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惠娟
秋末冬初,暮色漸近。 晚飯剛過,他慢條斯理地披上外套, 找來老花鏡,在臺燈下端正地坐好,展開手中的考卷。
見他認真的樣子,老伴將收拾碗筷的動作放輕,笑著說,好好作答,考官嚴得很。
好嘞。 他答道,卻沒回頭。
考官是他年僅9 歲的孫子,考卷自然是孫子的杰作,每月一考,美其名曰月考。 孫子的筆跡顯得稚嫩,內(nèi)容卻是古怪刁鉆。 他認真看了一會兒,搖搖頭笑了起來,嘴里念叨,這個小毛娃。
小毛娃是他和老伴對孫子的昵稱。孫子出生后不久他就退休了,他和老伴到城里給兒子和兒媳搭把手, 幫著買菜、做飯、看孩子。
就像村口那棵大榕樹把樹根深扎在泥土里那樣, 他的心也一直扎在農(nóng)村。 等孫子上了小學,他和老伴也申請回到鄉(xiāng)下住了。對,就是申請?,F(xiàn)在是兒子和兒媳說了算。 想到這里他又笑了一下。 沒什么不好的,退休就應該有退休的樣子,不能什么時候都自己說了算。
就好比眼前這張卷子,答案也是孫子說了算。 孫子問他,如何將冰快速變成水?他想都不想就說,這還不容易?放鍋里煮不就行了。 孫子卻說,去掉冰字的兩點水即可。 他恍然大悟。 孫子要給他出難題,他樂得當起學生。 兒子和兒媳領著孫子每月回鄉(xiāng),順便帶回一張考卷。
按照孫子的話說,爺爺做題的水平很“菜”,正確率不到十分之一。 這不,剛剛第一道題就把他難住了。 題目是,偷什么東西不犯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偷東西還能不犯法?
他拿著卷子站了起來, 在屋內(nèi)踱步。 他這輩子經(jīng)歷的考試千千萬,對錯均有,最后還不是一樣過來了。 現(xiàn)在,他有的是時間,距離交卷還有一個月。 日子慢慢過,卷子慢慢答。
以前,他可是個急性子,走起路來疾如風,腳步聲很響、很重,隔很遠就能分辨出是他來了。 他騎上那輛上了年紀的鳳凰牌自行車,清脆的鈴聲傳遍村子的每個角落。
他先是在村里做村支書,后來又到鎮(zhèn)上工作。 那時候,村里和鎮(zhèn)上的事都夠他忙的,哪有這樣的閑工夫。
當年,村子是貧困村,所在的縣也是貧困縣,全村老老小小把雙手都奉獻給了貧瘠的土地, 也不過是掙得個溫飽。 后來,村民看到外出打工能掙錢,存了錢還能蓋大房子,許多孩子初中沒讀完就外出打工了。
他愁。 看到村里那所破爛的學校,他更愁。
村里的小學是祠堂改建的, 上堂位置依舊承擔著村里人逢年過節(jié)祭祀祖先的活動, 下堂及左右兩邊的房間就是孩子們的教室。 被野貓光顧后的屋頂,瓦片破碎,透出微弱的光。 再窮不能窮教育,他決心要給孩子們建一所新的學校。 建新學校這張卷子,他答得尤其漂亮。
他發(fā)動村民出力, 自己跑上級各部門申請資金。 要說走了幾遭,去了哪些地方,他還真是記不清了,只記得解放鞋磨爛了好幾雙, 自行車的輪胎磨破了好幾條。 那次去縣教育局,等領導散會,他匯報完工作已是晚上,錯過了回家的班車。 大冬天的,他在車站睡了一宿。 第二天,回到村子他一樣擼起袖子和村民蓋新學校。 新校舍落成,孩子們有了水泥蓋頂?shù)慕淌遥?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幾十年過去了,校舍依然傳出瑯瑯書聲。
再后來,他到鎮(zhèn)政府上班。 鎮(zhèn)里發(fā)展經(jīng)濟,引進甜竹種植,成立了公司,他被任命為負責人。 他帶領隊員到外地取經(jīng),回來再教農(nóng)戶,沒日沒夜。 一年之后, 鎮(zhèn)里許多地方都種上了綠油油的甜竹,密密匝匝,春天的甜竹筍爭先恐后地冒著尖, 甜竹筍深加工產(chǎn)品多種多樣。 因為甜竹筍出了名,一撥又一撥的人從各地來找他學習。 帶領群眾脫貧奔小康的考卷, 他給自己打了及格分, 說是換作別人可能會做得更好。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眼前的卷子更是他需要認真作答的內(nèi)容,但他不關心對錯,只關注做題。
他起身把做好的卷子放在書架上,與卷子摞在一起的還有一塊縣教育局頒發(fā)的牌匾、 村民送的錦旗和一些證書。 這些他都用紅布包著,也沒給孫子看過。
老伴在一旁捂著嘴笑,孫子早就把答案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