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莫
她曾被譽為“中國最具才華的民謠女詩人”,音樂風格獨特,極具時代性,首張個人演唱專輯《我的1997》風靡亞洲。她隨性灑脫,特立獨行,在音樂事業(yè)蓬勃向上之時毅然出走,投身藝術行業(yè),以“LOVE”為符號傳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換一種方式給時代留下印記。
她帶我們走進了隱秘的精神棲息地,與我們談論動蕩與沉思,談論過去和未來。她的人生沒有邊界,她也相信藝術沒有邊界,無論何種身份,都是在指引愛的到達。
“你們放的音樂太年輕了吧?!卑磸囊旅奔茏叱鰜?,隨即從書架上挑了一張名為《Caramel Jazz》的CD放進了那臺索尼播放器,女歌手清亮且慵懶的聲音瞬間彌漫開來。
這里是艾敬位于北京的工作室,鮮有外人到訪,媒體亦然。穿過一堆畫架和擺滿顏料的推車,書架在二層的最里邊,上邊滿是各種藝術、音樂、文學類書籍還有許多唱片,以及那張很難不被注意到的《我的1997》。
這片不算寬敞的區(qū)域如今成了艾敬的精神棲息地,過去三年的大部分時間,她與大多數人一樣被困在原地。那會兒她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去大自然當中游走:“我曾經去恩施的大山里徒步攀登,也曾經去景德鎮(zhèn)體驗燒瓷…… ”回憶涌現?;蛟S是游牧民族那不安分的基因使得艾敬幾乎一直“在路上”。無論是早期作為職業(yè)歌手,還是后來客居紐約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游牧”似的生活開拓了她的視野,賦予了她的音樂和視覺藝術創(chuàng)作不同的維度。
然而瀟灑如艾敬,面對被動蕩與不確定性侵襲的世界,她也在試圖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和狀態(tài)。過去她喜歡“旋轉式的生活”,喜歡速度與效率,目標與結果,如今則逐漸適應了“動靜皆宜”的節(jié)奏,習慣了網上購物及線上課程。待在工作室的時間,她或是靜靜看會兒書,或是在畫布前創(chuàng)作?!耙咔楹笪覀儾胖溃鋵嵅恍枰艿哪敲纯?。當世界都停擺下來,我們只需要活下去。”
以前艾敬在藝術上更趨于理性,她承認,當時追求的是更像是一種永恒的概念,“我有著強烈的征服欲望,我想要達成的目標是通過作品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與未來對話……”這三年,她參透人類自身的無知、渺小和脆弱,心態(tài)變得更樸素而謙卑,甚至會嘗試進行一些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看似無為的重復創(chuàng)作”,不帶任何目的,竟也帶來了無比有趣的體驗。
艾敬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著自己的精神游牧。2020年她的作品《命運》在北京參加群展“當速度成為形式,在屏幕里生活”,這是她用手機拍攝的一支一分鐘視頻—旋轉的黑膠唱片,播放著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借此傳達“慢下來的生命中蘊含著的悲壯力量”。同年8月艾敬的裝置作品《每一扇門里都有鮮花》在上海明珠美術館的群展“以花之名”中展出?!捌茢 钡墓哦T中卻鮮花綻放,這便是她希望在艱難的時刻給大眾帶去的生命氣息與色彩。
三年來,艾敬幾乎一直是從手機上閱讀著外部世界,2022年年底終于得以重返紐約,這個變得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常住的酒店關門了,喜歡的餐廳也不見了,紐約的街道比以前更臟一些,街頭的老人傾斜著身體蹣跚前行……”但是她喜歡的早間新聞、圣誕節(jié)前夕情緒高昂歡快的電視節(jié)目,還有那些難忘的藝術家的展覽,似乎又把她帶回那個熟悉的城市。不久艾敬又飛往多哈,親臨卡塔爾世界杯現場,逛了當地的美術館。多哈的下一站是東京,那時她正在新冠后遺癥中掙扎……
“藝術史論家范景中先生提到過,美術史的發(fā)展與‘雅游’有著密切的關聯。我以為‘雅游’與‘游牧’之間存在著關聯,藝術家就應該過這樣的生活。”艾敬始終沒有停止過游牧。離開東京的那天早上,望著窗外清晰的富士山—據說看到富士山的人都會變得幸運,艾敬輕輕地說了句:“hi sayonala!”( 你好 再見?。?/p>
每一次拍攝暫停艾敬都會走到電腦前查看照片出來的效果,偶爾盯著屏幕呢喃:“自己看自己總是很苛刻。”或許是處在熟悉的環(huán)境以及出于藝術家的敏銳,她會親自調整布景,和工作人員一起搬畫架。艾敬在現場忙前忙后,休息時又不知從哪里變出了各種口味的巧克力,挨個塞到大家手里……
這般滿場張羅的景象不禁讓人聯想到《平原上的摩西》中她飾演的傅東華:溫柔、熱情,還有種煙火氣。這是一次客串表演。“我非常努力去融入角色,其實我對整部戲的劇情和人物關系并不清楚,這或許契合了角色本身的狀態(tài),一個普通的婦女、一個母親、一個姐姐,活在一個有局限的生活情境之中,那就是她以為的全部?!北绕鹧輵颍锤矚g做一名觀眾,直言自己好奇心重,喜歡挑戰(zhàn),演戲讓她能接觸不同的藝術創(chuàng)作群體去學習和感悟。
艾敬與《平原上的摩西》導演張大磊是故交?!皬埓罄趯а菔俏曳浅O矚g的一位導演,他對音樂的鑒賞也有著很高天分?!睅啄昵?,張大磊找到艾敬,說自己正在籌拍一部與她的家鄉(xiāng)沈陽有關的電影,覺得有個角色特別適合她,艾敬痛快應允。
沈陽鐵西區(qū),后工業(yè)時代的沉船,有人在王兵導演的紀錄片里看到過,或是在艾敬的歌曲《艷粉街》中聽到過。艾敬在鐵西區(qū)長大,見證了那些光榮與沒落,但也是在那里生活的時光,給她埋下了藝術的種子。
“那時候我們家里經常舉辦‘家庭音樂會’,我的父親用二胡或板胡給唱評劇的母親伴奏,而我則扮演小丫鬟給母親搭戲,我從小對評劇非常喜愛,母親教會我很多唱段,我也曾經立志長大后要做一名評劇演員,當然,上初中之后我更喜歡流行歌了?!背踔挟厴I(yè)后,艾敬考上了沈陽藝術學校聲樂系學習美聲唱法。然而后來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退學,離開沈陽,去北京。誰想正是這個決定讓她有了邁進音樂這行的機會。第一張專輯《我的1997》立刻引起轟動,艾敬成了享譽亞洲的女歌手。
20世紀80年代中期,艾敬因錄音和拍攝MV的契機去到法國巴黎,第一次參觀蓬皮杜當代藝術中心,又看到凱旋門周圍環(huán)繞的街道上的裝置作品《每一扇門里都有鮮花》,有種茅塞頓開的震撼。那時她便相信:“我們推開的每一扇門里都有各種可能性,都會有不同的人生軌跡,然而無論我們經歷多少艱難與曲折,最終都會迎來屬于自己的鮮花。”
1998年,艾敬完成第四張個人創(chuàng)作演唱專輯《中國制造》,但由于這張專輯的出版和發(fā)行受阻,使她毅然轉換賽道,轉向視覺藝術的表達?!白畛踔皇且环N愛好和情緒上的抒發(fā),在隨后定居在紐約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建立起從事視覺藝術創(chuàng)作的信念?!?007年,艾敬首次以藝術家身份參加藝術群展,由此開啟了職業(yè)藝術家的道路。
我們問艾敬,為什么在眾多的藝術形式中尤其受視覺語言的觸動?答案竟也與音樂有關?!耙曈X藝術的作品與觀者之間形成的是一種更為豐富的隱秘的感受。我認為藝術都是相通的,藝術的完成與表達的方式都有一些固定的要素。在我過往的職業(yè)音樂生涯中,我學會了觀察與記錄的方法。音樂與視覺藝術的關聯非常深奧,可謂千絲萬縷,我經歷了音樂創(chuàng)作實踐和視覺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這或許是我下一步需要去梳理和研究的課題。”
歌手艾敬的經典作品仍在不斷被聆聽、提起?!八^經典是因為我的音樂創(chuàng)作的背景具有時代意義,同時我的音樂作品也是匯聚了當時最優(yōu)秀的音樂家共同去完成的?!卑椿貞?。盡管不再以音樂為職業(yè),但在她心中,音樂韻律從未離開過自己,就存在于她的視覺藝術之中。
而無論是身為音樂人、藝術家抑或是演員,對所謂的“告別”“跨界”,艾敬都顯得不太能理解,或者說這些語匯都不足以準確形容她的優(yōu)點?!拔覐奈纯吹浇缦?,因此跨越了也不知曉?!?/p>
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后,“LOVE” 成為艾敬的表達元素?!癓OVE”其實并不一定得是具象的,它可以是任何形態(tài),正因為它無處不在,所以能表達和延展的東西實在太多。
她的“LOVE”確實一直在變。2019至2022年,《I LOVECOLOR》這一作品系列走向了一個更為復雜的構成,畫面由原來清晰直白的表達逐漸變得模糊。“這與當時疫情下的狀態(tài)有關,沒有刻意為之,通過色彩不斷地疊加在畫面上,原來的意圖被覆蓋,事實已經不清晰,我們人類的痕跡或許有一天也會被抹去和塵封,這就是我當時的思考。”艾敬解讀道。
今年春天,艾敬帶著作品《我的母親#1》參加ELLE的女性藝術家群展“柔者成承”。舊毛線編織而成的色彩斑瀾的“LOVE”字母,曾經是對母親、對家鄉(xiāng)的獻禮,如今成為某種對抗現實的力量。艾敬說,“目前流行的女性藝術家群體展現是全球的潮流,是來自社會的一種關注,我認為對女性藝術家群體的聚焦是好事情,可以與公眾做更多的交流,也可以進行一些學術上的討論。任何帶有性別標準的藝術鑒定都只是大眾眼光,都不會是一個標準,更不會影響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本身?!?/p>
但她不否認的是,女性與男性的視角必然會有所差別?!氨M情去發(fā)揮這個特質或者克制地表達都沒有問題,重要的是,我們不需要帶著性別意識去創(chuàng)作才會產生偉大的作品?!?/p>
對于現階段的艾敬來說,藝術創(chuàng)作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它的源動力是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心,“愛的表達不僅僅是關懷和抒情,它應該帶出問題。那么,我們今天面臨的生存環(huán)境不僅僅是疫情,還有戰(zhàn)爭,也有科技成果帶來的新的思考。”她堅信,藝術的功能是喚醒,是用來復蘇與呼喚人們的創(chuàng)造精神的媒介。就像她常說的那句話:“當愛成為信仰,藝術是指引愛能夠到達的地方?!?/p>
藝術評論家們常說:“蔡雅玲的作品充滿了女性光輝”,而真實的她并非僅有大眾眼里的片面感性。串珠、青絲、蠟燭、香灰,蔡雅玲用種種“女性化元素”,講述著一個個深沉的話題,迸發(fā)出一陣陣內心的吶喊。她說,藝術家完成一件看起來還不錯的作品很容易,更重要的是能夠伴隨著時代拓展出更切中要害的東西,讓不易察覺的情緒產出強大的力量,而這種震撼并非來自極簡而純粹的經典,唯有注入模糊瑣碎的感受,才能激發(fā)出切膚的靈性碰撞。
蔡雅玲,無論在她的作品中還是身體里,宏大與微小伴生,理智與情感共存。
曾幾何時,蔡雅玲討厭自己身為女人。成長在男女平等的環(huán)境里的她,從不覺得自己在任何方面輸給男生半分。但步入高中后,月經的困擾,異性的目光,考學的限制等等問題沖擊著青春期的叛逆少女,從此,一身中性打扮也蓋不住一顆敏感的心。“生育之后,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一名女性。外界附加在角色上的期望,身體產生的變化,還有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我規(guī)訓和審查,那種把藝術家按照性別來區(qū)別的分裂讓我拋棄了以往的尊嚴,十分不愉快?!?/p>
即使面對新一輪強烈的性別意識覺醒,蔡雅玲也沒有像大部分的女性一樣沉溺于輿論和情緒本身,相反地,她選擇做一個更真實的觀者,以自己的苦悶以及深刻的生活體驗來表達當下身為女子的特殊感受?!氨绕鹛鹈鄣膼矍楣适拢腋眉o錄片和現實主義作品,所以我應該是賈樟柯電影中會出現的山西女性—她們不太善于直白地表達感情,性格也稍顯沉悶,但她們更愿意相信某些俠女的品格,正義且正直,愿意去承擔些什么。” 這份隱忍而強烈的“俠骨義氣”與導師給予她的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那份責任感產生了共振,而東亞女性與生俱來的重感情讓她想在新的創(chuàng)作中將這些“俠女”特質都傳遞出來。“這些年我一直在做的就是傳遞一個中國山西籍的女性藝術家在幾十載的生活中所看到的個體困境。我希望別人能夠從作品背后看到某種啟發(fā),從而重新去理解周圍的女性,若是陌生的女性能從我的作品中看到感同身受的過去或羞于啟齒的痛楚,對我而言,也是一次自我的啟發(fā)和鼓勵,每每想到這里,都會有潸然的沖動?!?/p>
在經歷懷疑、迷茫、掙扎、重生之后,此時的她不僅心懷磐石之念,亦身負柔軟之態(tài)。“因緣際會,我喜歡上了水。表面上它有著妥協和示弱的部分,但更重要的是它的不屈和包容,以一種別樣的智慧蜿蜒地抵達自己的終點。遇山開山,就算歷經千回百轉,也始終朝著目的地一路狂奔,這種感覺大抵就是我認定的柔軟?!?/p>
蔡雅玲很喜歡《我的天才女友》,因為它拋棄了傳統(tǒng)認知中扁平單一的女性成長形象,完整地展現出女性成長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復雜性,尤其是女主角萊儂在產子后該如何兼顧寫作的那份困窘,自己也感同身受。“重新走進校園讀博的機會太難得,但我沒辦法徹底拋開家庭的各類瑣事。我需要拿出三成時間陪伴孩子,三成準備展覽作品,最后剩下的四成才用來大量讀書、思考、寫論文,每一天都感覺時間很不夠,只要孩子叫一聲‘媽媽’我就會被打擾。所以我真的很羨慕那些能把三年時間心無旁騖地用在讀書和寫作上的同學們?!?/p>
雖然不相信家庭事業(yè)兩不誤的說法,但“母親”的身份為蔡雅玲的世界推開一扇新大門。從小接受“強者思維”教育的她曾以為必須厲害到某個段位才能擁有一切,必須成為最完美的那個才能控制生活。但經歷生育之后,她用被人拒之門外的時間重新審視了世界運行的邏輯?!懊總€人都不再是一個獨立個體,你好像跟身邊的人產生了更多的連接,你的很多決策思想都和他們緊密相關,他們也會左右你的人生??赡芎芏嗯藭J為這個過程容易迷路,但重要的還是保持自我的警醒。你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自然無法逃避與某些人事物的摩擦,但你需要通過這些跟外界的碰撞,逐漸意識到自己是誰,來這里干什么,一旦厘清這些,你就與世界保持了一份若即若離,無須全身心投入太多關系的經營和角色的扮演。孩子會帶來依戀喜悅和煩憂,但他們必然會離開,你還是你。”
如果說孩子是親緣的作品,那么,身為母親的蔡雅玲也在用一種和自己的媽媽共同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完成愛的回響?!拔乙恢庇浀脣寢寣ξ业膰绤?,但我不知道她經歷過什么,是否也和現在的我有著同樣的困擾。直到我們一起完成穿縫頭發(fā)的那幅作品,在看似平淡又重復的工藝行為中,她和我娓娓道來以前有關姥姥的故事。在那段時光里,我以一個獨立女性個體的角度重新認識了不完美的她,也意識到自己如何被她深深影響著。于是,頭發(fā)變成了旁觀者,我和母親的交流過程本身才是真正的作品。”
“材料是一個雕塑家的語言核心”—雕塑系本科畢業(yè)的蔡雅玲自然在藝術創(chuàng)作時對材料選擇有著特殊的寓意?!拔乙恢闭J為藝術家跟材料的關系有點像你和發(fā)小之間的要好—你很熟悉他的種種行為,但某一天通過某一件事你又重新認識了他,發(fā)現原來他身上還有這樣一面,更加深了你們的關聯。我選擇材料也本著一定要是日常生活中經常見到又充滿情感的東西,比如頭發(fā)、串珠、木頭、衛(wèi)生紙、樹枝和衣服等等。但同時我也希望這個材料必須為我所用,找到大家重新認識它的切入口,然后順著這個點不斷挖掘?!?/p>
在蔡雅玲的代表作之一《我是不是一個好人?》里,她選擇了珠簾這個載體,將阮玲玉的側影勾勒得惟妙惟肖,擺動起落之間,好像一道道紅白黑的海浪劃過你的身體,對你輕輕訴說一代名伶淡淡的憂愁?!白铋_始用珠簾,一是想看看珠子對人物具象的表達力,二是我覺得水晶簾就像普通百姓對美好生活和璀璨舞臺的向往,那種閃亮的裝飾自帶了某種本土的語言。在做珠串的時候,你無法回溯也無法知道這個她在想什么,只能從照片或軼事中去揣測。而每次一撩撥,上面的圖案就會散掉,這種波動的瞬間語言也能帶來屬于時代或人物猶豫不定的破碎感。當你把整個巨大的圖像串聯出來后,那種尺寸上的龐大沖擊和穿越沉甸甸珠子時的感受,每一次沖散、撕裂和自我愈合,都會讓本來的作品變成另一個模樣,也許做著做著,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作品?!?/p>
真正能打動人的作品除了材料的運用,更離不開題材的選擇?;乜床萄帕岬闹T多藝術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不同時代的對話”的主題——無論是將中國傳統(tǒng)的《洪水圖》融入現今時髦的Lady Dior手袋設計, 還是《1987年的我》和《1987年的媽媽》里對老相片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蔡雅玲始終在以自我的理解重述歷史的片段。“我覺得很多那個時代的影像記錄能讓當下的觀者時空瞬移,那些黑白照片、錄像帶會打破我們當下意識的環(huán)境;那個年代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動作肢體語言和布景風格其實都帶著強烈的歷史痕跡?!苯鼉赡辏萄帕嵋恢睂▏暗暮芏嗪诎纂娪疤貏e感興趣,在接下來的一些創(chuàng)作中,她將打破看似已經成熟和完善的材料和形式的運用,拓展全新的創(chuàng)作方式?!拔沂且粋€對于經典記憶有著很強感觸的人,我想把這些電影作為素材運用到裝置中,打破時空的界限,同那個時候的女性形象產生對話和連接,她們的專注點和面貌,就是歷史本身,我們也因此能感受到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思考?!?/p>
努力從大段的過往記錄中去搜索一些依舊閃光的片段,挖掘出那些甚至已經被世人遺忘的美好。在藝術歷史的長河里,蔡雅玲不是劃船的人,而是流水本身,推著每一朵平凡卻不平庸的落花緩緩流向遠方,抵達自己的終點。
做藝術家像是一種修行。這是我們在孫一鈿的工作室里跟她聊天時感受到的。
北京的冬天就算只剩下尾巴依舊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冷。哪怕是從郊區(qū)出發(fā),也要開上高速路,走好一會兒,才能來到孫一鈿的工作室。它躲在這個半鄉(xiāng)鎮(zhèn)半村野區(qū)域的中心,幾乎每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都會被它隱秘的位置唬住一會兒,沒頭沒腦地原地打轉。
去年夏天,孫一鈿把工作室搬到了這里。工作室門前是一條半泥半石子的土路,對面是一間小型的社區(qū)診所,有人開玩笑說,很像《平原上的摩西》里的那間,有殺人犯躲在里面。不過,孫一鈿好像沒在乎這么多,很多在北京周邊城鄉(xiāng)結合部選址工作室的藝術家,都會面臨被拆遷的命運,好在這里比較穩(wěn)定,她說,這點才是她在乎的。
因為,她生活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這里。每天早晨10點像打卡上班一樣來到工作室,待到晚上八九點離開,午飯后會睡上半小時。偶爾遇上一幅畫實在畫不下去了,她就停下來看書。
那什么時候會畫不下去呢?我們對此特別好奇。
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昂茈S機,畫畫很容易進入到‘心流’的狀態(tài),周圍的一切都感受不到了,但有時候想進入這種狀態(tài)又很難?!闭劦嚼L畫她總有一種超乎年紀的篤定和持重,似乎這些她想要堅持的創(chuàng)作理念已經在心里反復思量了無數遍。
1991年出生的孫一鈿,從年齡上看,算是年輕的畫家,近幾年她聲名鵲起成為了最受關注的90后藝術家。但從人生經歷上看,她已經是個老畫家了。
孫一鈿出生在浙江溫州,發(fā)達的沿海商貿城市。在90年代成長的她難逃“培訓教育”,小時候上了很多興趣班——她回憶起來這些并不都是那么和諧愉快,比如,坐在鋼琴前她就開始大哭;打籃球時,教練沖她吼道,傻大個兒別只杵著。但,她第一眼就清楚地知道,“我很喜歡畫畫”。4歲時,看到幼兒園的同學在書本上涂涂畫畫,下了課去老師家學畫畫,“我就特別羨慕,我說我也要學”。
人生總有些沒來由的宿命感和難以言喻的緣分,人與人,人與事都是如此。她說,自己小時候是個特別害羞的人,拿起畫筆的時候她找到了一種除了說話之外表達自我的途徑,不論是某些情緒或是對世界的懵懂的理解,對她而言,繪畫都是那個最舒服也最恰當的出口。
繪畫仿佛一個無形的伙伴,又像是她的另一雙手或眼睛,在成長過程中,既相互陪伴,又是孫一鈿探索、觸摸和鏈接世界的肯綮。
第一次“開竅”或者說“醍醐灌頂”的瞬間來自表現主義大師席勒?!翱赡苁俏伊昙墪r,老師給我們展示了一張他的速寫,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繪畫不只是要描摹眼睛看到的,而是要表達心里感受到的,不是要照著現實一板一眼地‘抄’,藝術存在于高于現實的另一個平行世界里?!?/p>
孫一鈿把自我藝術世界和觀念的建立比作建造一座城堡,一天或者一周就壘上一塊磚。考入央美附中后,她開始創(chuàng)作給自己的“自然物”系列。“那時,她還是個少女,有很多難以排解的情緒,無法言說只能通過繪畫表達。我不只是抱著‘這是習作或作業(yè)’的心態(tài)去完成那些畫,就像寫日記一樣,我順著情緒的脈搏和線索越來越深入,把‘城堡’建得越來越像模像樣。”至今,“自然物”系列依舊是她創(chuàng)作中很特別的存在,從未進行藝術交易,其中細膩而帶有隱喻性質的表現方式與之后她最有代表性的“人造物”系列,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這兩者像是感性與理性的一體兩面,恰恰也是孫一鈿從一個通過繪畫表達自我的創(chuàng)作者,向一個職業(yè)藝術家蛻變的微妙轉承。
在央美讀本科時,她看了大量的大師作品,到美術館去親眼看了臨摹過的原作,“我突然明白了,小時候想象的東西跟我現在內心真正想追求的東西是有差別的。最初畫畫時我沒有太多的‘意識’,只是覺得把紙涂滿顏色讓我獲得了一種奇妙的快樂,跟當時能獲得的其他所有快樂都不一樣?!?/p>
然而孫一鈿從這種熱誠純粹的快樂出發(fā),卻走出了理性的、控制的、帶著反思性和諷喻性的藝術風格,從內心情緒的抒發(fā)轉向更冷靜深刻的社會思考。
“因為我現在覺得,藝術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情緒的發(fā)泄,那是比較原始和本能的狀態(tài),一個受過訓練的畫家,應該懂得如何該表達時表達,該隱藏時隱藏?!?/p>
“人造物”系列是孩童時期片段式的記憶以及溫商城市和時代的DNA在孫一鈿成年后的“反撲”。她記得小時候,溫州本地有大量的皮革和皮鞋加工廠,但沒有幾家的質量是抗造的,除了鞋,還有大量粗糙的塑料制品,特別是充氣玩具。具有時代感的配色、材質和手感都殘留在孫一鈿的腦海里。
真正開始“人造物”系列的創(chuàng)作,是在一次義烏之行后。世界小商品之都義烏離溫州很近,大四的時候,她去了一次義烏,進入了那個被“物”盛滿,被“物”包裹,同時又不斷生產新“物”的地方,就像是《哈利· 波特》里被下了復制咒的屋子。童年的記憶與當下的啟發(fā)發(fā)生了新的融合。
在這個重要的系列里,孫一鈿展現出了不得不令人折服驚嘆的繪畫水平—只有當你湊近仔細看時,才能發(fā)現這是一張平面畫作,而不是真正的充氣玩具或立體裝置,肌理和光影都是完美的,更進一步看,會發(fā)現她刻意留下的那些不完美,比如玩具接縫處的毛刺、折痕或是細微顏色不均。
恰到好處的心理距離感和筆觸間情緒的控制力,是“人造物”系列呈現給觀者的感受,與心緒日記式的“自然物”系列不同,要讓一幅長寬均約兩米的作品達成這樣的狀態(tài),孫一鈿可能要畫上二十多天,開始新的作品之前,她可能會在工作室盯著空白的畫布發(fā)一天的呆,在腦子里先把整個過程預演一遍。
“每一張畫對我來說都是個瓶頸,我想任何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藝術家都不會無限復制某一幅成功了的畫,而是希望每一張都有突破,而突破的過程是非常痛苦的。
對孫一鈿來說,瓶頸常有,但迷茫時期卻從沒有過。我們覺得也許是因為她理解中的“瓶頸”和“迷?!迸c通識里的不太一樣。就像她覺得所謂的瓶頸是一種逼迫自己突破時既痛苦又快樂的階段,“我覺得迷茫是,你停下來了。當人停下手頭上正在做的事情時,他絕對會迷茫的,但只要我每天都在工作,把時間都花在工作室里,不停地去看、去思考、去感受,我就不會迷茫?!?/p>
去年,她決定重新回到學校讀書,不過這次她沒選擇繪畫,而是進入清華大學的文藝學專業(yè)攻讀博士學位。其實了解孫一鈿的人并不會覺得意外。在她工作室的書架上,除了各類畫冊外,剩下的幾乎都是文學類的書,有小說,有紀實,有學術類的大部頭。她對文學和哲學一直都有興趣,“我導師研究的方向是批評理論、文化研究、現代藝術和文學。在新的領域,我一下子和文字更加親昵了起來,而這給我的繪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養(yǎng)分?!?/p>
回到校園的感覺很好,一方面這是她很熟悉很有安全感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作為研究生一畢業(yè)就成為職業(yè)藝術家的她,這幾年里始終處在高效的高能量場的釋放中,她覺得自己現在渴望像海綿一樣汲取些養(yǎng)分。
繪畫,不僅是孫一鈿認識世界、表達自我的方式,也是她認識自己、發(fā)現內心的方式。用她的話說,藝術家是分裂的,一個她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村子里像個女工,另一個她又時不時要去參加光鮮亮麗的展覽開幕和雜志拍攝。有趣的是,出乎意料之外,她說道,“當我拍雜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人造物’系列中那些被消費主義打扮的玩偶,我竟然進入到了我的創(chuàng)作語境里?!?/p>
“繪畫過程中碰到的問題跟人生會遇到的問題挺相似的,所以,我會想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想要什么樣的生活。”
孫一鈿笑起來和嚴肅時,像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她說自己其實是個“長不大的小孩,想一直活在小時候”,她更愿意沉浸在童年的時光和感受里,不想做個大人,但很多時候面對現實又不得不“裝”成大人。人人都說,她一路以來一直是個乖孩子、好學生,而我們卻覺得,孫一鈿對童心和天真的熱愛與執(zhí)念,是成人世界里最大的最浪漫的叛逆,她也許是個乖小孩,但卻是個叛逆的大人。
“你希望或渴望觀眾能夠讀懂你嗎?”
“我不希望。我希望有‘一千個哈姆雷特’?!?/p>
“只有它被觀看的時候才被賦予意義?”
“觀眾走到它面前,它才是完成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