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閣佇立在壽桃山的頂端,是冬宮的心坎兒。宮內(nèi)的建筑以它為中心呈對稱排開,形成了眾星捧月的格局,統(tǒng)領(lǐng)冬宮、圓明園與暢春園。香香閣有八面三層四重檐,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它都長得一模一樣。香香閣通高41米,坐落在20米高的石臺基上,內(nèi)部用八根鐵梨木擎天柱支撐,歷經(jīng)幾次大地震依然完好無損。
香香閣的本意是“佛陀眾香之閣”,意為人們求神拜佛的心愿飄到了天上,神明便知曉了一切。前些年,在香香閣的幾塊匾額后面,還住著五種不同的蝙蝠。在古代建筑藝術(shù)里,無疑有著“五福捧壽”的吉祥寓意??上В鼈兒芸炀碗S著時代的變化,消弭于天際。
第一次聽到香香閣的真名兒,我笑得不行。香香閣第一層牌匾“云外天香”也是那么逗,仿佛這匾掛在這里,是要每時每刻地向世人宣告這座小閣是香的。冬宮咖啡里的招牌,那座擁有白、藍、粉、黃等各種顏色的香香閣奶酪,也是軟嫩鮮滑、入口即化。若遇到朋友或者服務(wù)員說“你們那座塔”,我一定糾正,這是閣,不是塔。
我活了28年,竟然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香香閣,沒想到一來冬宮就被發(fā)到了香香閣。
香香閣的小船姐睜大了眼睛,簡直難以置信,“什么?這不是特別有名嗎?北京還有人不知道香香閣呢?”
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在進冬宮之前,北京對于我來說,只有長城、天壇、故宮、北海、景山和圓明園。父母很少帶我出去玩兒,他們忙于工作,疲于奔命。況且,兩人的字典里就沒有“冬宮”這個詞。他們對于北京的認知只有動物園,因為離我們家最近,小時候每周六必帶我去動物園看猴兒。他倆不會開車,長城又太遠,親戚來了也往動物園趕。
于是,在我來冬宮上班以前,我只來過兩次冬宮。
第一次是大學(xué)做暑期兼職,我?guī)б患乙獯罄宿D(zhuǎn)北京市。媽媽帶著兩個兒子來北京玩兒,需要一個北京本地的導(dǎo)游兼翻譯。他們個個人高馬大,都是米蘭醫(yī)院的醫(yī)生,稱“胡同兒”為“虎童閣~”(Hu?Tong?結(jié)尾的g按照意大利語的發(fā)音準則必須發(fā)出來,和漢語拼音里的g發(fā)音很像)。
紫禁城里,我們經(jīng)過某個殿門,有個陌生男人忽地沖到大兒子面前,昂起頭,怒氣沖沖地盯著他,恨恨吐一句,“八國聯(lián)軍!哼!他們又來了!”
隔天,我們?nèi)チ硕瑢m,這個曾兩次受到英法聯(lián)軍和八國聯(lián)軍侵略、盤桓和搶劫的地方。毒日頭把我曬成了干柳葉兒,米蘭人曬得白里透紅,直搖著手叫“Acqua?Acqua?”?(意大利語的水),一說喝水,我也開始喊,“阿瓜阿瓜”。
我們爬了香香閣,但我將它忘得一干二凈,恍惚記得有位菩薩,沒想到菩薩從那時就惦記上了我。走到山門處,看看波光粼粼的知春湖,迎面吹來的風(fēng)擦掉汗粒,游船在湖面上很清涼。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冬宮劃船,給握著湖邊榆葉梅樹枝的松鼠果仁兒拍照,它滿滿的瞳仁看向我。我腳踏著小船滑向十七孔橋,果仁兒在我膝頭,看著偌大的湖面,有點兒害怕,我和香香閣拍了一張模糊的照片。湖面上的風(fēng)很涼,帶著水草腥味的香,溫柔地拂過果仁兒的毛。
這就是我關(guān)于冬宮的全部記憶了。
香香閣坐落在壽桃山上,壽桃山的前身是甕山,因它長得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甕而得名。耶律楚材很喜歡這兒,給自己取號叫玉泉老人,臨死前也想回到這里。
1261年,元中書令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鑄遵照父親的遺愿,將耶律楚材及其夫人合葬在甕山東南麓,并為其修墓建祠。24年后,耶律鑄夫婦也葬在了耶律楚材祠的東南側(cè)。后來,耶律楚材的祠堂被痛恨元代統(tǒng)治的百姓給毀掉了,其墓不知所終。
1750年,乾隆在甕山的圓靜寺舊址修建大報恩延壽寺,工匠在甕山腳下挖地基時,發(fā)現(xiàn)了耶律楚材的棺木。乾隆趕忙下諭重修耶律楚材祠及墓地,題詩、塑像和豎碑,好好地夸了一下耶律楚材。著名作家葉廣芩小時候管耶律楚材的塑像叫“白胡子老頭兒”。如今的楚材祠被遷移到了紫薇閣里,屬于文物修復(fù)的部門,經(jīng)常有游客闖進去,想一探究竟,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啥也沒有。
乾隆第一次南巡,就看中了杭州開化寺六和塔,十分想擁有。六和塔是北宋開寶三年吳越王建的,塔身高60米,平面八角形,周圍有十三層木構(gòu)外檐?;鼐┖螅詾槟缸鄣拿x下令,仿照其形制,在壽桃山修建了一座高九層的大報恩延壽塔,取“殿宇千楹,浮屠九級”之意。
不料,1758年9月10日,工匠們修到第八層,延壽塔即將建成時,塔身卻出現(xiàn)了坍圮跡象,工匠們只能遵旨停修。
乾隆忽地寫了一首《志過》,在日記里發(fā)誓永不建塔,覺得這是上天在明示他“自滿福招禍”,大概有點不可高聲語的意思。他命令工匠把建好的塔給推倒,仿杭州六和塔與武漢黃鶴樓的形制,取兩者之精華,重新造了一座閣,并取名為香香閣。
就這樣,前后歷經(jīng)十五年,初代香香閣終于面世,它只有三層,依舊保持了平面八角形的格局,外檐四層,內(nèi)檐三層,八角攢尖頂。
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火燒冬宮,木質(zhì)的香香閣被燒毀,其中供奉的千手觀音銅胎佛像一并被毀,壽桃山上只剩下了大報恩延壽寺的殘骸。直到1890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師78萬兩白銀,按照原樣重修了香香閣。五年后,二代香香閣正式上線。
1900年8月15日早晨,慈禧和光緒從紫禁城出逃,中午到達冬宮,在樂樂堂內(nèi)用膳休息,從冬宮逃至西安。當(dāng)天下午,沙俄軍隊首先占領(lǐng)了冬宮,英軍與意大利軍也相繼進駐。
17日,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進入北京,隨后下令準許軍隊搶掠,冬宮內(nèi)陳設(shè)文物遭到洗劫,無梁殿和多寶塔二處墻壁上嵌砌的琉璃小佛頭也被砍下帶走。隨后,聯(lián)軍們在冬宮里盤踞了一年,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文物。唯一慶幸的是,這次大部分建筑主體得以保留,二代香香閣逃過一劫。
1976年,唐山豐南地區(qū)發(fā)生里氏7.5級地震,波及北京,冬宮震感較強,香香閣、德樂園、壽仁殿、樂樂堂、山色湖光共一處、聽鶯館等皆有損壞,宮墻倒塌126處、1008延長米。經(jīng)過整修后,冬宮依舊照常開放。
在我眼里,香香閣可愛又敦厚,是神的孩子。
初冬,我們小組要進行主要殿堂的輪崗分配。我和數(shù)學(xué)天才漠漠開玩笑,寒冬臘月的,萬一給咱們一竿子支到香香閣,那每天不都得爬山嗎?
我們還沒笑完,就在接下來的宣布中聽到了“香香閣:扈漠、杜梨”。
沒想到笑了半天,要爬山的竟然會是我倆。從此我和漠漠約定,“以后在宮里,咱可千萬不能說任何關(guān)于工作的事兒了,這也太準了,誰受得了?!”
漠漠在一個多月以后就去了冬瓜門檢票,躲過了“如果在寒冬,一個守閣人”的命運。
我和漠漠在德樂園的小側(cè)室里,盼來了當(dāng)時香香閣的總管——風(fēng)掌門。風(fēng)掌門的短發(fā)齊耳,燙的金黃慢慢褪去,小波浪卷兒在臉邊游蕩。她沒有像其他殿堂的掌門那樣熱情客氣,只用兩只眼睛瞟了瞟我們,略帶嘆息道,“走吧?!?/p>
風(fēng)掌門是東北人,在如今遍布老北京的冬宮里,她一口東北話很是稀罕。她早年是體工隊的籃球運動員。如果正常發(fā)展下去,她應(yīng)該去當(dāng)籃球教練,而且她的做事風(fēng)格也的確適合部隊。
時局變化,她轉(zhuǎn)業(yè)來了冬宮,給皇帝看大殿。她個兒很高,一頭短發(fā)燙染適度,喜歡漂亮包包和美甲。風(fēng)掌門家境不錯,為人仗義,做事很嚴謹,喜歡親力親為,有時容易著急。還有兩年,她就要退休了。
早些年,風(fēng)掌門憑著極為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榮升為山下碧霄殿的掌門。碧霄殿,二宮門,金水橋到國華臺,無一處草木不經(jīng)她親手照拂。崗位調(diào)動后,她去了碧霄殿之上的香香閣,主管香香閣、轉(zhuǎn)輪藏和珍云閣。前幾年,香香閣大修時,她們幾個負責(zé)人順著腳手架搭成的樓梯,登到41米高的閣頂,三人環(huán)抱,才能將將圍住那顆圓潤的金頂。人在金頂邊,不過如一撇一捺。
風(fēng)掌門告訴我,在上個世紀的傳說中,一天夜里,香香閣的夜班師傅定點起來打更,看見一白胡子老頭兒站在香香閣的金頂邊,對他說,“不許你再到這兒來了?!?/p>
他覺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他繼續(xù)打更,白胡子老頭又出現(xiàn)了,“你不許再來了?!?/p>
第三天,夜班師傅辭職回家,說什么也不再回來了。
我猜,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是耶律楚材。
香香閣的辦公室在轉(zhuǎn)輪藏對面,走進去,是一條一人寬的走廊,左手邊是個小矮冰箱,上面放了同事的摩托頭盔。右側(cè)小房屬于風(fēng)掌門,屋里有一張蓋著玻璃板的木桌子,一把木椅子和一張陳舊的小床,夜班師傅有時住在這里。墻面上有烏涂涂的污漬,充滿上世紀的余韻。
我們小組的其他人都在山下的主景區(qū),掌門們交代兩句就打發(fā)回家了。而風(fēng)掌門帶我們上了山,讓我們在小黑本上寫了整整一頁注意事項。從告訴我們?nèi)绾螒?yīng)對各類游客,到在大殿里該穿多厚的鞋。
風(fēng)掌門一再強調(diào),“要記住,咱們是站立式服務(wù),沒事不要靠著柱子,也不要躲菩薩身后去?!?/p>
然后她又囑咐我們千萬不能招投訴,“咱們就在閣里的窗口站著,游客也進不來,咱們不直接接觸游客。如果這都能招投訴,那也挺能的。”
我倆哧哧地笑了。
風(fēng)掌門問道,“咱們香香閣每天都得爬山,干活兒啥的都需要體力,你們行不?”
我說,“我可以,我常年健身跑步,我最愛爬山了?!?/p>
風(fēng)掌門一臉吃驚,眉梢?guī)е矏?,她希望來人幫她在山上干點活兒,最好是男孩兒,畢竟爬山、清潔和搬東西都需要體力。
末了,風(fēng)掌門又問我們是哪兒畢業(yè)的。我們自報家門,風(fēng)掌門很是吃驚,“你們知道來這兒是干什么的嗎?咱就是服務(wù)員兒,就是服務(wù)員兒啊。你們讀那么多書,那么高的學(xué)歷,不都浪費了嗎?”
漠漠回答,“我們的旅行社倒閉了,找個單位穩(wěn)定一些?!?/p>
我有點難為情,“我寫小說活不下去,五險一金交不起了。”
風(fēng)掌門轉(zhuǎn)身穿好大衣,拿起她的小飯盒,瞥我一眼,長嘆一口氣,“可是,妹妹啊,寫作哪兒有那么快啊,你得等?。 薄澳銈兛隙ㄊ懿涣诉@兒的工作的,這兒不適合你們這些有文化的,站殿容易把人給呆廢了?!?/p>
我們嘻嘻笑著,“為人民服務(wù)?!?/p>
她重復(fù)了一遍這句話,緩緩地說,“你們馬上就知道什么叫為人民服務(wù)了?!?/p>
她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小門,跟夜班師傅打了招呼,我們便一同下山去了。
香香閣曾地處大報恩延壽寺的第四進,之下有一石砌高臺,有100級八字蹬道,修得極為陡峭,大概是工匠有意為之,意在突出求神拜佛和西天取經(jīng)的艱辛。
每逢初一十五,大報恩延壽寺會供餅一次,用蘇拉兩名。蘇拉是滿語對宮廷內(nèi)務(wù)仆役的稱呼。1757年的五月初一,京內(nèi)差遣了兩個蘇拉來冬宮送供餅,外加一個蘇拉念經(jīng),四個蘇拉送取銅、錫、瓷器等家伙什兒。
這一年,是蘇拉給大報恩延壽寺供餅的開始,同時也是蘇拉供餅最頻繁的一年。過了那一年,蘇拉就很少過來送餅,可能一年才幾次。宮中頗闊,少人看管,自然偷竊頻發(fā)。有個叫康寧的宮戶偷了大報恩延壽寺的銅環(huán),按實犯死罪例斬,鎖送去刑部監(jiān)候,秋后處決。乾隆時期的苛察很厲害,史書中多有佐證。
除了喇嘛們會偶爾過來,皇帝和皇太后很少登高,后世的官員也很少上來。1780年,班禪額爾德尼就坐著插有繡龍旗的“喜龍”御舟,坐船過貅漪橋,前往大報恩延壽寺去燒香禮佛。
乾隆每次來,聽聽政,乘轎游覽,去大報恩延壽寺拈香,去島上的廣潤靈雨祠祈雨拈香,在知春湖上坐杉木船玩兒,似乎從沒爬過香香閣。乾隆又曾對天下發(fā)誓,此生不在冬宮過夜。所以他都是上午在冬宮玩一陣兒,中午再坐著轎子去圓明園。去了圓明園,先喂金魚池里的金魚,再回九州清晏歇息用膳。
而嘉慶愛去廣潤靈雨祠拈香,還給龍神的?“安佑普濟”?的神號下加了?“沛澤廣生”?這四個字,并規(guī)定仿照致濟黑龍?zhí)逗陀袢降亩Y制,每年春秋都要來知春湖祭拜龍神,供奉同等規(guī)格的食物。
1816年的七月初七,嘉慶本來約了英吉利的使臣斯當(dāng)冬和馬禮遜見面,并精心為其安排好行程,什么七月初八去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賜宴頒賞,再去同樂園用膳;七月初九來冬宮的壽桃山玩兒;七月十一日在太和門頒賞,赴禮部筳宴;七月十二日再派人送回英吉利。
不料,七月初七那天,倆使臣到了宮門,為了不向嘉慶下跪,都說自己病了難受,走不動路。嘉慶都快走到大殿了,聽到這借口氣不打一處來,立刻給他倆遣回了英吉利。隨后,他給英王寫信抱怨,朕可從來沒見過這么沒禮貌的人,您以后可別再派使者過來了!
后來,咸豐在位的時候,也因跪與不跪的問題多次拒絕了英國派使者的建議。
道光、咸豐也是例行公事,去龍神廟拈香,遣官祭安佑普濟沛澤廣生龍王之神。而慈禧在碧霄殿過萬壽慶典,常駐在德樂園聽?wèi)?,每次都要求光緒和官員們作陪。
因此,香香閣從古至今都堪稱全冬宮最香的地方:風(fēng)景好,領(lǐng)導(dǎo)少,天高任鳥飛。
不同于冬宮里任何一個殿堂和門區(qū),香香閣作為全園的頂端,我們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提前半小時到地鐵站或停車場,從德樂園或北鳶門、北靈芝門三個方向沖上山。
剛上班沒幾天,我就在前山因為想抄近道而迷路了。清晨,大霧彌漫,經(jīng)過管弦老年合唱團,洪亮的歌聲逐漸變得縹緲,我也被歌聲推得越來越遠。山上信號奇差,導(dǎo)航在亂跑,眼前是亂石的盡頭,再看看右手邊成群的柏樹和光禿禿的山石,想起風(fēng)掌門的嚴格要求,不得不連滾帶爬地翻上去。
剛翻過了一座山,又在巖石上狠磕了一下。想起之前那句“我最愛爬山了”,我覺得這是香香閣故意看我笑話。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北小門,給香香閣的小參事凌凌打電話,讓他開門。
彈跳的腳步聲敲擊著山石,小凌凌一溜煙從屋里跑出來,忙叫著梨姐,笑嘻嘻地開了門。
凌凌只有23歲,是殿堂區(qū)最小的員工。他從小就跳了級,19歲英語本科畢業(yè),看到冬宮的招聘就來了。他是個漂亮男孩兒,眉似柳葉,眼如甜杏,鼻梁挺直,皮膚細膩,白得發(fā)光。他見人就笑瞇瞇的,干活認真靠譜,有種小蔥剛從地里躥出來的活潑。
幾年前,凌凌還很瘦,白玉似的小人兒站在后山檢票,有經(jīng)過的小姑娘透過崗?fù)た匆娝蛩⑿?。他剛好趕上交接班,立刻抱歉地擺擺手,頭也不回地沖進休息室。好看的員工總會被人注意,但在宮里長得好看不是什么好事兒。凌凌絕不冒險,他對很多事都充滿了謹慎,放在桌子上的水過了夜就絕對不喝。疫情期間,他除了吃飯喝水,總是戴著口罩。
一來冬宮,凌凌就被定在了香香閣。起初他很高興,沒有被定在最苦的冬瓜門,冬瓜門是冬宮的正門,一到節(jié)假日,客流量猶如洪水泄閘,壓力也堪稱全宮之首。
山下的外務(wù)府和德樂園里經(jīng)過翻新裝修,長方形的玻璃燈,白如新雪的墻壁和光潔的木頭桌子給了他很多幻想,讓他覺得香香閣的休息室也差不了。
一進門,凌凌的心就涼了半截,墻面涂著山水畫般的污漬,墻角落款似的印著霉斑,他還以為墻至少都應(yīng)該是雪白的。后來凌凌才知道,這兩間休息室是由上個世紀的洗手間改建的,休息室自然也分了男左女右。
每次迎接檢查,風(fēng)掌門都會帶著我們從香香閣干到休息室,把領(lǐng)導(dǎo)發(fā)的心靈寶典放在最高處,報紙抹布亂飛??上o論怎么擦,那兩間小休息室還是黑的,為此,我們從未得到過表揚。
上個世紀,香香閣的休息室里連暖氣都沒有,靠生爐子取暖,每個員工每天上班都要拎兩摞蜂窩煤上來,男員工兩摞,女員工一摞。進入新時代,終于有了集中供暖,小屋里裝了一長條扁暖氣片,怕失火,溫度調(diào)得也不熱。下了崗,大家都圍繞著它坐,恨不得攬入懷中??照{(diào)很少開,開了怕忘關(guān),造成安全隱患。
休息室分兩間,左側(cè)的那間里有冰箱、飲水器和洗墩布的水池,里間是張被同事睡塌了的沙發(fā),一張灰黃的床和一排柜子。右側(cè)的休息室是我們常待的地方,兩扇小小的橫窗,露出后山的斜坡,時不時冒出一些貓貓頭,喵嗚喵嗚地看著屋里的人吃午飯。
小船姐喜歡那些貓貓頭,家里養(yǎng)不了,碗里的飯都給了他們。野貓都怕人,鼬哥招安了一只小貓,讓摸讓抱,給她買貓糧。
冬瓜門的小安姐自掏腰包,雇人去抓貓做絕育,她盡量給宮貓都做了絕育,絕育對科學(xué)控制流浪貓的種群來說,是非常必要的,既能延長貓的壽命,提高貓的生活質(zhì)量,也能減少很多流浪貓慘劇,宮中鳥、魚、鴨子和松鼠來說也是件好事。野貓是取之不盡的,平時的貓都缺吃少喝沒人管,再生一窩小貓,天寒地凍,一只也活不了。小安姐是個熱心腸,來過山上幾次。
有只特別漂亮的小白貓絕育回來,發(fā)生意外死了,可能是野狗咬傷,也可能是其他問題。但香香閣的人們覺得是絕育的錯,從此將小安姐徹底拒之門外。
小安姐又前去幾次,做了幾次工作,無功而返。
曾經(jīng)有兩只隼在香香閣的牌匾上做了窩,孵了六七只小隼,因喂食和排泄的原因,爭渡爭渡,驚起一些投訴。無奈之下,經(jīng)過請示,工作人員只好搬了梯子將鳥窩挪走,并送到了野生動物救助中心。
從此那兩只隼,每日都飛來香香閣盤旋,一圈一圈地尋找它們的孩子。風(fēng)掌門看了,委實于心不忍。過了一個月,隼們終于放棄了,再也沒回來過。
我一直覺得,古建上最迷人的部分,不是那些精致的雕繪和五色的油彩,無論是旋子彩畫,蘇式彩畫還是和璽彩畫,都不及瓦檐上長出的野草,牌匾后的蝙蝠和筒瓦里的雨燕,后者才是古建活著的、呼吸的部分??倳杏慰凸著B糞沾污了紅墻,有礙觀瞻,拿皇家園林的帽子狠狠一扣,指點江山??墒墙?jīng)過技術(shù)人員化驗,鳥糞對于古建并無半點腐蝕性。
當(dāng)代的城市居民注定無法住進這深宮大院,但看見這些動植物還能陪著古建,就嫉妒起這些生命來,想拿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驅(qū)逐它們。古建永遠比人要寬容很多、很多。就算是最破敗的廟宇,也有小耗子的一席之地。
每天上早班,需要開閣門和開窗戶,把高挑的頂門杠從門邊窗欞處抱下來,方可打開門窗。閣門直對山門,山門宛若取景框。
有時大霧彌漫,一池三山迷失在云霧中,正是古代帝王所神往的蓬萊、方丈與瀛洲,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有時天光極好,湖水的顏色分了松綠、淺藍和湛藍三種顏色,伸手探去,仿若浸入一片柔軟的涼玉,沁入心肌骨縫。
入冬后,湖水開始結(jié)冰,大塊的寒冰結(jié)出不同的紋理,從高處看過去,成片的白冰截住未凍的湖水,有永晝極地的味道。隨著風(fēng)一日日寒吹,湖變得堅不可摧,仿佛一方巨獸進入冬眠。很快,便會有小人兒在湖面上走,測試冰的厚度,看看能不能開始滑冰。
疫情第二年,湖面都插起了小旗,試冰的小人兒走了好多天,盼呀盼,冰場也沒能開放。
疫情第三年,冰場終于開了。騎冰車從鴨先知碼頭到西之堤,橫跨知春湖面只需一眨眼。仰頭看香香閣近在咫尺,當(dāng)下便覺得自己仿佛來自安佑普濟沛澤廣生龍王之神的家族,可以像蝦兵蟹將一樣在湖面上橫行霸道。
古建需防火,所有殿堂一律不許有空調(diào)暖風(fēng)暖氣等設(shè)施,只能靠物理保暖,穿上單位發(fā)的大紅棉襖、黑羽絨褲、厚底靴和小熱水袋過活。同事菲菲總覺得冷,甚至同時穿兩件齊膝羽絨服,兩層毛褲,戴兩頂帽子和厚棉手套。她又瘦,遠遠看過去,像大棉襖自己在走路。
發(fā)工服的時候,大家都要選比平常大幾個尺碼的,里面才好塞毛衣??上?,到了我們那屆,常穿的三合一防風(fēng)衣只剩了尾貨,給我們瘦子發(fā)的都是沒人要的小號,里面塞件毛衣都緊繃。
羽絨褲雖然大了幾號,但套上以后,膝蓋打不了彎兒,像大清的僵尸。為了防滑,羽絨褲的下端還有健美褲似的腳蹬子,姿態(tài)別提多美。大家品鑒道,“也就咱冬宮能干出這種事兒!”
冬天的一些時候,我們站在大開的窗口邊,寒潮過境那些天,睫毛都會結(jié)冰。大家在窗口邊上側(cè)著站,頭微微傾斜,勉強讓窗框頂頂風(fēng)。為此風(fēng)掌門鼓勵大家聊天或者在閣里打掃衛(wèi)生,這樣就不會凍僵。如果倆人在閣里互不交流,她還會問凌凌,同事之間是不是鬧矛盾了?
正值購物節(jié),我趁打折買了兩麻袋暖寶寶和一麻袋暖鞋墊,當(dāng)我幸福地塞進鞋里以后,才發(fā)現(xiàn)鞋墊根本不熱,腳趾依然凍成冰豆兒。我看著這一麻袋鞋墊,陷入了沉思。至今,兩年過去了,我也沒用完這些暖寶寶和鞋墊。
看我背了兩兜子不中用的鞋墊,小船姐又笑得不行,“啊怎么會?我買的鞋墊兒都燙腳,有時燙得受不了,只能背靠著窗臺,把腳稍微立起來才行?!?/p>
小船姐非常愛笑,經(jīng)常說著話就樂。參加全宮的講解比賽,臺下同事沖她擠眉弄眼,她撲哧笑出聲,不得已下了臺。我們只要一挨風(fēng)掌門批評,菲菲便說,“今兒又挨呲了吧,天天呲成大呲花?!?僅僅“大呲花”這三個字就能讓小船姐笑半個月。
小船姐從柜子里給我拿了兩雙鞋墊試試,燙倒是不燙,我總算是活下來了。
大家站崗都穿著松糕底的厚靴子,像唱戲的皂靴。她們說,如果長期在陰冷的環(huán)境下站崗,可能會影響女性的生育,體質(zhì)差的女性,生理期都會被凍亂。
我想,假如我有天要離開冬宮,絕對是因為這兒太冷了。一個避暑的地兒,冬天來真是瘋了。
壽桃山上,唯有一個人不怕冷,那就是鼬哥。
在眾人都開始裹緊棉襖時,鼬哥依舊穿著白襯衫,挽起袖子,在山上跑上跑下,仿佛夏天只為他一人而存在。他說自己扛凍,幾乎沒有穿過羽絨服。
他早先在北鳶門輪崗檢票,北鳶門向北,檢票亭在陰影的風(fēng)口里。最冷的那些天,北風(fēng)如刀,像切西瓜似的切倒一大片人,鼬哥只穿著白襯衫和長棉襖站在風(fēng)口處,面不改色地迎接挑肥揀瘦的大爺大媽,那條長棉襖只有一層外皮兒,他把里面的瓤兒給卸了。
自此,他在北鳶門一戰(zhàn)成名。
鼬哥大我3歲,整個人像行走的楷體,清瘦有力。一雙貓頭鷹似的大眼睛嵌在臉上,面容清秀,看起來仍是個日本漫畫里的少年。他每天五點準時起床打羽毛球,打兩個小時羽毛球,收拾妥當(dāng)后直接穿工服來上班,中午固定吃一頓黃燜雞米飯。下班后直接飛奔下山,開著那輛炫酷的“鑄就你的夢”奔上四環(huán),和妻子吃飯散步看電影,晚上十點準時入睡,過著很多人夢想的生活。
鼬哥看上去很安靜,很少跟人主動說話。只要他一說話,就好像是拆開了一袋彩虹糖,不僅有豐富的視覺,還有不斷變幻的想法。我問他,“游客會找咱們嗎?都會問什么?”
他說,“放心吧,他們一定會找你的,而且會叫你?‘服務(wù)員。”
風(fēng)掌門居然說的是真的。
很巧的是,我和鼬哥的初中門對門,高中的名字也很像,甚至高考分數(shù)都差不多,上的都是外國語大學(xué),都考了英語的專四和專八,都喜歡玩手辦做模型,人生的夢想都是過上平靜的生活,平時堅持運動和健身。他當(dāng)過英語輔導(dǎo)班的老師,起初很認真地做輔導(dǎo)教材,發(fā)現(xiàn)培訓(xùn)機構(gòu)太過壓榨,索性考來了冬宮。而我是混遍了大小媒體,覺得實在沒意思,也考來了冬宮。
我當(dāng)他是香香閣里的另一個我,加強抗凍版的。
下崗后,鼬哥或窩在小沙發(fā)上倒頭休息,或帶著游戲機玩單機游戲。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拿一把小椅子坐在外面,對著滿山的柏樹吃飯。陽光極好,天也很藍,等飯的喜鵲、上班的烏鴉、啾鳴的麻雀團和擦擦的柏樹枝。他對著山,貓兒在不遠處盯著他,饞得口水直流。
雖然站崗很無聊,但和外面的工作一比,他還是覺得很幸福。他只想在香香閣里度過一生,不參與這世上的任何紛爭。
今年秋天,我回香香閣探親,鼬哥笑瞇瞇地從菩薩旁邊旋出來,對我說,“我今年過敏得特別厲害,有點兒那個……”
“你哮喘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突發(fā)哮喘!”
“因為我也是突發(fā)哮喘!”
我們都在這一年撿了一只宮貓,也同樣在秋季因各種綜合原因突發(fā)哮喘。命運的齒輪也不知怎么,竟這樣詭異的相似。
我們就像一顆花生里出現(xiàn)的兩粒果仁兒,在宮中像三維彈球那樣四處奔走。
鼬哥和凌凌都是散淡的人,不受野心的折磨,就像香香閣上偶爾生發(fā)的野草。
每當(dāng)上面想把凌凌和鼬哥借去機關(guān),他倆都會立刻推辭,“謝謝您的信任,我還是在基層再鍛煉鍛煉?!?/p>
實際上,鼬哥去過很多崗位借調(diào),他不喜歡加班,也不喜歡寫材料,還是覺得站崗最香。凌凌雖然年輕,在風(fēng)掌門和同事之間斡旋,總能將一碗水端平,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凌凌曾經(jīng)也報過全國導(dǎo)游考試。他跑了很多次手續(xù),才將材料辦齊送過去,對方卻臨時改口,說一定要冬宮的總管簽字。他又跑回來,總管恰好不在,隔兩天才能回來。
他徹底失去了那次機會,他再也不去考了。
說起這些,他還是笑瞇瞇的,“凡事折我一次,我絕對不會去第二次?!?/p>
那時香香閣還要售票,他們得從冬瓜門拖板車,把票運到后山。門票像小磚頭似的堆一車,幾個男同事一起,連拉帶拖地拽上山。票雖賣不了多少,每周還是得去拖。沒有小騾子和小毛驢,他們只能過一個臺階,搬一個臺階,往往要一個多小時才能上山。
這對不愛運動的凌凌來說,簡直是酷刑。
有段時間,主景區(qū)還有志愿講解,每天半小時一次。無論寒暑,他們都要拿著大喇叭站到古建前喊一聲,“有要聽免費講解的游客嗎?”
開始用喇叭,被大爺大媽投訴后,只能靠人力喊,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有時凌凌一天需要講很多遍,哪怕嗓子發(fā)炎都要喊。有一天,他發(fā)著高燒,還得站在閣前講解,聲音嘶啞,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替他,有游客大喊,“大點兒聲!聽不見!”
他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好在電子化時代來臨,志愿講解終于取消了,得知這一切結(jié)束的那天,凌凌歡呼雀躍。
凌凌說,來宮里的第一年,他還會換衣服上下班。現(xiàn)在他索性穿著工服坐地鐵,再也不講究什么花里胡哨。他笑瞇瞇地評價自己,“油膩得不行不行的?!?h3>13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香香閣的冷是入了骨頭的。早晨陽光只進來八九點的,千手觀音的臉上稍稍有點兒光亮,轉(zhuǎn)瞬即逝。這尊菩薩名為南無大悲觀世音,銅胎鎏金,現(xiàn)在已經(jīng)剝蝕得厲害。它誕于明代萬歷二年,高五米,重萬斤,有十二面,三十六只眼,二十四只手臂,腳踩999朵蓮花寶座,有極樂凈土之意。
依照乾隆最初的擺放,初代香香閣里,有一尊千手千眼觀音,跟承德普寧寺菩薩出自同一尊蠟樣。當(dāng)時香香閣中層未封,那尊千手千眼觀音應(yīng)高12米以上,有統(tǒng)領(lǐng)千佛眾神之意。1860年,佛像焚于火海,往極樂去了。
而在二代香香閣的一層,慈禧安置了泥胎接引神阿彌陀佛和他的兩位從神,阿難和迦葉。1900年,迦葉被聯(lián)軍推倒,兩個聯(lián)軍摸著阿彌陀佛兩側(cè)的袖子,拍了張照片。文革期間,阿彌陀佛身上貼滿了大字條,正中央的是“對它判處死刑”,它被推倒后不知所終。香香閣也在那時改了名叫“向陽閣”。
因著歷史變遷,香香閣送走了很多佛爺。如今這座觀世音菩薩是1989年人們從鼓樓的萬壽彌陀寺里運過來的。萬壽彌陀寺在鴉兒胡同小學(xué)里,文革時,鴉兒胡同小學(xué)教師陳長庚等人冒著生命危險將菩薩封在了彌陀寺的墻體里。
1989年9月15日,官方商量好了將觀世音菩薩移運到香香閣的事宜。23日,菩薩從二環(huán)的大悲殿啟程,4天后,它終于來到了西北郊的冬宮。當(dāng)天夜里,300名職工用杉篙支搭馬道,人們徒手接力,將菩薩從山腳下運上了香香閣。
2006年,冬宮又從彌陀寺里拿回了菩薩身體里裝的佛臟28袋(箱),里面皆是明代佛經(jīng)、銅鏡等珍貴文物,也一并入了館藏。
如今菩薩的體內(nèi),已是五蘊皆空,不知這是不是閣里太冷的原因。
我佛度眾生,卻獨獨忘了我。我在閣里很冷,我看菩薩更冷。有時我甚至懷疑,菩薩是否向我彰顯了神跡。我繞著菩薩一圈一圈地走,地板上有歷年走動磨白的痕跡,從窗口處慢慢踱步到菩薩身后的原色,光線越來越暗,我踏入了循環(huán)的一個圈。
我開始明白動物們在籠舍里的刻板行為,它們想從這兒逃出去,甚至不惜為此受傷,如果實在逃不出去,只能重復(fù)著同樣的行為。它們一定還擁有很多想象,很多沖破高墻的想象。
前來拜佛的人倒是很多。從早年開始,大家都一直傳這菩薩很靈,不停地往他身上扔錢和布施箱里投錢。為了保護菩薩,現(xiàn)在不允許大家進閣投錢了。
香香閣內(nèi)部還開放時,風(fēng)掌門堅決不碰菩薩一分錢,同時嚴格要求下屬不要動一分一厘。有些時候,香香閣里滿地都是扔進來的零錢,人們只管扔,我們撿起那些有零有整的小錢卷兒,從須彌座邊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挠矌派辖弧?/p>
有外省市來的拜佛小團,大多由一個中年婦女帶領(lǐng),整齊劃一地祝禱。每人手里都有糖,許完愿后吃掉。領(lǐng)頭的婦女硬要給菩薩供糖,風(fēng)掌門就讓我們把糖放在菩薩的抽屜里,如果有低血糖的游客,就拿出來給他們吃。
更多的游客,會直接將各種水果和零食鋪在閣門前,小砂糖橘從袋子里滾出來,滾進了青石板的溝里,蘋果和梨也不甘示弱,帶著人們樸素的心愿,咕嚕咕嚕沖進閣里。
有天,一個戴墨鏡的年輕姑娘打著傘,夾著一大束鮮花,拎著兩兜子水果,氣喘吁吁地爬上來,興沖沖地來問我,才發(fā)現(xiàn)香香閣不接受供奉。
“啊!我還帶了這么多水果,太沉了,我不想帶下去了怎么辦呀?”女孩無奈,有些局促,笑起來像風(fēng)鈴。
“您要不送給其他游客看看?”
女孩道了謝,連忙發(fā)起水果,還熱情地塞給我?guī)赘憬丁N野严憬督o了兩位拿了橘子和蘋果的老太太,老太太高興地下山了。
等我再轉(zhuǎn)了幾圈回來,女孩已經(jīng)拜完,將那一捧香水百合放在廊座上,下山去了。桃色的花瓣熱烈盛放,它讓這座閣再次香了起來。
山頂沒有洗手間,站崗一次一個半小時,只能找人短暫替崗,去半山腰的洗手間。這時,我就只能向嫣嫣姐求救了。不多時,我就能從閣子的窗口,看見嫣嫣從后山急匆匆地顛下來。
嫣嫣姐有一頭黑亮的短發(fā),在耳邊蕩來蕩去,單眼皮大眼睛。她近視,有時看遠處的物品就瞇一下眼睛,動作慢悠悠的,有一種老北京人的沉穩(wěn)和體面。她除了開車以外,堅決不戴眼鏡。她覺得上班不值得她戴眼鏡兒,她不想將這世界看得太清楚。
嫣嫣姐上班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依賴她。她性格好,脾氣順,看見我們因各種事生氣,總是眨著眼睛,勸我們別生氣,說那人在欺負自己呢,好讓我們寬心。
嫣嫣以前在冬瓜門做副掌門,一到旺季或節(jié)假日,整個廣場就像一袋破了皮兒的黑芝麻,洋洋灑灑全是人。凌凌也補充道,每年十一,香香閣的景觀也是頗為壯觀,臺階就像長城一樣,栽滿了郁郁蔥蔥的人。
據(jù)嫣嫣說,疫情前的手撕票時代,他們和保安一起檢票撕票,散客都是一人撕一張,碰上團體便撕一整本的票。一整本,50張或100張,成本成本地撕。
有帶散客的各路黑導(dǎo)游,利用年票帶著游客多次硬闖,被抓住以后絕不認賬,常常企圖翻桿而逃。被烈日咬破的湯圓大巴里,黑芝麻餡汩汩地流出來,不斷有人沖擊閘桿、逃票或者裝作聽不懂,“什么?要門票?不知道????”
嫣嫣作為負責(zé)人之一,必須得能扛下各種事。門區(qū)總是不夠人手,她只能早連晚,從早晨6點一直工作到晚上7點。這直接導(dǎo)致了她的身體機能失調(diào),有時一下班就去醫(yī)院連輸三天液,有時甚至忍著劇痛站在門口檢票或者調(diào)解糾紛。
最后,她的身體不能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工作也不能再支持她的身體。醫(yī)生下了最后通牒,讓她必須換工作環(huán)境。
經(jīng)過一番艱難的申請,她來到香香閣,重新做回了普通員工。嫣嫣的心思都在家庭,她覺得能有個編制,將孩子平安帶大,便很滿足了。
我們一同站在窗前,我像上海半導(dǎo)體那樣給她講各種動植物故事、社會工作傳奇和平常遇到的奇葩事兒,她恰到好處的捧哏總能激起我的抑揚頓挫。有次,我看著剛回北京的雨燕,跟她講了很多看來的動植物冷門故事,把她逗得直拍手。
她說,“你應(yīng)該去動物園兒工作?!?/p>
我說,“我今生的一個最大心愿就是去給大象叉干草?!?h3>16
下崗時被大爺大媽抓住,是件頂恐怖的事兒。有些大爺大媽非要進入不開放的區(qū)域,從后山下去。山階陡峭,安全隱患極高,冬天下雪結(jié)冰,我們都在山石上摔過。三年前,疫情伊始,出于各種安全原因,后山封閉了。然而,至今仍有無數(shù)大爺大媽會來堵門、投訴和打電話,試圖通過各種手段穿過去。
每當(dāng)人們換崗回休息室時,總有幾率被大爺大媽拽住,他們試圖通過激烈的辯論,穿過那道小門。而此時正是我站了快兩小時后,最想去洗手間的時候。女員工被大爺抓住的幾率更高。有時碰見凌凌,他還能幫忙抵擋一下。
最嚴重的,當(dāng)數(shù)遇到“老干部們”那次。那天,我和嫣嫣下完最后一崗,正準備松口氣回家。突然就被一個穿軍綠色沖鋒衣,戴著眼鏡的大叔攔住了。他們呼朋引伴,氣勢雄渾,質(zhì)問為什么不給他們開后門,憑什么不讓過?說他們是老干部協(xié)會的,這個處長那個主任的,試圖以此來引起我們重視。
我的靈魂出竅,像看一出浮世繪。
我們作完解釋后,對方根本不聽,開始說自己年過五十,不想從前面下山。
隨即,沖鋒衣大叔在石臺上開啟疾走,不斷揮舞著胳膊對我們指點江山,“你們到底有沒有領(lǐng)導(dǎo)?有沒有管事的人了!我們可都是老北京!”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不知道該怎么辦,尤其是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在這種當(dāng)口兒說自己是老北京。
后來結(jié)實的售票小哥沉卿也遇到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早年間有很多想逃票的人,站在窗口跟他磨,“我們老北京!從小兒就來!怎么現(xiàn)在還要票了?”
沉卿耐心地解答:“老北京?就算是老外地也不行啊!沒有票,無論您是老北京還是老外地都不讓進啊,您說是不是?”
正值風(fēng)掌門休假,主事者只有凌凌一人。我開始錄音,怕矛盾激化,保留一切證據(jù)。
嫣嫣見狀,趕緊給春和殿的凌凌打了電話,又跑下山去找他。
凌凌接到電話,正從春和殿往上跑。幾個大叔呈圍攻之勢,見我形單影只地守在小綠門口,連正眼也不瞧一眼,像一枚變幻的折紙老虎,“怎么你們領(lǐng)導(dǎo)還沒來!耽誤我們時間了知道嗎?耽誤我們時間你們賠得起嗎?”
幾個人開始叫罵,拍著大腿,此起彼伏。沖鋒衣邊笑邊嚷,“耽誤時間賠錢!讓他們給賠錢!賠三倍!再把我們八個人一起開小車兒送出去!”順便回頭關(guān)照,“李主任呢?”
“李主任已經(jīng)從前面下去了!”一大叔回復(fù)。我很感謝這位李主任。
凌凌皺著眉頭,大步流星地來了,他果斷地和他們交涉,又請示了半天,最終也不了了之。
我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最終吞噬了我,甚至貫穿了我去檢票、查健康寶甚至接電話的所有時候。
每每看見站在東南西北四個檢票口的大姐們,在崗?fù)だ镆徽荆枪蔁o時不昭告天下“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和威嚴時,我都由衷地感到敬佩。
我常常想,一個女孩兒要吵多少架才能變成一個掐著腰站在門口的大媽呢,我什么時候可以擁有那種神威呢?
如果上晚班,最令人惆悵的事,莫過于清山。每當(dāng)?shù)搅艘?guī)定的關(guān)門時間,那些愛好攝影的人絕對不走,一定要尋找好最后的角度,拍上幾十張在我們看來一模一樣的照片。金光穿洞的時候,香香閣常常得持續(xù)性地加班。
姐姐們不理解,“這金光穿洞到底怎么火起來的?”
“這一年四季不都穿呢嗎?咱們不是天天看呢?”
“真不明白。真的,我不懂?!?/p>
香香閣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山下的碧霄殿,碧霄殿的人必須得等所有的游客出來,關(guān)上大門才能離開,更別提金光穿洞的時候了。
無論怎么提醒,有些拍照的游客都不肯離去,像打游擊似的在廊院里走,四處按著快門。有時我只能放著單位要求的學(xué)習(xí)強國,一圈一圈地轉(zhuǎn)。
有時游客會想出各種古怪刁鉆的話來罵我們。凌凌往往繃著臉,站在山門處,一聲不吭。
碧霄殿提前半小時才止票,很多外地來的游客不知道幾點關(guān)門,可能到達的時候,菩薩就關(guān)門睡了。如果沒有按時為菩薩關(guān)門,屬于違規(guī)。
有次,一位本地大姐爬上山后,發(fā)現(xiàn)大殿已經(jīng)關(guān)了,她強烈要求必須開放,反正今天必須要看。凌凌只得一遍一遍地給她解釋,古建關(guān)門后,要貼上封條,如無緊急情況,再開屬于責(zé)任事故。那位游客不依不饒,一定讓他賠錢,他便給游客賠了錢。
此時,關(guān)門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小時。游客要求加凌凌微信,說以后還來找他,這才下了山。
凌凌一直等著那游客再來,等了幾年,游客也沒再來。
樂樂姐住在香山,容貌古典,一看她我就想起燕國人,一雙飛曳的丹鳳眼,鼻梁極高,細致又端正,行事比凌凌更為謹慎。她總會在晚班時按時關(guān)門,同時也讓我嚴格執(zhí)行這個標準,怕那類事故再度發(fā)生,“你的未來很美好,我不允許你遭遇這種事?!?/p>
我怕很多外地來的游客來晚了看不到菩薩,豈不是等于白來。于是,我常常提前半小時下到山臺處,一遍一遍地提醒他們,上上下下來回跑。最早下那臺階,我還得扶著墻小心翼翼,最后我就像學(xué)會了輕功,穿著沉重的羽絨服,端著小喇叭,下那山階如履平地。
外地來的游客們都很配合,甚至可以說令人感動,他們往往聽到關(guān)門的消息,一下來了興致,前呼后擁地往上走。往往我回到山上,還能聽見游客們的贊許之聲。白天看菩薩,人們除了朝拜,也看不太懂,往往覺得興味索然。快關(guān)門時看菩薩,越看越舍不得,香香閣的菩薩在入睡前,總能獲得比平時更多的心意和熱愛。
后來,大家都提前下到山臺處提醒游客,這樣就避免了很多問題。
夜班師傅是個精瘦的大爺,被曬成巧克力色,常年穿著紅秋衣或紅背心兒,外面套著一件有點年頭兒的小黑夾克,白天必去香山跑一圈,再爬上壽桃山和我們一起清山。
凌凌說,早期的夜班師傅更逗,是個練家子,每天穿著綢緞褲兒,總夸是上好的料子。清山時,他對著知春湖,將腿一搭,一面壓腿,一面清山,聞?wù)邿o不稱奇。
休息室地處北面,小白熾燈泡搖搖晃晃,光線不充足,大家一下崗就想抱著暖氣睡覺。我看著考博的復(fù)習(xí)資料,眼皮也經(jīng)常打架。
忽然有一天,新的大領(lǐng)導(dǎo)來了。她是講解員出身,受過鐵與火的淬煉,多年前曾在香香閣提過蜂窩煤,頗有香香閣情懷,說當(dāng)年只用了16天就背下了《壽桃山知春湖記》,二十多年也未敢忘懷,對我們更是寄寓頗高,說自己以后會常來,“咱們同事是不是覺得,下崗后睡睡覺,刷刷視頻,就可以了?咱們一定要有些上進心,比如可以背背石碑上的《壽桃山知春湖記》?!?/p>
大家面面相覷,轉(zhuǎn)輪藏都沒開,隔著外廊窗欞,連那塊石碑上的大字兒都看不清,背這《壽桃山知春湖記》有何用啊。
風(fēng)掌門讓我趕緊做了《壽桃山知春湖記》的古文注疏和中文翻譯,并帶著大家從頭到尾朗讀一遍,有人抗拒,有人無奈。我用一個中午做出來,風(fēng)掌門夸我厲害,我唯有苦笑。
在大領(lǐng)導(dǎo)的要求下,每個人都要考香香閣的講解。我老笑場,胡亂發(fā)揮,每一遍背得都不一樣,風(fēng)掌門氣不打一處來。臨考前一天,我站在鏡子前連續(xù)背了五遍,風(fēng)掌門才讓我下班。結(jié)果,一站在菩薩身邊,凌凌和我的聲音都像尖叫雞。我只能摘了眼鏡,怕同事們對我擠眉弄眼,目光放空背完,幾乎笑場了兩次。凌凌見狀,背過身去對著窗外偷笑,大領(lǐng)導(dǎo)的鏡片閃著寒光。
老同事們?nèi)绨讼蛇^海。菲菲雖然一字也沒有背過,但她考古專業(yè)出身,對冬宮了如指掌,很多詞看兩眼就能背下來。她拉著大領(lǐng)導(dǎo)在緙絲圖面前足足講了快半小時,大領(lǐng)導(dǎo)大吃一驚,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領(lǐng)導(dǎo)隔三岔五就來爬香香閣,就是乾隆也沒來這么勤,簡直是歷史性的突破。
在我之后輪崗的小瞬榮幸地趕上了這個時期,隔著一整個知春湖,他一邊蹲在地上刷地毯縫,一邊對我發(fā)出嘆詠,“如果你以后做了領(lǐng)導(dǎo),能不能不要老上香香閣,求求了,真的?!?h3>19
風(fēng)掌門做事極為細致,雖然膝蓋有舊傷,每天也必須從春和殿爬100級臺階上香香閣檢查,風(fēng)雨無阻。每次雖然只有一人,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她上山以后,你是看不見她的。她先避開前窗的視線,在香香閣的回廊走上幾圈,才從背后繞到窗前,嚇你一跳。
她狡黠地盯著你,藏在口罩下的,是一副洞悉一切的微笑。她盤問幾句,又輕哼幾聲,再交代一些她的要求。
風(fēng)掌門每次開會都能開一個多小時,到點兒她也不讓下班,繼續(xù)舉著小黑本兒念。哪怕都下到半山腰了,她也能一個電話給你拽回來。徐姐和樂樂姐就遇到過一次,半小時后才下班。
“到哪兒了?”風(fēng)掌門問。
“下班了,后山上廁所呢?!?/p>
“來,回來吧,咱們交代一下會議要求?!?/p>
她倆灰頭土臉地從廁所里出來,總結(jié)道,就不應(yīng)該說自己在廁所!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下山了!
有次,我和嫣嫣實在不想開那會,我倆準備一下班就跑。風(fēng)掌門有時會從后山回來,因此我倆決定從前山的碧霄殿下去。
到了下班點兒,我們夾著小飯兜子,瞬間飛下了那100級懸階。從山臺到春和殿之間,還有最危險的轉(zhuǎn)輪藏,風(fēng)掌門可能會隨時推開側(cè)面那扇小門,對我們喊,“別跑啦,開個會!”
我倆貼在山臺邊看了看,確定無危后,立刻像復(fù)仇的子彈,旋進了春和殿。正值周一,春和殿的正門沒開,我們便從兩側(cè)罩廊的搓衣板路下山。山兩邊的兩條登山步道大概是專門給蘇拉們走的,鑿得像搓衣板兒,我們都叫它“搓衣板兒路”。
我倆一前一后地飛快下山,腳步篤篤,廊間回聲陣陣,那斜著的長廊極具有鏡頭感。嫣嫣的蘑菇頭在前方有規(guī)律地晃動,我倆彼此沉默,一言不發(fā)。我以為我倆正在拍《臥虎藏龍》,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
到了碧霄門,大門不開,我心都涼了。到底是老員工,嫣嫣不慌不忙地推開了遠處的小門,招呼我出碧霄殿,并讓師傅鎖好了門。我倆快步走在知春湖邊,心臟狂跳,感到湖水從未如此靜謐美麗。
風(fēng)掌門給嫣嫣打電話的時候,我倆已經(jīng)快到了紫薇館。
那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每逢周一閉館,風(fēng)掌門必帶我們大掃除。沙塵暴襲來前后,不僅要將周邊院子沖洗一番,還要爬到二三層打掃和除塵。有時還要把防塵的罩布抱到院子里,用高壓水槍沖洗一遍,再拉著大家一起掃水,把整個庭院打掃得像乾隆剛建成似的。
香香閣內(nèi)部的臺階陡峭狹窄,臺階快有小腿那么高,僅容前腳掌,幽深漆黑,還沒有任何照明設(shè)施,獨自走上去覺得心驚膽戰(zhàn),更何況拖著東西,從上往下俯瞰都眼暈。凌凌從臺階上摔下來過,他從不嬌氣,只是忍痛繼續(xù)干活。
我們都害怕從臺階上滾下來,于是每當(dāng)周一大掃除,嫣嫣便主動去香香閣二三層,一手扶著拖把,一手抵著墻,在凌凌的手機打光下,一步一步地挪上去,就這時候她還是不戴眼鏡。真不知道當(dāng)年那些穿著長袍的喇嘛們是怎么上下的。
嫣嫣說起一次拍節(jié)目,節(jié)目組要登香香閣。有位明星剛蹬上幾節(jié)樓梯就下來了,不知是害怕還是心情不好。兩個攝影蹲在香香閣外面,一臉惆悵,“這還怎么拍呀?”
對此我們表示理解,那黑得真有些恐怖。
二層只有一片落塵的防水布,罩著零星的家具。三層的頂層則畫著敦煌的飛天,有升極樂凈土之意。夏天,一只雨燕趁打掃闖了進去,賴在了閣頂層,不走了。人們沖它呼喚,又在下面揮了半天抹布,也無濟于事。過了些時候,雨燕緩過來神,自己飛走了。
最早我覺得新鮮,喜歡在香香閣頂層撣塵。那時只覺得自由,那時刻的景致和心境,與在一層的菩薩面前受凍,全然不同。我拿著雞毛撣子,蹬于亭臺之上,扶欄眺望,延續(xù)冬宮小蘇拉的往事。右手側(cè)的建筑物上有千佛琉璃,淺黃、青瓜綠和柔紫,琉璃獨有的溫柔光芒和冰涼的觸感,仿佛就在鼻尖。
我的身后便是轉(zhuǎn)輪藏,在英法聯(lián)軍侵占時,轉(zhuǎn)輪藏的建筑主體和那塊乾隆手書的《壽桃山知春湖石碑記》石碑一起逃過一劫。除了它是琉璃建筑之外,壽桃山的土方也阻隔了山火。
轉(zhuǎn)輪藏旁大多是當(dāng)年挖知春湖時擴出的土方堆疊,一摞一摞地成階梯狀放著,在真山上堆疊假山,渲染出佛寺本身的宏大氣氛,做成盤曲的蹬道來逐步遞進,來烘托出皇家的威嚴。這假山內(nèi)藏有洞穴,連接這蜿蜒曲折的走道,將香香閣、轉(zhuǎn)輪藏、珍云閣和無梁殿連通一起,僧人和太監(jiān)們在山間暗道行走?,不至于驚動佛爺。
以前也有違規(guī)翻山的游客,翻過轉(zhuǎn)輪藏的欄桿,企圖攀上山石,爬上香香閣的山臺外廊,甚至翻到后山,走向千佛琉璃大慧海。凌凌發(fā)現(xiàn)后,立刻開門勸返,把那些人轟進香香閣里。
在上方的石臺上面有一座二層正殿,正殿上立著福祿壽三仙,中間為老壽星,額頭極壽桃,正應(yīng)了壽桃山的美譽。這福祿壽本是道家的神仙,落于為帝后祈福的轉(zhuǎn)輪藏之上,別有一番風(fēng)味。冬天落了雪,三仙身上便有撣不掉的積雪,神仙亦變得可愛起來。
據(jù)文物學(xué)家分析,這三位是光緒年間重安的,2005年大修繕,給送到了文物庫房保存,現(xiàn)在在轉(zhuǎn)輪藏上的是仿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福祿壽三仙都很小。凌凌卻說,“梨姐,你看福祿壽那三個小人兒,實際上它得有一米多高,老壽星比其他兩位還高15厘米。”
一逢大展覽,福祿壽三星準得被請出來,給大家拱拱手。這讓我想到了燕郊的福祿壽大酒店,41米高的三位福祿壽站了一排,進了吉尼斯世界紀錄,是一種跨越300年的后現(xiàn)代審美碰撞?;实垡5搲郏耖g也要福祿壽。
正殿兩旁有以游廊相接的兩座彩亭,彩亭分為上下兩層,里面有木制彩油4層木塔貫穿其中,木塔上放著經(jīng)書和佛像,中間有軸和機關(guān),每次都需要太監(jiān)下去推動機關(guān),轉(zhuǎn)動木塔就起到了誦經(jīng)祈福的作用。帝后前來,只需用手輕輕一扶,因而得到神佛庇佑。正如我前面所說,帝后總有偷懶之道。萬歷身著青服,從大明門走到天壇去祈雨這種事,早已成了過往。
再望向遙遠的知春湖,湖水被吹成一頭柔軟的水獸,鱗片泛起金色的光,冰涼的風(fēng),明耀的光,站在高處,陽光將身體蒸得暖洋洋的,和一層的昏暗陰冷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總想到空中樓閣這個詞語,甚至覺得在這閣樓外可以再待一百年,靜坐觀山,讀書打坐,喝咖啡喝茶。
但我只能拿著雞毛撣子,站在那兒發(fā)呆。
一次傍晚,夕陽裹在云里,整片天陰了下去。風(fēng)掌門忽然來了電話,她說在轉(zhuǎn)輪藏,看見了游客故意貼在回廊外沿的透明金色貼紙,貼紙正迎著夕陽閃著金色的光。
那一刻我以為她成仙了。幾十米的高度,她竟然能從半山腰看見那些透明貼紙?;乩韧庋厥欠忾]的,可以親臨山中,游客無法進入,有人會把手從窗欞里伸出去,亂扔垃圾或亂貼東西。
我進了后山,走到香香閣山臺的外回廊,行走在懸空的回廊中,沒了窗欞的遮擋,如武林高手,飛檐走壁。依據(jù)風(fēng)掌門的指示,我沿著東西回廊各走了一圈,檢查并清理了那些游客偷偷粘的貼紙和隨手扔的垃圾,甚至還有一柄兒童小花傘。
當(dāng)我走到山門邊,游客們隔空投來了羨慕的目光。他們眼里,我是飛檐走壁的大俠,腳下人流如織。
待我檢查完所有外墻,高大的她站在轉(zhuǎn)輪藏前,濃縮成一個小小的人兒。我覺得好笑,給她拍張照,沖她揮揮手,她也沖我揮揮手。
每年都要例行檢修滿山的鎖頭,前一天風(fēng)掌門帶著漠漠和菲菲去東側(cè)的轉(zhuǎn)輪藏,后一天風(fēng)掌門帶著我和凌凌、鼬哥去西側(cè)的珍云閣。我們需要重新給每一只鎖上油,包保鮮膜,以防鎖頭銹爛。
僻靜的西邊,珍云閣的樓梯下,風(fēng)掌門手里握著一板圓形的老式鑰匙板,上面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鑰匙,還有兩三個銀色的鑰匙箱,箱子一打開,整整滿滿兩面鑰匙,每一把都有明確的標記。
風(fēng)掌門招呼凌凌打開箱子,我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大內(nèi)總管,眼前欻啦啦一片都是寶殿的秘匙。她說,當(dāng)年這些鑰匙交給她時是一本亂賬。她爬遍春和殿、轉(zhuǎn)輪藏、珍云閣和香香閣的大殿小門,所有門都檢查了一遍,給每把鑰匙都找到了相應(yīng)的鎖孔,一一貼上了標簽。
從前車馬都很慢,一個人,能檢查很多把鎖。
打開門,眼前是坐落在漢白玉須彌座上的珍云閣,象征著須彌山,殿內(nèi)供奉釋迦牟尼佛,周圍繚以回廊周匝。周圍有東南西北四大配殿,象征著四大部洲。四偶位還有配亭,代表的是珍云閣上的佛、菩薩所居住的分位。
珍云閣是現(xiàn)世僅存的幾座銅殿之一,高7.55米,重207噸,重檐歇山頂,其飛檐斗拱、柱枋門窗的精致程度,與木結(jié)構(gòu)建筑不分上下。珍云閣整體用失蠟法、砂型和泥型鑄成,大概是用蜂蠟雕出局部構(gòu)件,再以耐火泥料包裹住其空芯,外部包裹上泥制外范,待定型后使其受熱,內(nèi)部的蜂蠟因此融化,形成了空腔。此時,將高溫的銅水澆進泥鑄模型中,待冷卻后,敲掉里外的泥殼,就可以得到精美的銅鑄件,拼接完成即可。
每一尊大銅寶殿面世時,都應(yīng)是金光閃閃,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吹雨淋,現(xiàn)在已變成了蟹青冷古銅色。那種美似被冰凍,被凝固在了某個時空中,與周邊的暖色琉璃一相照,像是突然的降臨,外星的造物。珍云閣的四角懸掛著古老的風(fēng)鈴,風(fēng)一吹過,滿山都聽得到那醉人的鈴聲。我愛站在山巔,聽珍云閣唱歌。
每逢初一十五,喇嘛都在此為帝后念經(jīng)祈福,在北面配殿五滄閣前的大石壁上,懸掛著密宗的一面“威德金剛護法變相”的巨幅繡相。英法聯(lián)軍火燒壽桃山時,大銅寶殿因為是銅的,大火燒不壞,才得以幸存。
八國聯(lián)軍來后,將銅殿內(nèi)的佛像和其余銅制品再次洗劫一空,連十一扇銅窗也拆下來運走了,剩下的窗子不得已入了庫。殿內(nèi)就只剩了一張重2噸的銅鑄供桌。日軍侵華時因戰(zhàn)爭需要,開展了“金屬品獻納”的活動,一切銅制品統(tǒng)統(tǒng)列在“金屬類回收法”的清單之中,這張銅桌被拖走,運去了天津。1945年,日本投降時,那張銅鑄供桌才回了家。
當(dāng)時,日本人盯上的不止珍云閣,河北的承德避暑山莊珠源寺宗鏡閣的銅殿,建于乾隆二十六年,三間四方,重檐歇山頂,斗拱上下檐都用五彩重昂,整體用銅207噸。日軍用大錘砸,用炸藥炸,把零件按大小裝箱打包,裝車后用苫布蓋住,銅件大小不一,有長有短,秘密用火車運走,如今不知所終。
就這樣,珍云閣變成了一座四面透風(fēng)的亭子,里面孤獨地放著一張供桌,不明真相的人們叫它“銅亭”。十一假期,我在香香閣巡視,偶然聽到一位大爺向一群大媽炫耀,上個世紀,他們一行人故意把銅桌從珍云閣里抬了出來。工作人員看見,無力阻攔,也沒敢說什么。
等他過段時間再回來看,銅桌子又回了家。
大媽道,“那人家肯定得搬回去呀!”
大爺回,“那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搬的!那個可沉了!反正我們二十多個年輕小伙子才搬得動!”
大媽答,“那人家肯定也有辦法唄!”
1993年,美國工商保險公司董事長格林伯格花51.5萬美元買了那十扇銅窗戶,無償送了回來。1996年,法國又送回了一扇銅窗,至此完璧歸珍云。
珍云閣上有“大光明藏”這四字匾額,碩大的蛛網(wǎng)已蔓生了半扇飛檐,在空中顫抖。珍云閣和轉(zhuǎn)輪藏一樣,都在修繕,不對外開放。這里沒有人,只有偶爾經(jīng)過的大白貓,凌凌管它叫老鰲拜。老鰲拜腮邊的白毛向兩邊飛著,往山頂一臥,有戴翎子的氣勢。后山的幾只野貓,各有自己的名字,看見陌生人便一騎絕塵。香香閣的人一喚,它們才出來。
老鰲拜走在凌空的假山石邊,漸行漸遠。鼬哥跟凌凌說,“我想來這兒站崗,這兒沒有人,誰也不會來煩我。”
凌凌覺得這兒確實不錯,但如果白天一個人待在這古舊的樓閣間,委實覺得有點兒瘆得慌,再加上打雷下雨就該嚇壞了。
鼬哥很堅定,“我不害怕,我就想一個人待著,永遠沒人來打擾,多爽?!?/p>
穿過西側(cè)的回廊,進了西配殿,攀上浮土沉積的扶梯,窗戶皆用鎖鏈鎖著,透不過光,一股久敗的沉木味兒,一片檀黃的陰霾。凌凌微笑地打量著這間二層小閣樓,“這兒打掃一下做辦公室不錯!鼬哥可以過來了?!?/p>
風(fēng)掌門笑笑,“不可能的,孩子,別想了!以前這里倒是有夜班師傅看著門。”
我們從小屋折出去,從北面隨山勢往上走,有一長條山石鋪出的疊落廊,能爬到五滄閣。五滄閣內(nèi)是一間平平無奇的四方小屋,我剛覺得無聊,風(fēng)掌門就開始解鎖隱藏地圖了,“來,丫頭開開眼,今天就給你們看看這個著名的懸崖高窗?!?/p>
說罷,她擰開窗戶,檢修完畢,推開那扇齊門高的小窗,蟹青色的珍云閣出現(xiàn)在眼前,腳下凌空,幾層樓高的斷崖,走出去就摔下山了。行到山窮處,坐看云起時。風(fēng)掌門讓鼬哥拽住她背后的衣服,她探出身去張望。隨即我們一個拽一個,都探出身子去看了看。
南向的陽光灑進來,烘得很暖,風(fēng)吹過來也柔軟,撫摸我冰涼的臉。
風(fēng)掌門雖然要求嚴格,但她體恤保安保潔,很少讓那些大爺大媽們?nèi)ノkU的地方。
保潔師傅們來自第三方的合作公司,大多都是外地來務(wù)工的大爺大媽,工作極為認真負責(zé)。比如冬瓜門的洗手間,人流量很大,常年配備兩名清潔工,一大爺一大媽,穿著發(fā)白的淺藍保潔服,身形晃蕩著,眼角的皺紋入木三分。每次去廁所,大爺大媽都神情嚴肅,手撐在池子上,看向洗手間外的世界,一邊的雜物間,是他們的休息室。鏡面和水池都一塵不染,一有人出來,他們便緊隨打掃,間或二人有交談,或去松樹下走一走。墻面上貼著意見本,寫著負責(zé)人和清潔工的名字。負責(zé)人的名字居然叫光緒,倒是很符合冬宮的角色。
香香閣后山的洗手間很窄,只有五六個小小的隔間,非常干凈。保潔阿姨竟在一個廁所隔間里休憩??繅Φ牡胤蕉阎幌盗星鍜吖ぞ吆托l(wèi)生紙卷,旁邊放著一把常見的栗色小圓凳,撐著四條細長的黑腿兒,她坐在上面吃飯休息和刷視頻,偶爾給家里人打打電話。旁邊格子間里的人傳來流水聲。這是我怎么也無法想象的。每次見我們,保潔阿姨都會笑笑,說天氣好冷,問我們工作如何。
這洗手間里唯一好處就是空調(diào)吹得很暖,冬天凍不著。
而香香閣的保潔要負責(zé)半個山,春和殿、珍云閣、轉(zhuǎn)輪藏、香香閣和幾間休息室,山上山下,從左到右,積雪落葉,這些活兒全都指著一個老大爺。有時夜班的看家狗饞得不行,會翻我們的垃圾桶,大爺上班后還要掃。有時垃圾桶沒蓋嚴,那狗將垃圾翻了一地,我上早班還以為遭賊了,趕緊揮起巨帚將其打掃干凈。
香香閣的保潔師傅深藏不露,他年紀很大,頭發(fā)花白,瘦小白凈,衣服罩在他身上像個殼兒,他小小而有趣的靈魂躲在里面,平日溫柔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山上山下一肩挑。我在懸空巡檢時,師傅還幫我拍照錄像,調(diào)整角度。
疫情期間剪不了頭發(fā),他網(wǎng)購了電動推子,讓樂樂姐幫忙理發(fā)。他還愛跑馬拉松,經(jīng)常去跑比賽,向樂樂姐打聽,“聽說有個叫亞必士的鞋跑步很好是嗎?我也要買一雙?!?h3>23
入了冬,風(fēng)掌門想清空假山上的落葉,她不愿讓大爺去爬轉(zhuǎn)輪藏,怕他有什么閃失,便號召我、凌凌和鼬哥去打掃。假山上落了整整一個秋天的落葉,伏著最后的秋老虎。風(fēng)掌門率先爬到一堆山石上,用柳樹枝扎的大掃把將落葉都掃到山石下,漫天爆起落葉和塵埃。身后的古建在繽繁的落葉中影影綽綽,寒風(fēng)也被這一樹的武功擊潰,旋成不同片的黃沙秋色。
等她把一高處的落葉掃掉,我們便鉆進假山。凌凌和鼬哥上到山頂,把石臺上的落葉掃下來,我再舞動這洪流般的落葉,讓它們流淌至山邊。樹葉越掃越多,也不知黃袍怪到底使得是什么法,早知道我就不該洗頭。四五個小時后,夕陽西下,我們清出了十幾包落葉,幾個人的肺都沉甸甸的,黃土埋了半截。我們灰頭土臉地從轉(zhuǎn)輪藏出來,風(fēng)掌門給我們一人遞了一罐飲料。
那天,風(fēng)掌門非常開心,終于將落葉掃凈,仿佛買斧破竹,清除了胸中塊壘。我也很高興,這比站殿有意思多了,整個人都盤活了。此次掃轉(zhuǎn)輪藏的人,竟然都考過英語的專四專八,也不知是不是壽桃山想報八國聯(lián)軍的仇。
風(fēng)掌門的較真兒碰上北京人的隨意,自然發(fā)生過不少沖突,大家常??嗖豢把?。碧霄殿出來的姐姐后來對我說,“怎么樣?跟著風(fēng)姐,老得有活兒干吧?國華臺的花兒總是搬來搬去。”
初春,又是一次大掃除,風(fēng)掌門安排我和樂樂姐把嵌在后山磚縫里的碎葉掃干凈,掃不干凈不許下班。那一刻我希望我聾了。
我們拿著斷了的掃把頭,用掃把尖一點點把碎葉掃進山坡。老來吃剩飯的大喜鵲看了,嘎嘎笑著飛過,它并沒有像灰姑娘的鳥兒那樣,邀請眾鵲一起幫我們扇一扇翅膀。
不久,鼬哥和凌凌再一次掃完轉(zhuǎn)輪藏后上來,看見我倆正像斑鳩一樣從地縫里找碎葉,幾乎驚呆。鼬哥看了一會兒,“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們真的太認真了!你們歇會兒,我來幫你們!”
話音未落,他揮起那掃把頭,瘋狂起舞,大片大片地將碎葉往山里掃。
雖然我們很感激,然而大部分碎葉還是落在了磚縫里。最終,我和樂樂姐還是像螞蟻搬家似的掃完了,地面如虹吸般純凈。
小船兒姐她們上崗經(jīng)過,笑瞇瞇地看熱鬧,“怎么著?還不如站崗呢吧?”
“那你以為?!睒窐方闫届o地說。
喝水在全冬宮都是一個問題,夏天沒有冷水,冬天只有100度。山上只有那種老式熱水器,近些年才換了全自動式的接引水。早年間,師傅們用臉盆接了自來水直接往里潑,那個盆可能還會用來洗臉。為此,凌凌每天從家里帶兩瓶水,坐一個多小時地鐵,都舍不得喝。
山上吃午飯也困難,點外賣都要上下山去北鳶門拿,那邊下山陡且快,來回只需二十五分鐘,還得掐準騎士到來的點兒,要等很久。只有星星咖啡的速度超乎尋常,星星咖啡有兩個騎士大姐,名字像俠客,騎車也如萬箭齊發(fā)。剛下單沒幾分鐘,她就能風(fēng)馳電掣地將咖啡送到。
好幾次我剛準備下山,大姐就已經(jīng)到了,只能拜托她放在北鳶門的休息室,再硬著頭皮去敲門??偮闊┤思也皇寝k法,我只能再掐掐時間。于是下一次,我奔到山下,到了北鳶門的石狻猊那兒才下單。結(jié)果,那天我在北鳶門前等了半小時,大姐才南征北戰(zhàn)過來。
要是休息時間短,可以直接去冬瓜門外的便利店買個玉米或關(guān)東煮,來回半小時。有一次買飯,順便送資料到仁政殿。小燦剛好在仁政殿的休息室,見我來,讓我吃了再上山。
知春湖在一邊起伏,窗外的游人來來回回,我一邊啃玉米,一邊聽他給我講以前見過的案子。比如,一男子將女孩子入室殺死,放在滾筒洗衣機里,用快遞車運到了荒郊拋尸,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很久。
有時他會去死刑現(xiàn)場,行刑后,書記員必須要確認犯人死亡,才能結(jié)案。他的老同事還經(jīng)歷過槍決現(xiàn)場,不過現(xiàn)在基本取消了槍決,都是注射死刑。以前的工作壓力大,經(jīng)常要熬夜加班,小燦變得越來越內(nèi)斂,聚會時他經(jīng)常沉默,撬出幾個故事不容易。
吃過飯我就上山了,休息十多分鐘,繼續(xù)上崗。
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都自己帶飯。爸媽給我做好健身餐,小船姐只帶幾個餃子,樂樂姐每次都吃得很豐盛,風(fēng)掌門的小飯盒里也是山珍海味。凌凌存了一些泡面,中午將就著吃,吃了幾年油膩的泡面,原來的海瓜子臉變成了珍珠臉。
而鼬哥每天必帶一份黃燜雞上山當(dāng)午餐,因此被譽為?“全冬宮最愛黃燜雞的男人”?。每天他都吃著同樣的午餐,還是過得有滋有味,就像在香香閣的生活,九九歸一,“香香閣哪個男人不愛黃燜雞呢?”
嫣嫣就不同了,她和愛人都在冬宮,因早起要照顧孩子,沒時間做飯。倆人也很少點外賣,有時候去父母家?guī)c兒,經(jīng)常要輪流下山,走路去幾公里外的食堂打飯。這一來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基本崗下就沒了休息。這是最不劃算的午飯,也是最劃算的午飯。
我有時候站崗,經(jīng)??匆娝嘀虬娘埐撕宛z頭從碧霄殿爬上來,將頭探出山門,“今兒飯菜不錯,可以帶回去給孩子吃。”
那個春節(jié)假期,我們一天都沒休息,連上很多天,鼬哥為了照顧我,特意和我換了個晚班。菲菲從二環(huán)艱難地開車過來,給我們帶了一個旺旺春節(jié)大禮包,徐姐每次都會帶來幾包金鴿瓜子,嫣嫣從山姆買了牛奶鈣片,樂樂姐和小船兒姐也帶了點心和零食,真是過年了。
我們坐在昏黃的小休息室里,不斷地嗑著瓜子,我才知道金鴿瓜子居然這么好吃。碧霄殿和香香閣的疏導(dǎo)喇叭不斷地喊,“請游客戴好口罩,保持安全距離,注意腳下臺階,山門處請不要停留……”
全宮停休,宮內(nèi)的停車場全炸了,一個停車的地兒都沒有。大年初一,我從山上整整跑下去三趟,不停地給各個崗位的人挪車,創(chuàng)造了香香閣人的單日下山紀錄。
很多游客為了拍照,不斷跳上外延的懸壁,腳下便是陡峭的臺階。如果摔下去砸一片人,咕嚕咕嚕滾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實在擔(dān)心,不斷跑到山門處,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不領(lǐng)情的大哥會說,“這里哪兒有牌子,哪兒說不讓站了?”
“我這不是來提醒您了嗎?”我條件反射,脫口而出。
嫣嫣心疼我,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應(yīng)該要學(xué)會對自己負責(zé),讓我別太掛在心上。
我說,“不行啊,我還是擔(dān)心,能說一句就一句吧。”
那個春節(jié),我為了攢點休息,連上了十六天班,每天拿著喇叭,幾乎累得半死。
我在宮里干活尚且如此,那些抗疫的一線人員呢?應(yīng)該比我還辛苦一萬倍。在廟堂之中的人大概永遠無法感受到那種心酸和美麗。
不料,剛過完年,我們就迎來了延時的噩耗,據(jù)說是一些游客嫌開門太晚,耽誤晨練,又嫌關(guān)門早,耽誤遛食兒。
坐在休息室里,大家都很沮喪。嫣嫣說,“待遇也沒說漲,工資也沒說漲,這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就這么著了?”
我們越聊越不開心,抱怨聲此起彼伏,“這還怎么干啊,干不下去了!”
很快,嫣嫣又把雙手相疊一拍,睜大眼睛,哭笑不得,“還干不干了?還得干!咱還指著這個吃飯、養(yǎng)孩子呢?!?h3>26
很快,香香閣被人盯上了,要求閣外必須有人巡視。我開始走更大的圈,繞著回廊走,一天下來能有三萬多步。那時我想,只要我跑得夠快,大爺大媽就追不上我。
山上冷,人們就像鳥兒一樣,在能曬得到太陽的地方,背著風(fēng)對著墻,擠擠挨挨地坐成一排,而陰影的另一側(cè)空無一人。人真的是很有意思的生物,他們背著大包小包的食物,爬上壽桃山,進了香香閣,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坐在回廊邊,拿保溫杯倒一杯熱茶,拆一包玉米小香腸,有滋有味兒。
有人在寒冬投湖,湖的冰心便因此破碎幾塊。天漸漸暖了,湖邊的巨冰會發(fā)出深邃的破裂聲,春雷自冰下隆隆響起,水底綻放冰晶的煙花,魚兒又游了上來。
守閣六個月后,我終于從香香閣離開了。香香閣有兩只大貓的后腿不知被什么動物給咬掉了皮肉,鮮紅的肉沾著泥點兒,顫顫地走過去,低頭嚼著米飯。野貓們從不讓人靠近,貓咪們?nèi)讨纯?,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壽桃山上。
有只貓咪跟鼬哥很要好,有次死活纏著他,不讓他去接崗。他只好打開柜子讓貓咪住進去,很快,貓咪分娩,生了幾只小貓在他的柜子里。山上沒什么條件,小貓體質(zhì)也很差,大概是近親結(jié)婚,一只也沒活下來。
小瞬趕上了一年一度的換滅火器,山上四十多個滅火器,都要靠香香閣那幾個人更換。他們從春和殿、轉(zhuǎn)輪藏、珍云閣和香香閣搜集完畢,搬著滅火器爬上山,再拉著小車去冬瓜門進行替換。女員工每人搬四個,男員工搬得更多。
這對凌凌來說,又是一次酷刑。
幾個月后,風(fēng)掌門因為過于操心出了紕漏,被革職成了普通員工,此時,她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她再也不用氣喘吁吁地爬上香香閣,為香香閣的風(fēng)吹草動而擔(dān)憂,心里總怕出事,為它夜不能寐。
她有時會想起老一輩人給她講的白胡子老頭,以此來安慰自己,覺得香香閣讓她走,是為了保護她。
我逗她說,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是耶律楚材。她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為什么,確定嗎?
我笑嘻嘻地跟她說,當(dāng)然啦,他就葬在這兒,還給她講了講壽桃山的前世今生。
她恍然大悟,“所以說,我喜歡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你看我又跟你們學(xué)到知識了。”
我想起她剛剛掃完落葉,氣還沒喘勻,“丫頭,所以你知道我這個掌門是怎么當(dāng)?shù)陌桑褪歉缮蟻淼难?!?/p>
她還是部隊出身的運動員,她也知道,孩子們早已不是這樣想的了。
凌凌又重新站起了大殿,他很高興自己不用再寫材料了,但也會懷念風(fēng)掌門的時代。
風(fēng)掌門最后悔的事,是讓凌凌干了那么多活兒,卻沒能把閣主的位子傳給他,永成遺憾。
冬宮定崗后,部門拉壯丁考全宮景點的講解,我也在其中濫竽充數(shù)。到了香香閣下的春和殿,我張口就來,“拜佛時帝后會行至此處,出于勞累進行沐浴更衣。”
查講解的老師們又好氣又好笑,“山上哪兒來的水,在大殿里能洗澡嗎?”
我睜著眼狡辯,“可是拜佛就要焚香沐浴更衣啊!”
講解員老師們拂袖而去。
考核完,我再次回到香香閣,姐姐們在崗下繡花或種花兒,鼬哥照舊睡得迷迷瞪瞪,大家都處在一種迷蒙的幸福中。凌凌見我來了非常高興,拿出一盒速食的蘭州拉面,殷切地泡給我吃,一片冰心在玉壺。
后來我把復(fù)試考完,卻因為政策原因沒能上成。寫了篇關(guān)于冬宮的小品文,文章莫名大火,雖然沖淡了些許心酸,到底意難平。我可以切膚地體會到,古代詩人們那失意的心情。我吃著爽滑的蘭州拉面,跟樂樂姐說起此事,依舊感覺萬箭穿心。
樂樂姐又流露出那種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宿命感,“小梨,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你的生活一切都很順利,即使不讀博,你也很優(yōu)秀。為什么一定要讀博士呢?”
我說,我放不下執(zhí)念,三年的努力,哪吒都生出來了,我居然還沒上岸。
她說,“現(xiàn)在都有人來香香閣問起你。我們打算把?‘云外天香?的牌匾換了,換成?‘杜梨故居。”
我才稍微笑了笑。
她又說,“小梨,命運給你什么你就要什么,可能是還沒到時候,你先別強求,要知道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說罷,她塞給我一塊香山的冰箱貼,是圓靈應(yīng)現(xiàn)殿的牌匾,沉甸甸的九龍金匾,琺瑯藍地兒,四個燙金大字:圓靈應(yīng)現(xiàn)。
我也像風(fēng)掌門那樣安慰起自己來:云外天香,圓靈應(yīng)現(xiàn),原來是香香閣舍不得我走。
杜梨,萊斯特大學(xué)英語現(xiàn)代文學(xué)和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青年作家、譯者。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西湖》《花城·2021年長篇專號春夏卷》等。獲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澎湃·鏡相”非虛構(gòu)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賀財霖科幻文學(xué)獎首獎,老舍文學(xué)院一等獎學(xué)金。出版短篇小說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長篇《孤山騎士》,譯有帕蒂·史密斯《白日夢》,菲利浦·肖特《寵物醫(yī)生爆笑手記》第一、二部。
責(zé)任編輯?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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