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長兄弟

◎ 莫曉鳴

一個姓莫的人忽然調(diào)來當了縣公安局局長，這個消息猶如一聲響雷滾過村莊，立即喚醒人們心中的長念和深愿，喜不自禁的全村男女忙奔走相告，手舞足蹈于陋巷，引得不知情的幾只狗也跟著時跑時停，吐著舌頭晃頭搖尾。幾個村干部更是摩拳擦掌，共圖未來，當天中午便鋪張出一桌酒肉。宴席上干部們更是拍著肚皮或酒桌，一拍即合，決定請鄉(xiāng)放映隊晚上來村里播放電影，這樣的好消息理所當然舉村同慶。

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一些歸巢的鳥兒正三三兩兩飛過村莊，兩個放映員還在裝置放映機，也沒有豎起兩支拉掛白幕布的大竹竿，村民們竟腋夾草席手拎椅凳，扶老攜幼早早來到曬谷場，并且很多還換上了節(jié)日才穿的新衣裳。放映員老譚邊忙碌機器邊對這一景象暗暗生疑，抬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禁不住斜著叼煙的面孔問：今天是你們村廟公公的誕辰？馬上有村民眾口一詞回答：不是不是，是我們的同姓兄弟當縣公安局局長了。

前年初春，因爭灌溉田地的水源，我們村與鄰村在殺氣騰騰中打了一仗。當時停放在祠堂里的一面大銅鑼抖落滿身灰塵，立即恢復(fù)了霸氣，立即配合戰(zhàn)鼓噴發(fā)出久蓄的最強音：咚咚鏘！咚咚鏘！全村男女便在漫天飛舞震天撼地的鑼鼓聲里扛鋤執(zhí)杖奔出村口，雄赳赳地直搗敵陣。過后我們村被抓走六人，對方卻沒抓一人，那段日子村民們常常聚集村口敢怒敢言：一起打架，各有過錯，各有傷員，憑什么就抓我們村的人？如果公安局原則是誰輸了抓誰的人，這一場仗明顯是你退我進，我退你進，難決勝負。后來有人悄悄上縣城打聽，送出的煙酒卻換回令人吃驚的消息：縣公安局局長姓蔡，與鄰村人是同姓兄弟。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們村的父老只好自認倒霉，紛紛苦著臉搖頭慨嘆：戰(zhàn)場上還不分勝負，我們竟先栽在活閻羅的手里。

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皇帝輪流做，輪到我們的同姓兄弟當縣公安局長了，一旦逮住機會，再打個翻身仗肯定不成問題。甚至有人追根溯源，在族譜的紙縫里調(diào)查出局長的先人明末清初從我們村莊移居別處，順藤摸出骨肉親情和血濃于水。

當年的農(nóng)歷九月，村里正按慣例請來戲班演雷劇，慶祝一年一度的廟神華誕。鑼鼓喧天，出將入相，書生約會小姐在后花園，這些熱鬧讓全村男女老少快樂得如過神仙日子。那晚舞臺上正風(fēng)起云涌，將星閃耀，佘太君不顧高齡掛帥親征，不知誰悄悄透露了一個令人受寵若驚的消息：新上任的公安局長今晚要來村里，來看兄弟們。幾個秘而不宣的知情者激動得滿頭大汗，說話都有點結(jié)巴，他們?nèi)鐖?zhí)行一項神圣任務(wù)迎候在祠堂門口，人人或站或蹲，或抽煙或不抽煙，都是一臉肅穆。不知情的村民路過，見到他們這般架勢，也不敢多問，有的不免在心里暗暗揣度：今晚可能要抬著廟神游巷了。其實那晚只有這幾個人明白自己的神圣職責(zé)，每聽到一部汽車由遠而近的鳴響，便伸長脖子，人人緊張嚴肅，不敢絲毫松懈，不敢漏掉從村口奔來的任何動靜。后來戲演完，仍不見局長的影子，當然也沒有人注意，最后退場的這幾個人走路高一腳低一腳，雙腿如灌了鉛，耷拉著腦袋一概沉默無語。第二天早上又有消息在全村迅速擴散：賢寬昨晚打了老婆，老婆孩子相抱哭了一夜，凄涼的啼哭聲在村莊夜空飄了一夜。事后賢寬后悔下手實在太重了，自我檢討說那晚等不來局長，他心煩氣躁，回家擺上酒肉自斟自飲，然后禁不住對多嘴多舌的婆娘動了手。上次與鄰村打架，他曾被抓進縣拘留所，吃盡苦頭，豬狗不如，他當然比別人更想見到局長兄弟，當面攀個親，緊緊而且久久地握一握手，眼見心到訂個交情。

又過了一年，已是秋后天氣，鄉(xiāng)親們習(xí)慣聚集在曬場邊的大榕樹下，或閑聊閑扯，或吵嘴罵架，或閉目養(yǎng)神，如此日復(fù)一日打發(fā)農(nóng)忙后的空白時光。這天中午賢寬酒足飯飽后，背靠大榕樹打了個盹，他睜開雙眼，抬手擦去嘴角殘留的涎水，又有模有樣地對著曬場做了幾個夸張的擴胸運動，然后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喟嘆：真是樹大好乘涼??！說罷他扭轉(zhuǎn)頭左看右看，見周邊的人對他不理不睬，沒有七嘴八舌接過話頭，沒有他想象中的氣氛空前活躍，他不禁心里窩火，不禁張口罵道：你們都是榆木腦袋，沒文化沒水平，難道我說的僅僅是眼前這棵樹嗎？你們見識太淺，目光太短，不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其實我說的是局長兄弟這棵樹！借著余威未消的酒勁，賢寬將最后一句說得鏗鏘有力，斬釘截鐵。

一語道破，周圍的人忽然全都醒轉(zhuǎn)過來，剛才還納悶地半張著的嘴巴開始議論紛紛：誰說不是呢，人不到威風(fēng)到，局長兄弟確實給我們長臉了，坡頭村再也不敢尋釁滋事，他們的人在田壟上遭遇我們的人，都是低頭避讓；鄉(xiāng)干部來村里抓計劃生育，也不像原來那樣兇巴巴，不是卸門板就是一繩子捆人，現(xiàn)在和和氣氣，倒像群串門的老親戚；我們到墟上買肉，賊眉賊眼的張屠戶再也不敢缺斤短兩，可能是已獲知我們的背后有靠山，現(xiàn)在他惹不起……

再過了一年，曬場上便開始撒播著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局長兄弟與縣委書記面和心不和，經(jīng)常搭草臺子逢場作戲，比如開會發(fā)言的時候，不論局長兄弟提出什么建議和要求，縣委書記這個笑面虎都會說“研究研究”，然后就漠不關(guān)心一概沒了下文，有些文件提案更是被書記帶回家擱置蚊帳頂，日復(fù)一日落滿灰塵。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啊，這個不祥的消息無疑令鄉(xiāng)親們憂心忡忡枕食難安，有人便不遺余力從各種渠道打探出縣委書記的種種作奸犯科，甚至有些還被彎來拐去傳播成十惡不赦。有理有據(jù)擺在面前，鄉(xiāng)親們一扎堆便張口開罵，惡聲惡氣，人人義憤填膺。但是，即便人人心胸難平，仍不忘牽掛和心疼局長兄弟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工作生活一定不順利，一定被頂頭那個砍千刀的設(shè)置了種種絆腳門檻，再好的飯菜他吃起來都不知滋味，夜里肯定沒睡過囫圇覺。

又過了一段日子，忽然傳來了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局長兄弟的司機竟然做了縣委書記的司機，無疑這是變相挖墻腳。這個消息在村莊里口口相傳，很快成為全村人疑惑不解的重大事件。鄉(xiāng)親們的心事更重了，更愁眉苦臉了，甚至有人還整天神思恍惚嘮嘮叨叨無心于農(nóng)活。司機是領(lǐng)導(dǎo)的貼心人，知寒知暖，知忠知奸，局長兄弟竟然放手貼心人給政敵做司機，真是不三思而后行啊，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萬一司機不懂義薄云天，見權(quán)勢起意，有一樁不利的事被他賣主求榮透露給書記，局長兄弟說不定就災(zāi)禍臨頭。想到可怕的后果，鄉(xiāng)親們紛紛搖頭嘆息，紛紛攤手聳肩無可奈何。不知誰還將這一消息透露給墟上的張屠戶，油頭油臉的殺豬佬恍然大悟：近日豬肉難賣，可能與村民缺少胃口有關(guān)。

我們村莊有幾百年的歷史，有幾百年的繁衍和滄桑，它距縣城約十五分鐘的車程。有一年我從?？诨乩霞?，曾以同姓兄弟的身份拜訪公安局長，在餐宴上他搖晃著酒杯，一再言辭懇切地表示要去我們村莊看看，看看兄弟們。后來據(jù)鄉(xiāng)親們說，他任期五年，竟沒有去過我們村一次。鄉(xiāng)親們當然善解人意，理解局長兄弟工作實在太忙，并不是故意裝大人物派頭。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鄉(xiāng)親們的談資大概已隨局長兄弟的遠調(diào)已轉(zhuǎn)移，不知他們偶爾想起的時候，是否還會藕斷絲連，是否還會興奮和威風(fēng)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