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 鈴
咖啡館里的百味人生。
我們將每月第一天定為本店特價日,所有飲品打五折。玉芬姐每次都在特價日來光顧。有一天聽我們聊關(guān)于“失敗”的話題,她突然說道:“并非只有成功者才配好好活下去啊?!?/p>
一
我出生在農(nóng)村。那會兒村里人給女孩兒起名時,“芬”“芳”“玉”是常用字。我父母識字不多,說名字越簡單越好,就這樣,我成了村里的五個“玉芬”之一。年輕時我特別討厭自己的名字,太平凡了,可現(xiàn)在覺得它剛好和我不過爾爾的人生相匹配。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愛看網(wǎng)絡(luò)小說,我們那個年代是讀瓊瑤、岑凱倫、席絹……她們寫的暢銷書學(xué)校圖書館可找不到,只能去地攤上租,我有限的零花錢都花在這上面了。那時候我情竇初開,對小說里那些溫潤儒雅的男性特別著迷,他們有著高學(xué)歷,說話文縐縐的,和我們村里的男的不一樣。
我暗戀過班上的學(xué)習委員,他有點兒駝背,長得也算不上帥,但特別聰明,英語成績可好了,聽說他都能和外國人交流。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和他談戀愛的情形,卻終究沒有表白。有一次做化學(xué)實驗和他分在同一組,那是我此生離他最近的時候。
這種對男性的審美偏好影響了我的人生。
我上初中那會兒,農(nóng)村戶口和城鎮(zhèn)戶口差別很大,若能考上中專,就能成為城里人,就叫“鯉魚躍龍門”。但我堅決報考高中,談不上有什么人生規(guī)劃,就是認定只有踏進大學(xué)的門檻,才配得上心中的白馬王子。我父母沒干涉,他們的關(guān)注點在兒子身上。當時我哥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在一家裝修公司上班,一年掙四五萬元。父母覺得很長臉,兒子有能耐就行了,女兒隨便吧。
1997年,我大專畢業(yè)后來到了北京。我的想法很單純:北京離我家只有一小時的車程,我隨時能回去看望家人,更重要的是,北京高校多、人才多,我想找文化人,可不得去文化人扎堆兒的地方?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微企業(yè)當秘書,干得并不順,單位的同事年齡普遍偏大,我不知道和他們聊什么;我見了老板也發(fā)怵,老板問一句,我答一句,更不敢主動找他匯報工作。一來二去,大家就不太喜歡我,說我像木頭,一點兒都不機靈,還沒過試用期我就被刷下來了。
有些人經(jīng)歷失敗后會努力提升自己,專業(yè)不行就研究專業(yè),溝通不行就加強溝通。但我屬于退縮型,既不精進業(yè)務(wù),也不探索新的跑道。我換了個文員的工作,還是打雜,不過這次進入了一個年輕團隊,也不必和老板大眼瞪小眼,工資還漲了100塊錢—我住群租房,房租一個月200塊錢,這多掙的100塊錢相當于半個月房租,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我哥開始創(chuàng)業(yè)了,拉了個裝修隊到處攬活兒。他說我得往10年后考慮,總不能一輩子打雜吧。說實話,我只明確地知道自己想找個知識分子男朋友,其他一概沒想過,10個月以后的事我都懶得想,別說10年了。我哥說實在不行就讓我上他那兒打工。我心說,你看不起誰呢?
當時北京五環(huán)附近的房子每平方米四五千元,花20萬元能拿下一小套。我有點兒心動,找我哥借錢。我哥沒答應(yīng),他倒不是小氣,而是思想太傳統(tǒng),他認為買房是男人的事,女人結(jié)婚后負責買家具和裝修。他說等我結(jié)婚,他給我們裝修,一定給裝得跟皇宮似的,再送一輛好車,絕不讓我在婆家面前丟臉。我笑了笑,也就同意了,誰能想到后來的房價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躥呢?
二
一晃我就二十七八歲了,家人很著急,我哥的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我還是一個人。他們托了各種朋友幫我張羅,我的要求一直沒變:對方可以沒有錢,但一定要有文化。我哥交際圈里的人都是五金店老板、建材城攤主、家具店店長……這些人很能干,經(jīng)濟條件也不錯,但我對他們不來電。
有一次同事給我介紹了一個記者,比我大5歲,黑黑瘦瘦的,眼睛特別亮,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梨渦。他讀書不少,分析起國內(nèi)外時事來頭頭是道。對他的學(xué)問我蠻佩服的,但他這人有點兒摳,約會地點專挑免費的郊野公園,唯一一次花錢是去龍?zhí)逗珗@,門票兩元。他告訴我,自己能不花錢就不花錢,他想爭取早日把父母接來北京生活。
我把他的情況跟家里說了下,我哥不干了,說他父母沒社保,他還有個不成器的弟弟,要結(jié)婚了,將來全家都指著我倆。我收入微薄,記者也不是什么高薪職業(yè),等我再生個孩子,日子還過不過了?他那些學(xué)問要不能變成現(xiàn)金,根本沒啥用,頂多圖個樂。
我也想著再觀察一段時間。剛好他母親來北京,就約他們一起吃個飯,也順便了解一下他的家人。結(jié)果那頓飯把我倆的感情給吃沒了。
他請我吃飯,金額從沒超過50元,一般是一人一碗面條,再加一份涼菜;可他請他媽吃飯,直接帶去海鮮店,一頓吃掉300多塊錢?;丶衣飞希f前天帶他媽吃了涮羊肉,昨天吃烤鴨,他媽這輩子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我心里很不舒服:他用最高標準供著他媽我沒意見,但能不能別用最低標準和我交往?你差別對待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特意說給我聽呢?
我對這段感情心生猶豫。你說他沒看上我吧,好像不至于,他這人喜歡在陽臺上種蔬菜,知道我愛吃西紅柿,就把種的西紅柿全給了我,自己一個沒留;可要說愛我吧,和他家人相比,我就是個外人。
他這人敏感得很,和我聊天時看我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就知道我退縮了。他自尊心也強,慢慢地就不怎么和我聯(lián)系了。
三
之后我相過很多回親。媒人介紹的對象如同一面鏡子,我能從中看出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剛開始時,我還接觸得到幾個高學(xué)歷的單身青年;漸漸地,來的人以二婚未育的男性為主;再后來,幾乎都是單親爸爸。我35歲那一年,我哥煩了,有一次喝多了對我說:“舒玉芬,整整8年了,你還沒嫁出去哪!”我聽了有點兒尷尬,想著不如降低要求,學(xué)歷啊氣質(zhì)啥的都不計較了,趕緊結(jié)婚生孩子,別讓我父母和哥嫂在村里抬不起頭來。
于是,我有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親。
那次的相親對象是一個水果攤老板,特別熱情,知道我喜歡吃草莓,給我拿了一大袋,一見面就夸我父母會教育孩子,夸我哥能干,夸我聰明愛讀書。我想也行吧,人家在盡力營造融洽的氣氛,至少是有誠意的,總比那些明著暗著諷刺我是老姑娘不值錢的強。吃完飯,我同意一起去看電影。他連連說好,又說特別喜歡楊明,最近正上映她主演的片子,他早想去看了。我沒聽明白“楊明”是誰,到了電影院才知道,他說的是楊冪,他以為那字讀“冥”。我一下子覺得索然無味。
我不就想找個有文化的對象嗎,這要求高嗎?我做不到和不愛的人過一輩子。怎么都做不到。
光陰荏苒,這最后一次相親也是10多年前的事了。
到現(xiàn)在,我的工作單位沒有變,工作內(nèi)容沒有變,工資漲了,但仍然買不起房,家人早就不再催婚了,親戚也不會當著我的面說什么,但我知道,我這樣的人在村里肯定是個笑話。我哥有時后悔當年沒讓我買套房子,導(dǎo)致現(xiàn)在我還在跟人合租。我說怨不得別人,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其實我很慶幸有這么一個能干的哥哥—我根本無力贍養(yǎng)父母,虧得有他在,父母也不至于無依無靠。因為他,我心中的愧疚感才能稍輕一些。
我越來越宅,很少和以前的同學(xué)來往。他們有的擁有幾套房,有的當上了大領(lǐng)導(dǎo),有的結(jié)婚早,都當爺爺了,所有人的人生都在往前推進,只有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無所有,一事無成,既沒掙到錢,也沒組建家庭。你說,見了面,我和他們聊什么,投資理財還是育兒心得?
我變得節(jié)儉了,只要想起老了以后的生活,就狠不下心來花錢。我哥哥那對雙胞胎兒子和我雖親,但都去了上海,我指望不上他們來照顧我,所以只能為自己多留些錢。我上網(wǎng)購物貨比三家,衣服能不買就不買,每月來你們這里喝一杯特價的咖啡,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奢侈。
我屬龍,今年虛歲48歲,這一生應(yīng)該不會再有機會逆風翻盤了吧?我很后悔年輕時沒有學(xué)一項專業(yè)技能,財會啊,人力資源啊,或者客戶服務(wù)啊,都行,否則20多年下來早成行家了,哪至于一輩子打雜呀。但是怎么辦呢?后悔也沒用,人生回不去了。
可我也常常在想,世界上并不只有成功者,也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失敗者”。我們注定只是整個世界運轉(zhuǎn)中一顆可有可無的小小螺絲釘。可是,如果缺了這顆似乎可有可無的螺絲釘,世界說不定也會運轉(zhuǎn)不暢。所以啊,我如此平庸,但這個世界終究也有需要我的地方,這就是我的價值。人不僅要接納自己,更要嘗試著去喜歡自己?!笆≌摺辈⒉豢蓯u,我們的人生也值得高歌,因為一生很長也很難,能走完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