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我！”——疫情下的日本女性

暗地妖嬈

20世紀90年代，“橫濱瑪麗”在伊勢崎町的一條街道上行走。

在上世紀4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有一個“幽靈”在日本橫濱市的車水馬龍間游蕩，她白金發(fā)、白蕾絲裙、白手套，搞得通體雪白，打扮怪異卻很整潔，裹著厚粉的臉上用炭筆勾出詭異的眼影，推著行李箱，佝著背，執(zhí)一把過時的白色舊洋傘。這位老嫗仿佛是被某種咒語從昭和時代召魂過來的，年邁色“怖”，卻堅持在街頭拉客，認為自己必須履行作為站街女的“責任”，依照昭和標準精心挑選她的恩客。這位“幽靈”就是赫赫有名的“橫濱瑪麗”，作為見證過二戰(zhàn)時代的“活化石”，瑪麗下意識地捍衛(wèi)她扭曲的生存方式，甚至還試圖做著名官能作家團鬼六的生意，成為一時奇談。

然而不是每一位“路上生活者”都能成為“橫濱瑪麗”。只因其特立獨行而倍受關(guān)注，成為舞蹈家大野一雄的靈感之源，這才得以被送入療養(yǎng)院安逸終老。這個群體中的大多數(shù)卻無法被如此美化，更妄談結(jié)局圓滿，她們游蕩于社會叢林中，卻又游離于社會視線之外，不斷被忽略、放棄、厭惡、摧毀，一位叫大林三佐子的女性“路上生活者”便用生命證實了這一切。

大林三佐子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廣島，她在青春期可以說是光芒四射。她生就一張朝氣蓬勃且嫵媚的面孔，對未來充滿了綺麗的念想。要知道，在她剛滿20歲的黃金年齡，日本正為造夢者提供自由的發(fā)揮空間。那是手冢治蟲成立自己的動畫部，并打造了轟動一時的動畫長劇《阿爾卑斯山的少女》的年代。那是東京的下北澤成為青年藝術(shù)家成長溫床的年代，在年輕人心中，戲劇、音樂和文化高于一切。那也是西城秀樹掀起日本民眾追星狂潮的年代。因此，也是大林三佐子散發(fā)魅力的盛時。

懷揣成為動畫片聲優(yōu)或女播音員的理想，大林在讀短期大學期間便加入了老家的一家劇團，同時還報名參加播音員培訓班。在劇團里，她搶眼的外表很快便得到重視，于是順理成章地登上舞臺，不停積累著表演經(jīng)驗。她那耀眼的青春歲月延續(xù)到了80年代，直至山口百惠宣布隱退，充滿濃濃老舊味的演歌時代悄然落幕，流行偶像正式迎來輝煌期。從松田圣子到工藤靜香，從大河劇到《3年B班金八老師》，從昭和末年到平成時代，世界對恢復(fù)了活力的日本張開懷抱。

三佐子的夢想亦隨之擴大，她立志要攢夠錢去東京立足，那里有更為廣闊的舞臺。于是她一邊當婚禮主持人，一邊為上京做著準備。然而直到27歲，她才付諸了行動，那時的大林三佐子已初為人婦，與丈夫一同前往期待的大都會定居。不幸的是這段婚姻維系了僅一年，便終結(jié)于對方的家暴。此時三佐子的夢想之翼出現(xiàn)了嚴重的裂痕。

離婚之后，大林沒有回到老家，而是努力在大城市扎根下來。播音員也好、聲優(yōu)也罷，現(xiàn)實已將這些美好的追求擠壓進了隱秘空間，再也不見天日。三佐子選擇了與文藝毫不相干的行業(yè)，成為電腦公司的普通職員。不到3年時間，她便因不適應(yīng)而辭職。此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陷入了找工作與換工作的輪回中。

只有短期大學的學歷，所有年輕時擅長的東西在競爭激烈的首都全顯得微不足道，大林三佐子終于淪為了“普通人”，和所有面目呆板的上班族一樣在人世間忙碌著。與此同時，她也不忘在每個新年給母親和小她兩歲的弟弟寄賀卡，卡片上寫著親切的問候語，并畫上可愛的圖案。但是她很少回老家探親，可見她幾乎將全部心血都傾注在了東京。

到了50來歲，孑然一身的大林三佐子既沒有再婚，也不曾為自己置下房產(chǎn)。隨著年齡增長，能給她的工作也越來越少，她只能跟一些公司簽短期合同，被派遣到關(guān)東地區(qū)各個不同的超市做試吃推銷員。這份工作的內(nèi)容比較簡單，每天在大賣場食品區(qū)站7、8個小時，向路人推銷試吃食品，一天下來報酬大約是8000日元。這份工作她干了十年，其間就租住在東京杉并區(qū)的普通公寓里。這種生活就意味著，在沒有養(yǎng)老金支撐的情況下，她每次一拿到報酬就得馬上支付房租、煤氣費和水電費，或者火速跑到便利店購買急需的食物和生活用品，錢一到手馬上就流出去，根本不能指望有任何存款。因此“生活不易”成了她時常掛在嘴邊的話，但至少她還能活下去，跟女房東的關(guān)系也不錯，對方也會把親自縫制的布包送給她。然而，推銷工作終究還是無法平衡支出，2017年，入不敷出的大林不得不搬出租了6年的公寓，推著紅色行李箱、背著黑色斜挎包，正式成為一名“路上生活者”。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她再沒給家人寄賀卡，且從此與他們斷了聯(lián)系。失聯(lián)期間，住在埼玉的弟弟試嘗打過多次電話給她，都沒有打通。再后來，她連化妝品都用不起了，慢慢變成了素面朝天，夏天時皮膚總是被曬得黝黑。

大林三佐子沒想到的是，更大的“不易”還在后頭。2020年初，新冠疫情蔓延全球，這意味著很多行業(yè)都不能維持正常經(jīng)營，首波被沖擊到的就有超市的試吃營銷，她就這樣徹底失業(yè)了。彼時她已是64歲的老人，在無存款無養(yǎng)老金的情況下，要繼續(xù)呆在東京幾乎是不可能的。

盡管如此，大林還是保持著衣著整潔，到處找臨時工作來糊口，有時也會去領(lǐng)救濟食品。每天過了深夜12點，末班巴士車離開的時候，她就會走進澀谷區(qū)的“幡谷原町”巴士站，坐在廣告牌底部延伸出的、不足20厘米寬的坐板上休息。睡到清晨大概5點左右，她再推著箱子離開。

這樣的“路上生活”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巴士站附近很多人都見過大林駝著身子，蜷在坐板上打瞌睡的場景。他們中有人無動于衷，有人想要幫忙又怕自己無能為力，也有人對她產(chǎn)生了怨恨。怨恨大林三佐子的那個人叫吉田和人，是住在這附近的一名宅男。

與其說吉田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勿如講他是有極端領(lǐng)地意識的人。因為無法正常與人溝通交流，直到40多歲他都還縮在家中啃老，后來因為父親過逝，他才開始協(xié)助母親經(jīng)營家族式的酒類商店。吉田有個習慣，就是喜歡夜里站在陽臺上眺望四周，用他自己的話來講：“我從陽臺上看到的世界就是我的一切，風景如果變化了就會讓我感到壓力?！?/p>

為了讓風景更加符合他的審美，他還當上了該地區(qū)撿垃圾的志愿者，可見清理地盤的意志之堅決。顯然，每天深夜靠睡于巴士站的大林三佐子“破壞”了吉田眼中的風景，這是他無法容忍的。

吉田嘗試過跟大林交涉，他提出給錢讓她別在這里睡覺，但是她依然故我。無視他的“忠告”，這一點讓吉田感到憤怒。于是他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她真的很礙眼，只有讓她吃到苦頭（感到疼了），她才會消失吧？”

為了清理掉這個“垃圾”，吉田選在2020年11月16日的凌晨買了一大瓶飲料，邊喝邊走向那個巴士站。原本他打算用飲料瓶當武器，但發(fā)現(xiàn)飲料喝光以后，塑料瓶變得太輕，顯然這份量是無法讓她感到疼痛的，所以他就近撿了很多石塊裝入瓶內(nèi)，拎著走到了大林三佐子的身后，在她的腦殼上重重一擊，隨后走掉。

大林三佐子就這樣被擊倒在了巴士站前，送到醫(yī)院搶救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她因蛛網(wǎng)膜嚴重出血而死亡。當時她身上只有8日元，行李箱里塞著食物和生活用品，已經(jīng)合約到期的智能手機里還存有母親與弟弟的聯(lián)系方式。

很快，警方根據(jù)街頭監(jiān)控，將嫌疑鎖定在吉田身上。吉田向母親坦白，自己并不想致她于死地，但是沒料到情況會惡化到如此境地，于是母親帶他到附近的代代木警署自首。一年半以后的2022年4月，吉田和人從寓所陽臺跳樓自盡，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清理”工作。

大林三佐子那“被嫌棄”的一生，也似乎到此終結(jié)了。

對于大林三佐子生前的選擇，很多人表示不解，認為她可以向家人求助，或者向當?shù)貐^(qū)役所要求支援。為什么她始終沉默，寧愿露宿街頭呢？在兇案發(fā)生后不久，以女性為主的170多人走上澀谷街頭游行，打出的牌子上寫著“她就是我！”

沒錯，這便是飽受疫情沖擊之后，日本女性的啼血呼聲?！癗HK”電視臺在日本遭受第一波疫情沖擊之后，曾經(jīng)聯(lián)合專業(yè)民調(diào)機構(gòu)對全國20至64歲被雇傭男女，約6萬8千人為對象展開過問卷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疫情導(dǎo)致日本GDP增長率一時達到有史最低，其影響超越了雷曼沖擊（2008年，美國第四大投資銀行雷曼兄弟由于投資失利，在談判收購失敗后宣布申請破產(chǎn)保護，引發(fā)了全球金融海嘯），失業(yè)率激增，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成年女性。2019年1月至2020年4月間，男性雇傭數(shù)減少32萬，而女性減少數(shù)達到了74萬。一年中同月男性自殺率增加21.7%，女性增加了82.8%。其中解雇或者勞動時間減少、工作受重大影響的男性為18%，女性占26%。而受影響最大的是餐飲住宿業(yè)，接下來依次是美容院、影院等服務(wù)業(yè)，這些都是雇傭女性比例高的職業(yè)。被解雇或暫停雇傭的女性中，在市場復(fù)蘇期間，還有33%的人找不到新工作。

這些數(shù)據(jù)，通過NHK紀錄片《疫情下的日本女性》得以公布。紀錄片中，電視臺甚至跟訪了一名與大林三佐子經(jīng)歷類似的老年女性。79歲高齡的山口淑子在60歲時從事服務(wù)業(yè)相關(guān)的公司工作，每個月收入10萬日元左右。后來隨著年齡增長，不得不退出這行，成為和大林一樣簽了短期合同的試吃推銷員，月薪大約能在8萬日元。也是因為疫情原因，山口女士終于連試吃推銷員都做不成了。比大林幸運的是，山口女士和50多歲的兒子住在一起，兒子因為健康原因，一直從事自由職業(yè)，收入相當不穩(wěn)定，兩人生活捉襟見肘但至少彼此有個依靠。完全失業(yè)期間，山口女士也通過各種途徑想找活干，但畢竟年近80，一般的職業(yè)介紹所不可能再為她找到合適的崗位。就這樣，山口淑子也快要進入人生中的“死局”。

由大林三佐子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在公交車站直到天明》劇照。

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劇照。

而已經(jīng)進入“死局”的，是那批已經(jīng)無家可歸的女性。一位相關(guān)人士說：“女性的路上生活者因為性別使然，天然警惕性高，不會冒然接受志愿者的幫助?！倍鲃尤^(qū)役所的相關(guān)部門求助，就會遇到另一個問題，工作人員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讓她們提供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也就是盡量要在家族互助的范圍內(nèi)解決問題，而不是動用政府的錢。對于女性來說，聯(lián)系家人就意味著“淪落為流浪者”這種事會進一步擴散，她們的尊嚴便蕩然無存。這就是為什么，即便已無片瓦遮頭，大林女士也要保持儀容干凈，那是她在維系最基本也是最底限的關(guān)乎“生而為人”的體面。很多人抱有這樣的觀念——“我淪落到這一步，是我自己的問題，應(yīng)該由自己來承擔?！庇谑?，她們用沉默的方式向這個社會呼救，得到的也必然是沉默的回應(yīng)。

現(xiàn)如今，無力承擔這份“錯誤”的大林三佐子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喚醒了被疫情壓力折磨得透不過氣來的日本女性。她們意識到，再不站出來放聲高喊“幫幫我”，下一個被打死在街上的也許就是自己。于是放開了喉嚨求助，拒絕從沉默走向消亡。

中島哲也執(zhí)導(dǎo)的、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公映于17年前，電影結(jié)尾處，蓬頭垢面、穿著邋遢的松子走在草坪上，后面幾個不良少年沖上來，高舉棒球棍狠狠砸向她的腦袋，她撲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事實上，生而為人，不需要抱歉，你需要的是刨出那不幸的根源所在，并與之對抗。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