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
中國古代建筑頂部覆瓦時,先將形制寬大的板瓦仰置于屋頂,再用弧度較窄的筒瓦覆扣于板瓦之間的縫隙線上,成列的筒瓦排列到屋檐前,最前端筒瓦的頭部會有一個垂下的半圓或圓形部分,稱為“瓦當”。因為處于醒目位置,所以瓦當面上常有各種裝飾紋樣。
最早的瓦當出現(xiàn)于西周時期,那時的瓦當基本素面無紋飾。春秋戰(zhàn)國時期,瓦當開始出現(xiàn)了裝飾紋樣,以各種獸面和動物紋飾最具特色。秦漢兩朝是瓦當紋飾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并出現(xiàn)了大量文字瓦當,文字瓦當以篆書為主,字體雋美,文辭華麗。這些“秦磚漢瓦”上的各式紋樣和文字,有許多值得考證之處,因此備受好古人士的珍愛。
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一件十二字瓦當(圖1),直徑1 6 . 5厘米、厚3 . 7厘米,為19 74 年與陜西省博物館(今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品館際交換入藏。該瓦當面呈圓形,分三列豎書:“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十二字篆文,字體剛勁秀美,行間有乳釘紋,上下左右各飾一條簡化龍紋,古樸雅致。從字面上理解,這十二個字的大意是:天現(xiàn)祥瑞之兆,人可延年益壽,天下安寧和樂。屬吉祥語。
筆者通過《全國館藏文物名錄》查詢得知,同樣的十二字瓦當還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河南博物院、天津博物館、山東博物館、黑龍江省博物館、西安博物館、西安碑林博物館、鄭州博物館、茂陵博物館、安康博物館等各家博物館。從地域上看,以陜西省的博物館收藏此種十二字瓦當最多,僅西安博物院就收藏有十余件,說明這種瓦當出土地點集中在陜西省西安市及附近地區(qū)。而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同樣的十二字瓦當,各家博物館鑒定的年代并不相同,有鑒定為秦代的,有鑒定為漢代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般來說,文字瓦當主要集中出現(xiàn)于漢代,多以兩字或四字者較為常見。文字內容有的是宮殿或官署名稱,如漢代上林苑遺址出土的“上林”瓦當(圖2)。更多見的則是吉祥語,如“萬歲”“長樂未央”(圖3)、“延年益壽”(圖4)、“千秋萬歲”等,基本多是四個字圍成一圈,中間有一半球狀凸起,與漢代銅鏡樣式相似。而這種三豎列十二字的吉祥語瓦當卻很少見,也許因此被很多人認定為秦代瓦當。
實際上,關于這種十二字瓦當年代的“秦漢之爭”,從清代就已開始。先看各種金石錄的記載,清乾隆時期程敦所撰《秦漢瓦當文字》一書,該書第一件便收錄的是此瓦當,附拓片三種(圖5),并說:“右‘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十二字瓦三,其二宋學博、錢別駕得于長安市肆,其一俞太學得于咸陽,篆法圓渾古妙,諸君皆斷為秦瓦,或當然與。”清代嘉慶年間王昶所著《金石萃編》也言:“文曰‘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近時土人得之阿房宮故基?!?/p>
筆記文集和地方志中也多見記載,清道光時期錢泳《履園叢話》載:“十二字瓦,文曰‘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十二字,此宋芝山、趙晉齋得于長安市中者,諸君斷為秦瓦。”民國《重修咸陽縣志》記載:“金石補遺,秦十二字瓦篆書文曰‘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關中金石文字存逸》考謂:‘此瓦出咸陽’,《長安縣志》云:‘長安城南往往有之’。”民國《滑縣志》載:“秦阿房瓦當,文見清王昶《金石萃編》,又見《金石索》,在城東北五十里呼村魏氏家藏,篆文陽識,今存,‘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右列魏氏所藏之瓦已改為硯,惟篆文十二字尚為完璧?!?/p>
以上諸書皆認為十二字瓦當應為秦代瓦當,且《金石萃編》《金石索》等書在金石學界影響力大,所以此說也成為清代、民國時期對該瓦當時代認識的主流觀點。
不過,當時也有些文集中認為十二字瓦當應該是漢代之物,如清乾隆年間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集》中有戊申年(1788年)寫的一篇《漢瓦當字跋》:“同里趙君洛生魏篤好金石文字,自秦中歸,篋中儲漢瓦當凡若干件,摹其文得四十紙,以詒余,其尤罕見者一瓦十有二字,為小篆三行曰‘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中若星之列布者十,旁有若藻形者四,匡郭皆完好,審厥形制其為漢時物無疑也……”清代嘉慶年間的《繪事瑣言》記載:“曰‘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法似孝斯,疑秦時故物,或云出漢城西承露臺舊址,知為孝武時瓦?!?/p>
而晚清經(jīng)學大師孫貽讓則對十二字瓦當為秦代之說提出了明確質疑,他的《籀廎述林》中有一篇《魏鄴宮殘專(磚)拓本跋》:“右興和斷專,同邑薛茂才遇辰所藏,以拓本詒予,專之面已琢為研,其背與側皆有文,側為隸書五,曰‘大魏興和二’以下專斷二字,似元字上半,背為篆書三行凡十二字,與王氏《金石萃編》、馮氏《金(石)索》所摹秦十二字瓦曰‘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者正同。十二字瓦申氏涵真閣《秦漢瓦當圖說》土人得之阿房宮故基,故程氏敦《秦漢瓦當文字》、王蘭泉《金石萃編》、孫淵如《寰宇訪碑銘》、陳仲魚《綴文》皆定為秦瓦,然皆以意度之,無焯然征驗。實則此瓦文如靈中從四,寧內箸齒并奇,詭不合六書,與泰山、嶧山、瑯邪臺刻石及權量銘不類,必非秦物,廬紹弓《抱經(jīng)堂文集》定為漢物或近之耳,此專(磚)為東魏興和間所造,文亦與彼瓦同者,當由搏埴工匠依放(仿)舊制為之?!?/p>
應該說清代、民國時期金石考據(jù)學雖精,但畢竟缺乏明確的考古學依據(jù)。直到1975年至1977年,漢代長安城武庫遺址發(fā)掘出土了四件同樣的十二字瓦當,但當時或許仍受傳統(tǒng)觀點影響,《漢長安城武庫遺址發(fā)掘的初步收獲》簡報中說:“建筑材料有大量漢瓦即筒瓦和板瓦。瓦當計有長樂未央、長生未央、長生無極、與天無極、千秋萬歲等。還有四件‘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秦十二字瓦當,是西漢延用的。還有西漢云紋、卷云紋瓦當?!逼渌颊J定是漢代瓦當,唯獨將此四件十二字瓦當單列出來,認定為秦瓦當,西漢延用。
1985年,劉慶柱先生撰寫了《秦“十二字瓦當”時代質疑》一文,從考古地層、瓦當形制、紋飾等方面進行考證,又指出這十二字內容語詞多出于儒家典籍,秦代“焚書坑儒”而崇尚法家思想,西漢后才“獨尊儒術”倡導儒家思想,并與西漢中晚期流行的十二字磚銘進行比較,認為“ 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十二字瓦當時代應當為西漢中晚期。劉慶柱先生的文章以科學的方法系統(tǒng)地考證了十二字瓦當?shù)哪甏?,特別是這十二字語詞多出于儒家典籍,與秦代的歷史背景極不相符,因此將這種十二字瓦當年代鑒定為漢代,說服力是很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