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早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實踐美學伴隨著數(shù)次重要的美學論爭而逐漸興起,并在與其反對者的相互辯難的互動中成為當代中國美學史上影響最為廣泛的經(jīng)典理論之一,是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化的重要成就。實踐美學誕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并在20世紀80年代的“美學熱”中成為學界主流。①李澤厚本人長期以來并不承認“實踐美學”之名,直到2004年在“實踐美學的反思與展望”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才公開表示開始接受自己的美學思想被稱為“實踐美學”。除李澤厚外,還有朱光潛、王朝聞、楊恩寰、劉綱紀、蔣孔陽、周來祥等也都曾從不同理論視角為實踐美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多元的思路,其中朱光潛、蔣孔陽等美學家的理論主張后來也被看作是對李澤厚美學思想中不足之處的重要補充。20世紀80年代末,潘知常、高爾泰等發(fā)表論文,反對李澤厚的實踐本體論以及“積淀說”,開啟了超越實踐美學的新思路,1994年楊春時正式提出“超越實踐美學,建立后實踐美學”的主張,對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實踐美學發(fā)起質疑。而后,以鄧曉芒、張玉能、朱立元、徐碧輝等學者為代表的實踐美學支持者們先后撰文反駁,雙方進行了長達20余年的辯論。本世紀初,楊春時率先指出并命名了中國當代美學在論爭中發(fā)展的“三級跳”過程:“半個世紀以來,最重大的美學論爭有三次,第一次是五六十年代關于美的主客觀性的大討論;第二次是80年代的關于美的本質的大討論和‘美學熱’;第三次是90年代的關于‘超越實踐美學’的論爭”。②楊春時:《20世紀中國美學論爭的歷史經(jīng)驗》,《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2019年《學術月刊》雜志社在匯編并出版《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中國第三次美學論爭論文集》的過程中沿用了這一稱謂,將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前十幾年這段時間內(nèi)圍繞實踐美學及其超越的系列問題所展開的持續(xù)性的討論、批評和辨析的學術事件稱為“中國第三次美學論爭”。雖然在起止時間、文章的收錄和排序、各派理論的重要性評價等方面仍有一些不同的主張①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分歧在于對生命美學的評價。詳見潘知常:《中國當代美學史研究中的“首創(chuàng)”與“獨創(chuàng)”——以生命美學為視角》,《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不過,對于“第三次美學論爭”這樣一個命名,學界基本上達成了共識。
從論文集所收錄的80余篇文章的發(fā)表時間范圍來看,中國第三次美學論爭的主體部分大致介于1993—2016年間。除最后從美學史研究的角度對這次論爭展開的“總結”部分之外,論文集將這次論爭按照不同的論題分為“序曲與發(fā)端”“展開”“深入”和“發(fā)展”4個階段。首先是李澤厚的“積淀說”與劉曉波的“超越說”之爭;然后正式轉入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之爭;再之后是對李澤厚“工具本體”與“情本體”思想以及實踐概念的質疑,以及對美學的本體以及邏輯起點問題的分歧;最后是“新實踐美學”(廣義上包括鄧曉芒、易中天“新實踐論美學”、張玉能“新實踐美學”、朱立元“實踐存在論美學”與徐碧輝“實踐生存論美學”等)與“后實踐美學”(包括楊春時“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潘知常“生命美學”、張弘“存在論美學”、劉悅笛“生活美學”、曾繁仁“生態(tài)美學”與王元驤“人生論美學”等)在相互辯難中各自建立起的相對獨立的美學理論體系。在論文集中為“第三次美學論爭”收尾的,是潘知常發(fā)表于2015和2016年的兩篇關于生命美學思考的文章——至此,實踐美學、后實踐美學與新實踐美學等各派理論在批評與反批評的爭辯中已經(jīng)基本上呈現(xiàn)出各自較為清晰的理論立場,在關于“實踐”概念的理解等問題上達成了一定的共識,對各自的理論主張進行了一定的邏輯闡發(fā),相互的辯駁與回應已然基本告一段落。②根據(jù)論文集所收錄的論文來看,在2010年之后“第三次美學論爭”的最后階段,論爭的中心是“實踐存在論美學”的提出者朱立元與董學文、陳誠、張弘、王元驤幾位學者之間的質疑與回應。論文集中收錄的最后一篇相關文章是朱立元《略論實踐存在論美學的哲學基礎》(2014年),在這篇文章之后,還有《學習與探索》雜志在2015年第9期的專題討論中董學文、溫玉林《如何全面準確理解馬克思的實踐觀——“實踐存在論美學”的誤區(qū)評析》(2015年)和李志宏、于建瑋《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本質是現(xiàn)代存在論嗎?——“實踐存在論美學”哲學根基分析》(2015年)等幾篇批評文章未被收錄,亦可將這幾篇論文看作是這一論爭環(huán)節(jié)的余韻。
學界對于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出現(xiàn)的各派美學理論以及數(shù)次美學論爭的學術史都已經(jīng)有了豐富的研究,但是對“第三次美學論爭”之后這近10年來實踐美學的相關研究和理論發(fā)展尚未給出較為清晰的圖景。新的時代因素召喚著新的理論闡發(fā),在論爭中開啟的新的理論范式需要得到進一步的細化和深入,并且在此基礎上回應當下的前沿問題。正如劉超在對這次論爭的反思文章中的總結:“從學科建設的角度來看,健康的美學論爭——用楊春時的話說‘依靠理論本身的理論展開學術論爭?!墙嬓缘亩皇遣鸾庑缘?。當然所建構的并不是一套統(tǒng)一的理論體系,而是研究的理論范式,即如何尋找理論起點,如何明確論證的合理性,如何展開邏輯推演,如何回應社會現(xiàn)實等一系列規(guī)則?!雹賱⒊骸稄墓沧R到美學研究新范式——關于后實踐美學與實踐美學論爭的反思》,《南方文學評論》2022年第1期。實際上,當年論爭中的主要參與者們在這10年間并未停下在繼承與批判實踐美學方面努力探索的腳步,而是不約而同地從眾聲喧嘩的“破舊”和“辯論”階段更明確地轉向構建自身理論體系的“立新”模式,以各自的理論發(fā)展分別回應了以上幾個方面的問題。
因此,在“第三次美學論爭”之后的這種百家爭鳴、多元共存的狀態(tài)下,這些不同的理論流派是否繼續(xù)圍繞著實踐美學相關的問題展開研究或討論?面臨著新的時代課題和理論需要,他們?nèi)绾卧谝延械幕A上繼續(xù)進行理論推進和建構?在西方后現(xiàn)代理論的挑戰(zhàn)和參與下,中國當代美學研究者們?nèi)绾谓嬀哂兄袊厣移鹾袭敶鐣F(xiàn)實的馬克思主義的美學理論?這些問題同樣是本文關注的焦點。本文著力于探討在“第三次美學論爭”之中產(chǎn)生和建立起來的幾種主要的理論流派——張玉能“新實踐美學”、朱立元“實踐存在論美學”、楊春時“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及其他“后實踐美學”等——在近10年來如何進行理論推進的方式及其最新成果。②選擇討論以上流派并進行如此分類,除篇幅限制外,還有如下原因:一是討論的這幾種理論的提出者深度參與了“第三次美學論爭”并在論爭中建立了兼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美學體系,不僅有批判性的論述,更具有重要的建構性貢獻;二是由于他們在近十年中仍然就“實踐美學”及其延伸問題(無論是支持或者反對)展開了持續(xù)的研究和探索,對在論爭中誕生的美學思想作了進一步的推進和完善。而如李澤厚、劉綱紀、鄧曉芒、易中天等在論爭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學者在論爭結束之后并未繼續(xù)在這一領域進行豐富的理論闡發(fā),故未作專章討論;三是生命美學、生態(tài)美學、身體美學、生存美學及生活美學等其他主張超越實踐美學的流派被歸為一類,是因為在本文所指的理論推進的模式上有其較為近似的特點。由于各派的主要提出者自身的學術研究方向、面臨的具體挑戰(zhàn)以及切入問題的角度的差異,各方進行理論建構和進一步推進的路徑也是各具特色。同時,這10年間,新生代的研究者們也在新的研究基礎上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的實踐美學展開了新一輪的探索和重新闡釋,在經(jīng)典的實踐美學理論中挖掘出更多的思想內(nèi)涵。幾代學者以不同方式形成合力,喚醒了新形態(tài)的實踐美學在當代中國美學中的持續(xù)生命力。
在第三次美學論爭初期,“新實踐美學”的提出者和主要倡導者張玉能針對楊春時所提出的超越實踐美學的主張及其主體間性美學發(fā)表不同意見,認為后實踐美學所提出的生存作為實踐基礎并不可靠,應當堅持實踐唯物主義的觀點。同時,對馬克思主義實踐概念對于“話語生產(chǎn)”的理解進行了闡發(fā),認為語言也是一種特殊的實踐行為。③詳見張玉能:《評所謂“后實踐美學”》,《云夢學刊》1995年第1期;張玉能:《話語生產(chǎn)與實踐美學》,《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數(shù)年后,張玉能開始嘗試在后現(xiàn)代的視野下拓展對實踐美學的內(nèi)涵的方式和路徑,指出實踐美學自身所具有的開放性和創(chuàng)造性。2007年由張玉能主持出版的《新實踐美學論》在上下兩卷分別探討了實踐的結構與美的特征、實踐的類型與審美活動、實踐過程與審美活動、實踐的功能與審美、實踐的雙向對象化與審美、實踐創(chuàng)造的自由與審美等實踐美學的元問題以及實踐與審美相關的諸多核心范疇,這標志著新實踐美學思想在第三次美學論爭時期內(nèi)已完成其理論奠基。
從論爭末期開始,張玉能的關注重點轉向馬克思的“實踐轉向”及其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后現(xiàn)代實踐轉向”的影響問題。2012—2014年間,張玉能連續(xù)發(fā)表多篇論文討論實踐轉向與技術美學、審美教育、身體美學、藝術美學、生態(tài)美學、文學批評以及中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的關系?!皩嵺`轉向不僅以實踐本體論、實踐認識論、實踐方法論、實踐價值論的哲學整體左右著中國當代美學發(fā)展,進一步研究和探索美的本質、美感的本質特征、藝術的本質、藝術的真實性、藝術的思維方式、文藝批評的標準等等重大理論問題,而且將更加明確地促使中國當代美學關注社會實踐、審美實踐和藝術實踐,進一步研究審美文化、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實踐、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和藝術化、審美教育實踐等等現(xiàn)實的美學問題?!雹冱S健云、張玉能:《“新實踐美學與中國當代美學”研討會綜述》,《玉林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在張玉能看來,實踐轉向以一種“理論推進”與“關注實踐”橫縱交叉發(fā)展的模式發(fā)揮作用,從整體到部分、從抽象到具體、從理論到實踐層層遞進地實現(xiàn)對中國當代美學的影響。
這一模式與張玉能在近十年中“縱橫交叉、雙向發(fā)展”的理論展開模式也頗為一致。一方面,在縱向上從實踐美學的基本立場出發(fā),在與其他美學思想的互動中進行理論辨析和新實踐美學的體系建設;另一方面,在橫向上關注現(xiàn)實的藝術和美學問題,以新實踐美學的視角考察中國當代社會中的各種具體的藝術形式和審美經(jīng)驗。這種“縱橫交叉、雙向發(fā)展”的理論發(fā)展模式讓新實踐美學獲得了比上一階段更厚重的理論深度與更廣闊的現(xiàn)實關懷。
在縱向的理論建構上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其一,從新實踐美學的視角對西方后現(xiàn)代美學理論的繼續(xù)批評。2014—2018年間,張玉能及張弓等學者主要對李志宏所主張的認知美學和以福柯思想為基礎的生存美學進行了質疑和批評。指出認知美學作為西方認識論美學,以科學主義美學的立場否定美的本質,是一種理論退步。另外,主張??碌纳婷缹W的生存實踐和生命政治本身抹殺了實踐本身的具體階級性,抽象化的范疇削弱了理論的現(xiàn)實批判價值。其二,從新實踐美學的視角對西方后現(xiàn)代美學理論的改造和吸收。2017—2021年,張玉能、張弓等發(fā)表了系列論文,討論新實踐美學下的身體美學、生活美學、生存美學、認知美學和生活美學等美學思想的重新建構。在用實踐觀點改造這些美學思想的同時,將其納入新實踐美學自身的理論體系中,借以充實新實踐美學的理論內(nèi)容。其三,從新實踐美學的視角繼承和發(fā)揚從中華傳統(tǒng)美學思想中生發(fā)出來的人生論美學、意象論美學以及中和論美學等思想,從而自覺參與建設中國特色當代美學及其話語體系。經(jīng)過這三個階段的理論推進,新實踐美學形成了一套以馬克思主義實踐觀點為基本出發(fā)點的、兼收并蓄且充滿活力的范疇和邏輯體系。
在橫向的現(xiàn)實關懷方面則是一以貫之地將新實踐美學的理論視野運用到各種具體的藝術形式和社會現(xiàn)實的分析和批評中。大致與縱向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開始的時間一致,2014—2022年間,張玉能、張弓和黃衛(wèi)星等幾位學者在音樂、舞蹈、電影、雕塑、相聲、繪畫等各種藝術類型中建立以新實踐美學為指導的藝術理論,例如,將音樂和舞蹈看作是人的聲音或者身體運動實踐的自由運動的感性顯現(xiàn)。根本上,是以馬克思主義藝術觀為基礎,運用其藝術生產(chǎn)論、審美意識形態(tài)論以及“實踐—精神”掌握世界論來分析不同形式的藝術創(chuàng)作。另外,不僅是藝術領域,新實踐美學也將目光投射到社會現(xiàn)實中,從自由創(chuàng)造的實踐的角度關注和分析了文學教育、人工智能以及疫情防控下的身體崇高等社會文化現(xiàn)象,給當下現(xiàn)實提供了及時的理論回應。
另一位實踐美學的支持者朱立元也全程參與了第三次美學論爭,并在反思李澤厚美學思想的過程中提出“實踐存在論美學”(由于基本立場相同,常常被歸納入廣義的“新實踐美學”一派)。朱立元認為馬克思的實踐觀中已經(jīng)具有現(xiàn)代存在論的思想,并以此為基礎展開美學討論。“實踐存在論美學”的提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反響,學界對“實踐存在論美學”的理解和評價也成為此次論爭后期的一個重要論題。與前面提到的兩位美學家不同的是,朱立元在論爭結束后的這10年(包括論爭的后期階段)進行理論推進的著力點基本集中于對“實踐存在論美學”的哲學根基及其內(nèi)在理路的深耕方面,在提升理論的“可信度”“清晰度”和“透明度”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自2014年以來,朱立元在“實踐存在論美學”的理論建構和推進上主要做了以下這兩方面的工作:
其一,繼續(xù)深入闡發(fā)“實踐存在論美學”的理論內(nèi)涵和哲學根基。實際上,在2008年由朱立元主編的《實踐存在論美學叢書》出版之際,實踐存在論美學已經(jīng)成為比較完整的理論形態(tài)。2016年以后,又陸續(xù)出版了一系列關于實踐存在論美學的著作和論文,①包括《馬克思與現(xiàn)代美學革命——兼論實踐存在論美學的哲學基礎》(2016)、《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2019)、《實踐存在論美學》(2020)及《略說實踐存在論美學》(2021)等著作以及學術論文《談談當代中國學術語境中的實踐存在論美學》(2021)。進一步匯總、延續(xù)和完善了論爭時期的研究,并對“實踐存在論美學”的哲學根基、理論緣起、基本論題等進行了進一步的說明。直到2021年的文章中,朱立元仍然強調了“實踐存在論美學”的未完成性:“實踐存在論美學本身就是一種探索,不能成為一成不變的理論體系,我也不希望如此。當然,這一嘗試現(xiàn)在看來仍然不夠成熟,還在‘走向’中?!雹谥炝⒃骸墩務劗敶袊鴮W術語境中的實踐存在論美學》,《美與時代(下)》2021年第4期。除了謙虛表達之外,同樣也提出了作者在第三次美學論爭之后的理論建構思路:更多地關注哲學基礎的縱深研究而非作為一種新的學說的體系性、全面性和完整性,同時強調了追求實踐存在論美學作為一種理論視角的生成、論證和發(fā)展“過程”本身的價值,而非一種固定的唯一答案的權威性。近10年來對于實踐存在論美學的進一步完善對超越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思維、打破美學研究中的“現(xiàn)成論”的預設以及促進實踐美學走向生活實踐和人民大眾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是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和當代中國美學發(fā)展的重要探索。
其二,通過“重讀馬克思《巴黎手稿》札記”系列論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展開邏輯推演,力圖踩實和厘清馬克思美學中“存在論”思想的內(nèi)在理路。朱立元對馬克思《巴黎手稿》的研究最早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與美學之謎的求解——馬克思〈1844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與美學問題》一書。隨著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的論爭,又于2011、2021和2014年分別發(fā)表了《重讀馬克思〈巴黎手稿〉札記》的前三篇,主要研究了《手稿》中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形成、關于“美的規(guī)律”的論述以及“關系生成”論思想及其與美的本質和規(guī)律的問題。在論爭結束后的這近10年中,朱立元又在2020—2022年間撰寫了3篇札記,分別討論了馬克思現(xiàn)代存在論思想的提出及其理論意義和共產(chǎn)主義學說視域下的馬克思美育思想,并于2022年將共計7篇札記一起匯總成書出版。①除以上6篇外,還有2004年撰寫的《辯證的生成論對形而上學現(xiàn)成論思維方式的超越》作為遺補,列為札記第7篇。在后三篇札記中,作者首先從文獻實證的角度出發(fā),完整引用了馬克思提出存在論思想的德語原文及幾種主要譯文加以比較,以確定其準確思想內(nèi)涵并進行文本細讀;其次,探討了馬克思提出現(xiàn)代存在論的多方面的思想理論背景,如唯物史觀、異化勞動理論及貨幣問題等;最后,基于對《巴黎手稿》的解讀,在馬克思哲學和美學的大視域中理解其美育觀及其創(chuàng)新。這些札記將回歸經(jīng)典文本細節(jié)和關注理論整體性結合起來,在遠近視角的切換中努力還原《巴黎手稿》中的現(xiàn)代存在論思想及其相關美學理論,為實踐存在論美學提供了更加堅實的理論基礎。
作為后實踐美學對實踐美學的挑戰(zhàn)的主要發(fā)起者之一,楊春時在第三次美學論爭期間先后發(fā)表了20余篇相關論文,這些論文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與李澤厚、張玉能、朱立元、劉綱紀、徐碧輝、易中天、鄧曉芒等實踐美學的支持者之間一對一的挑戰(zhàn)與回復,以及與彭富春、張法、趙曉芳、吳興明等學者就其著作及其美學體系的質疑分別進行對話;第二類,是單獨提出新的理論范疇或主張的文章,②包括《超越實踐本體論》(1993年)、《超越實踐美學建立超越美學》(1994年)、《走向“后實踐美學”》(1994年)、《從實踐美學的主體性到后實踐美學的主體間性》(2002年)、《中國美學的現(xiàn)代轉化——從主體性到主體間性》(2010年)和《現(xiàn)代哲學本體論的重建》(2013年)等。逐步明確從實踐美學轉向超越實踐美學、從實踐本體論轉向生存本體論和從主體性轉向主體間性的理論主張;第三類即是對美學發(fā)展及其論爭本身的歷史經(jīng)驗、意義的反思和總結。③例如《20世紀中國美學論爭的歷史經(jīng)驗》(2000年)、《關于中國美學方法論的現(xiàn)代轉型問題》(2003)和《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論爭的意義》(2006年)等。這些論文在世紀之交的近20年間共同完成了楊春時所提出的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的基本框架和理論闡發(fā)。
自“第三次美學論爭”基本結束以來,楊春時對其美學理論的發(fā)展和推進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2014—2016年間,主張建立審美現(xiàn)象學以及美學的“第一哲學”身份,呼吁在后現(xiàn)代美學之后進行形而上學美學的重建;①其間,代表作有專著《作為第一哲學的美學——存在、現(xiàn)象與審美》(2015年)及論文《論美學是第一哲學》(2014年)、《論審美現(xiàn)象學》(2014年)及《后現(xiàn)代主義之后:形而上學美學的重建》(2015年)、《審美現(xiàn)象學視域中的美》(2016年)等。其二,2017—2019年間,在主體間性美學、審美現(xiàn)象學和審美意識論等多維度的現(xiàn)代美學理論視角和方法論下,展開對中華美學思想的研究和中華美學體系建構,在中西匯通的視野中挖掘中華美學的思想特質、現(xiàn)代意義及其重建之路。②其間,代表作有專著《中華美學概論》(2018年)及論文《中華美學的審美功能論》(2017年)、《中華美學的審美規(guī)范》(2017年)、《中華美學的世間性和隱超越性》(2017年)、《中華美學的現(xiàn)代意義及重建之路》(2017年)、《中華美學思想的建構探源》(2017年)、《中華美學的審美意識論》(2018年)、《中華美學的藝術主體論》(2018年)、《中華美學對美的本質的發(fā)現(xiàn)與證明》(2018年)、《中華美學思想的源流》(2018年)、《主體間性美學思想對恩情文化的解構》(2018年)以及《論中華美學的詩學化特性——兼論美學與詩學的關系》(2019年)等系列論文。前者是在美學與哲學的關系中重審美學的本質特征及其地位,是在現(xiàn)象學的基礎上對美學的新的理解;后者是審美現(xiàn)象學思想在中國美學思想研究中的展開和應用——從審美現(xiàn)象學視角走向中國古典美學資源,并著力于構建較為系統(tǒng)的中華美學理論體系。這是楊春時在“第三次美學論爭”之后理論推進的獨特模式。
楊春時認為,現(xiàn)代哲學具有存在論和現(xiàn)象學的合流趨勢,并走向審美主義。他將審美看作是哲學反思的基礎和哲學論證的出發(fā)點:“美學既是充實的現(xiàn)象學,可以發(fā)現(xiàn)存在;又是本源的存在論,可以證明存在?!雹蹢畲簳r:《論美學是第一哲學》,《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第1期。人通過審美發(fā)現(xiàn)存在的意義,并通過哲學的邏輯推演進行證明。在這個意義上,美學應當被看作先于哲學且高于哲學的“第一哲學”。同時,美學是充實的現(xiàn)象學,美學和現(xiàn)象學能夠使存在顯現(xiàn),從而使人領會存在的意義。審美現(xiàn)象學包括了現(xiàn)象還原、意向性分析和本質直觀(還原)三個環(huán)節(jié),通過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使得審美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來,從而進一步實現(xiàn)對審美現(xiàn)象的反思。在這一理論背景下,楊春時對中國美學展開了多維度的研究。2015—2018年期間楊春時發(fā)表一系列論文,分別討論了中華美學的審美本質論、審美功能論、審美規(guī)范、建構源起、審美意識論、藝術主體論、思想來源等內(nèi)在邏輯,以及揭示了中華美學體系中的世間性、隱超越性、主體間性、直覺性以及詩學化等特征。隨后,楊春時在這些論文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其思想和范疇體系,并于2018年出版著作《中華美學概論》,將以上這些內(nèi)容以更加系統(tǒng)的方式搭建起來。楊春時的中華美學研究正是通過轉化吸收馬克思主義思想并在重構西方現(xiàn)代美學思想的基礎上,對中華傳統(tǒng)美學進行闡釋和現(xiàn)代轉化的。既用現(xiàn)代闡釋傳統(tǒng)、又用傳統(tǒng)改造現(xiàn)代。楊春時的這一路徑,擴展了從“實踐美學”到“后實踐美學”系列理論對于中華傳統(tǒng)美學的兼容性,是對傳統(tǒng)實踐美學尚未系統(tǒng)性展開的工作的重要補充。
論爭結束后的近10年中,相較于“新實踐美學”中張玉能和朱立元兩位學者并駕齊驅的理論格局,“后實踐美學”則呈現(xiàn)出了更加百花齊放的理論主張,如潘知?!吧缹W”、張弘“存在論美學”、劉悅笛“生活美學”、曾繁仁“生態(tài)美學”與王元驤“人生論美學”等。當然,這一現(xiàn)象不僅是由于作為其主要理論基點的西方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理論資源本身的多元性,還與“后實踐美學”這一名號的極大的包容性有很大關系——眾多反對傳統(tǒng)實踐美學及其實踐本體論立場并主動尋找了新的理論起點的美學主張都被納入了這一概念中。后實踐美學的眾多理論有的是在上個世紀的數(shù)次論爭中早已逐漸發(fā)展壯大,有的是在新世紀的第三次美學論爭過程中以及近10年來的美學發(fā)展中才逐漸萌發(fā)并迅速流行。
潘知常在2020年對后實踐美學進行反思的文章中指出:“當代美學的40年,事實上也就是‘去實踐化’的40年。所有的美學新學派、美學新思考都是以程度不同地與‘實踐’保持距離作為基本特征……后實踐美學之所以能夠鮮明區(qū)別于實踐美學乃至新實踐美學、實踐存在論美學,至為關鍵之處,就在于‘去本質化’。”①潘知常:《從“去實踐化”“去本質化”到“去美學化”——關于后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之后的思考》,《山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暫且不論新實踐美學和實踐存在論美學對于實踐概念的重新理解是否算是“去實踐化”趨勢,后實踐美學的諸多流派確實共同地反對經(jīng)典的實踐美學中所包含的人類中心、邏輯中心主義與本質主義,并在第三次美學論爭及其后的數(shù)十年中持續(xù)地對其進行批判,并在各自新的理論基點上展開學說。
自2014年以來,生命美學、生活美學、生態(tài)美學、人生論美學等學派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態(tài)勢,具體表現(xiàn)在這樣幾個方面:其一,潘知常、劉悅笛、曾繁仁以及王元驤等理論的主要提出者們和前面所提到的幾位美學家一樣,仍然在繼續(xù)深入地對相關理論進行闡發(fā)和推進,進行理論體系建設;其二,幾位主要倡導者與其他研究者們都自發(fā)地主動借助這些理論進行文藝評論,充分回應社會現(xiàn)實與審美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十分豐富的論文成果。由于數(shù)量眾多無法在本文中進行充分的分析,大體上從數(shù)量來看,其中生態(tài)美學相關論文在知網(wǎng)收錄達1000余篇,生命美學、生活美學及人生論美學等也都有300—500篇,這些論文大部分是將相關理論作為一種新的美學視域來觀看古今中外的文藝活動、美學現(xiàn)象以及文化事件,尤其是對當下的文藝活動展開解讀。可以說,這些多元的后實踐美學理論同樣具有楊春時、張玉能和朱立元等著名美學家進行理論推進的思路,如關注中華傳統(tǒng)美學建構、在《巴黎手稿》等經(jīng)典文本中尋找理論起點以及完善自身范疇和理論體系等,與前者相比,多中心的自發(fā)進行的以這些理論為新視域對當下現(xiàn)實展開的社會及審美實踐批評是這些理論共同具有的路徑。
除了以上各個主要流派之外,近10年來的實踐美學發(fā)展還有一股龐大而隱形的力量,就是眾多新生代學者立足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化與現(xiàn)代化訴求、重審經(jīng)典實踐美學理論、對在論爭中成就的中國當代美學思想史展開的研究。這一類研究大致分為以下三種:第一,關于實踐美學理論淵源、發(fā)端以及“實踐”范疇等基本問題的再研究。范永康、包大為等學者再次探索了實踐美學與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哲學家的力量淵源。張敏對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發(fā)展中所經(jīng)歷的實踐轉向進行了探索,梳理了20世紀20年代至80年代末實踐轉向的逐步完成的過程。王普明的論文在重新回顧從古希臘開始到馬克思再到李澤厚的實踐觀念發(fā)展史的基礎上,對重建實踐美學的前景提出了展望。江飛對實踐美學的流派歷史生成及其過程中的數(shù)次論爭也通過數(shù)篇論文展開了詳細的討論。第二,對朱光潛、蔣孔陽、劉綱紀等老一輩非主流的實踐美學支持者的實踐美學思想的深入挖掘、重新發(fā)現(xiàn)。例如,對朱光潛新時期(尤其是后期)的美學思想從實踐本體論、藝術作為勞動生產(chǎn)的觀點、從“主客融合”到“美感經(jīng)驗”等多方面展開研究,還有許多學者分別研究了朱光潛在翻譯、出版、社會革命、美育以及詩學等特殊領域的思想成果;對蔣孔陽詩論、藝術標準、中西比較美學研究、實踐觀的各個維度、審美關系論等具體問題展開討論,并對其理論貢獻進行重新評價;對劉綱紀的“實踐本體論”美學的成果進行總結,并將其看作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成果等。第三,從跨學科、跨文化的視角對論爭史的研究。例如,劉超《從共識到美學研究新范式——關于后實踐美學與實踐美學論爭的反思》(2022年)以社會學的視野,從學科發(fā)展的角度討論了后實踐美學與實踐美學論爭在達成共識并開啟美學研究新范式上的重要意義。杜璇從中西比較視閾出發(fā)討論了生命美學與實踐美學之辯。這一部分雖然并沒有提出具有代表性的想法和主張,但是他們的探索作為三次美學論爭之后的新生力量,不僅在新的時代以回望的目光向實踐美學提出了新的問題、提供了新的方法,也得到了一些新的答案。
正如朱立元所說:“三者(按:指參與第三次美學論爭的‘實踐美學’‘后實踐美學’‘新實踐美學’三個流派)的根本動力或者說終極目標又是一致的,那就是通過轉化吸收馬克思主義思想來‘建設現(xiàn)代中國美學’。換言之,‘現(xiàn)代性’和‘中國性’是參與這場論爭的三個美學學派的共同訴求。”①朱立元:《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40頁。第三次美學論爭之后的這10年來中國文化界的“美學熱”有所退潮,但基于實踐美學所進行的理論重建和發(fā)展并未沉寂,而是以更加多元、更加現(xiàn)代化乃至后現(xiàn)代化的理論面貌繼續(xù)蓬勃生長。當年論爭的主要參與者們繼續(xù)積極回應并尋找論爭中所提出問題的解決方式,努力追求理論的嚴密性和先鋒性的統(tǒng)一、美學理論應用于當代審美現(xiàn)象批評的現(xiàn)實性,密切關注中國傳統(tǒng)資源的現(xiàn)代轉換等多方面的進展。同時,年輕的研究者們也從當代中國美學的實踐出發(fā),以更加廣闊和全新的視野重新審視實踐美學的經(jīng)典理論及其學術史。這些努力不僅給清晰度、兼容性和完善性尚有缺憾的傳統(tǒng)實踐美學思想帶來新的活力,也為中國當代美學與文藝理論的創(chuàng)新以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