號。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塊黃色的東西上面，火辣辣的疼也無法讓他有一絲的轉(zhuǎn)移。

近了，近了，迎著那黃色的東西，馮春一下子撲了上去——不是兒子，是一塊巨大的噴繪布浸在水中。馮春的身體松軟下來，瑟瑟發(fā)抖，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潛意識里，總覺得兒子已溺在水里。那黃色的東西不是兒子，馮春又高興了一些。

轉(zhuǎn)過身，看到江面上那些肆無忌憚的渣滓，馮春憤怒起來。他在水中穩(wěn)了穩(wěn)腳，順著水流使勁扯動著布，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漬跡斑斑的油桶，盡管在水里，仍然有一股巨大的刺鼻氣味沖過來。他把那塊噴繪布纏在胳膊上，開始往回游，水流挾裹著渣滓形成的沖擊力讓他每動一下都很吃力，但此刻馮春被極度的憤怒沖擊著，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那個油桶拉回岸上，還有那條屎一樣的噴繪布。

岸上駐足觀看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手里正好有一架攝影機(jī)，就對著馮春和觀眾拍起來，人們齊刷刷興奮起來，大聲喊著“加油”，摩拳擦掌地組成一條“人鏈”，他們都被馮春奮不顧身和劈波斬浪的樣子感動著。一個女人尖聲地對兒子說：“要向這位叔叔學(xué)習(xí)，做環(huán)保小衛(wèi)士?！?/p>

馮春被拉上來，癱倒在草地上，油桶和黃色的布被人們丟在岸邊。一個戴著遮陽帽，嘴角里叼著煙的粗圓漢子從人群外面擠了進(jìn)來，一把拉住馮春疲軟無力的胳膊，使勁搖著：“太感謝你了，我那桶油被布扯進(jìn)江里，其實(shí)沒有必要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

看著眼前這張擠滿了笑容的黑臉，馮春眼睛里的火星在太陽的照耀下一點(diǎn)點(diǎn)開始蔓延，終于燃成了火。他突然站起來，攥緊拳頭，朝著漢子粗圓的臉上狠狠砸過去。漢子沒有絲毫防備，被打倒在地上，睜著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呆若木雞的群眾。

馮春撥開人群，赤著身子朝遠(yuǎn)處跑去。在沒有人的地方，他雙腿一癱，跪在沙灘上，讓淚水流了一臉。他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多么渴望兒子有一個結(jié)果，而不是渺無音訊，讓他在希望和失望間反復(fù)折騰。

三

馮春縮著脖子躲避著寒風(fēng)，側(cè)著身子摸出鑰匙開門。

陳蕊不在家，沙發(fā)上依舊是往日的凌亂，水杯、電線、一支筆、幾袋用來打發(fā)一日三餐的零食、大袋子的衣物、擱在玄關(guān)上的帽子，仿佛有人剛剛搬進(jìn)家里來住，又仿佛隨時要走人。

手機(jī)振動了一下，是騷擾信息，兒子失蹤后，陳蕊就不給他發(fā)短信了。馮春開始收拾屋子，很久沒有拖地了，能感覺到灰塵在他腿上翻騰，在這細(xì)微的包裹之中，馮春仔細(xì)打掃著每一個地方，就連那些角落處他都沒有放過。

他從沙發(fā)下面找出一個魔方，那是兒子丟失的東西，那時候他剛開始學(xué)會拼，興趣正濃，為尋找這個東西還哭了一場，后來冒著大雨出去重新買了一個，才把他哄住。他還找到一本《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書的頁數(shù)還翻在第49頁。馮春蹲在地上翻看，這些內(nèi)容太熟悉了，里面的有些話他都能背得滾瓜爛熟。兒子喜歡看這本書，也喜歡模仿，每次都拉著他和陳蕊按照書上的內(nèi)容一遍一遍地演，遇上感興趣的情節(jié)還多次重復(fù)。馮春把這些從旮旯里找到的東西小心擦洗干凈，像在撫摸兒子那光滑的臉龐。

打掃完衛(wèi)生，馮春到衛(wèi)生間里沖澡，站在花灑下面，任憑熱水順著頭頂淌過身上的每一個部位，僵硬的身軀變軟和了，連五臟六腑都開始熱起來。他穿著睡衣，打開兒子的房間，一切還是老樣子，一把木劍寂寞地躺在床頭上，馮春拿起來，用紙幣拭去劍鞘上面厚厚的灰塵，拔出來，插回去，再拔出來，又插回去。

他拿出手機(jī)，翻動著通訊錄想給誰打個電話，卻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人可以打。人們已經(jīng)和他失去聯(lián)系，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今，即使在水里，馮春也失去了打開自己的能力，心身越縮越小。放下手機(jī)，他又開始拔木劍，刺啦刺啦的聲響，同屋外風(fēng)掠過干枯樹枝的聲音一同擊打著耳膜，馮春的心開始打顫。他想象著，兒子在冰冷河水里的情景。這一次，他沒有狠狠地把自己抓撓得鮮血淋淋。他承認(rèn)，這么長時間了，必須逼自己選擇一個結(jié)果。他不希望兒子一個人孤單地活著，承受凄風(fēng)冷雨的人世之苦。他寧愿他是死了，到干凈的河水中去。

他直直地看著窗外，就這么想著。

一條小路犁開遮天蔽日的蘆葦蕩，直通碧浪翻滾的西江。江水冒著大個的水泡，像煮沸了似的，洶涌地漫過頭頂。馮春在這水中，追著前面那個小小的身影：“靖安，靖安，等等我，爸爸追不上你了?！蹦莻€身影并沒有停止，反而越游越快，馮春的呼吸聲越來越緊促，但他能聽到兒子的呼吸聲，氣喘吁吁的聲音。

馮春眼見就能抓住他了，但雙腿像被水草纏住一樣，怎么也動不了。前方的水綠到發(fā)黑，像一條四壁光滑的隧道。眼見那隧道就要將兒子吸進(jìn)去，可是他還在奮力擺動四肢。水在兒子腳后跟終于匯合了，光滑碧綠，像石壁上潮濕的苔蘚。馮春拼盡全力呼喊：“靖安，靖安……”

馮春掙扎著把自己叫醒，聽到耳朵里還有自己呼喊兒子的聲音，凄厲而陌生。窗外漆黑一片，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下雪了嗎？馮春感覺冷氣從袖管和褲管里上了身。再凝神聽聽，屋里還是死一般的寂靜，馮春知道陳蕊還沒回家。他起床，將床單上的皺褶撫平，自從兒子不見，陳蕊就在兒子床上睡，也不許他再碰兒子的東西。馮春隨便找了件厚外套穿上，出門。

街道上行人很少，高樹下的燈光暗淡而空曠，雪粒子來不及掉到地上，在燈下消融，城市在濡濕的燈光中向夜色退縮。行人三三兩兩，縮著脖子從暗處走到亮處，馮春仔細(xì)瞧瞧，沒有陳蕊，又看著他們從亮處走到暗處。店鋪的燈光亮些，櫥窗里透出富麗堂皇的虛華，馮春放慢腳步去找，他希望陳蕊能在服裝店、理發(fā)店或者茶座里出現(xiàn)。但他知道，很久以來，她就從這些地方絕跡了，不梳洗打扮，不聚會游玩，拒絕人間煙火，一日一日地沉默不語，默默收集怨恨。馮春仰望城市上方的黑色天空，只覺得它不是別的，是陳蕊冷硬的心境。

遠(yuǎn)方搖過來一陣束光，照亮城市的門和窗。馮春在這突然而至的亮光中，望見江水，他才意識到自己不自覺走到了江灘。江灘上泊著一只廢棄的船，看得到它的輪廓，這是兒子消失的地方，想想，它竟在這沙灘上擱置了好幾年。

一個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風(fēng)撩著她的頭發(fā)，濕重地飛著。是陳蕊。馮春走過去，看到她木然地望著遠(yuǎn)方。

“回家吧，河邊太冷了。”馮春伸手去拉陳蕊的手，冰塊一樣。他把她的雙手捧在手里，放在嘴邊呵著熱氣，然后又來回搓著。陳蕊沒有拒絕，像個木偶一樣任他擺布。馮春將外套脫下來給陳蕊穿上，背著她回家。

沒想到陳蕊這樣輕，如果兒子在，只怕比她還要重點(diǎn)。陳蕊身體僵硬，四肢伏在馮春背上，一根一根地，非常不服帖，像服裝店里的塑料人。公寓樓的窗戶透出的光非常柔和，馮春仰頭看看，覺得那一塊一塊顏色各異的光亮里，不知上演著人世間多少悲歡離合。看看自家的陽臺，有燈光，那是他出門時故意打開的，他丟了一個，這一個一定要背回去。上樓的時候，馮春沒有走電梯。

馮春想起他們結(jié)婚時，也沒有走電梯，而是一口氣把陳蕊背上九樓。那時陳蕊的身子那樣柔軟，像一根藤條，纏在他的身上。她哧哧地笑，呼出氣，弄癢他的耳朵。她熱烈而溫暖，他從背上感覺到她的心跳。那時她真是個好女人。

馮春背著陳蕊，有些氣喘了。樓道里沒有燈光，他只能摸索著，一腳一腳地數(shù)著走，時不時把陳蕊往上送送。在五樓，他感覺到陳蕊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溫暖和柔軟。他停了一會兒，放慢腳步繼續(xù)往上走。

把陳蕊安置在兒子的床上，給她脫掉鞋子，燒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她的手上，一個放在她的腳下。馮春在陳蕊的床前蹲下，看她蒼白的臉逐漸回暖，一點(diǎn)紅暈浮出來。她閉著眼，兩道彎彎的眼瞼，輕微地顫動，她有了兩只黑眼袋。他將她臉上的頭發(fā)掠過去，站起來，走出去。

馮春沒有開燈，借著城市的亮光，在陽臺上抽了一根煙。他看到廣漠的樓層和燈光，那些數(shù)不清的線條，在夜空下使人感到茫然。他的兒子，那幼小的生命，如何能在這無邊無際的陌生中求生。

那天傍晚，他帶著兒子在江邊給他講故事，講牛郎和織女，講許仙和白素貞，還講了許多神話故事。這一次兒子沒有非要纏著他再講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和圍裙媽媽，而是聽得很入迷，還不時問：牛郎上天了吃什么呀？許仙抱著蛇睡覺他不冷嗎？馮春回答不了兒子的問題，他一頭扎進(jìn)了西江里，游出很遠(yuǎn)，露出水面的時候，他看到兒子正坐在岸邊一動不動地望著水面。他深吸一口氣，潛入水底，準(zhǔn)備游過去從水里看看兒子。一條魚從眼前游過去，馮春伸手去抓，它輕捷地躲開了，水草在一旁搖蕩。他不理會它們，順著水底靠近岸邊，像一條蛇，悄無聲息。

岸邊的水草長得可真豐盛啊，都伸到水里來了，馮春的視野里沒有看到兒子。他在水下又停了幾秒，以為兒子會從草叢里鉆出來，大聲呼喊他或者也跳下水里，但他始終沒有聽到。他趕緊鉆出水面，上了岸，開始小聲呼喊：“靖安，靖安?！睕]人理會他。他順著河邊走，朝著蘆葦蕩里面大聲喊道：“靖安——靖安——”聲音在江面上蕩漾開來，最后消失在遙遠(yuǎn)的寂靜里。

馮春在西江里把兒子弄丟了。

四

臘月初十，是兒子的生日。

一大早，父親從老家打來了電話。

“我和你媽逮了兩只老母雞，準(zhǔn)備今天過來，你問下你媳婦兒的意見？”

手機(jī)里，父親的聲音像寒風(fēng)中的枯枝，干裂、孤獨(dú)、沙啞，隔著屏幕，馮春就能看到父親絕望皸裂的臉寵。

“爸，今年就別來了，陳蕊她狀態(tài)不好?！?/p>

“咋？還是不說話？你媽打了幾百個電話，就是打不通。”“你要好好伺候人家，千萬別置氣……唉……”馮春聽到了電話那端，母親的嘆息聲。

馮春眼淚流下來了。他知道，母親肯定又在哭，父親也在哭，只是把眼淚流在了肚子里。

從昨天開始，氣溫就急劇下降，到了夜里凍得人直打哆嗦。雪是從早上開始下的，漸漸地越來越大，到后來簡直像棉絮一樣從天上直接朝下傾倒。兒子在的時候，每逢他過生日，馮春無論再忙都要請一天假，帶兒子去逛逛游樂場，然后再做上一大桌豐盛的晚餐，邀約親戚朋友共同慶祝。

雪遮住了城市本來的面目，世間的一切美丑在雪的眼中都不重要，它想看的時候就看，不想看的時候就把它們蒙上厚厚的一層，眼不見心不煩。雪可以這樣，但人不行。尤其是馮春，當(dāng)他想起今天是兒子的生日時，心里像針扎一樣。

站在門口，馮春把外套脫下來，拍掉衣服上的雪，又用力地跺著沾在腳上的雪水，聲音大而且響亮，他努力想營造一些生機(jī)來，當(dāng)然更想讓陳蕊知道他回來了。盡管他并沒有把握她就在家里。

他剛準(zhǔn)備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門開了。陳蕊攏著雙手站在過道里，說：“你回來了！”自從那天夜里馮春將她背回家，陳蕊緊繃的情緒倒是松動了一些，變得非常客氣。好像一層凍土，天稍微放晴，表面溶解了，里面還是結(jié)實(shí)的冰。馮春覺得，無論是冷冰還是客氣，陳蕊深藏在骨子里的拒絕，始終在?？蛷d里燈火通明，吊燈，射燈，還有燈帶都打開了。今天的暖氣好像格外地足，站在門口，馮春感覺到從地面升騰起來的熱氣直朝臉上撲。馮春有一絲錯覺，陳蕊緩和了。也許，今晚，她會給他一個機(jī)會。馮春愿意這樣想。

陳蕊在餐廳里擺餐具，她披著頭發(fā)，穿著圍裙，胸前戴著一顆綠松石項鏈，那是兒子過周歲的時候馮春送給她的，她很久沒戴了。陳蕊在廚房與餐廳忙碌著端菜，項鏈前端那顆大綠松石就來回在她胸前晃蕩。馮春去拉她的手，她手一偏，將餐具上的筷子一雙雙擺正。

三雙筷子，三個碟子，三個碗，當(dāng)然還有三個酒杯。她做得很仔細(xì)，馮春知道，她不過是努力地給兒子做圍裙媽媽?！罢局墒裁矗靠鞊Q衣服吃飯！”陳蕊扭回頭看了馮春一眼，又去張羅。她要他也做出大頭爸爸的樣子。

他幾乎快忘了這種屬于妻子的叮囑，即使是沾了兒子的光，心里還是有一陣喜悅，甚至有流淚的沖動。

“還有別人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啊。酒你自己倒吧，我們喝牛奶?！?/p>

“為什么不說一聲，我從外面買個蛋糕回來?！瘪T春這句話剛到嘴邊，又咽回去，以致于他還發(fā)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音。陳蕊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平靜，但是馮春從中看到責(zé)怪，她以為他忘了兒子的生日。

馮春換了衣服，從酒柜里拿出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半瓶酒，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重新拿出一瓶包裝好的新酒。拆掉包裝，擰開酒瓶，準(zhǔn)備給自己倒上一杯的時候又停下了。他拿起桌子上熱好的牛奶，先給那兩個杯子里倒?jié)M，然后坐下，把自己的杯子里斟滿了白酒。

馮春舉起酒杯。陳蕊的眼皮還是垂著，這幾年，馮春看到最多的還是她的眼皮，她那眼睛，好像擱在一幅厚重的窗簾后面。她拿起一張紙，小心地擦掉灑在桌子另一方的牛奶滴，那是兒子的位子。馮春試探地說，喝一口吧。見陳蕊沒有動靜，他將杯子舉過去，同對面的兩只杯子碰了碰。陳蕊看看兒子的杯子，便淺淺地抿了一口。

她到底回應(yīng)了他，雖然看起來是同兒子喝。馮春狠狠呷一口酒，陌生的酒精從口里到胃里燒出一條炙熱的通道，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意在體內(nèi)蔓延，臉上熱乎乎的。馮春雙手放在桌子上面，翹起腿，他覺得家庭又回來了。

馮春舉起杯，做了一個深呼吸，他自己探了探，壓在胸中的那番話，一直沒有機(jī)會說出來，似乎有千斤重。陳蕊對他心知肚明，一直給他的是背影，或者避而不見，她要他閉嘴，把話留在肚子里折磨自己。那么今晚，馮春確信陳蕊有所準(zhǔn)備，他們已經(jīng)坐下來了，“陳蕊，我對不起你！把兒子弄丟了。日子還要繼續(xù)。我們再生一個吧！”

陳蕊抬起頭，打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馮春。馮春發(fā)現(xiàn)，陳蕊的眼睛非常干涸，還有一些呆愣。那眼睛呆滯著，突然就瞪得溜圓了，里面一把一把鋒利的刀，馮春不敢直視，但他感受到陳蕊站起身了，也感覺到她在直勾勾地看著他，那鋒利的刀子雪花一樣向他飛來，以至于他都開始打起了哆嗦。

“再生一個，靖安怎么辦？”

陳蕊一個字一個字說出這句話，馮春像是掉進(jìn)了冰窖。他看著她像風(fēng)一樣旋進(jìn)廚房，轉(zhuǎn)眼又旋出來。走得太急，把過道邊的椅子都帶倒了，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她的氣勢因這響聲更盛。

陳蕊端著鋼筋鍋，面鍋熱氣騰騰，才從鍋里拿出來的，她竟然不覺得燙。馮春伸手接過面鍋，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打開蓋子，水汽沖了起來，無數(shù)小水珠在空中升騰，形成一條小霧障，馮春發(fā)現(xiàn)，對面的陳蕊，臉上掛滿了眼淚。

鋼筋鍋里，躺著五個惟妙惟肖的人像饅頭，那是靖安從一歲到五歲過生日的笑臉，每一個饅頭都像綻開的花朵，他們共同在鋼筋鍋里組成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但再看那些點(diǎn)綴在饃上面五顏六色的色素，像是被誰胡亂抓了一把。猛一看，靖安的臉上被誰打過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

“靖安……陳蕊，你……”馮春突然站直了身子，一臉的怒火。

“你不是要忘記兒子再生一個嗎？那你把這花饃都吃了？”陳蕊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臉上像鍋里的饃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

陳蕊將鋼筋鍋送到馮春面前，“是你把兒子弄丟了，你賠我的兒子？”

“你這個狗雜種，為什么要帶著他去河里洗澡，還講那些鬼話連篇的東西，讓他信了你的胡扯八道。路邊的螞蟻都知道保護(hù)自己的孩子，你卻把他在你眼皮子下面弄丟了。你他媽連豬狗都不如……”

她終于開始說話了，開始真正地說話了。

她不但開始說話，還從桌子那一端跨過來，抬手給了馮春一個耳光。馮春能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也能聞到血腥味，他雙腿一軟，跪在了陳蕊面前，雙手抓住她圍裙。他把圍裙邊緊緊地攥在手中，陳蕊使勁地朝后退，一只手揪著他的頭發(fā)，一只手使勁地捶打著他的腦袋。

馮春只覺得錘頭和咒罵雨點(diǎn)般抽打著他，那些惡毒的話刀片一般在他身上穿來穿去，把他插得渾身透著亮光。他想起了兒子失蹤那天晚上搜尋隊伍的手電燈火，那一片燈火順著河邊一直朝遠(yuǎn)處走去，把西江照得通透、明亮，也把兩邊的路照得亮亮堂堂。

也許，明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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