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的陪伴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家本身便是記憶。它不僅包容著人的一切，也刻寫著人的痕跡。家像一個放映廳，不斷上演著重復的故事。我的奶奶便是這次拍攝的主角。

我的奶奶目不識丁卻養(yǎng)育了四個非常優(yōu)秀的子女。在我出生之后，她從熟悉的農(nóng)村搬到了城市，把我?guī)Т蟆Ｋ愿窬髲?、有點貪小便宜，日常喜歡收集一切無用之物。她很平凡，對我們的愛也很無私。自從我搬出去住之后，她過上了獨居的生活。因為工作忙碌，我更多的是透過家庭監(jiān)控器與她交流，關注她的日常生活以及健康狀態(tài)。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五年前，當我開啟“100 個家”拍攝項目時，并沒有準備將鏡頭對準自己的家。這五年中，我走進了許多家庭，拍下新生兒的啼哭，也拍下暮年者的沉默；拍下獨身者的自在，也拍下幾世同堂的蓬勃；我見證成長、目睹別離，在一次次的人生輪轉(zhuǎn)中開始直面我曾膽怯的事。我希望通過這樣有“目的性”的拍攝行為，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和了解奶奶。

我與奶奶是截然不同的兩代人，她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也飽受過饑荒的折磨，而我從出生開始就處在物質(zhì)豐沛的環(huán)境中。奶奶常常會保留過期的食物，她認為放在冰箱的食物保質(zhì)期是永久的。我怕她吃壞身體，堅持扔掉這些食物。我們之間從一開始的對抗，到后來慢慢尊重、妥協(xié)。這種沖突與妥協(xié)，似乎也在很多家庭上演著，構(gòu)成了家庭生活的必要內(nèi)容。

日歷對奶奶來說唯一的用途就是數(shù)著日子等待我們回家。透過監(jiān)控器的凝視與陪伴都是單向的，她很孤單。

裝置作品《奶奶的冰箱 食物再編輯》

裝置作品《奶奶的冰箱 食物再編輯》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在拍攝奶奶的幾個月里，我總會帶著一點沉重的心情，透過鏡頭我們拉近了距離，我逼著自己去凝視她，去看見那些以前沒有關注的細節(jié)。我從柜子中翻出蒙塵的記憶，在角落里尋找她人生的軌跡。奶奶家里有個塵封的鐵柜，她把關于爺爺?shù)囊磺泻鸵恍┘易謇舷鄡远兼i在里面，她很少打開，害怕觸景傷情。這次拍攝把照片翻出來，她跟我說起了很多以前的往事。小時候爸爸叔叔們趁著放牛的間隙在樹下看書寫作業(yè)—可以從言語中感受到她對子女用功的那份驕傲。奶奶家被入室盜竊過一次，以前留下的金器都被盜空，項鏈是僅剩下來的一條，她日常不敢拿出來戴，這次希望我給她拍個照做個紀念。洗手臺上的貝克漢姆紀念杯子，還有奶奶身上穿的兒童超人的衛(wèi)衣（是我小時候穿的，她不舍得扔），這種生活細節(jié)詼諧又可愛，一如她的性格，和這個時代有那么一種格格不入的荒誕感。除了一些細碎的物件，我的鏡頭總是對準她的背影，因為每次子女兒孫們離開，她都會在陽臺上目送，她會趴在欄桿上遙望我們消失的身影。吃完飯，她會坐在椅子上一個人發(fā)呆或者喃喃自語。對于那些我曾經(jīng)視而不見的細節(jié)，現(xiàn)在都被拍攝下來仔細回味著。

按照攝影計劃，我每周回兩次家。她其實并不明白我拍攝的意義，但覺得我回來就很開心，愿意配合我說的一切。從一開始比較有意識的謀劃，到后來我陪她做一些事情。有一次，她叫我?guī)退纛^發(fā)，隨手拿了一塊布放在肩膀上，給我一把家用剪刀就開始了；還有一次我陪她去把收集過來的快遞紙盒到廢品廠賣掉。這些事情我以前總推脫沒有時間，也覺得特別麻煩，甚至不太理解她為什么要這么去做。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選自《奶奶的客廳》 曾馮洋 攝

除了拍攝照片，我也會用視頻記錄下我們用方言的日常對話。“吃飯了嘛，要不要把雞肉拿出來蒸給你吃？”“最近在忙什么，怎么總不回家，拍照能賺到錢嗎？”“這次回來多長時間，吃了飯再走好嗎？”最平淡的詞句卻透露出忍不住的關心。也許真正想說的話，我們只會爛死在心里。我也是個不擅長用語言表達的人，每次回家打開冰箱看看有沒有過期的食物，借口說自己想吃然后拿出去偷偷丟掉，觀察家里日用品有沒有什么缺的，給她補上然后說是別人送的或者是自己用不完的。

相較于為他人家庭記錄，個人攝影直接來源于情感鏈接及對于生活的直接體驗。將鏡頭對準自己的奶奶，對我而言是需要勇氣的，因為需要直面親人衰老的現(xiàn)實。通過攝影的方式，我也在重新檢視甚至重建自己與奶奶間的關系。我希望借此表達對奶奶“突如其來”的衰老的惶恐，以及對如何擔當家庭責任的思考。與其說這是一次重組記憶的旅程，不如說是一次勇敢地對自我成長的再思考。以前和奶奶同住一個屋檐下，太熟悉以至于更多的是理念沖突，不能相互理解。我很少去觀察她，搬出來住之后也很少回家陪她。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李安在電影《喜宴》里面拍攝的那個鏡頭—父親在藤椅上睡著，兒子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仿佛在那個時刻突然意識到，父親不再是記憶里的樣子了。就是可能在拍攝的某一個瞬間，你驚覺那個一直中氣十足在你面前無所不能的小老太太，她老了……

通過拍攝，我也希望引起大家對獨居老人的關注以及“老去”這個公共話題的探討和思考。我們都會老去，要如何應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