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秦風·蒹葭》;伊人;“水”意象
歷來對《秦風·蒹葭》的主題考究主要集中在“愛情說”和“政治說”,如何對此詩解讀出新意?我們或許可以從“伊人”“水”等意象入手。
證明《蒹葭》并不是一首愛情詩的有力證據(jù)之一是“伊人”并不指代女子,其正確指代應為男子?!睹娬x》中毛傳部分對“所謂伊人”的解釋為“伊,維也”,鄭箋部分則寫道“伊當作繄,繄猶是也,所謂是知周禮之賢人”,雖然當時可以達到“知周禮之賢人”要求的極大概率為男子,但也不能排除一些貴族家庭的女子也可接受周禮的教育,僅就此處暫且看不出“伊人”的具體指代,因此還不能妄下結(jié)論。
我們再以《詩經(jīng)·小雅·白駒》舉例: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于焉逍遙?
皎皎白駒,食我場藿。縶之維之,以永今夕。所謂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駒,賁然來思。爾公爾侯,逸豫無期?慎爾優(yōu)游,勉爾遁思。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
這首詩出現(xiàn)了原原本本的“所謂伊人”四個字,我們不妨從相關(guān)詩句入手,對“伊人”的指代對象進行合理推測。那么《白駒》里的“伊人”有什么特征呢?我認為最具提示作用的是“爾公爾侯”和“其人如玉”二句。先來分析“爾公爾侯”,周代有公、侯、伯、子、男五種爵位,爵即爵位、爵號,是古代皇帝對貴戚功臣的封賜,而在當時由于種種規(guī)章制度的約束,可以當上公侯的一定不能是女子,只能是男子。
其次再分析“其人如玉”這一句,此句中的“玉”字同我們今天所普遍理解的女子皮膚細膩溫潤如玉是完全不同的,它最早的釋義應如許慎《說文解字》卷一的玉部中所提到的一般“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尃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橈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絜之方也”,是五種美德的象征,且指向男子。此外《老子》中也有提到“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懷玉?!保浴坝瘛敝复篮玫钠返?,結(jié)合以上兩則釋義可以得知“玉”字早期基本是君子的專用詞,而用于形容女子容貌的引申義則在更晚的時期才出現(xiàn)。
綜上,我們可以從《詩經(jīng)·小雅·白駒》中推論出“伊人”明確指向男子,且是一個具有賢能和美德的男子,那么認為《蒹葭》是愛情詩,描寫的是男子對美好女子的追求的這種解讀就行不通了。
《蒹葭》出自《詩經(jīng)·秦風》,而《秦風》以表情達意粗獷豪邁、直白率真著稱,《蒹葭》卻是其中少之又少的委婉含蓄之作,清人方玉潤于《詩經(jīng)原始》評價《蒹葭》說:“此詩在《秦風》中氣味絕不相類,以好戰(zhàn)樂斗之邦,忽遇高超遠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悠然自異者矣?!?/p>
《蒹葭》此詩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起興,其中“蒹葭”當代多數(shù)注解一般籠統(tǒng)地將其解釋為“蘆葦”。此外詩人對蒹、葭的修飾用到了“蒼蒼”一詞,《毛詩故訓傳》解其為“蒼蒼,盛也”,《毛詩正義》中寫到鄭玄對該句的釋義為“蒹葭在眾草之中蒼蒼然強盛,至白露凝戾為霜則成而黃”。通過對“蒹葭”和“白露”兩個意象的解讀,整首詩的意境氛圍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在深秋霜露的籠罩下,參差的蒹葭呈現(xiàn)蒼茫朦朧之景,整幅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凄涼傷感的情緒。
我們再來把《蒹葭》同《詩經(jīng)·秦風·無衣》進行對比,先看《無衣》原文: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日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日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無衣》是以粗獷豪邁風格著稱的《秦風》的代表之作,非常激昂慷慨、直白爽朗,充滿斗志。此類風格的詩在《詩經(jīng)·秦風》中往往與戰(zhàn)爭和政治相關(guān),那么為何同樣被許多人認為是一首政治詩的《蒹葭》就寫得如此委婉含蓄?顯然如果《蒹葭》是一首政治詩,其對于理想抱負婉轉(zhuǎn)含蓄的追求是與秦地人民的豪放樂觀的氣概相割裂的,所以我難以認同將“伊人”看成是理想抱負的象征而《蒹葭》是一首政治詩的說法。
我們在解讀《蒹葭》時,會發(fā)現(xiàn)這首詩反復出現(xiàn)了“水”,也就是河,詩中的主人公想要追尋的“伊人”,這會兒在河的對岸,下一秒又到了河的上游,一會兒又在河的下游,最后又出現(xiàn)在河中間的沙洲上,朦朦朧朧、影影綽綽,歷經(jīng)多次努力卻始終可望而不可及。
“水”在古往今來的詩詞歌賦中大量出現(xiàn),中國古代常以水喻德,《詩經(jīng)》里就早已出現(xiàn)水對德的襯托,例如《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就寫到“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在淇水彎曲的地方,綠竹長得高大且盛美,其中的“水”就為贊美君子美好品德渲染環(huán)境氛圍。以水喻德用來解釋《蒹葭》里的“水”一意象也和上述的“伊人”指代具有賢能和美德的男子相照應,從最初的“在水一方”一直到結(jié)尾的“宛在水中沚”,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中主人公追尋的“伊人”自始至終都未曾離開過“水”,我個人認為對此的合理的解讀就是《蒹葭》的思想內(nèi)涵需要作者以“水”營造環(huán)境來烘托渲染“伊人”的賢能和美德。
此外,中國古代也常以“水”喻時間流逝,例如《論語子罕篇》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寫時間如流水一樣不停流逝?!遁筝纭分械闹魅斯珵楹巫允贾两K沒能成功追上“伊人”,大概率正是因為“水”的不斷流逝,即時間距離逐漸拉長至無法跨越的地步,更確切地來說應該是陰陽相隔,當“伊人”永遠存在于過去,即“伊人”已經(jīng)逝去,而主人公則存在于當下,一陰一陽,所以主人公才始終無法真正與“伊人”相遇,只能是不停地尋找、追求。
當我們將主人公對“伊人”的追尋理解成對已逝先賢的哀悼和追思時,恰好與《蒹葭》凄涼傷感的意境氛圍完美融合,與此同時,我們借此又能解釋為何此詩風格如此委婉含蓄,正是因為作者于詩歌中表現(xiàn)的思想感情需要借“蒹葭”“白露”“水”等意象來婉轉(zhuǎn)傳達。
綜合對“伊人”的正確指代、《蒹葭》中的意象和意境以及“水”的象征和寓意這三大方面的探究,《秦風·蒹葭》更應該被解讀為對已逝先賢的追思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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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 肖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