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斯春
(江蘇南京210013)
距南京東南83公里,沿寧杭高速公路至溧陽市上興鎮(zhèn)出口不遠,有一片千畝果園,每到春天,桃李芬芳,花香如海,里面有一座廢棄的大學,這便是南大人不能忘懷的南大溧陽分校。著名的“倒匡事件”就發(fā)生在這里,也正是這次事件促使南京大學政治系哲學講師胡福明在果園勞動中產生了疑惑,對“文化大革命”進行了反思,才有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名篇的發(fā)表面世,可以說溧陽果園就是胡福明的悟道之所,堪比王陽明的悟道龍場。
果園建于1958年“大躍進”期間,北邊種的是梨樹,中間種了桃樹,南邊種了蘋果,春天次第開花,加上周邊依丘陵地形而建的茶園,是一片非常雅致的景觀所在,原南大溧陽分校就建在這里。歷史的車輪無情地碾過,留下的只有斑駁的印跡和那些刻骨銘心的故事。如今這里已經破敗,部分廢棄的房子被保存了下來,成為那段特殊歷史記憶的永久見證。
事情要從1961年說起,這年7月,毛澤東主席曾經致信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認為該?!鞍牍ぐ胱x,勤工儉學”的辦學模式很好,希望全國學習他們的經驗。后來毛澤東又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教育革命”的談話和批示,主要內容包括減少課堂教學,加強社會實踐,學習“抗大”經驗,縮短大學學制等。
時任南大校長匡亞明是個老革命,1927年曾經參加過秋收起義,1937年,他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擔任中央社會部部長康生的秘書。為了緊緊跟上毛澤東的步伐,匡亞明于1966年1月17日作出了關于建立溧陽分校的決定,提出將文、史、哲三系遷往溧陽果園,合并組建大文科,實踐半農半讀的構想。在全校宣講該決定的大會上,匡亞明還提出要讓南京大學溧陽分校成為全國高教戰(zhàn)線上的一面旗幟,與工業(yè)戰(zhàn)線的大慶、農業(yè)戰(zhàn)線的大寨并駕齊驅。這一講話轟動全國,也讓學校師生熱血沸騰。
據(jù)胡福明回憶,溧陽分校設黨總支,他是總支委員,擔任一年級的黨支部書記。那時他還年輕,覺得去分校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十分賣力地投入了建校工作。
為了學習抗大精神,分校動員包括胡福明在內的300多名學生和教師步行去果園,行李裝在板車上,大家輪流拉車,從南大到果園全程200里,他們一步一步,整整走了三天。
到了果園,胡福明所在的一隊擔負了運輸電線桿的任務。
水泥電線桿很長很重,要從10里以外的南渡鎮(zhèn)大河邊運回果園。運輸工具只有大板車,一次只能運兩根電線桿。一輛大板車由1名工人駕車,10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推車、拉車。胡福明帶隊,一早出發(fā),走十里路,到達南渡鎮(zhèn),大家齊心合力用繩索、木棍把沉重的水泥電線桿拉上板車,用繩索綁扎好,由老師傅拉著板車,左右各5人使勁推,走到中午才能拉回學校。
時值早春時節(jié),江南乍暖還寒,遇到雨雪交加的天氣,道路又濕又滑,即便這樣陰冷的天氣,大家也都干得汗流浹背,外邊雨水淋著,里邊汗水淌著,身上的棉襖變得濕重難耐。如果不是因為年輕,還有高漲的熱情,早就一病不起了。
這樣堅持了十多天才完成任務,之后胡福明又帶上一隊去支援三隊,配合工人建宿舍、飯廳和廚房。
據(jù)胡福明的一位學生回憶說:“建房子沒有石頭,我們就到深山里去開采,每天勞動10個小時。拉黃沙,拉石子,這些都是我們學生自己干?!瓌趧拥臅r間太長,就沒有時間學習了,課都不能上,唯一的學習就是每天早上聽聽廣播、看看報紙,吃完早飯以后馬上就要勞動。勞動太累了,我們班有個男同學累得暈倒在地。把他送到校醫(yī)院后,其他同學都很羨慕他:他可以不用勞動了,而我們還得繼續(xù)?!?/p>
一位當年的歷史系學生回憶說:“當時大家最感到頭疼的是缺水。當?shù)赜幸粋€小水庫,我們就用水庫的水。這個水庫原來是供應當?shù)貛资畱衾相l(xiāng)的用水,問題并不太大,但是我們一下子去了500多人,用水就顯得有點緊張了。地質系有一個找水專家叫作蕭楠森,匡亞明就請他去找水,可是忙活了幾天,就是找不到新的水源?!?/p>
后來才知道,果園南面五里地有個舊縣,據(jù)說古代是溧陽的縣治,因為缺水,縣城搬走了,所以稱“舊縣”。南大的一些師生后來去那里考古,挖出了不少文物,證明此非謬傳。
那時的匡亞明,也參加了建校勞動。當時匡亞明年紀已經不小,干不了如此繁重的體力活。一個外號叫作“小老鼠”的村民和匡亞明搭檔,為了照顧他的身體,“小老鼠”故意每筐替他少挖一些,所以匡亞明對“小老鼠”記憶深刻,感動至極。
果園附近有個叫董其貴的村民曾為匡亞明做燜雞蛋,做出的蛋不嫩不老,匡亞明非常愛吃。董其貴有一個標志性動作就是用手指攪拌試試雞蛋的咸淡,1984年匡老再次造訪果園時,觸景生情又想起了“董式燜雞蛋”。
正當匡亞明的勞動建校搞得熱火朝天,他也在努力實現(xiàn)自己當初豪言壯語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卻在始料未及中爆發(fā)了。
6月2日早晨,分校師生從新聞廣播中知道了北大學生貼出大字報批判校黨委的消息。當天下午,分校一批學生聯(lián)名貼出了《十問匡校長》的大字報。在他們的影響下,其他學生也紛紛貼出自己的大字報。一時間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造成一股很大的聲勢。
幾天后,省里突然派了一個工作組到溧陽分校,專門找寫大字報批評匡校長和南大黨委的師生談話,而沒有聽取學校黨總支的意見。幾天后,工作組宣布:南京大學溧陽分校黨總支,執(zhí)行了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鎮(zhèn)壓了革命師生,是一起反革命事件。
于是,溧陽分校的師生奉命被大卡車拉回校本部參加運動,造反派開始批斗匡亞明等校領導,胡福明的待遇是參加陪斗,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上寫著“黑幫分子胡福明”,名字還被打了紅叉符號。
1967年,“兩報一刊”發(fā)表了陳伯達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加上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八次接見紅衛(wèi)兵,“文化大革命”進入狂熱階段,全國陷入武斗和奪權的混亂局面。像胡福明這樣搞不出什么名堂的“黑幫分子”開始被晾在一邊,成了“逍遙派”。
1969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退熱,胡福明等一批文科老師又被下放到溧陽果園。他與部分老師住在一戶農民家,在雞窩旁邊睡地鋪。妻子和兒子住在十幾里以外,要去看的話還得請假。偶爾他也會有個機會帶學生到上興鎮(zhèn)買生活用品,就順便找個小酒館,喝兩瓶黃酒。黃酒后勁大,有一次回來時走著走著就困得不行,只得躺在路邊睡一覺。過一會站起來想走回去,可是兩條腿不當家。見此狀況,陪他去的學生就把他架到板車上拉回來,晚飯也不吃,接著睡到第二天天亮。
這個時期,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心情十分苦悶,不知何時是個盡頭,甚至后悔自己辛辛苦苦讀了20多年的書,卻由一個貧下中農子弟,變成了一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于是他開始對黨的極左路線進行反思,特別是在毛澤東去世以后研究了“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根源,認為“文化大革命”的指導思想是主觀的,嚴重脫離中國實際的,“文化大革命”搞錯了。
從1976年12月起到1978年3月,他連續(xù)在《南京大學學報》上發(fā)表4篇文章,分別是《評張春橋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為建設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斗》《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學風》《“四人幫”批判唯生產力論就是反對歷史唯物論》,第四篇曾在1978年3月18日出版的《人民日報》上摘要轉載。
1977年的夏天,胡福明把8年前開始在果園悟出來的道理寫成了一篇文章,題目暫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初稿投給了《光明日報》,沒想到報社高度重視,前前后后修改了10個多月,先是發(fā)表在中央黨校的理論動態(tài)上,后經胡耀邦批示,于1978年5月11日公開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題目加了“唯一”兩個字,雖然署名為本報特約評論員,但畢竟是胡福明寫了第一稿,發(fā)表后不久,報社給他寄來了10份報紙,還有70元稿費。
就連胡福明本人也沒想到,這篇文章竟拉開了一場轟動全國的思想大討論的巨幕,他也成為開辟一個時代的標志性人物而被載入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