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素衣
你有沒有絕望過?我有過。最絕望的時候,一遍遍問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走在街上,看見每個人都會羨慕,覺得所有人都比我幸運。我在我的痛苦之中,日夜不息。就像張愛玲所寫的那樣,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可能有大半年。直到有天夜晚,我可能太累了,很早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然后就做了個夢,夢見什么早已不記得了,只記得是個特別美好的夢,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笑過了,可在夢里,笑得那樣歡暢,仿佛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滄桑。
醒來之后,我意識到,剛剛做夢的時候,我完全忘記了讓我揪心的事,痛苦那只手表在夢里停止了走動。李煜的一句詞驀地劃過心頭: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讀李煜的詞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女,偏愛的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恣意的悲傷,根本領會不了什么叫“夢里不知身是客”。
直到這個夜晚,它忽然在我的心頭活了過來,擊中了我,刺痛了我,也安慰了我。就在那一瞬間,我徹底感受到了李煜在寫這首詞時那樣無計回避的痛楚。
詞人的心靈是何等敏感,這顆敏感的心過去讓他體味到了比常人更多的快樂,此刻卻讓他感受到了更深切的痛苦。亡國的恥辱纏繞著他,無休無止,發(fā)之為詞,才有了那些以血淚鑄就的名句。
一個春天的夜晚,他喝了點酒,好趁著酒意睡去。他做了個很美的夢,夢里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心愛的大小周后。這個夢就像一個小型的時光穿梭機,帶他回到了年少無憂的歲月。
他開心得笑出了聲,連被凍醒時,都還沉浸在那快樂中不能自拔。
雨還在下著,他再也睡不著了,索性披衣起床,帶著對夢的回味,帶著些微的負疚,寫下了千古名篇: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就像那個月夜,我從夢中醒來,想起他的那句“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來,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我所經(jīng)歷的那些苦楚,原來早就有人經(jīng)歷過。我雖然不幸,可天底下的不幸者,又豈止我一個。
當一個人從自身的痛苦中抽離出來,體會到其他人的痛苦時,他就得到了某種解脫。從那以后,我就不大哭了。
最近廣東的天氣一變冷,雨水也多了。廣東的冬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我有晚飯后散步的習慣,那天才走到樓下,就下起了雨,我倒不怕,迎著那雨走了出去。雨不大,細雨灑在頭上發(fā)間,有些微微的涼意,讓人感受到季候的變化。
雨漸漸下得大了些,我身上的衣服反正已經(jīng)弄濕了,索性不管它,還是慢慢地在雨中走下去。
雨水落在芭蕉葉上,凝聚成水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我聽著那雨聲,忽想,這情境,倒是有點像蘇東坡筆下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寫這首詞時,我們的蘇大學士因為一場莫須有的詩案,被貶到黃州已經(jīng)第三個年頭了。都說蘇東坡曠達,其實他每經(jīng)歷一次苦難,開頭的心境都和我們這些看不開的凡夫俗子差不多,也曾灰心喪氣,也曾抑郁悲憤。
初到黃州時,他是有些憤懣不平的,也頗吃了一些苦。沒有房子住,只得暫且寄寓在寺院里。沒什么錢,只好量入為出,連買米的錢都要算來算去。
可東坡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始終是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到黃州后的第三個春天,他和朋友們一道去郊外游玩,走著走著就下起了雨,同行的人一個個東奔西跑,狼狽不堪,只有他依舊在雨中慢慢地走著,一點也不慌張。
他可能也覺得自己真是好樣的,忍不住填了首詞,記下了這一幕。
年少時讀這首詞,欣賞的是“一蓑煙雨任平生”,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現(xiàn)在深有體會的卻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二句。
雨一旦下起來,周圍沒有躲雨的地方,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這漫天風雨。
那就不跑了,索性把腳步慢下來,“何妨吟嘯且徐行”,前方是雨是晴,不用管它,我們只需慢慢地走下去就行。
雨還是繼續(xù)下著,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我郁悶了好久的心情,卻被這雨水沖刷得格外澄明。
我知道我現(xiàn)在身處窘境中,我也知道這窘境可能會持續(xù)好長一段時間。索性不急于擺脫,在這窘境中慢悠悠地往前走。
我當然希望前面天能放晴,但如果這雨要一直落下去,我想我也能夠心平氣和。
前陣回了趟湖南。和一個老朋友坐在山頂?shù)耐ぷ永锪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瑣瑣屑屑的,都是別后瑣事。她忽然問我: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我怔了怔,回答說:還行吧。然后將頭扭過去,對著滿山的紅葉說:你瞧瞧,今年的楓葉紅得真早啊。
她忙說是啊是啊。
忽然想起,數(shù)百年以前,也是在這么個秋天,空氣中有了些涼意,一個剛被彈劾去職的詞人和朋友行于博山道中,見到滿目秋色,于是寫了這首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個填詞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叫辛棄疾。
世人都知道辛棄疾是個杰出的詞人,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個真正的英雄。二十二歲時曾有過率領五十人馬,闖入金軍帳營拿下叛徒首領的壯舉。
少年心事當拿云,自以為萬里江山收復在望,那時哪懂得什么叫愁呢?只是為了方便寫詞,才滿紙的愁啊哀啊。
如今半生失意,在旁人看來,一定是滿腹心酸吧。他卻將心酸咽了下去,淡淡地說,今年秋天,真是涼爽啊!
初讀這首詞時,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只喜歡前半闋,覺得后半闋不僅不夠灑脫,而且有些做作。你看李白多好,愁起來就要抽刀斷水、舉杯消愁,連憂愁都那樣酣暢淋漓,哪里像這詞中的人,明明滿腹哀愁,偏要欲說還休,真是讓人不痛快。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寫詞的那個人,不是假裝看淡了世事,他是真的看淡了。多少事,欲說還休。不是不心酸,可又有什么好說的呢?反正說出來也于事無補。
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年少時埋在他心里的有些東西早已破滅了,有些東西仍在閃閃發(fā)光。走過了那么多路,經(jīng)過了那么多事,幸好還有這秋色可以給他安慰。他依然對生命充滿熱情。所以才會對著這琳瑯秋色,贊一聲“天涼好個秋”。
這,才是真正的豁達。
寫到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我后來才讀懂的句子,大多是詞,不是詩。詩是屬于少年的,詞卻帶著些暮氣。所以木心說“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我忽然對這些詞心有戚戚,可能是因為我也活到了興盡悲來的年紀。
年少時讀這些詞時,我還是個懵懂少女,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著我。想不到的是,那些散落在心里的詩句,會在某一天忽然活過來,契合了我當時的生命狀態(tài)。我和隱藏在這些詞后面的作者劈面相逢,于是整個兒得到了撫慰。
人生漫漫,我仍然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在等著我。但是有什么關系呢?我知道總會有一句詞,或者是一句詩,甚至是一本讀過的書,在前方潛伏著,等著給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