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歡懿

文/洛陽無錦 圖/ 茜茜吐泡泡

誰都在往前走，可她思念的人卻永遠(yuǎn)停留在十八歲，再也無法長大、變老。

編者按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復(fù)仇的故事，為了給心愛之人報仇雪恨，伴君身側(cè)，如履薄冰，籌謀十年之久，最終以一把刻著梅花霜雪的冰冷匕首，插入仇人的胸膛，血漫皇袍，猶如一幅絕美的血色畫作。一場漫天大火，從此掩蓋了所有過去。一切往事和痛苦隨之消散…… 文中鮮少言語描述男女主人公如何相愛，更多是講述女主的復(fù)仇計劃，在復(fù)仇過程中細(xì)膩的感情描寫，卻能讓讀者感受到女主對男主刻骨銘心的感情。 本期新人作者洛陽無錦，文筆流暢優(yōu)美，人物刻畫生動飽滿。下面，請跟隨她的筆觸，一起走進(jìn)故事——《歲月歡懿》。

01

雁青想殺了皇帝，她為此籌謀了很多年，可每當(dāng)看著那張與梁澤川有八九分相似的臉，她都會勸自己，再等等，等后路圓滿，再動手不遲。

這一等便等到宮墻里杏花盛開，等到皇帝的賞賜再一次落進(jìn)了歡懿宮。

墨江鮫珠一斗，上用江綢八匹，上用官綢八匹，冰蠶金絲綢紗十匹，翡翠如意一對，霞碧云紋連珠流蘇步搖一對……

御賜是大喜事，偏偏雁青表情淡漠端坐于高位，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貼身婢女秋露原本挺高興的，可見了雁青的表情，只能連忙埋頭，同往常一樣，找來了人將東西全部抬去了偏殿洗月軒。

雁青冷眼看著人來人往，心里盤算著皇帝又該何時到。

皇帝有秘密，他選擇將秘密藏在了雁青的歡懿宮。卻又怕遭人泄露，只留了雁青一位主位娘娘，偏殿全空著，不擇嬪入住，連歡懿宮中的宮人都是皇帝精挑細(xì)選過的。

活在這宮里，累人得很。

眾人皆羨慕雁青能有此待遇，獨(dú)處一宮，又得皇帝恩寵，連月賞賜不斷，怕是捧個心蹙個眉，那座上一位心疼得連月亮都要摘給她。

大抵如此吧。雁青從高位上挪下來，慢悠悠踱步回到坐榻上，枕著靠墊繼續(xù)舒舒服服地看書。不過半晌，秋露回來了，雁青頭也不抬，懶洋洋地問：“溫姑娘可在？”

秋露咬咬唇，聲音明顯小了下去：“溫姑娘不在洗月軒內(nèi)?！?/p>

聽到這，雁青總算是將書放下，肯抬頭看上一眼了：“偏殿宮人可在？”

秋露搖頭，誠實(shí)道：“不在?！?/p>

“那便無事了。”雁青又重新躺回去，“等晚上陛下來了回話罷?！?/p>

秋露不忿，語氣有些焦急：“可娘娘，您怎么也算的上是她的恩人，您不該受如此待遇……”

雁青微微掀眼，“慎言?！?/p>

秋露便不說話了，只是眼底的委屈幾乎要溢出來。雁青嘆口氣，她知道小姑娘是對她好，可惜天家薄情，又豈是旁人可隨意妄言的。

時間渾渾噩噩過得也不算快，到了晚間，皇帝果然來了歡懿宮用膳。雁青與元穆見禮，元穆伸手虛扶一把，待她站起身來，方問：“東西可喜歡？”

雁青看向元穆的視線一頓，她心下有些不解，但還是斟酌用詞道：“妾將東西都送與洗月軒了……”

元穆坐下來，抬頭看一眼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沖雁青招招手道：“也是。來坐罷，朕不習(xí)慣與你站著說話?！?/p>

雁青頷首，走過去在元穆的身旁坐下，又聽他問：“這些天，身子可恢復(fù)得好些了？”

她連忙應(yīng)道：“謝陛下掛懷，妾已好了許多，想來不過幾日便能痊愈了?！鄙蟼€月宮中宴會，有人趁雁青無甚防備，周圍又無人，將她推落池水，救上來后一連高燒了好幾日。大約是雁青的恩寵太礙某些人的眼，下手之人毫不留情，后來調(diào)查時卻怎么也查不到幕后是誰在指使，只得拉出了動手的宮人杖斃示眾。

這些年雁青的身骨已大不如前，高熱之后又臥榻休息了半月，氣色這方好了些。想來這回賞賜的東西是為了安撫她的，只是元穆沒想到她又依從前模樣送往了洗月軒，思及此，雁青不由得有些感慨道：“陛下今日可在妾這里用晚膳？”

元穆?lián)u頭道：“今日朕只是來瞧瞧你，晚膳朕在皇額娘那邊用過，你與稚京叫些愛吃的膳面，不必拘謹(jǐn)?！?/p>

雁青看著那張臉，暖聲應(yīng)下，眼神再挪不開半分。二人又拉著手?jǐn)⒘诵╅e話，元穆這才擺駕離開，她尚未從情緒里抽離時，轉(zhuǎn)頭正對上溫稚京平靜的雙眼。

溫稚京什么也沒說，只是行了一禮，輕聲道：“娘娘?！?/p>

雁青擺了擺手，秋露帶著溫稚京離開，再回來時，雁青已自行洗漱，上了榻。

秋露守在帳外頭，不忍道：“娘娘與溫姑娘，這是何苦……”

雁青不答，只是將頭悶在被面里，許久道：“熄燈罷。”

有時候這張臉看久了，她當(dāng)真不知道自己看的是誰，是梁澤川，還是皇帝元穆。

02

雁青與梁澤川初識于一個雪天。

飄雪如絮，裹著寒風(fēng)散向四面八方，彼時她隨家中親人一道去城外孤城山寒寺上香，趁著家人不查，一人偷溜去寺外梅花園。

梅花園鋪的是鵝卵石小路，雪覆其上極容易滑到，因此人跡罕至。偏雁青不信邪，要自己走上一走，屏退了侍女自己一個人鉆入梅林，沒走兩步，果真摔了個仰倒。

不僅摔倒了，還將腳崴了。

她所在的位置離林外頗遠(yuǎn)，絕不可能大聲喊叫讓侍女進(jìn)來扶她?？赡_傷似乎很嚴(yán)重，雁青根本無法重新站起來，她跪坐在地上，感受著寒風(fēng)漸冽，急得想哭。

偏在此時，梅林深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雁青有些絕望，閨中女子未出嫁時不可見外男，萬一來人是個男的，她這輩子名聲也便毀了，莫說日后嫁人，就她那爹娘，能不能讓她有命活下來都是未知。

驚慌與后悔扯著她不斷往深淵墜落，就在她控制不住地想著可能遭遇的一切時，腳步聲突然停了。

緊接著一道清朗如玉的聲音自林深處傳來，“前路可有人？”

沒人再往前走，似是特意留出的空白，雁青忍著腳腕劇痛，咬牙道：“有人。”

一聽是女子，那人更不愿往前了，溫聲道：“可需要幫助？”

“勞煩公子遣人去林外尋我婢女來接我可行？”雁青的尾音帶了點(diǎn)顫，不知是太痛還是太過緊張，“杏色馬甲，發(fā)髻間有兩朵嫩黃色絨花，謝謝。”

來人應(yīng)聲：“且稍等?！苯又曇暨h(yuǎn)去了，不久后，婢女驚慌跑進(jìn)林子來，見到跪坐在地上的她時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小姐！”

好在這期間當(dāng)真沒有任何人進(jìn)出梅林，雁青安全地被自家婢女?dāng)v扶著離開了。臨走時她掀了帷帽，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那人從一片梅花中踱步而出，雪與梅花混在一起落在他玄色衣袍的肩頭，像是冬景不甘寂寞，在潑墨畫布上沾染的一抹青白色彩。

后來相識后，雁青問起初遇，他說本欲往林外去，道中聽到有人跌倒，聲音雖小卻明顯。他猜大抵是誰家姑娘偷跑出來玩鬧，故止了步。

誰也沒有料到，這一止步，倒賺來一樁好緣。

可好緣沒能結(jié)個好果，朝廷生變故，梁家失勢，全家流放的流放、充奴的充奴，家主與嫡子梁澤川被判秋后問斬，血染紅了那一日的整片天穹。

自此之后，雁青再也沒有快樂的日子了。

恍惚從夢里醒來時，雁青一抹眼角，濡濕一片。

她抱被坐起，想要張口才發(fā)現(xiàn)嗓子干啞難出聲音，只得敲了敲床板。

秋露聞聲而來，給她沏了杯茶。雁青潤過嗓子方才出聲，“幾更天了？”

“時辰尚早，娘娘可再睡會兒?！鼻锫督舆^雁青遞來的茶盞在一旁放下，“可是做了噩夢？”

雁青搖搖頭。她讓秋露去歇下了，自己拉開帷幔坐在窗邊，愣怔地看著窗前方點(diǎn)燃的紅燭。

與夢里初相識過去多久了？

大抵有……很久很久了，久到連雁青也記不清楚到底過去了多少年歲，星霜荏苒，而她困在這四角一方天里，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一個出路。

誰都在往前走，可她思念的人卻永遠(yuǎn)停留在十八歲，再也無法長大、變老。

雁青一直靜靜坐著，直至河傾月落，夜色漸收，她方像是回了神，坐直了身子閉了閉眼，準(zhǔn)備起身去洗漱。

卻在那一剎那，眼前忽地一黑，頭朝后整個人直直栽了過去。

“娘娘！”

03

“那便是舒妃雁青罷……長了一張好皮囊，怪不得獨(dú)得圣寵這么些年……”

“呸！皇帝后宮三十六妃嬪哪個不是鵠峙鸞停，如玉一張臉？”

“可你不得不承認(rèn)，這舒妃長得就是比旁的娘娘好看得多，要不怎會讓皇帝寧愿冷落皇后也要去她的歡懿宮呢？”

“噓！你聲音小些！萬一讓皇帝聽見了，你我一家子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

痛。

渾身都在痛。

前些年生辰宴上那些伶人背地里說的話又似昨日聽聞一般浮現(xiàn)在耳畔，雁青的腦子里像有萬千匕首在攪動，疼得要炸開。

有人在喊她，一聲又一聲，焦急又無助。那是她朝思暮想的聲音，待她睜眼，映入眼簾的卻不是梁澤川，而是溫稚京。

見雁青清醒過來，她松了一口氣，伸手捋過鬢邊一縷碎發(fā)，好像帶過了眼角，又恢復(fù)了平時沉靜的模樣：“在下這就去叫陛下進(jìn)來。”

雁青心口一痛，下意識問：“陛下？”

像是聽出了雁青的語氣，溫稚京難得地變了表情，“守了你一天?！?/p>

聽聞此話，雁青這才注意到殿外天色濃如潑墨，而殿中燈火通明。她喉口有些澀，“我睡了一天？”

溫稚京已經(jīng)退了出去，走進(jìn)來的元穆替她回答，“是昏了一天。”

雁青身子一軟，就要強(qiáng)撐著起來行禮，被元穆按回了床上：“你好生歇息，先讓太醫(yī)來瞧過了，再論別的事?！?/p>

她乖乖應(yīng)下，重新躺了回去，見太醫(yī)提著木箱走上前來，便伸手方便他把脈。太醫(yī)看過，又對著元穆與秋露囑咐了幾句，元穆點(diǎn)點(diǎn)頭，揮手讓人離開：“將藥方交給秋露即可。”

太醫(yī)應(yīng)聲，俯身離去了，元穆走過來坐在窗邊，手指拭去了雁青鬢邊汗水，又替她整理好碎發(fā)，這方道：“辛苦你，這些日子你便好生在宮中休息，朕自會徹查此事，為你討個公道?！?/p>

“徹查？公道？”雁青忍著后腦的鈍痛問，“陛下，請問妾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偏頭去看窗邊伺候的秋露，只見秋露眼中含淚，卻不肯抬頭看她。再看元穆，他道：“有人往你常喝的茶葉中添了藥，和你尋常喝的補(bǔ)藥中一位藥材相沖，傷了你的身子?！?/p>

雁青品味著元穆語氣里的歉意，旋即反應(yīng)過來，也就是說有人動手了，想要了她的命。

是了，她雁青“承寵”這么些年，總有人明里暗里想要動手將她鏟除。傷身子本的麝香，巫蠱之術(shù)的栽贓陷害，推下水池的黑手，藥物相克的毒藥，那下回呢？又是什么？

雁青忽地很想笑，只是她忍住了，看向元穆時，心底的酸楚又控制不住地涌出來。元穆見她這幅表情，心中不忍，安慰道：“你且好生養(yǎng)著，其余任何事情都不用操勞?！?/p>

元穆的語氣柔和，像溫潤的藥膏一點(diǎn)點(diǎn)覆蓋在雁青的傷疤之上，讓她不由得恍惚起來，不知今夕是何夕。但她很快回神，微微頷首，應(yīng)道：“謝陛下。”

“不必言謝，本就是宮人一時失察，這才給了旁人下手機(jī)會?！痹聠枺澳遣枞~是誰送的，你可還記得？”

這已是準(zhǔn)備開始追究了，雁青搖頭，于是元穆看向秋露，秋露會意，去偏柜瞧了一眼。回來時面色卻有些發(fā)白，還未及元穆發(fā)話，她已撲通跪在地上，額面貼著地毯，不敢抬頭道：“回陛下，這些日子用的茶葉剛巧泡完，但盒子奴婢還留著，是顏小主送來的?！?/p>

顏婕妤，顏拾月，太后送進(jìn)宮的人。

元穆的臉色霎時沉了不少，他喚來人將事情吩咐下去，又轉(zhuǎn)頭看向雁青，“朕竟不知，是母后的人?！?/p>

他的話語是帶著愧疚的，語氣卻硬冷，端的是帝王姿態(tài)。雁青有些想笑，又不忍他這張臉露出疲倦神態(tài)，于是忍著頭痛輕聲道：“陛下可切莫為了妾與太后娘娘惱矛盾，妾身事小，陛下事大。”

她這一番話倒講得元穆頓了一頓，大抵是不到半年時間里雁青接連受了兩次暗算，叫他多少有些心軟了。于是他道：“不用擔(dān)心朕，你多操心操心自己，好生休養(yǎng)，朕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看著他的眼神，雁青有些自嘲，分明知道面前人并非舊時人，卻偏偏沉溺于那一時半刻的相似溫存中，久久不愿脫身。

都說是她救了溫稚京，可誰人知道，若非溫稚京，她恐怕會迷失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謊言里。

時辰已晚，元穆溫聲細(xì)語哄著雁青吃過藥歇下，轉(zhuǎn)頭離開了內(nèi)殿。不一會兒，秋露從殿外趕來，一身濕潤寒氣，看著雁青，卻遲遲不敢出聲。

雁青看著她的表情便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擺了擺手，“你說罷?！?/p>

秋露咬咬唇，終究還是順了雁青的意，極小聲道：“娘娘，陛下他……去洗月軒歇下了?！?/p>

04

“歇了便歇了，”雁青偏眼看她，“以后這種事沒必要總是這樣一副表情?！?/p>

小姑娘耷拉著眼角應(yīng)下了，轉(zhuǎn)頭滅了燈火離去。雁青躺在黑暗里，眼神捕捉著虛空之中的塵埃，不過半晌就沉沉睡去了。

太醫(yī)院給雁青重新開了藥，歡懿宮的東西一律換了一批。茶葉的事情果然不了了之，但或許是因禍得福，在雁青臥榻養(yǎng)病這段日子里，元穆倒是來歡懿宮來得勤了，只抱著一批折子來，她在榻上看書刺繡，元穆就在一旁桌前批閱奏折。

有時候雁青看書看得眼睛累了，就托著腮去看元穆辦公的側(cè)臉?？粗粗闳肓松窕瘟搜?，像是看到了另一個人，當(dāng)年也是這般模樣，他看書，她看人。怕被家中發(fā)現(xiàn)，就連相見也是他的妹妹打掩護(hù)，雖然辛苦，卻也是當(dāng)年最快樂的時光。

可惜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一日元穆批閱完奏折歇息時見到雁青在刺繡，雪白的緞面上飛針走線，鴛鴦白梅已初現(xiàn)模樣，不由得感慨道：“當(dāng)日初見，你帶的也是鴛鴦白梅手帕，可惜拿去擦了污泥，丟掉了，后來便再沒見你用過相似的?！?/p>

雁青執(zhí)針線的手一頓，笑起來，“陛下還記得？”

“當(dāng)然記得。彼時眾多秀女當(dāng)中唯獨(dú)你穿了身素凈衣裳來，還垮著張臉，想不讓旁人注意都難?！痹驴吭谲泬|上，抿一口茶水，“你喜歡梅花？”

雁青搖搖頭道：“妾喜歡合歡?！?/p>

元穆有些奇怪，“那為何要繡梅花？”

雁青似乎被這問題給問到了，思索片刻，才道：“妾記得當(dāng)年學(xué)習(xí)女工時，頭一個學(xué)的便是白梅花。繡多了，就順手了，物件上也就多繡些?！?/p>

元穆了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鴛鴦雙飛，是為吉祥之物，配梅花也十分好看。”

雁青應(yīng)聲。

待送走了元穆，雁青的視線從緊閉的宮門收回，轉(zhuǎn)頭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一旁的溫稚京。她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低頭去拆手中已有雛形的梅花繡線，半天也拆解不掉，便干脆將其丟進(jìn)燈臺，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溫稚京看著火苗自綢布上升起，淡淡道：“可惜。”

“不可惜?！毖闱嗄?。

溫稚京就點(diǎn)頭道：“那便不可惜。”

雁青沒看她，轉(zhuǎn)頭去整理被元穆弄亂的書架。半晌，她終是道：“去準(zhǔn)備罷，是時候了?！?/p>

05

一日雁青身體不適，晚間便沒留元穆，元穆索性去了洗月軒。片刻之后秋露回來稟告，神色有些勉強(qiáng)，雁青奇怪，問她：“溫姑娘不在？”

“……在的?！鼻锫痘卮鸬糜行┟銖?qiáng)，雁青看著她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何事？”

秋露小聲道：“陛下碰翻了溫姑娘的梳妝臺，發(fā)現(xiàn)了她藏的銀票?！?/p>

雁青心里頭涼了半截，她捉住被面的手五指收緊，片刻又放開，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下情緒來道：“沒事，只要不是抓個正著……”

“可陛下瞧出來了，問她存這么多銀票作甚?！鼻锫堵曇粲l(fā)的小了，“溫姑娘……溫姑娘說，手里有閑錢，心里也踏實(shí)?！?/p>

“……”雁青頓感一陣無力，她以手支頤，沉默了半晌，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下去罷。”

秋露走了，走時并未熄燈，雁青一人半躺在床榻上，沉默地望著床頭的藥碗，腦子里瘋狂思索著對策。

元穆城府極深，又愛忌憚他人，算計心重，否則也不會從那么多兄弟中得了先皇青睞，入了他的眼。后宮娘娘手里存的大多都是碎銀，打賞下人多用的也是碎銀，又或者是簪釵珠寶。若是能從房中翻出銀票來，多半是起了其他心思，最不濟(jì)的也是想逃出宮去。

溫稚京這次算是栽了。

只是不知元穆此番懷疑到了什么程度，溫稚京還不能出事，她手里可握著她二人日后的命脈，一旦出事，雁青進(jìn)宮籌謀的數(shù)年就算是白費(fèi)了。

思及此，雁青不由得又想起了梁澤川，分明是兩張相似的臉，卻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她只能盼望今夜元穆有個好心情，不會生溫稚京的氣，做些什么無法想象的事情來。

雖然在這歡懿宮真正受寵的不是她雁青而是藏在洗月軒的溫稚京，但伴君如伴虎，自古天家多薄情，更何況她二人共為“舒妃”承寵了數(shù)年，誰也不知道那位皮囊底下如今藏了個怎樣的心。

盡管知道擔(dān)心是最無用的，可雁青一顆心還是懸著，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眼睜睜瞧著燭火燃盡，秋露進(jìn)來時嚇了一跳，“娘娘，您這是一宿未眠嗎？”

雁青搖搖頭，她也不知自己在否認(rèn)什么，咳了兩聲問：“陛下呢？”

“陛下方從洗月軒離開不久，”秋露道，“娘娘？”

雁青翻身下床，隨手披了件衣服：“掌燈，同本宮一道去洗月軒?！?/p>

其實(shí)若要發(fā)生什么，此刻就已經(jīng)只剩了結(jié)果，什么也改變不了。但雁青還是抱著一絲僥幸趕去了洗月軒，在見到完好無損的溫稚京出來那一瞬間她雙腿發(fā)軟，幸得秋露攙扶，才未能跌坐在地。二人進(jìn)了門屏退四下，溫稚京將袖口上提，露出一道嶄新的暗青痕跡。

雁青心一緊，“他動手了？”

溫稚京平靜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的疏忽，銀票藏在梳妝柜臺上的木盒里，與尋常胭脂盒無甚區(qū)別。我原以為擺在那種地方的東西不會有人動，他今兒個來，一個一個打開了看，我便知道出問題了?！?/p>

雁青伸手去碰那道痕跡，指尖觸到的剎那，溫稚京皺了皺眉，又很快平復(fù)了，道：“涂過藥了。只是這些天我得出門確認(rèn)外頭的東西，你須得有萬全把握拖住他?！?/p>

“我盡量。”雁青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你出門少帶幾個功夫好的人，不注目也有保障，盡量要陌生面孔。明日我去給你找兩個來，有些事情，我們得提前了?！?/p>

06

第二日雁青剛起，御賜的報單便呈了上來，有寶貝還有美食，全部叫宮人抬了精雕的木箱來，分門別類送進(jìn)歡懿宮。雁青心底發(fā)寒，她不敢反抗，站在殿中卻如立于冰窖，只覺四面八方都吹著冷風(fēng)，叫她無處可逃。

秋露可不知自家娘娘的想法，她只覺得高興，娘娘終于熬出了頭，得了皇上青睞。可雁青看著那成箱成箱的東西往院中抬，卻仿佛看到了元穆抵著扳指立在她眼前，皮笑肉不笑地說，“朕拿這些銀子買你二人上路，愛妃，你可高興？”

雁青連秋露也不使喚了，親自找上了溫稚京，發(fā)著抖道：“人都在耳房里，你將這些人使喚去，今兒個必須出門解決所有事情，否則我怕今晚你我二人都得留在這?！?/p>

溫稚京一頓，“動手了？”

“他送了禮來，一會兒大抵就要親自上門了，你再不走，就出不去了?！毖闱嗍忠粩?，“藥呢？”

溫稚京從柜子里翻出來一個紙包塞進(jìn)她手里：“墨紙包的你得含在舌下，他若強(qiáng)要你，你決不能被他發(fā)覺口中之物。盡量拖時間，我會盡快做完一切?！?/p>

雁青將紙包握緊，重重點(diǎn)頭：“好?！?/p>

雁青猜的不錯，今日元穆來得很早，卻沒了前兩日方展露出的柔情，又變回了從前硬冷的模樣。雁青方燃起香不久，他便掀簾進(jìn)來兀自坐下品茶，雁青蹲著行禮不敢起身，過了半盞茶時間，她才聽得頭頂人悠悠地道：“愛妃，好茶?！?/p>

她勉強(qiáng)笑道：“陛下賞的都是好東西?！?/p>

元穆伸手將她的下頜挑起來，眼神左右游移著打量了一番道：“愛妃此處甚是養(yǎng)人，眼瞧著有精神了，可不要起些不該起的心思?！?/p>

雁青僵著脊背道：“妾不敢。”

元穆也不應(yīng)了，只是道：“起來罷?！?/p>

“謝陛下?！毖闱嗥鹕恚椭^順著元穆來到他身邊坐下，聽他道：“怎的不見稚京呢？”

雁青心底一驚，面上卻平靜道：“溫姑娘惹了陛下不快，自請閉門于洗月軒思過。陛下想見她？”

元穆就道：“你抬頭看朕。”

雁青輕輕吸了口氣，平靜抬頭，和元穆對上視線。她掌心直冒汗，強(qiáng)撐著不露怯，許久后元穆方道：“罷了，朕信你?！?/p>

卻轉(zhuǎn)頭喊了小太監(jiān)來，吩咐一番，出去了。

雁青后頸像是在過冷風(fēng)，涼意直鉆心窩。元穆又像沒事一般道：“愛妃可是心里有事？怎的面色這般凝重?！?/p>

“大抵是今日起的有些晚，看起來氣色不大好。”雁青笑笑，“勞煩陛下掛懷。”

“怎能說勞煩。你與朕本是夫妻，從來一體同心，怎好說勞煩二字?！痹聦⑹种刑腋馔闱嗌磉呉煌疲皣L嘗，今日御膳房新進(jìn)的玩意兒?！?/p>

雁青不敢推辭，接過來嘗了兩塊，綿密的口感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從前梁澤川跑了兩條街為她和他妹妹買來的桂花糕。雁青的表情柔和下來，笑笑說：“的確，御膳房的手藝還是頂頂好的?！?/p>

元穆一瞬不瞬地瞧著她，“喜歡就多吃些?！?/p>

因著舌下藏了藥，雁青進(jìn)得很慢，但好在尋常她用膳時速度也不怎么快，元穆瞧了半晌，沒察覺出異樣來，索性一擺手，道：“朕今晚在這里歇?！彼秩タ囱闱嗟谋砬?，“愛妃可會推拒朕？”

她哪敢？莫說此刻元穆已經(jīng)滿腹懷疑，就是換作旁日，她也不敢說半個不字。于是元穆就在歡懿宮歇下了，手里捧了兩本書，一直看到宮人前來傳膳，他頭也未抬，問：“愛妃上次繡的手帕呢？”

雁青低眉，將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方手帕拿出來，那鴛鴦只來及繡了半只，另外一半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元穆看了半天，“朕記得，你上回繡的鴛鴦是藍(lán)羽，沒這個深沉。”

她喉口發(fā)緊，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妾拆了線重繡的?！?/p>

元穆低頭去看，果真看到作廢的細(xì)密針眼。先前派出去的小太監(jiān)回來傳話，元穆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揮手道：“先用膳罷?！?/p>

雁青低頭應(yīng)聲，閉了閉眼，走過去坐到元穆身邊為其布菜，一如往常一般。用完晚膳，二人洗漱過，元穆先上了榻，雁青去關(guān)好門窗，回來時就見他坐在榻邊，合著雙眼。

她定了定神，方走過去，便被元穆大掌一撈，摟腰帶到身前：“愛妃瘦了，可是膳食不合胃口？”

雁青扯出一個笑，輕聲道：“瘦了才好看?！?/p>

元穆伸手，從她發(fā)梢游移至后肩，猛地扣住她往懷里帶，在她耳根狠狠吸了一口氣：“愛妃真香。”

雁青不敢說話，元穆又道，“青青，你覺得朕這張臉，好看嗎？”

原本緊繃著的雁青突然就松懈下來，她軟了身子，呵氣如蘭，“陛下這張臉，天下第一俊朗?！?/p>

她看到了元穆耳后浮現(xiàn)的紅點(diǎn)。

藥效發(fā)作了。

“是嗎？”元穆親了親她的耳廓，激起雁青一陣顫栗，“可朕聽聞，十多年前被抄斬的梁家嫡子梁澤川，與朕面相有八九分相似?！?/p>

雁青一哆嗦，手心滲出汗水，可面色卻十分平靜：“陛下乃九五之尊，切莫自降身價，與死囚相提并論。”

她每一個字幾乎都咬著血說出來，像是攪爛了五臟六腑，打碎了脊骨經(jīng)脈。

元穆輕輕一笑，“可朕還聽聞，青青幼時與梁家幼女交好，?；煸谝惶??！?/p>

雁青繼續(xù)道：“是妾少時不懂事。”

元穆似笑非笑，沖著她頸后吹了一口氣：“朕讓梁家流放、充奴，又?jǐn)亓肆簼纱?，愛妃不恨朕？?/p>

雁青掛在他肩上的手幾乎要將指甲捏進(jìn)掌心，“梁家如何，與妾無關(guān)呀，妾怎會記恨陛下？”

元穆的聲音一點(diǎn)一點(diǎn)冷下去：“那為何，愛妃要收留梁家幼女入宮，還將她推至朕面前，承寵數(shù)年？”

最后一聲落下，元穆狠狠將雁青推離身畔，雁青反應(yīng)不及，整個摔倒在地上，額角磕在木凳上，磕出了血。

雁青視線一片模糊，元穆看著她，毫無憐憫之心：“你們好大的膽子！朕查梁黨余孽查了這么多年，卻未料到是枕邊人，來人！去洗月軒給朕把人帶來！”

鴉雀無聲。

雁青的眼前終于明朗了，她扶著頭搖搖晃晃站起來，慘笑道：“陛下，原來您沒忘記梁澤川?！?/p>

元穆憤怒更甚，正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四肢酸軟無力，動彈不得了，不由得怒吼：“毒婦！你對朕做了什么！”

雁青卻兀自道：“您沒忘，妾當(dāng)然也沒忘，不僅沒忘，妾記得還深刻得很！妾怎能不恨您？多好的一位世家公子，霞姿月韻，才貌雙絕，可偏偏倒在了黨派相爭里。”

溫稚京帶著酒壺推門進(jìn)來，二話不說將酒壺塞給雁青：“吐了，把這個喝了。一切都打點(diǎn)好了，我們該撤了?！?/p>

竟是對元穆徹底無視。

雁青乖乖喝了，又從梳妝臺里翻出一把匕首來，刀柄刻著梅花霜雪，“您問妾為何要繡鴛鴦梅花？只因妾與澤川初時在寒山梅林里，終究是初見一場雪，注定了我二人的結(jié)局。”

她提著匕首靠近，元穆怒目而視，四肢卻愈發(fā)無力。溫稚京在一旁擔(dān)憂地瞧著雁青，聽著她道：“若不是您，妾與澤川，早便廝守了。稚京今日早就出宮了，您還是來晚了一步，您派人去洗月軒看見的不過是秋露找人來假扮的她罷了?！?/p>

“為了這一天，妾籌劃了十年。”雁青笑起來，將匕首一點(diǎn)點(diǎn)捅進(jìn)元穆的心窩，雙手顫抖卻一點(diǎn)不肯退縮，“妾肯入宮，是因?yàn)槟L得與澤川太像，思念太苦，妾得靠您來熬過這些歲月。這些年，妾二人吃盡苦頭，如今終于得償所愿。元穆，如果在地下見了澤川，記得磕頭認(rèn)個錯，告訴他，我們把您送進(jìn)來了。”

屋外燃起大火，火勢已然從洗月軒蔓延到了正殿，可元穆聽不到任何呼救滅火的聲音。

他只看見牽起了溫稚京的雁青回頭，溫和笑起來，一如二人初見模樣：“再也不見?！?/p>

07

夜半，歡懿宮走水，因前一日香爐被有心之人下藥，沒人能逃出來，包括歇在歡懿宮的皇帝元穆和其寵妃雁青?；实垴{崩，舉國同悲，皇后膝下不滿六歲的皇長子被推上高位，至此，國境大亂。

十一年前，朝中重臣梁家被人誣陷通敵，全員下獄，眾臣求情無方，舉家流放，家主與嫡子梁澤川處以秋后問斬。世交溫家遭連坐，罰罪從輕，梁家幼女梁梓京被托付于溫家，舉家遷離都城。

十年前，皇帝擴(kuò)充后宮，在梁家一案中立大功的雁家嫡女雁青入宮，被封為舒嬪，隔年晉升，封為舒妃。

八年前，舒妃得盛寵，自此經(jīng)久不衰。

未被眾人所知的消息則如下：

雁家嫡女雁青與梁家嫡子梁澤川自雪中寒寺相識，從此互相傾慕，奈何雁家家訓(xùn)嚴(yán)苛，從不敢同家中披露心聲。

梁家一案是兩方黨派相爭的結(jié)果，梁家是被犧牲的那個，雁家借勢攀附，掙來前途。雁青人單力薄，為替梁澤川求情幾度尋死覓活，最終被雁父厭棄，送出京城，待皇帝選秀送入宮中，陰差陽錯成了舒妃。

梁梓京改名溫稚京，機(jī)緣巧合下與雁青取得聯(lián)系，雁青將其接入宮中，卻不料被皇帝看上，萬般無奈之下出下下策，與雁青唱了一出金屋藏嬌的戲碼。

宮中十年，二人縝密計劃，溫稚京借身份之便隨意出入皇宮，為二人后續(xù)鋪路。雁青則立于眾人眼前，一力承擔(dān)所有注視，方便溫稚京的行動。

終于，某日不慎被元穆察覺到溫稚京身份，計劃提前，當(dāng)晚雁青三寸血刃便抵他腹腔，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

歡懿宮大火漫天，從此掩蓋了所有過去。

有人說舒妃雁青和元穆一起死在了那場大火里，也有人說沒看到遺骸，大約是被人救走了。

那又如何呢？

不過皆是史官筆下一頁記錄罷了。

也不會有人知道，那一場大火，是一個姑娘籌謀十年，為心愛之人報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