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原鄉(xiāng)的文明回響

鄧苗苗

資陽城市風光。

1951年3月，在成渝鐵路資陽段施工現(xiàn)場，一個古人類的頭骨化石在泥濘之中出土。

經(jīng)過長達6年的研究，學者們認定這顆人類頭骨化石距今有3.5萬年歷史，將其命名為“資陽人”，舉世關(guān)注，資陽亦被譽為“蜀人原鄉(xiāng)”。

3.5萬年前，“資陽人”的足跡留在了資陽大地之上；3.5萬年后的今天，這片土地依然有著文明的回響。

資陽，意為“資水之陽”，屬于《禹貢》古九州的梁州之域，建置始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隋朝大業(yè)三年（607年）有資陽郡。由此，“資陽”之名在史冊上閃耀著自己的光芒。在蒼茫浩渺的歷史煙云中，資陽之名、之地沿革雖然復雜紛繁，但不變的是貫通古今的厚重文化。

“三賢”是資陽人文的醒目符號，如今資陽的三賢文化公園正是為紀念孔子之師萇弘、漢代辭賦家王褒、漢代經(jīng)學家董鈞而建。夜幕降臨時，公園高處的三賢閣在燈芒下顯得神秘而莊重，仿佛在訴說著先賢們的故事。

萇弘是春秋時期周王室的官員，古蜀地資州人?！痘茨献印氛f他“天地之氣，日月之行，風雨之變，律歷之數(shù)，無所不通”，雖有溢美之意，但他博聞強識應(yīng)是無疑。相傳，公元前6世紀末，孔子到成周，曾問樂于萇弘，與其探討相關(guān)思想。從此，萇弘便被視為孔子之師。

春秋時期，周王室式微。作為周王室的股肱重臣，萇弘努力維持周王朝的穩(wěn)定，數(shù)次在危機中力挽狂瀾?！蹲髠鳌酚涊d，周景王去世時來不及冊立新王，子猛被擁立為王卻被子朝所弒。子朝自立為王后，子匄被擁立為敬王。子朝在王城，稱西王；敬王逃往外地，為東王。雙方多次攻防，戰(zhàn)亂不已。萇弘認為，子朝不得人心難成大事，便堅定地站在敬王一邊，全力輔佐以維護王朝的穩(wěn)定，減少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公元前516年底，敬王終于在晉國的支持下，在成周復位，此時萇弘已是耳順之年。

關(guān)于萇弘的結(jié)局，不同史籍說法不一。在《左傳》《國語》中，萇弘因在晉國內(nèi)亂時支持范氏，周王室迫于趙鞅壓力而殺之；在《史記》《漢書》中，萇弘是因“明鬼神事”，懲罰不來朝的諸侯，而被晉人所殺；在《韓非子》《說苑》中，萇弘則是因叔向的反間計被周王室所殺。總之，萇弘是因為忠于周，觸犯了諸侯的利益，“知周之所存，而不知身所以亡”，懷著對周王室的忠誠含冤而死，其拳拳報國之心、烈烈孤忠之勇，令后人感慨。在莊子筆下，萇弘之死被賦予了浪漫主義色彩，“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于是“萇弘化碧”成了人們仰慕剛直先賢、寄托報國之志的典故。

“萇弘化碧非奇事，盡取孤忠向九天?！比O弘的精神深刻影響著后人。到了漢代，蜀地人杰輩出，資陽這片土地上也出現(xiàn)了以王褒、董鈞為代表的先賢。

與萇弘相似，王褒自幼苦讀，精通六藝，但在文學上尤其有天賦。他說自己“生于窮巷之中，長于蓬茨之下”，以耕讀為本，農(nóng)閑則專心治學。相傳王褒家門外有大小兩個水池，是他常年洗筆滌硯的地方。日積月累之下，池水被盡數(shù)染黑，人稱墨池。

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王褒在成都游歷，停宿在一個名為楊惠的寡婦家中。楊惠的丈夫生前買了一名叫做便了的奴仆，王褒請便了替自己買酒，便了卻沖到楊惠丈夫墳前控訴：“大夫買便了時，不約為他家男子酤酒也！”王褒聽后生氣，要從楊惠那把便了買下。便了卻說：“要使便了，得一一寫明，不寫上，我便了就不能做！”

王褒勃然大怒下寫了一份名為《僮約》的契約，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從早到晚、從春天到冬天、從年輕到老邁，任何時間都有便了需要做的事。如“牽犬販鵝，武陽買茶”“四月當披，五月當獲。十月收豆，掄麥窖芋”“犬吠當起，驚告鄰里”等等。

盡管囿于時代的局限性，《僮約》反映出古代社會落后的一面，但“其文諧放”，通俗易懂，口語化傾向濃厚，字里行間充滿揶揄幽默。胡適對此評價道：“使我們知道當日民間說的話是什么樣子?！睂W者姜書閣則說：“用駢體寫有韻的世俗契約，多入俗事俗語，這一嘗試，就是很大膽的創(chuàng)舉?！鄙踔练Q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后來，王褒在益州刺史的舉薦下入朝，得漢宣帝召見，作《圣主得賢臣頌》。他直指，治理國家須重視人才，“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所任賢，則趨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則用力少，就效重”，應(yīng)當“開寬裕之路，以延天下之英俊”，受到漢宣帝賞識。不久王褒升任諫大夫，多次建議改革朝政弊端。

漢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王褒奉令往益州，途中寫完《移金馬碧雞文》，隨后病逝，年僅40歲。數(shù)十年后，另一位來自資陽的經(jīng)學家也入朝為官，他就是董鈞。

關(guān)于董鈞的記載，史籍中只有寥寥數(shù)語?！逗鬂h書》為其立傳，說他習“慶氏禮”，漢平帝元始年間舉明經(jīng)入仕，后王莽篡漢時托病辭官。東漢建武年間又舉孝廉入朝，“博通古今，數(shù)言政事”，多被采納，當世稱為通儒。董鈞難得之處還在于身居高位，依然教授門生多達百余人，對于傳播儒家思想，尤其是傳播和發(fā)展慶氏禮學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儒學發(fā)展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三賢事跡已遠，三賢遺風長存?！霸L萇弘之里，人篤忠誠；讀王董之書，戶斟淹雅?！痹谇逋文觊g的《資陽縣志》中，作者如此寫道，可見萇弘之忠、王褒董鈞之才在隨后漫長的時光中，化作了精神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這片土地上的人。他們或是生長于此，或是寓居于此，共同構(gòu)成了資陽的精神特質(zhì)與文明底色。

在安岳縣城南郊安泉山的半山腰，翠竹掩映中有一座孤寂的墓冢。墓主人是唐代的苦吟詩人賈島。

安岳，是賈島荊棘人生的最后一站。

唐文宗開成五年（840年），賈島遷任普州（今安岳）司倉參軍。普州地處涪、沱兩江之間，地勢險要，唐初程咬金曾為普州刺史。賈島來到普州之前任長江（今遂寧蓬溪）主簿，是因“坐飛謗”而被貶，經(jīng)歷了仕途的險惡。

因詩人之名遠揚，賈島在普州受到了當?shù)毓賳T、百姓的禮遇。公事之余，他遍訪普州遺跡，寫下許多詩作，其中最有名的當數(shù)《夏登南樓》一詩：“水岸寒樓帶月躋，夏林初見岳陽溪。一點新螢報秋信，不知何處是菩提。”賈島借此詩表達了身在異鄉(xiāng)、前途迷茫的孤寂落寞。

詩中的南樓是普州城南靠近岳陽溪畔的過街樓，相傳杜甫曾路過普州在此樓講學，賈島聽說后便將此樓更名為工部樓。這雖是人們口耳相傳的說法，卻也彰顯著當?shù)厝四较荣t風雅之情。

會昌三年（843年），64歲賈島在官舍去世，葬于普州城南的安泉山，友人蘇絳為其書寫了《賈司倉墓志銘》，記錄了他的生平?！拔醇皼蜒洲D(zhuǎn)授晉州司戶參軍，榮命雖來，于公何有？”賈島去世后不久，消息滯后的朝廷將新的任命送抵，賈島升任晉州司戶參軍?？晒嗜艘讶?，遲來的“榮命”又有何意義？他一生的坎坷潦倒，歸于一抔黃土，平靜而寂落，但他給普州留下了光華文脈，卻澤被后人。

清乾隆年間，安岳縣令徐觀海在墓前建造“瘦詩亭”，晚清縣令斐顯忠又重建并立牌坊。如今，賈島墓一帶村落的名字依然有“賈島”二字，在歷史沿革中，無論是“賈島里”“賈島保”，還是“賈島村”，都寄托著人們對他的感懷。

資陽一地學風濃郁，尤其安岳先后有龍泉、桂香、魚龍、杏林等書院，“開養(yǎng)正之先”。據(jù)清道光年間的《安岳縣志》記載，安岳縣學宮在龍泉山隈，唐以前則在北岳山下。這說明至少在唐代，安岳文脈已應(yīng)運而生。在時光的氤氳潤澤下，安岳文脈在宋代噴薄而盛，書院林立。

北宋時期，相距不遠的眉州因“三蘇”而聞名，當時正有“東普西眉”的說法。這一時期，普州之地文人輩出、聯(lián)翩科甲。據(jù)《宋登科記考》，僅是安岳一地，進士就有256人，呈現(xiàn)出“人才之盛，為西川首稱”“冠帶之士，可并西眉”“科名之盛，并美西眉”“眉州、普州媲于東魯”的景象。

在濃厚充沛的學風下，普州大地既培養(yǎng)出精于文道的文人，也培養(yǎng)出通曉實務(wù)的學者。南宋嘉定元年（1208年），秦九韶出生在普州一個仕宦家庭。

安岳文廟大成門前舞一曲。

秦九韶的祖父秦臻舜官至通議大夫，父親秦季槱官至工部郎中、秘書省少監(jiān)。秦臻舜、秦季槱父子學識淵博，同治春秋，為官清廉，甚有政聲。而秦九韶的祖母沈夫人與母親王夫人亦擅長詩詞、繪畫。在這樣優(yōu)良家風的熏陶下，秦九韶自幼勤學好思。

秦九韶年少時生活在普州，家鄉(xiāng)的先賢對他影響甚深。同是安岳籍的道學家、理學家陳摶在兩三百年前留下《易龍圖序》。這篇晦澀難懂的序文包含數(shù)學、數(shù)理和符號數(shù)學規(guī)律，為秦九韶在數(shù)學方面的成就起到了重要的啟迪作用。

隨著父親入朝為官，秦九韶移居京城臨安。工部掌管營建，而秘書省則掌管圖書。因此，秦九韶得以有機會閱讀大量典籍，并在父親的關(guān)系下拜訪相關(guān)學者，奠定了學術(shù)基礎(chǔ)。

紹定四年（1231年），秦九韶考中進士，先后擔任縣尉、通判、參議官、州守、司農(nóng)、寺丞等職。淳祐四年（1244年），秦九韶因母親病故丁憂。在為母守孝期間，他閉門鉆研，于淳祐七年（1247年）寫就彪炳千秋的《數(shù)書九章》。

《數(shù)書九章》在數(shù)學內(nèi)容上頗多創(chuàng)新，如“大衍求一術(shù)”不僅在當時處于領(lǐng)先地位，在近代數(shù)學和現(xiàn)代電子計算設(shè)計中，也起到重要的作用，被稱為“中國剩余定理”；“正負開方術(shù)”被稱為“秦九韶程序”，直至500多年后的1819年，英國數(shù)學家霍納才提出了與這一成果原理相同的“霍納法”……《數(shù)書九章》概括了宋元時期數(shù)學的主要成就，標志著中國古代數(shù)學的高峰。

秦九韶等人的成就，正是普州之地文脈勃發(fā)結(jié)出的碩果。如今，作為“東普西眉”文化縮影的安岳文廟，身處鬧市之中，既與市民生活融為一體，又自成獨特風味。據(jù)《四川通志》記載，元代延祐年間，寄寓安岳的晏道升“掘地得古雁塔碑，遂率同寓盧興祖芟草萊、創(chuàng)文廟”。清嘉慶九年（1804年），縣令劉有儀倡導更改舊制，建大成殿、崇圣祠、欞星門、萬仞宮墻等，形成古樸莊重、工藝精湛、氣勢巍峨的建筑群，見證著安岳乃至資陽流傳至今的繁盛文脈。

昭昭文脈滋養(yǎng)下，必有廉官造福一方。資陽之地“山不高而厚，水不深而長，鐘其正氣者為忠臣、為孝子，循循乎醇儒之風也”。出生于、成長于甚至流寓于資陽的人才，“上之可以建豐功偉績，次之可以摛華掞藻、掇取巍科”，意思是他們有能力者可以建功立業(yè)，即便稍次一些，也可以施展文采，也可以登科入仕。

作為如今資陽的一部分，樂至縣在古時“東連巴渝、西接錦江潼川，遠據(jù)于北資中，屏蔽于南境內(nèi)，左倒流而右高寺，據(jù)場鎮(zhèn)之勝地，實道路之咽喉”。據(jù)《樂至縣志》記載，樂至有八景，其一是寇公書洞。北宋名相寇準早年政聲不傳時，曾在樂至做縣令。此洞便是他讀書之處，也成為教化當?shù)匕傩盏膱鏊?/p>

寇準在樂至留下了不少故事。樂至氣候干旱，往往十年九旱，百姓生活不易，寇準也終日憂心。相傳，有一天陳摶游學到樂至，知道寇準的憂慮后，便托夢于他，許愿“一池清水見分曉”。第二天，寇準循著夢境來到樂至南塔山腳下，突然發(fā)現(xiàn)一片藕塘，挖出蓮藕卻只有“七芯”?？軠室稽c就透，明白陳摶是以“七芯”比喻“齊心”，便號令全縣官民齊心協(xié)力修建水塘，抵抗旱災(zāi)，全縣遍種“七芯”蓮藕，并且將南門荒地出現(xiàn)的藕塘稱為“天池”。因此，樂至八景中又添一景“蓮池獻瑞”，而池中“七芯”蓮藕磨制成的藕粉，就叫做“天池藕粉”。

陳摶是否真的托夢，藕塘是否真的獻瑞，真假早已隱入歷史塵埃之中，但寇準憂樂至百姓所憂，值得被世代銘記。

明弘治年間的一天，安岳縣一戶湯姓人家迎來了新的生命。關(guān)于這個孩子名字的來歷，《明史》載有一個民間傳說。相傳，這個孩子幼時在家門口玩耍，一名來自峨眉山的僧人路過，看到這個孩子眼睛一亮，大聲說道：“他日地有稱紹者，將承是兒恩乎？”意思是說，今后在紹興造福一方的人，就是你這個小娃吧？說完，僧人飄然離去。目睹一切的孩子父親沉思后，便給孩子取名為“紹恩”，字“汝承”。

多年后，湯紹恩正如僧人所言，赴任紹興知府。他性情寬厚、生活儉樸、為官務(wù)實，初到紹興便“新學宮，廣設(shè)社學”“緩刑罰，恤貧弱，旌節(jié)孝”。此時，山陰、會稽、蕭山三邑之水，匯三江口入海，積沙如丘陵，久雨則成澇，決塘則成旱，進退兩難。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湯紹恩實地考察，遍行水道，終于找到了辦法，修建三江閘，成功解決了水患。

在紹興任上，湯紹恩沒有辜負自己的名字，除主持修建三江閘，其治水業(yè)績還涉及筑海塘、建新塘，改造南塘（鑒湖部分）、維修古纖道等水利工程，被當?shù)匕傩丈钋懈心?，歌之曰：“泰山巔，高于天；長江水，清見底。功名如山水，萬古留青史?！?/p>

從明代萬歷年間起，紹興人民就在紹興府城開元寺和三江閘旁建有湯公祠，每年春秋祭祀。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湯紹恩被敕賜“靈濟”封號，雍正三年（1725年）被敕封為“寧江伯”，咸豐元年（1851年）被敕賜“功襄清安”。

明天啟五年（1625年），另一名來自安岳的人才走上仕途。36歲的張任學進士及第，任山西太原知縣。崇禎四年（1631年），張任學因政績突出，改任御史。他上奏指出四川存在私征私派、催繳賦稅太急及訴訟不公三大苦政。在巡按兩浙期間，張任學又數(shù)次向朝廷條陳，指出當時鹽政方面的諸多弊病。

安岳縣明進士坊。

張任學雖以文取仕，但在明末戰(zhàn)亂動蕩之中，他義無反顧地披掛上陣。他見起義軍縱橫往來，如入無人之境，而“諸將縮胸不敢進”，憤然道：“事不辭難，臣職也。賊勢如此，我輩可雍容坐鎮(zhèn)邪？”崇禎十一年（1638年）二月，巡按河南御史張任學改都督僉事總兵官，鎮(zhèn)守河南。

在與起義軍數(shù)次的交鋒中，張任學勝敗皆有。崇禎十二年（1639年）七月，張任學被撤職回鄉(xiāng)。不久后，戰(zhàn)火已燒至四川，張任學在家鄉(xiāng)安岳主持修建了張公寨，并安營駐扎、屯兵操練，為百姓提供庇身之所。

崇禎十五年（1642年）正月，張任學病故。崇禎十六年（1643年），張獻忠軍殺到了安岳張公寨。在張任學長子張像升的排兵布陣下，張獻忠軍圍困寨子長達四個月也未能攻破，一方百姓得以無恙。相傳，張獻忠入川時，四川境內(nèi)只有兩個寨子沒有被攻破，一個是石柱縣秦良玉的萬壽山寨，另一個就是張任學修建的張公寨。

如今，在安岳文廟西側(cè)，有一座朱紅色的明進士坊，上書“明進士坊”“文臣烈士”八個大字，用以紀念以張任學為代表的、為一地文治武功做出貢獻的先賢。人們穿行而過，抬頭仰望時，想必亦會有所感悟。

昭千古之文明，揚歷世之遺風。從3.5萬年前的資陽人，到資陽三賢，再到后世無數(shù)文臣忠烈，資陽大地的歷史厚重綿長，余韻無窮，文人賢士的精神萬古不磨，沾溉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