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能否成為藝術家

潘金龍

AI繪畫《太空歌劇院》，2022年9月，在科羅拉多州博覽會的美術比賽中，獲得一等獎。

《太空歌劇院》這幅畫作的創(chuàng)作者杰森·阿倫不是專業(yè)的藝術家，而是美國科羅拉多州的游戲設計師，這幅作品是他用人工智能（AI）制作的。此前，無論是“深藍”對戰(zhàn)俄羅斯國際象棋棋王卡斯帕羅夫，還是“AlphaGo”戰(zhàn)勝韓國圍棋選手李世石，人類尚可把AI當作算力強大的計算機，而非具有人性的機器，因為人類始終認為哲學、藝術是其區(qū)別于AI的獨特領域，但是當AI已經開始進軍藝術領域時，人們不禁拷問：AI會取代人類嗎？

在人類歷史中，工業(yè)技術一直和藝術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只不過那時的技術或是促進畫筆、顏料等工具的發(fā)展，或是推動社會進步、影響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從而推動藝術產生更多流派，但從來沒有一項技術是直接生產藝術作品的。因此，有人驚呼：人類藝術將不復存在，AI或將取代人類。

AI能否取代人類這一問題，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人機互聯(lián)實驗室主任翟振明認為：“未來藝術會變得更加純粹，AI能夠幫助我們過濾出真正的藝術家?！痹诘哉衩骺磥?，這一技術要素的革新，會將藝術原創(chuàng)性推向更高的位置?！癆I能取代的是匠人，而非藝術家。重復性的、精致的產品生成工作交給AI，藝術家不用再為此付出勞動，他們需要做的是更純粹的藝術創(chuàng)造?！边@是因為，藝術可以分為大眾藝術、商業(yè)藝術和先鋒藝術，而AI創(chuàng)作目前能取代大眾藝術，并且在商業(yè)藝術中也有充足的潛力，但很難取代先鋒藝術。

大眾藝術所面向的就是大眾審美需求，例如年畫、肖像畫、動漫形象等，而AI創(chuàng)作在這一領域表現(xiàn)出色，有許多畫家也正是以此謀生的，冷軍是一位超寫實派的畫家，其代表作《小姜》描繪了一個細節(jié)精湛的女子形象，被人稱作“用照相機拍出來的畫”。使用文圖生成模型，AI同樣能夠創(chuàng)作出一副令人滿意的肖像畫?！癆I肖像畫，完全捕捉到了精髓，大小眼，沒鼻梁，寬眼距，方臉尖下巴高顴骨”一位微博網(wǎng)友對AI所描繪的自己如此評價。在商業(yè)藝術領域AI也具有充足潛力，商標設計、服裝設計、包裝設計等商業(yè)內容完全可以由AI進行設計，滿足企業(yè)的商業(yè)需求。山西大同的自媒體人劉暢曾在采訪中坦言，之前他們微信公眾號的配圖大多是從網(wǎng)上找現(xiàn)有的圖片或者找畫師定制，花了許多時間和金錢卻很少能夠符合自己要求，有了免費的AI作畫工具之后，終于不用再為此發(fā)愁了。

但是在先鋒藝術領域，AI不具備人類的感情和經歷，對作品的內容和意義無法進行深刻的詮釋，既無法開辟新的表現(xiàn)形式，更無法憑空創(chuàng)造新的流派。2017年，中央電視臺推出一檔節(jié)目《機智過人》，節(jié)目中AI小冰和人類詩人同臺競技，面對一張江一燕下鄉(xiāng)支教的照片，兩位詩人和小冰給出了他們的作品。在人類詩人的作品中，明顯突出了人的情懷和故事，但AI小冰的作品盡管充滿了意象和比喻，卻并不了解主人公江一燕的支教經歷，也沒有跳出圖片聯(lián)想未來，因此作品也顯得疏遠和冰冷。由此可見，AI或許能寫出一首好詩，但卻難以寫出一首絕妙的詩。

隨著AI繪畫走紅網(wǎng)絡，有畫師在微博上說，某AI繪畫平臺上生成的圖片，很多都是以他的作品進行“拼圖形式”完成的。這是由于目前的AI繪畫歸根結底仍然采用機器學習的方法，在算法的支持下，通過對大量已有的畫作進行學習，產生一定的識別、分類和組合的能力，當人們輸入一些關鍵詞后，它就會根據(jù)這些分類尋找相關畫作的特征，進而生成一幅作品。因此，在許多AI畫作中都能夠看到各種熟悉的元素，例如動漫人物、建筑場景、游戲背景等。

但是AI繪畫是否構成抄襲，仍要具體案例具體分析。北京市環(huán)球律師事務所律師曹瑩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思想與表達二分法’作為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在判斷AI繪畫是否侵權時具有指導性意義。如果原繪畫作品要素抽象度過高，可能導致該要素被認定為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思想’而非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則AI繪畫不構成侵權。換言之，‘粉碎性’AI繪畫更類似于獨創(chuàng)性表達，很難構成侵權；‘美圖型’AI繪畫的加工程度較淺，其侵權可能性較高?！?/p>

北京瀛和律師事務所律師黃群輝接受采訪時表示，對他人作品進行非商業(yè)用途的學習在法律上是允許的，即單純將現(xiàn)有圖片作品用于學習本身是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畫家作為著作權人，有權禁止別人使用其作品進行謀利，但不能禁止個人的學習、研究或者欣賞行為，這也是法律對作者著作權的限制。因此他認為，將來AI繪畫和畫家作畫并不存在版權糾紛，兩者會朝著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在未來，智能化的AI繪畫軟件不再是復制粘貼，而是基于深度學習形成的自身獨有的繪畫數(shù)據(jù)庫，這些數(shù)據(jù)可以通過不同排列組合，形成不同的作品供篩選使用。畫家的作品則相反，除了創(chuàng)作技巧外，給觀眾呈現(xiàn)更多的是人性化的思考表達，兩者的創(chuàng)作重點將完全不同。所以，AI繪畫將會是一類獨立的藝術形式。

有人認為，人類學習與AI學習有著類似的過程，只是其中有些機理以現(xiàn)有的科學還無法解釋，因此才產生了人類和AI之間的差別。以一名畫家為例，人類學習同樣需要學習色彩的區(qū)別和使用，各類藝術風格的作品和著名畫家的畫作鑒賞，最終把這些融合成屬于自己的素材并在繪畫中形成自身的風格和特色。但是，人們還沒有搞清楚人類在信息加工和素材處理上的機理，因此AI才和人類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差異，這一差異往往被稱為人類情感。所以，隨著生命科學的發(fā)展，AI學習或許能夠媲美人類。

當“AlphaGo”開始自我學習并產生棋譜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過去人類在圍棋中總結出來的妙手竟然在AI看來都是俗手，許多招法已經完全超過人類的認識，世界冠軍時越九段表示：“這些招法我以前從沒見過，我認為這是來自于未來的棋譜”，而另一位世界冠軍古力九段說：“AlphaGo自我訓練的棋譜令人難以置信，我們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

AI在游戲技術上能夠通過自我訓練形成超出人類已有對局的大數(shù)據(jù)樣本，使得人類游戲選手也不得不拜AI為師。圍棋選手柯潔認為，AI把圍棋和象棋都給毀了，使得棋類游戲靈性全無、無聊至極，因為人類都已經不再追求某種思維上的妙手，而去大量研究AI棋譜，讓圍棋從一種智力活動變成了腦力活動。在韓國，數(shù)名圍棋新秀異軍突起，“旋風三劍客”洪茂鎮(zhèn)四段、李昌錫七段和沈載益四段表示，耀眼地飛躍得益于人工智能的幫助。25歲的李昌錫被認為是韓國圍棋界“AI最大的受益者”，原本在20歲以后一度銷聲匿跡，但2020年開始他接觸了圍棋AI，“發(fā)現(xiàn)完全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立刻把自己所有棋譜都輸入到AI上進行分析，感覺就像開了天眼一樣”。此后，仿佛插上翅膀的李昌錫接連在“GS加德士杯”“龍星戰(zhàn)”等賽場上取得10連勝。在“海泰皇冠杯”上，他拿到了職業(yè)生涯首個冠軍，并進入了期待已久的韓國等級分前10名。

AI戰(zhàn)勝人類這樣的話題如今已經見怪不怪，當“深藍”戰(zhàn)勝卡斯帕羅夫、“AlphaGo”戰(zhàn)勝李世石時，媒體還對這些事件大肆報道，而如今人工智能“AlphaStar”在游戲《星際爭霸2》中以10∶1的成績戰(zhàn)勝人類職業(yè)選手、騰訊推出的AI“絕悟”以3∶1的比分戰(zhàn)勝了5位來自《王者榮耀》職業(yè)聯(lián)賽的明星選手，這些“成就”已經難以再形成轟動性新聞了——人們似乎習慣了AI在各個領域戰(zhàn)勝人類。

但是當人類把AI的強大當作司空見慣時，許多游戲和競技項目或許也將失去意義，選手將不會再追求技藝上的進步，人們在欣賞這項活動時也會少了許多樂趣。2017年圍棋國手柯潔迎戰(zhàn)“AlphaGo”時遭遇慘敗，2021年柯潔在某節(jié)目中再次談到與人工智能的關系時表示，“可能我太笨了，這輩子都打敗不了AI了?！?/p>

以往當人們在觀看游戲《英雄聯(lián)盟》的比賽時，選手準確的技能釋放、非凡的團戰(zhàn)意識、連貫的走位操作、準確的傷害打擊，這些都會讓觀眾為之沸騰，但當觀看AI比賽時，人們對于AI的這類操作見怪不怪，認為AI做出這些都是理所應當?；蛟S，AI在游戲競技上表現(xiàn)出的“強大”，奪走的并不是屬于人類的“勝利”，而是屬于人類的“樂趣”。

隨著大數(shù)據(jù)技術和AI算法的不斷提升，曾經AI的“智障”行為或許將迎來結局，當AI甚至能通過多維度學習創(chuàng)作出原本不存在的作品，那時我們該如何看待AI？有人認為，AI具有絕對理性和忠實執(zhí)行原指令的能力，倘若指令設置不當，便會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物理系研究員萬維鋼認為，人類決策中有大量錯誤，其中有很多是由于判斷不準確導致，AI的判斷更準確，但這就意味著AI犯錯將是系統(tǒng)性的。

2023年春節(jié)上映的電影《流浪地球2》對數(shù)字生命進行了刻畫，影片中的基于550系列量子計算機的人工智能一直監(jiān)視著人類的舉動，并從中學習和思考拯救人類文明的方式。然而，550系列的原指令設置為“延續(xù)人類文明”，可是在AI看來執(zhí)行“數(shù)字生命計劃”的可行性比“移山計劃”大得多。后來，550系列設計者馬兆在臨死前大聲喊出“沒有人類的文明毫無價值”，這才為550W的原指令加上了一把鎖。盡管這只是科幻電影中的一個情節(jié)，但卻反映了AI決策的一種邏輯，那就是必須提供準確的價值排序，并按照排序做出決策。但在人類的決策邏輯中，不同的人面對不同問題和不同情況時，其決策并非永遠參照同一種價值排序。如影片所示，人類面對地球危機時并不只是考慮最優(yōu)決策，還要考慮到人的價值和文明的意義，正如劉培強明知讓韓子昂帶著劉啟進入地下城是最優(yōu)解，但還是不愿意放棄愛人韓朵朵的生命。因此在人工智能MOSS看來，讓人類永遠保持理智是一種奢望。

2022年10月，英國倫敦機器人藝術家“Ai-Da”，在上議院進行首次演講。

然而，就像汽車替代人類行走是延伸人的行動能力一樣，也有人認為AI只是人類的工具，是人在許多領域中智慧和思維的延伸。華為高級副總裁張順茂認為，AI正在成為人類腦力的延伸，助力人類突破空間、時間、表象的局限。一方面，洗碗機、掃地機器人等成為家務幫手，智能音箱、智慧屏幕成為娛樂伙伴，飯店里的上菜機器人、酒店里的送餐機器人替代了部分勞動，這些發(fā)明都是為了把人從某些束縛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當我們借助AI時，盡管它能繪畫、寫作、作曲甚至編程，但這些能力也是人類所賦予的。從這個角度來說，AI是從技術上模擬人類意識，拓展人類思維的一種方式，可以看作是人類身體、器官、思想的外延，不能脫離人類而獨立存在。

未來，人類對于AI的探索和研究不會中止，AI會繼續(xù)在許多方面超越人類。但是，AI的研究思路決定了它始終跟在人類身后亦步亦趨地學習和模仿人類，一旦超出它學習的范圍，它的智商甚至不如孩童。所以，對于AI的未來發(fā)展，人類不必感到恐慌，而應當學會趨利避害。正如普林斯頓大學計算機科學教授瑪格麗特·馬托諾西所說：“完全忽略AI的風險固然愚蠢，但面對科技，‘威脅至上’的態(tài)度總是不可取的?！?/p>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