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霈：假裝的“老好人”，腐敗的“老班長”

張鐸

張曉霈曾擔任吉林市委書記，與他搭班的那屆班子成員中，已有多人落馬。

吉林省的吉林市，是全國唯一省市同名的城市。吉林市曾經是省會，至今仍是該省第二大城市。

近年來，吉林市官場震蕩不斷，屢有重要崗位官員落馬。一條諷刺當地官場腐敗的段子應運而生——吉林市的領導會議可以原封不動在監(jiān)獄里開，四大班子“一把手”，公檢法的主要負責人無一缺席，還有紀委書記、宣傳部長、副市長等。

一名當地人士介紹，段子里提到的這些官員確已落馬，然而他們在吉林市任職的時間各不相同，有些差著近十年，并沒在一個班子里共事。所謂把會場原封不動搬去監(jiān)獄的說法，只是笑談。

直到2022年底，吉林省政協原副主席張曉霈落馬，段子似乎離現實近了一步。

張曉霈曾任職吉林市委書記近四年，在他身為班長的那屆班子中，不少班子成員已落馬：時任市長趙靜波，時任常務副市長李向東，時任市委常委朱淳，時任副市長崔振吉、魏連章，時任法院院長張德友、時任檢察院檢察長謝茂田。此外，張曉霈主政時期一手提拔起來的財政局長、城建委主任等重要官員也先后落馬。

算上張曉霈，吉林市有連續(xù)四任市委書記落馬。一名當地官場人士介紹，張曉霈與其他三人不同，他是在吉林市成長起來的本地官員，十分了解當地情況，對班子成員也熟悉?！跋袼@樣熟悉當地官場的‘一把手，如果帶頭搞腐敗，對整個班子的傷害力是巨大的?！?h3>吉化情結

新中國誕生之初，工業(yè)化建設如火如荼?！耙晃濉睍r期，蘇聯援助的“156項重點工程”陸續(xù)推進，奠定了新中國的工業(yè)基礎。“156項重點工程”中，落戶吉林市的就有7項。一大批工程師、產業(yè)工人，從全國各地奔赴東北黑土地。張曉霈的父母，正是那時來到吉林，投身到一場氣壯山河的工業(yè)會戰(zhàn)。

據一名當地人士介紹，張曉霈的父親是一名廣受尊敬的專業(yè)技術人員，為新中國的工業(yè)化貢獻了畢生心血。張家對子女的教育一度也令人羨慕，張曉霈官至副省，兄弟姊妹中有人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人是桃李滿天下的校長。

1957年出生的張曉霈，靠著書香門第的熏陶與個人奮斗，成為了高考恢復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從吉林工業(yè)大學畢業(yè)后，他回到吉林市，進入工廠車間，像父輩那樣投身于新中國的工業(yè)建設。

在擔任吉林市領導前，張曉霈在吉化集團工作了20多年，從一名技術員成長為這家大型國企的掌門人。吉化集團是張曉霈的父輩們曾經揮灑青春的地方，它是“156項重點工程”之一，是國家“一五”期間興建的以染料、化肥、電石“三大化”為標志的第一個大型化學工業(yè)基地。1954年開工建設，1957年建成投產。時至今日，吉林省領導仍稱吉化是吉林省經濟的“頂梁柱”。

時光回溯到1998年。那時，吉化與張曉霈都來到了一個重要分水嶺。面對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吉化風光不再，嚴重虧損。為了挽救企業(yè)，吉化集團于1998年上劃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成為中國石油吉林石化公司。吉林省與中石油給予了吉化巨大扶持，同時也要求吉化限期扭虧。

同樣是在1998年，已是吉化生產部副部長的張曉霈，調任吉林市經貿委副主任（正縣級）。去新單位報到才幾個月，領導又找張曉霈談話，說吉化上劃中石油，并且即將展開一場決定生死的惡戰(zhàn)。中石油的領導認為，打這樣的大仗，要充分信任吉化的干部職工，因此希望吉化的干部站出來挑大梁。吉林的領導把目光投向張曉霈，希望他重回企業(yè)，充實吉化的領導班子。

張曉霈在吉林市經貿委工作不到一年，又回到了熟悉的吉化。后來在各種場合，張曉霈都談起過當初的抉擇。他說，很多人勸他不要回來，那時東北國企的大環(huán)境艱難，能從企業(yè)調去政府的人，簡直歡天喜地。況且，組織讓張曉霈回吉化，只是去一家分廠做“一把手”，并不算提拔。但他思前想后認為，自己與吉化有著特殊感情。自己1957年出生，正是那一年，吉化建成投產。父輩們把青春奉獻在了這里，自己從小在工廠宿舍長大，大學畢業(yè)后，又在這里一步步成長起來。

在當年的各種會議上，領導們多次表揚張曉霈，說一些人想方設法調離企業(yè)，像張曉霈這樣的人，能夠重新回來與大家一起拼搏，難能可貴。

張曉霈回到吉化，在機械廠工作兩年后即獲提拔。2000年12月，張曉霈任吉化集團副經理，8個月后，扶正為經理，成為這家大型國企的掌門人。當時，對于張曉霈的任命，外界曾有爭議，一些人覺得，張曉霈剛被提拔成副職幾個月就扶正，太快了。一名吉林省領導表態(tài)說，非常之時用非常之人，再搞論資排輩，吉化就沒救了。有了領導一錘定音，張曉霈順利上位。

國企強人

張曉霈上任時，正是吉化扭虧攻堅戰(zhàn)最緊要的關頭。張曉霈交出了一份靚麗答卷，他2001年上任，隔年，吉化扭虧為盈。一名領導做出批示，將吉化扭虧為盈稱為“吉化現象”，張曉霈一舉奠定了國企強人的形象。

關于張曉霈在吉化的作為，當年有很多宣傳材料，說他囤了一箱方便面，吃住在辦公室，一個多禮拜不回家。還有他上任后只領一半工資，剩下一半要完成扭虧目標才發(fā)。企業(yè)扭虧后，政府獎勵張曉霈10萬元，他全數捐給企業(yè)的扶貧基金會。

幾名當年吉化的干部介紹，張曉霈在扭虧過程中，的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另一方面，張曉霈太喜歡作秀，而且花費許多心思去搭天線、攀關系?！皬垥增募揖嚯x辦公室只有幾分鐘車程，他配有專車，往返很方便。這種情況下，在辦公室住一個多禮拜，不知道意義何在？”“吃方便面就更搞笑，吉化食堂的伙食不錯，連普通員工都能吃上香噴噴的飯菜，哪需要張曉霈頓頓吃方便面？”

當時，幾名從吉化出身的干部正官居要職，張曉霈對于同這些領導搞好關系十分上心。張曉霈組織專人，搜集這些領導當年在吉化工作時的照片、資料，制作成精美畫冊。每到年底，張曉霈帶著畫冊去給領導拜年。領導回憶起自己當初在吉化的青春歲月，感慨萬千。

有時，畫冊里還會附上幾封親筆信。都是領導當年在吉化的同事與工友，以老伙計的身份寫給領導，送上問候，聊些家長里短，再介紹一下目前的生活狀況。當年有一名老工程師抱怨，張曉霈既是打情感牌，也是逼著別人為他自己說好話。

班子不和

2004年末，張曉霈離開吉化，出任吉林市委常委（正廳級）。從這時起，張曉霈由企轉政，開啟了自己的官場生涯。

一名吉林市的退休干部介紹，當時所有人都知道，張曉霈任市委常委只是過渡安排，時任市長徐建一將接任市委書記，張曉霈接任市長。徐建一與張曉霈是吉林工業(yè)大學的校友，徐建一長期在一汽集團任職。這樣一來，吉林市的書記、市長均來自企業(yè)，這個班子一度成為吉林省的一張名片，外界稱為“企業(yè)家團隊”。令人遺憾的是，多年后“企業(yè)家團隊”成了“腐敗團隊”，徐建一與張曉霈皆黯然落馬。

吉林石化擴能改造升級。

徐建一與張曉霈在一起搭班子一年多，關系總體還算融洽。徐建一既是長張曉霈四歲的師兄，同時又是吉林省政府黨組成員。外界大多認為，徐建一不會在吉林市待太久，張曉霈是接任市委書記的有力人選。

果不其然，徐建一很快升任吉林省委常委。但張曉霈卻未能接棒，周化辰由白山市委書記調任吉林市委書記，張曉霈繼續(xù)擔任市長。

周化辰與張曉霈的關系很緊張，那幾年吉林市班子不團結，幾乎成為公開的秘密。張曉霈甚至向組織提出過辭職。一名吉林市官場人士介紹，周化辰與張曉霈不和，除了性格原因與利益之爭，還在于兩人心中都有怨氣。張曉霈大概覺得，他在吉化的前任，離開吉化后直接出任吉林市委書記，自己是吉化扭虧的功臣，怎么當了好幾年市長仍不見提拔？尤其吉林省委主要領導調整后，張曉霈覺得賞識自己的老領導退了，新領導對自己有成見，一度意志消沉。

周化辰也是牢騷滿腹，說此前幾任吉林市“一把手”，都由副省級干部兼任，到了自己這里卻“打破慣例”。周化辰還覺得，吉林市本地干部不夠支持自己，甚至有些排外。他多次在會上批評吉林市的干部自以為是，覺得自己還是計劃經濟時期的老大哥。他從白山調了一些干部來吉林市，一度讓本地官員與外來干部的關系緊張。

據一名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介紹，周化辰離開吉林市之前，曾力阻張曉霈接任市委書記，不過未能奏效。張曉霈成功接任吉林市委書記后，“修理”了一些與周化辰走得近的官員，甚至幾名班子成員都被排擠出了吉林市。

裝“老好人”

張曉霈執(zhí)掌大型國企時，給外界展露的是大刀闊斧的強人形象。擔任吉林市“一把手”后，他的個性改變不少，甚至成為一些人眼中的“老好人”。

一名當地官場人士介紹，說張曉霈是“老好人”，一來因為他對班子成員與下屬很“寬容”，出了事也喜歡大事化?。欢碓谝幌盗懈瘮“讣?，張曉霈似乎能“獨善其身”。

時任吉林市副市長魏連章，是張曉霈一手提拔起來的。魏連章擔任副市長后，被人舉報有許多經濟問題，尤其是他擔任區(qū)委書記時，高價從建筑商手里回購回遷安置房，導致國家財政重大損失。然而這些事情，全被張曉霈壓了下來。甚至在魏連章分管的工作出了大婁子，引發(fā)重大輿情時，張曉霈還幫魏連章調到省住建廳。

還有時任吉林市副市長崔振吉，在當地口碑很差，是一個亦官亦商、黑白通吃的人物。崔振吉不僅充當黑惡勢力“保護傘”，自己更是一邊當官一邊做生意。崔振吉實際控制了一家當地的制藥廠，經營效益原本不錯，可他想著轉移資產搞假破產，借此甩掉銀行一億多元的債務與數百萬元的應繳稅款。最后一億多元的債務扔了出去，真金白銀揣進個人腰包。

崔振吉家族經商辦企業(yè)，在吉林市人盡皆知，他搞假破產更觸動不少人利益。告狀信如雪片般飛來，張曉霈不聞不問，有時還授意崔振吉，讓他去把某些關系擺平。

當時，外界認為，張曉霈與魏連章、崔振吉等人一定有利益勾連?？僧斘哼B章、崔振吉相繼案發(fā)后，并沒發(fā)現張曉霈與他們有太多利益往來。甚至吉林市的幾名落馬局長還交代，他們給張曉霈送過幾十萬元現金，后來張曉霈打電話，讓他們把錢拿走。

前些年，吉林市前后三名市委書記落馬，還有多名市領導與處級干部接受調查。張曉霈在2013年升任吉林省政協副主席，2018年退休。當地一些人認為，前前后后查了這么多人，張曉霈屹立不倒，說明他真沒事。

這些認為張曉霈已經“過關”的說法，在吉林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孫維國落馬后，再度遭遇挑戰(zhàn)。在吉林市官場中，孫維國被視為張曉霈的心腹。孫維國曾在吉化工作十多年，是張曉霈的老部下，此后，追隨張曉霈離開吉化，來到吉林市政府工作。在張曉霈仕途遇挫時，孫維國也只能坐冷板凳，一個正處級的市長助理當了五年，后來又被調去一個區(qū)縣做副書記。當張曉霈升任市委書記后，孫維國一路被提拔。

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2022年7月，孫維國落馬后，很快牽扯到張曉霈。此后張曉霈多次被相關部門叫去問話，到了2022年底，張曉霈選擇了主動投案。

張曉霈、孫維國落馬前后，吉林市幾名商人也處于失聯狀態(tài)。其中一名商人從事化工行業(yè)，早年與吉化集團有業(yè)務往來。后來在吉林化工循環(huán)經濟示范園區(qū)內，這名商人投資建設了大型工廠。孫維國擔任吉林市龍?zhí)秴^(qū)委書記期間，一直兼任吉林化工循環(huán)經濟示范園區(qū)“一把手”。張曉霈對于這家化工企業(yè)，多年來也關愛有加。

一名吉林市官場人士表示，看來張曉霈不是不腐敗，而是在熟人圈子里搞腐敗。他對外表現得比較收斂，對孫維國等親信或是關系很近的商人，卻是另一副嘴臉。

一名曾與張曉霈有過交集的退休官員表示，面對腐敗裝“老好人”，不是糊涂到家就是別有用心。一些自作聰明的“一把手”，假裝起“老好人”，不惜幫著下屬遮掩。當班子里的風氣壞掉后，他再渾水摸魚?！皬垥增蛯儆谶@種人。這種人做班長，害的是整個班子。有了這個‘老班長，那一屆班子中多人落馬，也就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