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晶魚 圖/ 松塔
雨落到他們身上,將他們和這世界隔開,在那一天,臺風和愛情一起來臨。
臺風快來了。
一切都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姜雪望著外面燦爛的大太陽,一邊翻出紙巾遞給正痛哭流涕的女人,這不是第一個來公司找常景堯的女人了,所以她輕車熟路地把她請到待客廳,打算等她平息之后把她勸走。這幾天天氣很熱,大家的心情也很不錯,但是暴風雨一定會來臨,在這日頭底下,總是有人哭泣。
女人漸漸平靜下來,攏了攏頭發(fā),臉上的妝容依舊完好,就像是以往跑來討債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從手指上取下了一個東西,拍在了桌上,看清了那個東西之后,姜雪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起來。
“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你把這個還給他吧,告訴他我們倆結束了。”
姜雪回到前臺,給凱瑟琳打電話,凱瑟琳是常景堯的私人助理,電話很快被接通,凱瑟琳語氣不善,似乎心情很不好:“什么事?”
“??偙O(jiān)在嗎?剛剛有個女人找他,還留了一個戒指?!?/p>
“他不在,我現(xiàn)在在會議上替他做記錄,你自己去找他,掛了?!?/p>
人人都愛常景堯,愛他的神出鬼沒,愛他的隨心所欲。姜雪最終在應急通道的樓梯間找到了常景堯,他點了煙坐在臺階上,穿了件白T,背后是一個大大的安迪沃霍爾的香蕉圖案。
“有什么事嗎?”
“總監(jiān),剛剛有個陸小姐來找您,讓我把這個轉(zhuǎn)交給您?!苯┱归_手心,是一枚戒指,開口戒,表面有一層薄薄的規(guī)律的凹凸,像是階梯。她在公司的會議上見過它,它是常景堯最新的作品,沒人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含義,而這位不靠譜的設計師很明顯并不打算向任何人解釋。
常景堯終于抬起頭看向她,目光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傷:“嗯,她還說了什么嗎?”
姜雪努力組織措辭:“她還說你們之間結束了,讓您別再找她了?!?/p>
一段沉默的寂靜,火花燒到了手指,常景堯才如大夢初醒般摁滅了煙頭,站了起來,并沒有接過戒指:“你留著吧。”
“?。俊苯┯行┗炭?,“我留著干嘛?”
常景堯輕笑了一聲,俊朗的側(cè)臉像是落了煙塵的雕塑:“喜歡就自己戴,不喜歡就賣了,丟了,隨便?!?/p>
“但是總監(jiān),這個還沒有投入市場,就這么給了我,不太合適吧?”
“手伸出來。”
姜雪老老實實伸出了右手,常景堯拿著戒指,穿過了她的手指,打量了一刻:“這不是很合適么?”
姜雪知道,有那么多女人前仆后繼地愛著常景堯,并不是沒有理由的。就算是見慣了眼前人的差評加身,姜雪還是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燙。
“由你來丟和由我來丟,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姜雪離開時,回頭看了他一眼,在昏暗的樓道里,他懊惱地撓亂了頭發(fā),背后的那個明亮的香蕉,也變得暗淡了。她聽見他的自言自語:“一切都結束了……結束是這樣簡單的事情,那我這漫長的痛苦,該由誰來終結呢?”
讀書的時候,姜雪成績一直不錯,大學畢業(yè),大家都以為她會繼續(xù)讀書深造,她自己也原本是這么打算的,如果母親沒有生病的話。高額的醫(yī)藥費迫使她不得不匆匆找一個工作,輾轉(zhuǎn)來到了現(xiàn)在這個公司。
下班時候,她整理資料,心里想著的卻是臺風快到這個城市了,連著幾周的風暴,陰雨綿綿,對母親的病情不好,要想個借口哄她回老家。直起身才發(fā)現(xiàn)常景堯站在桌前,穿著筆挺的襯衫,安靜地居然在等她。
“總監(jiān)有什么事嗎?”
常景堯訥訥地點了點頭:“你下班了嗎?下班了跟我去參加一個宴會,我可以請你吃飯。”看得出來他不習慣穿正裝,身上每一寸都像黏了毛毛蟲似的別扭。像是怕姜雪拒絕,他趕緊補充道:“我之前的女伴是陸云,你見過的,然后如果你沒有禮服的話,我可以提供?!?/p>
總監(jiān)這么緊張的樣子,姜雪倒是完全不緊張了:“凱瑟琳呢?”
常景堯嘆了口氣:“她控訴我讓她加班,說要拿勞動法制裁我。”
姜雪笑了一聲,她并不反感這個奇怪的人:“可以。”
常景堯帶姜雪到他的衣帽間,開門的瞬間姜雪差點被推擠成山的各式衣服砸到,看得出總監(jiān)并沒有收拾房間的習慣。常景堯扶住了那座“山”,抱歉地朝她笑笑:“你等一下,我去拿?!?/p>
姜雪倚靠在門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常景堯手忙腳亂的樣子,他是個怪人,她見過他在說明會上手舞足蹈只為了傳達自己的設計理念,現(xiàn)在也有幸見到他一邊喃喃自語著什么一邊給她的禮服挑選合適的項鏈的模樣。
她換好衣服出來,常景堯比她還忐忑,抬起頭看她,感覺眼前一亮,由于姜雪屬于玲瓏嬌小的類型,他特意設計成短款,貢緞的版型雪紡的裙擺,正好蓋過她的膝蓋,露出一截筆直潔白的小腿,上身v 領微低腰,沒有多余的修飾,顯得簡潔大方,他點點頭:“很適合你,很漂亮?!?/p>
臨到宴會場地倒是輪到姜雪緊張了:“我沒有參加過什么大型宴會,不知道該做些什么?!?/p>
常景堯捏了捏她的胳膊:“放輕松,都是我的老朋友,你什么都不用做,那里還有蛋糕和紅酒?!?/p>
他說的沒錯,一到場地,他就被一群設計師朋友拉走了,姜雪連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只能自顧自地坐著,這個時候陸云出現(xiàn)了,她是一個人來的,沒有男伴,哀怨地走過來坐在姜雪身邊:“想不到,他這么快就轉(zhuǎn)移目標了?!?/p>
“陸小姐你誤會了,我和常總監(jiān)不是戀人關系?!苯┯X得有些頭疼,她知道常景堯招惹了多少姑娘,她不想夾在他們中間,“他只是拉我過來應酬而已?!?/p>
“是嗎?”陸云笑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啊,別被這個男人騙了,他會為了隨便一個陪他應酬的女人親手設計一件禮服嗎?我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酒會快結束的時候,攝像師喊大家站在一起合照,姜雪被陸云拖到臺上,和眾人一起合照。她很瘦,是很不健康的那種瘦,這種身材在鏡頭前面是很上鏡的,但是照片里,她顯得格格不入。
她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和后悔,她配不上這件衣服,常景堯的設計應該由完美的模特,完美的表情和合適的時機來呈現(xiàn),而不是這樣草率和簡單。
攝影師抬起頭提醒:“第一排左邊那個姑娘,頭放那么低拍出來不好看哦?!?/p>
姜雪感到有點難堪,因為攝影師這樣一說,全場所有人都朝她看過來了。一只帶著溫度的手輕輕扶了扶她的背,是常景堯,他那總是順水帶情的眼睛注視著她,他們離得是那么近,姜雪從那眼神里看出了寬慰。
社會心理學家斯坦利有個人盡皆知的理論,叫六度分割,意思大概是通過五個人就可以認識世界上任何一個陌生人。在第二天清晨,姜雪能很明顯地感覺周圍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打量的意味,她的同事湊過來問她怎么回事,還拿了一本時尚雜志給她看,她才知道,那張合照被登在了扉頁上,占了一整個大大的版面。
照片里,她站在常景堯身邊,被陸云略顯親昵地挽著。
姜雪嘆了口氣,這下好了,她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了。一個小小的公司職員和被公司捧在手心的天才設計師居然一起出席酒會,這在信息爆炸的八卦時代,怎么想怎么奇怪。
下班的時候,姜雪特意去菜市場買了些水果和蔬菜,準備給母親做頓好的,廚房里鍋碗瓢盆嘩啦響,母親安靜地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這段時間公司的事情很多,我可能會很晚才回來,我想的是你回去住一陣,等我這邊好了,再去接你,你覺得呢?”姜雪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一些,聽起來不會讓母親覺得自己在趕她走。
電視播著新聞,姜雪等了一會,沒聽見母親的回答。總是這樣,這幾年這樣的沉默無處不在,姜雪想,母親的病就是這樣,她早該習慣的。
這頓晚飯吃的也很沉默,等到收碗筷的時候,母親突然說:“我是不是……變成你的負擔了?”
姜雪拉住她的手:“沒有,你回去了,我還放心一點,我平時上班,也沒辦法照顧你?!?/p>
坐在她面前的女人,滄桑的像一顆古樹,那樹皮一樣布滿裂紋的手,哆嗦著緊握住她的:“好,我明天回去,有事情一定要和媽媽講?!?/p>
姜媽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但是這些年帶著姜雪到處奔波,辛苦操勞,落下了手抖的毛病。姜雪懂事后,常常會有一種信念,就是她必須堅強,母親在她后面,所以她必須要堅持住。
“啪嗒”一聲巨響從隔壁傳來,是什么東西被摔碎的聲音,把母女倆嚇了一跳,姜雪倒沒什么,她只擔心母親,母親的精神很脆弱,會被任何驚嚇傷害到。她急忙哄著母親回房,開門,又想起自己剛剛買的水果,便裝了一些出門,敲開了隔壁鄰居的門。
開門的是一個強壯的男人,比姜雪高了整整一個頭,面色很差:“什么事?”
姜雪提起手里的口袋,眼神悄悄朝里瞟:“我是住隔壁的,剛搬過來,還沒來得及和你們打招呼,剛才我聽見了很大的響聲,是發(fā)生了什么嗎?需要幫助嗎?”
“沒什么,只是我妻子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碗而已。”男人很不耐煩,因為姜雪并沒有要走的意思,“還有什么事嗎?”
這些天,姜雪總能聽見隔壁兩人吵架的聲音,她擁有屬于女性的警惕,想確認一下:“我能見見她嗎?”
這位妻子比她想象的更年輕,她以為天天和丈夫因為雞毛蒜皮吵架的女人應該是一個潑辣強勢的女人,可是面前的女性低著頭,唯唯諾諾地接過她的水果,不停地對她彎腰道謝。
最后,男人粗魯?shù)貙㈤T關上,在一瞬間,姜雪瞥見了抬起頭來的妻子額頭的一團青紫。
姜雪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最終還是拿手機準備給婦女保護協(xié)會打一個電話。很多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雞毛,姜雪的父親曾經(jīng)也常常對她的母親動手,所以她無法對他人相似的遭遇做到置之不理。
放在桌上的手機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未接來電,居然是凱瑟琳:“你有空嗎?有空去接一下常景堯。”
十分鐘后姜雪開車到了酒店門口,包廂里常景堯喝的醉醺醺的,坐他身邊的正是陸云,大概是陸云的公司準備接新戲了,想請常景堯再次參與服裝和服飾的合作。姜雪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陸云甚至在輕聲啜泣,而常景堯臉色微紅,盯著空氣發(fā)呆,看樣子沒談攏。
姜雪把常景堯一直扶到車里,給他系上安全帶,黑暗里常景堯的眼睛很清亮,似乎先前的醉態(tài)都是裝模作樣:“怎么是你?”
“凱瑟琳有事,打電話讓我來?!苯┌l(fā)動車,“總監(jiān)住哪兒?”
常景堯說了一個地址,摁了摁額角,有些煩悶。姜雪打趣:“常總監(jiān)看樣子還沒喝盡興,我來早了?!?/p>
“沒有?!背>皥?qū)⒋皯舭戳讼氯?,就著晚風醒酒,“他們想灌醉我,我也樂的順水推舟拖延時間?!?/p>
姜雪覺得,常景堯就像個橡皮泥,總是在變換形態(tài),時而變成生人勿近的刺猬,時而是個勾人心魄的紳士??斓綍r,手機又響起來,是母親,她心里有點不詳?shù)念A感,這些年她的神經(jīng)也有些過分敏感了。
常景堯先開的口:“接吧,母親的電話總是很重要的?!?/p>
姜雪戴著耳機接起來,對方居然是警察,說的是他們隔壁發(fā)生了案件,姜媽報的警,但是姜媽現(xiàn)在精神狀況很差,一句話都不說,很害怕的樣子,只是念叨著要給女兒打電話。
后視鏡里她的表情太難看,常景堯看的清清楚楚:“出什么事了?”
姜雪咬牙重啟車子:“我先把你送回去?!?/p>
常景堯捏住她顫抖的肩膀:“不,掉頭,去你家?!?/p>
姜雪沒有再猶豫,轉(zhuǎn)彎匯入車輛的浪潮,直直沖向出租屋。
案子發(fā)生的時候本來沒有什么動靜,但是女主人死的時候似乎在門口,血從門縫流了出來,被在門口等姜雪的姜媽發(fā)現(xiàn)了。警察檢查了尸體,要錄口供,姜雪一五一十回答了警察的問題,例如對這家人了解多少,還有他們夫妻倆平時感情怎么樣。隔壁的男子現(xiàn)在才回來,得知妻子的死后悲痛欲絕:“我早該發(fā)現(xiàn)她心理狀態(tài)不對勁的,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干傻事……”
姜雪在圍觀者中尋找母親,卻看見常景堯正蹲在姜媽身邊,拍著她的背給她擦眼淚。而姜媽似乎并不抗拒這個剛見面的陌生人,緊緊抓著他的手對他訴說。
警察離開后,姜雪把母親哄睡著,常景堯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打起了盹,姜雪有些內(nèi)疚:“我送你?!?/p>
常景堯睜開眼,站起身:“不用,你好好陪陪她,我自己打車回?!?/p>
姜雪把他送到樓下:“不好意思,沒想到會出這種事?!?/p>
常景堯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平時在家,記得把門關好,注意安全。有事一定告訴我?!?/p>
姜雪回家從窗戶沖他招手,他才轉(zhuǎn)身離開,夜風將他的大衣吹開,姜雪暗自后悔居然沒有想起給他一個圍巾避避風。常景堯手里提著姜雪給的葡萄,因為據(jù)說葡萄解酒,所以她塞了好大一串給他。
第二天,姜媽就被姜雪送回了老家。
因為不肯繼續(xù)和陸云合作,常景堯和公司對峙了很長時間。他以前常常這樣,處處留情,讓女人們?yōu)樗偪瘢缓?,像是影片在高潮部分戛然而止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們。
那枚快被人遺忘的戒指,在姜雪手里,就像個滾燙的大麻煩,她意識到,她必須將它歸還給常景堯,如果她永遠搞不明白常景堯那天才的腦子里在想什么,她就必須將自己從各種幻想中摘出來。否則,她將會變得像這世上很多的女人那樣,在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里成為失敗的那個人。
而很明顯,常景堯總是在思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當氣象局正分析即將來臨的臺風天,氣候會變得如何的惡劣,人們應當如何應對時,常景堯?qū)镜乃腥颂岢?,他們集體放假一周,地點在遙遠的新西蘭。
對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大家早已經(jīng)習慣了,常景堯的性格捉摸不定,常常一言不合就拉著全公司的人出去旅行,說是旅行,更像是探險,連清潔工大媽都被訓練出了強大的心臟,他們跟著常景堯去過位于南極的天堂灣,在橘色的阿根廷科考隊旁邊,從雪山上滑下來,隊長說,這里現(xiàn)在沒有動物,不會打擾到他們,所以滑吧;他們?nèi)グ屠枋氐揭雇?,只為了弄清楚鐵塔是怎么關燈的,閃爍的鐵塔就像是掛滿小燈的圣誕樹;他們?nèi)ヒ晾蟛菰?,那里的天看起來很低,棉花一樣的云朵似乎觸手可及。有設計師說,美感也是種情感,也會產(chǎn)生共鳴,姜雪想,這也許是常景堯?qū)ふ异`感的方式。
但是除此之外,常景堯甚至帶他們?nèi){谷蹦極,去太平洋潛水,去夏威夷沖浪,而這次,他居然想嘗試高空跳傘。像是一種獨特的怪癖,他似乎格外喜歡驚險刺激的活動。到達目的地后他們被告知當天云層太厚太低,所以推遲一天。到了第二天,原先興致勃勃的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泄了氣,最終跟著常景堯前往俱樂部的只有寥寥幾人。簽了生死狀,經(jīng)歷了短暫的訓練,姜雪坐在基地的等候室里,內(nèi)心忐忑又興奮。似乎能從喘不過氣的生活中偶爾抽出身來,是一種奢求,而此刻,她可以像第一次出門買東西的小孩一樣,感到單純的緊張和坦然,這是常景堯帶給她的令她感激的事情。
蘇聯(lián)的直升機將他們送上四千米的高空,姜雪沒敢向窗外看,她不自覺地看向坐在身邊的常景堯,他戴著護目鏡,正巧撞上了她的目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緊張,他伸出手,輕輕捏了捏了她的手指。
艙門打開了,高空的風猛然灌進來,姜雪聽見教練說準備跳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帶著從飛機上一躍而出,以近兩百公里每小時的速度下墜,巨大的風壓從面前襲來,姜雪忍不住閉上眼睛,伴隨著窒息感出現(xiàn)的是明顯的失重體驗,像是蝴蝶從懸崖落下,還來不及張開翅膀。
幾秒鐘之后,失重感消失了,教練拍了拍她,示意她睜開眼睛。她很難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乳白的云層高而薄,下方是深藍的瓦爾蒂普湖,在皇后鎮(zhèn)分開成幾條小支流,四周都是雪白的山峰,瓦爾特峰和本洛蒙德山頂部落滿奶油般的雪,甚至可以看見很遠的克里奇頓。大地逐漸靠近,皇后鎮(zhèn)高高低低的房屋就像整齊擺放的書,農(nóng)田和草場被分割成一塊一塊,任何人看見這副景象都會失語,它無法用語言形容,就像是一副瘋子作的畫。
下降突然一頓,上天不舍般將她又拉了回去,是教練打開了降落傘。姜雪保持著banana 姿勢,在空中旋轉(zhuǎn)下落,分不清方向,風和大地的壓迫朝她的整個身體侵襲,降落傘的帶子勒得她肩膀和大腿生疼,但是姜雪只想大喊,不知道喊什么,就只是興奮地想大喊大叫,腎上腺激素讓她格外亢奮,她不去想母親的病,不去想自己遺憾的學業(yè)生涯,不去想一廂情愿的愛戀,她再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她想,在這一點上她可以懂得常景堯。
教練看出了她的瘋狂,最終帶著她以各種刺激的大環(huán)旋降落在高爾夫球場和度假屋旁邊的大片草場。她猛烈的心跳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常景堯朝她走過來,詢問她怎么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暫時失去了聽力。
跳傘其實不像蹦極,最強烈的失重只在那幾秒鐘內(nèi)。姜雪在基地坐到傍晚,直到聽力漸漸恢復,常景堯也陪她一直坐到了傍晚,和聲音一起回來的是現(xiàn)實的重力和失落,因為她知道,心里的有些東西在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消失了。
姜雪離開基地時,常景堯追上來,邀請她一起去湖邊散步。瓦爾蒂普湖近看并沒有從高空看上去那樣的藍,白色的沙灘上落滿不怎么怕人的海鳥,一些無法負擔高昂觀光項目的游客在蕩湖邊的秋千,靠近城鎮(zhèn)的石階上是一個彈吉他的流浪歌手,很多人駐足于歌聲和美景。這座小城作為旅游勝地,商業(yè)化很嚴重,但天氣晴朗,地理位置優(yōu)越,就算不跳傘,來這里逛逛也不錯。
走在湖邊的小路上,斜陽悄悄鋪滿湖面,常景堯問起了姜母的情況。
很多年了,姜雪已經(jīng)能很平靜地訴說自己的苦痛,但是那并不意味著它永遠過去了。自從她記事起,所有苦難者都長著母親那樣的臉。游人坐著直達山頂?shù)睦|車緩緩上行,她望著遠處的雪山和湖水,又其實什么都沒在看:“那時不懂事,為了逃避那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我故意選了離家很遠的大學。當我得知她得病,已經(jīng)太晚了,她拒絕了醫(yī)生的治療方案和一切昂貴的藥物,似乎要拿剩下的半條命去恨那個辜負了她和我的男人?!?/p>
向他人露出傷口,看起來就像是在乞求憐憫,姜雪看著常景堯,為自己這過于大膽地袒露痛苦所不恥。他看起來仍然那樣完美,精雕細琢的唇微抿著,雙眼正在為一出悲劇變得有些濕潤,那里倒映出的她的影子顯得格外明亮。世界上怎么會有為他人的傷痕落淚的男人,姜雪想,男人和女人總是很不一樣,他們愛著的,所想的,總是很不一樣。
為了最后一點尊嚴,她在常景堯說出安慰的話之前,朝他展開了掌心,那里躺著那枚戒指:“我一直在想,要把它物歸原主了。常總監(jiān),我不是能夠終結你痛苦的人,我只會帶給你痛苦?!?/p>
眼前的世界慢的像一出細水流長的默劇,常景堯就那樣注視著她,眼底的情緒晦暗難明。她想起曾經(jīng)在書里看見過一句話,人是時間性的動物,電影的剪輯手法,各種變速拉伸,乃至一張照片一幅畫,都在企圖改變時間的流速。而此刻,她的眼就是她的存在。
常景堯緩緩伸出手,拿過那枚戒指,突然將它擲向不遠處的湖水中,姜雪甚至來不及阻止他。她想象自己變成了戒指,被重力拉向瓦爾蒂普湖的深處,像一只斷翼的蝴蝶。
常景堯總能做出讓她想象不到的瘋狂舉動,姜雪沒好氣地說:“你真是個瘋子!要是知道你會這樣做,我絕對會阻止你的?!?/p>
常景堯卻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哈哈大笑起來:“是嗎?我的確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p>
姜雪也笑了,她感到深深的釋然。末了,她向躺在地上的常景堯伸出了手:“走吧,明天就該回去了。這樣瘋狂的旅途,總是要結束的。”
常景堯抬起手臂抓住了她的手,站了起來。姜雪感到有個冰涼的東西硌著手心,心里的猜想驟然停滯在了看見它的那一刻。
那枚戒指。
姜雪不可思議地看向常景堯,他的笑帶了點頑皮:“現(xiàn)在,我正式將它交給你,不是為了隨隨便便處理掉它,而是真心實意地想送給你。怎么樣?你要接受嗎?”
回國的旅途上,凱瑟琳主動要求和姜雪坐在一起,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凱瑟琳指著她的手:“是常總監(jiān)設計的吧?”
姜雪坦然笑道:“是啊,我常常感覺看不懂他?!?/p>
“許許多多的女人都愛過他,”凱瑟琳輕輕笑了一聲,“他是那么缺陷,但又那么完美,對吧?”
姜雪的眼前浮現(xiàn)出常景堯為她挑選禮服的樣子,不由得發(fā)笑。
“??偙O(jiān)其實是個很缺愛的人,他要純粹的愛,沒有人能從這樣的愛里僥幸逃生。所以人們來來往往,沒有人肯留在他身邊?!眲P瑟琳說,“但我還是希望這次,你們都能獲得幸福?!?/p>
“好?!苯┹p輕摩挲著戒指,它階梯一般螺旋的花紋和凹凸,是無人能理解的荒野暗影,一如常景堯的心。
臺風如約而至。暴雨拍打著半開的窗,姜雪沖到樓下收衣服,風席卷著被單,也掀起了她的長發(fā),常景堯正下車過來,在雨里姜雪的身軀看上去是那樣渺小,似乎下一秒就會被吹到天上,再也消失不見。他拋下手里的傘,還沒來得及反應姜雪就被他緊緊擁在懷里,以臂膀為牢,不讓她飛走掉。
雨落到他們身上,將他們和這世界隔開,在那一天,臺風和愛情一起來臨。
常景堯有一個朋友很喜歡蝴蝶,在家里養(yǎng)了好多只藍閃,那帶著閃粉的翅膀是那樣美麗,令人暈眩,像成型的藝術品。在它們死后,這些翅膀有些會被制作成標本,有些會被砌進戒指或者耳墜里,流轉(zhuǎn)在人世之間。那段時間他正醉心于尤安尼布爾熱瓦的舞臺藝術,失重和平衡在天平的兩端,他愛上了懸掛點,脆弱又充滿無限可能。
他愛上一個人時也會有這樣的感受,每當他的眼睛捕捉到姜雪時,他的身體就化為了一只折翼的蝴蝶,下一秒也許會墜亡,也許會猛然振翅高飛也說不定。
蝴蝶的壽命只有兩周左右,但是愛情的周期遠不止于此。
被突如其來的雷聲吵醒,姜雪在書桌上轉(zhuǎn)醒過來。屋子里一片漆黑,桌子上堆滿了試卷資料,她正在準備下一屆的研考,也聯(lián)系上了大學時期很喜歡的導師。她起身摁燈,沒有反應。
停電了?她有些疑惑地看著對面的大樓,一盞盞白灼燈還亮著。
母親睡得很好,姜雪沒有叫醒她。她打算去看看電閘,這小區(qū)很老了,電閘統(tǒng)一在底樓的樓道里,她想沒事的,這些年她一個人能處理好所有事,這次也能。她把手機落在了桌上,屏幕反復閃爍,是常景堯的來電。
果然是跳閘了,她將對應編號的電閘拉了上去,雨聲很大,似乎還混雜著別的什么聲音。有個人從背后接近,一下子抱住了她,姜雪幾乎被嚇得尖叫起來,只感到那人全身濕透了,熟悉的呼吸擦著她的臉頰,居然是常景堯。
“你干嘛?你嚇到我了?!苯┱f。他總能把自己搞的這么狼狽。
“我很擔心你?!背>皥虻穆曇粢驗楹ε率ザ澏?,他去了解過那個意外,女方身上都是傷痕,那位丈夫很有可能有嚴重的暴力傾向,而姜雪又參與了調(diào)查,還一五一十地說了這件事,他很擔心她會受到傷害。姜雪不接電話,他的心就像是一個沒有系安全帶的雜技演員,而他抱著她時,他的身體離開了尤安尼的階梯,轉(zhuǎn)瞬的失重后雙腳又終于回到了地面。
像是迷路的蝴蝶平安降落一般。
那枚無人能懂的戒指,他想,已經(jīng)不再重要,它此刻正戴在愛人的手指上,他們有很長很長的時光,來領會它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