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留在雷州的故事"/>
◎ 張春生
蘇東坡要到貶謫地儋州去,必先經過雷州半島。雷州府是南陲大郡,也是蘇轍的貶謫之地。到了雷州,意味著要和蘇轍分別。
貶謫,是古代對犯罪官員的處罰,這種制度在宋代尤為盛行。據《避暑漫抄》載,宋太祖臨死前,曾立下誓碑,給后代留三條遺言。第二條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钡谌龡l則是一個毒誓:“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彼未孕⒅翁煜拢瑢λ翁娴挠柺?,歷任皇帝都很好地遵守了。貶謫文化繁榮,也是宋代文明的獨特之處。
用貶謫處罰罪人,無非是從肉體到精神折磨犯罪者。官員到陌生的、條件艱苦的地方,肯定是不習慣的,江南水鄉(xiāng)的文弱書生,可能會貶謫到大漠窮煙深處,燕趙河朔慷慨悲歌之人,可能會貶謫到嶺南煙瘴地區(qū)。因為條件不好,習慣不同,語言不通,官員困乏其身,很容易生病,如果當?shù)卦偃贬t(yī)少藥,——這是很有可能的,處境就更為艱難。加上處在當?shù)厝说谋O(jiān)管和歧視之下,很多人就死在了異鄉(xiāng)。
雷州,民風剽悍,習俗與中原迥異,是中原人聞之色變的地方。把蘇轍貶謫到這里,其用意不言而喻。而蘇東坡更慘,一下子貶到了海外。蘇轍曾勸解哥哥,用上了這樣兩句話,“我遷海康郡,猶在寰海中”,憐惜哥哥貶謫得更遠,希望他萬事看開,隨遇而安。
讓人驚奇的是,知道蘇東坡他們到來,雷州守張逢竟然率官員到府衙前迎接,如同迎接在職的上級重要官員。難道他看不懂蘇轍的貶謫文書嗎?難道他不知道二蘇是朝廷官員的死對頭嗎?
他肯定能看得懂且知道這里面的彎彎道道,只是他不屑理會。
人上一百,各樣各色,能分為好些類,其中最好的一類是“人間第一等”。這類人做事有良知,能根據事物本身的是非對錯,做出實事求是的判斷。能突破時代局限,引領社會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他們就是光,是整個社會跳動的心。
張逢設宴招待蘇東坡兄弟,席間盡表仰慕之情,之后安排他們在府衙安歇。當時有一個奇特現(xiàn)象,社會好像存在兩個評價系統(tǒng),朝廷認為某人有罪,地方卻對該人加以優(yōu)待。蘇東坡貶謫惠州,惠州守對他也不錯,不過像雷州這種大張旗鼓地優(yōu)待獲罪賢人,在歷史上還是很少見的。后來文天祥將這種地域特征概括為“敬賢如師”。元符元年(1098),朝廷派酷吏董必到雷州查訪,查到了這件事,處分了張逢,此為后話。
1097年的六月,雷州的天氣是熱的,但更熱的是雷州人敬賢如師的心。這是雷州讓人驕傲的地方。
在雷州府這幾天,蘇東坡應該有很多活動。依現(xiàn)有資料,蘇東坡去了天寧寺。寺院鐘聲一聲聲傳來,招引著這位三教皆通的儒家弟子。方丈聽說蘇東坡駕到,請他留字以做鎮(zhèn)寺之寶,蘇東坡?lián)]筆題下“萬山第一”四個大字。
山,就是山門、寺院的意思。宋代雷州天寧寺應該規(guī)模很大,但它真的是寺院中最好的嗎?筆者不敢妄言。實際上,“萬山第一”既是夸天寧寺,更是蘇東坡自我胸襟和視野的寫照。要做就做最好的,蘇東坡做到了這一點。他寫詩卓為大家,作詞開豪放一派,著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書法創(chuàng)“蘇體”一路,繪畫水平也極高,可以說各方面藝術水平都達到頂點。他將“萬山第一”四個字題給雷州,不僅是對張逢等人品行操守的肯定,更是對雷州寄寓了深情和期望。
“萬山第一”,要做就做最好,一代又一代的雷州半島人想起這些教導,就會從內心產生勇往直前的澎湃動力。
從天寧寺出來,又到哪里呢?應該是到羅湖游玩。蘇東坡雅愛山水,對天寧寺旁邊的這汪碧湖也沒有理由視而不見。《元一統(tǒng)志》記載,羅湖因為蘇東坡的到來而改名西湖,并引用秦觀的話:“坡公所至有西湖?!鼻赜^貶到雷州,對蘇東坡的行蹤非常熟悉?!对唤y(tǒng)志》最主要的編者虞應龍,南宋末年在雷州擔任郡守,也熟悉蘇東坡的這段故事。蘇東坡在羅湖邊掬一捧水,洗洗臉上的風塵。那清涼的水給他提神,也讓他很多封塵的記憶一起醒來。
這一棹水鳥起落的碧波,何嘗不似杭州西湖和惠州豐湖?他在杭州做通判時,曾寫下一首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從此和西湖結下了不解之緣。他不僅是西湖美的發(fā)現(xiàn)者,還是西湖美的締造者。在兩次杭州任職期間,他不但寫詩歌頌西湖,還挖淤筑堤,使西湖面目為之一新:湖水中菰蒲無邊,小荷尖尖;蘇堤邊梨花陣陣,暗香浮動。公余閑暇,他和伙伴相約游湖,飲酒賦詩,常常在一湖星光中大醉而歸。那時候雖然有挫折,但他還對未來充滿幻想,希望做出一番業(yè)績。也就在西湖邊,意氣風發(fā)的他遇到了紅顏知己——朝云。杭州西湖迷蒙的水霧里,他的故事是浪漫的,溫潤多情的。
在惠州,他想到了蘇武,想到了管寧。蘇武老了,還能回去,管寧則愿終老遼東。自己是哪一個呢?是遇赦北返,還是隨遇而安終老惠州?也許蘇東坡自己也說不清。他還經常給官府提建議,如一次火災后,他要求官府迅速賑災,救災時公開購買物資,而不要到民間強行征用。很多人被貶都是閉門自處的,他又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朝云去世了,就葬在豐湖邊。湖水也有了寒意,波心搖蕩著無聲的冷月,分外凄涼。后來豐湖改名西湖?;葜菸骱涀×怂囊磺蝗崆椋涀×怂麑ι竦木鞈?。
如今,雷州仍然有一汪碧湖在等著他。羅湖很美,蘆花笛聲依約里,四岸雜花滿城香。湖水盈盈,像極了朝云善睞的明眸。湖水如雪,拍打過來一件件往事,歡樂的,凄苦的。人生何處無風雨,何懼前路是儋州?于是,他又收拾行囊,向南進發(fā),走進海南那個陌生的大陸。
為什么西湖總和蘇東坡有關?是因為他才思如瀑,愛登臨山水題詠留念嗎?有一點,但不全是。中國才子很多,篤愛山水的大有人在。打開文學史,會看到一卷一卷的山水畫,粼粼的水環(huán)繞著青青的山,山上的云霧和水上的煙靄攏在一起,但沒有哪一位作者能像蘇東坡一樣,留下一路自己的印記。人們愛蘇東坡,應該還在于他的不屈志,不盲從,別人都在拼命追求升官發(fā)財,實現(xiàn)所謂的人生價值時,他卻坦坦然然把貶謫進行到底。他為人像這西湖水一樣清澈通透,不染滓塵。得志時意氣飛揚,不做虛態(tài);失意時豁達開朗,襟懷坦蕩。在崇尚內斂和中庸的時代,活出了真實的自我。也就是這種人格,在貶謫途中,一篇篇美麗的詩文和一個個曠達的故事留了下來,從此,那一路路荒山野嶺不再冷酷寂寞,蒙昧之地萌發(fā)出文明之花。
在雷州期間,除了必要的應酬,蘇東坡和弟弟白天形影不離,晚上對床夜話。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一了。他和蘇轍兄弟情古今無雙,既是兄弟,又是師生;既是文友,又是知己。蘇東坡評價弟弟,“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蘇轍感恩哥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兩人既惺惺相惜,又棋逢對手。這在文學史上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xiàn)象。在以前讀韋應物詩集時,蘇東坡看到“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兩句,感慨萬千。因為二人做官,就意味著要天涯分別。蘇轍也有同感。于是兩人約定致仕之后,要住在一起,晚上“對床夜話”,談詩論書,歡娛晚年。想不到這個愿望在雷州實現(xiàn)了?!跋喾晟焦乳g,一月同臥起?!保ㄒ粋€月是從路上遇見開始算,不是在雷州的時間)蘇軾非常珍惜這一刻,他很想多待雷州幾天,但按照朝廷律法,官員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到達貶所,而前面的路況和氣候還是未知數(shù),所以蘇東坡決定抓緊趕路。六月十一日,他在雷州祭告征南二將軍廟,渡瓊州海峽到對岸。
分別總是讓人痛苦的,這一去可能再不相見!在徐聞渡口,蘇東坡看著悲傷的弟弟,開玩笑說:“豈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輿地紀勝》卷一百二十五“昌化軍”)這里引用了孔子的典故,孔子到處碰壁,發(fā)牢騷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碧K東坡對弟弟說,你不要難過,現(xiàn)在我的主張行不通,這和孔子的處境差不多,我也要乘上木筏子到海外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