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一樣的短刀

徐曉民

1871年2月18日，罕見的寒冬。這一天，漫天飄著鵝毛大雪，撲簌簌落到白茫茫大地上。冷風似刀，滴水成冰，有的人凍掉了耳朵，有的凍掉了腳趾頭，有的直接栽倒溝渠中死了。

霧茫茫中，一座八抬大轎迎風到了江寧城南城門。大轎的前面，大清朝刑部尚書鄭敦謹正踩著厚厚的積雪，徒步行進。江寧將軍魁玉、漕運總督張之萬、江寧藩司梅啟照等官員恭候在城門口，不住地跺腳走動。一見鄭敦謹，便恭敬地上前迎接，迎接這位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

這一天是除夕，江寧城的大街小巷到處掛起了紅彤彤的燈籠，偶爾響起沉悶的鞭炮聲，魁玉等人引著鄭敦謹一行，冒雪來到欽差行轅——藩司衙門。

鄭敦謹此行是來審理兩江總督馬新貽遇刺一案的。

1870年8月22日，兩江總督馬新貽檢閱武生月課后回府，走在箭道上，被一個叫張汶祥的刺客用短刀刺中。次日，馬新貽死亡。事發(fā)倉促，朝廷指派曾當過刑部侍郎的漕運總督張之萬牽頭審理此案，魁玉協(xié)助。審了幾個月，結(jié)論是：張汶祥“挾私報復”。慈禧太后接到奏報，便派鄭敦謹火速前來江寧重審此案。鄭敦謹一到，第二天一早，張之萬就從江寧返回清江浦督辦漕運去了，而魁玉則染上了疾病，不再露面。梅啟照倒是每日光臨，但悉聽鄭敦謹吩咐。梅啟照是曾國藩的門生故舊。

簡單用膳之后，鄭敦謹便坐到案前，在昏黃的燈光下，展開案卷閱讀。鄭敦謹這個“鐵面包公”不是浪得虛名的，辦過不少大案要案，這也正是慈禧太后選中他的原因。行前，慈禧太后在養(yǎng)心殿見他，慈禧端著茶碗，邊吹著茶沫邊說：“燙手??！”鄭敦謹回道：“微臣相信沒有辦不了的案子?！贝褥鹧燮?，放下茶碗，緩緩說道：“本朝有的大臣就喜歡沆瀣一氣，陽奉陰違。遇到棘手事兒，就糊弄皇上，糊弄朝廷。但本宮知道，鄭大人不是這樣的人?！编嵍刂斨来褥谇么蜃约?。慈禧接著說道：“本宮知道你難啊，此案盤根錯節(jié)，牽藤掛蔓，若查到皇子皇孫、公侯將相，咋辦？”鄭敦謹當即跪倒在地回道：“秉公辦案，乃微臣本分。”慈禧滿意地點點頭。第二天，曾國藩從暫借的鹽道衙門來江寧府署看望鄭敦謹，一番噓寒問暖。鄭敦謹便想先討個底，詢問此案該如何辦理，曾國藩沉吟片刻，答道：“大膽去辦！無論涉及到誰，一查到底?！编嵍刂斝南?，查到你九弟曾國荃的腦袋上，咋整？仿佛看透他的內(nèi)心似的，曾國藩慢條斯理地補一句：“即使查到湘軍的頭上，也絕不姑息。”鄭敦謹無言以對。其實，曾國藩知道，慈禧讓他重審此案，就是對第一次上報結(jié)論的不認可，就是對湘軍有疑心，鄭敦謹又怎會無疑心。

鄭敦謹也洞若觀火。當今，孤兒寡母把持朝政，而虎狼之師湘軍剛剛蕩平太平天國，坐擁江南半壁江山，一旦有人振臂一呼，大清朝的統(tǒng)治便危如累卵。刺馬案突發(fā)，湘軍與朝廷的關系再次緊繃，是否有人想借此生事兒，實難預料。

審問當天，曾國藩與鄭敦謹、梅啟照端坐大堂。鄭敦謹拿起了驚堂木：帶張汶祥！

張汶祥戴著手銬腳鐐上堂，身上有一股彪悍兇頑之氣，眼珠子骨碌碌亂轉(zhuǎn)。

“你為何行刺馬新貽？”

“這狗娘養(yǎng)的罪該萬死！”

“休得撒野！馬總督何罪之有？”

“反正早晚是個死，我就全招了吧。我曾是太平天國的將官，這狗官帶領團練與我們作戰(zhàn)時被捉，我和兄弟施星標、鄭時商量，想給我們留條后路，將來讓他引薦我們歸順朝廷，就放了狗官，還和他結(jié)拜兄弟。這狗官官運亨通，后來升到山東藩臺。而我們兄弟三人便去投奔他。我和鄭時娶柳氏姐妹為妻。狗官見色起意，為了霸占柳氏姐妹，就殺了鄭時。我僥幸逃脫。”

“馬總督怎么霸占你妻子的？”

“說來話長，也是柳氏水性楊花，看姓馬的有權有錢，姓馬的又暗送秋波，便趁我不在勾搭成奸。”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有一次，我外出，姓馬的和柳氏就失了戒心，在衙門里亂來，被鄭時撞上了，這也是狗官先殺他的原因。”

“張汶祥！你逃出馬府后，為何逃到江寧？”

張汶祥說：“我不能說，只能跟大人一個人說?！?/p>

鄭敦謹走下座位，到張汶祥身邊，附耳過去。張汶祥低聲說了幾句話，回頭又看了看曾國藩和梅啟照，又低語幾句，大堂的人都聽不清，但仿佛跟曾、梅有關似的。

聽后，鄭敦謹勃然大怒，說道：“你敢耍本官！大刑伺候！”張汶祥一臉壞笑，梅啟照目不斜視，曾國藩似睡非睡，而大堂上的衙役頭走過來，低聲對鄭敦謹說：“大人，不可用刑啊，這個潑皮一旦死了，大人如何交代得了?！编嵍刂斈刈?。他側(cè)過身子，對曾、梅兩位大人說：“這狗東西，啥話沒說！”曾國藩笑了笑，沒回應。梅啟照接過話頭：“江寧的無賴不少，這些人殺人剖心啥壞事都干得出來?！编嵍刂?shù)哪樕畷r白了，大堂氣氛也詭異多了。

晚上，鄭敦謹派出郎中伊勒通阿喬裝打扮，到江寧城中小酒館去暗訪。深夜，伊勒通阿回來后，就鉆進了鄭敦謹?shù)呐P室，竊竊私語許久。

原來，伊勒通阿在江寧聽到此案的另一個版本：江蘇巡撫丁日昌的兒子與太湖水師兵勇?lián)尭杓嗽谇鄻嵌窔[出人命，搶的就是張汶祥的前妻柳氏。馬新貽把柳氏玩了，就棄如敝履。柳氏后來到江寧青樓謀生，卻攤上人命官司，案子落到了馬新貽手里，丁日昌求情，馬新貽為幫舊日情人，不給巡撫面子。丁日昌救子心切，買通張汶祥，殺了馬新貽。馬新貽被刺的前一天，丁日昌就趕赴保定去見曾國藩，商量善后去了。

這時，就聽外面“嗖”的一聲，一把短刀直扎在欽差行轅的大門上。伊勒通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前去拔下短刀，掃了一眼四周，不見人影，但見短刀下扎著一封短箋。他回到鄭敦謹房間，借著昏黃的油燈，見短箋上寫著幾個大字：鄭敦謹大人，此案背后主謀是湘軍，你敢揭開這個謎底嗎？鄭敦謹?shù)刮豢跊鰵猓@封短箋又是誰寫的呢？

此時，鄭敦謹帶來的另一個郎中顏士璋也從外面回來了，他一進門，扭身把門關上，又往外看了兩眼，說：“剛才有一個蒙面人跟著我?！彼€(wěn)了穩(wěn)神，說，我剛才以官差的身份訪了張汶祥家巷子里的里正。里正說，張汶祥從山東逃回來，媳婦丟了，先到寧波販賣草帽，家中一箱銀錢被一個叫吳炳燮的男子竊取。張汶祥報官，糊涂縣官竟將銀錢斷給吳。浙江巡撫馬新貽到寧波巡視，張汶祥不知巡撫是馬新貽，攔輿喊冤。馬新貽一看，是張汶祥，不但置之不理，還將狀紙扔到轎子外面，并暗中派刺客殺他。張汶祥逃脫，便投奔了湘軍，有的說是哥老會。還有，跟蹤我的蒙面人會是誰呢？這時，一股冷風吹來，油燈被吹滅，房間里變得陰森森的，外面?zhèn)鱽硪粌陕曇柏埖慕新暋?/p>

再次提審張汶祥，鄭敦謹問道：“張汶祥，你到寧波和江寧都投靠誰呢？”鄭敦謹想把話題引到背后主謀上。

張汶祥倒爽快：“別繞彎子了，你想問誰指使我干的吧？”鄭敦謹不置可否，旁邊的曾國藩雖犯困，但人家的耳朵可沒困。

“誰？”

“魁玉！”

“魁玉怎么指使你的？”

“他給我一千兩銀子，許諾殺了馬新貽，他若坐上兩江總督位子，還賞給我銀子！”

“啥時候說的？”

“行刺三天前?！?/p>

“胡說八道，那時魁玉將軍正在寧波。”鄭敦謹實在聽不下去了，拍案而起。

回到行轅，鄭敦謹再次派出顏士璋去暗訪。但兩天過去了，顏士璋卻音信皆無。當時，哥老會、湘軍的散兵游勇在江寧不時鬧出點動靜來。同時，上海的一家報紙還曝出秘聞，說江寧城湘軍有異動。報道沒有交代消息來源。曾國藩見到他，特意解釋這消息是假的。

這期間，江寧的戲樓上已開演《刺馬》戲，戲中的馬新貽成了忘恩負義之徒，張汶祥則成了舍生取義的大英雄。江寧城里還有人為張汶祥立了一塊碑。鄭敦謹行轅夜里常有異常事件發(fā)生，不是飛來無數(shù)蜜蜂，就是三五“鬼怪”半夜叩門罵人。種種跡象耐人尋味。

很快，顏士璋也有了下落，據(jù)查，他被一伙不知身份的人困在一家青樓——五鳳樓。鄭敦謹對伊勒通阿說：“你可敦促江寧知府派衙役去救?！?/p>

“大人，不可驚動官府。若有人拿青樓做文章，豈不有損大人聲譽?！?/p>

鄭敦謹沉吟片刻說：“我自有辦法?！?/p>

第二天，當鄭敦謹一見到曾國藩和梅啟照時，便請求曾大人幫助救出顏士璋。曾國藩一臉懵懂，梅啟照忙拱手說道：“我正想向大人稟報，大人伴當是因在青樓……”曾國藩忙阻止說：“啟照，速速救出，嚴懲扣人者。光天化日，膽大妄為，居然敢扣押欽差大人的伴當?！碑斕?，顏士璋驚魂未定地回到了行轅。

1871年3月19日，鄭敦謹提議，此案就以張汶祥“挾私報復”的結(jié)論上報。曾國藩又轉(zhuǎn)頭征求梅啟照意見，梅啟照點頭稱是。于是，曾國藩便和鄭敦謹聯(lián)合上奏，不久，慈禧準奏。

接到朝廷旨意的當天，鄭敦謹便匆匆上路，走到清江浦便不走了，稱有病在身，寫了辭呈，讓兩個郎中帶回復命。鄭敦謹折返家鄉(xiāng)，又活了十多年。

第二年春天，心力交瘁的曾國藩死了。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