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金
一約既定 千山無礙
一諾既出 萬年無阻
主要人物
張信,字元伯,明朝士子,在京趕考的書生,三十歲,不卑不亢,說話算話,一諾千金。
張元伯,某朝士子,瘟神,三十歲,正直勇敢,為人俠義。
(注:以上二人非同一人,但由同一演員飾演。瘟神張元伯在成為瘟神以前,也是一名士子,但出生在劇中男一號趕考書生張元伯之前若干年。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理解為趕考書生張元伯是瘟神張元伯在人間的又一次輪回或現(xiàn)身。)
孟端,字俊郎,二十七八歲,明朝士子,商家子弟,家境較好。曾玩世不恭,信口開河。后在張元伯的感召下變?yōu)橐幻攀俊?/p>
白衣書生,宋朝趕考書生,二十七八歲。
黑衣書生,宋朝趕考書生,二十七八歲。
疫鬼,黑衣書生死后所化。
玉燈,十七歲,龍門客棧店主人梅秀才的女兒,美麗可愛善良。
梅秀才,五十歲左右,玉燈父親。
書童,十三四歲,孟俊郎書童。
吳承恩,三十歲左右,趕考士子。
老山賊,六十多歲,彪悍,一根筋。
小山賊,二十多歲,活泛,心眼兒多。
金猴,五妖之一,男,三十歲左右,身手敏捷。
木魚,五妖之一,女,二十多歲,該魚為鯉魚形狀。木,是五行屬性,不是敲木魚的那個木魚。
水蛙,五妖之一,男,二十歲左右,善于跳躍。
火鳥,五妖之一,女,二十歲左右,有一對隱藏的翅膀。
土牛,五妖之一,男,三十歲左右,笨拙有力。
一目五先生,又稱一眼鬼或一目鬼,這是一種五鬼連體的組合鬼,是一種古老的鬼,其中四只沒有眼睛,一只有一獨眼。在本劇中,一目五先生統(tǒng)稱為一眼鬼,由五妖組成,受疫鬼驅(qū)使。一眼鬼現(xiàn)身,往往意味著這是一個瘟疫之年。五妖合體,是一眼鬼;一眼鬼分體,就是金木水火土五妖。
使弩的獵人,男,四十多歲。
使叉的獵人,男,四十多歲。
月嬌、四娘、湘竹等青樓女子五六人,風(fēng)情,美艷。
號軍五六人,都是二三十歲的男性。
李家屯族長,六十歲左右。
【大幕拉開,舞臺上是一幅流動的投影出來的明代古畫上元燈彩圖,市井繁華,人群熙攘,悠遠(yuǎn)的叫賣聲,熱情的招徠顧客聲,熱鬧的交談聲。明朝趕考書生張元伯在上元燈彩圖中走著,漸漸從圖中走出來,舞臺燈光亮起,是南京夫子廟街口。月上柳梢頭,花市燈如晝。正是上元燈彩之夜。各類花燈掛滿街邊各類店鋪。張元伯走到街口,眺望等待著什么。不遠(yuǎn)處的青樓上有歌伎在哼唱一支久遠(yuǎn)的歌謠,只有四句,不斷反復(fù),歌聲縹緲優(yōu)美,亦帶一絲憂郁: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芳心隨夢去,明月逐人來……
【一群搞雜耍的、賣糖球的、賣燈籠的、變戲法的、賣湯圓的、說書的,各自帶著自己的家伙什兒走上舞臺。這群人長年混跡夫子廟,跟張元伯很熟,紛紛跟他打著招呼。
說書先生:種樹莫種垂楊枝,結(jié)交莫結(jié)輕薄兒。楊枝不耐秋風(fēng)吹,輕薄易結(jié)還易離——(看見了張元伯)元伯,孟俊郎未到?
張元伯:柳先生好。孟俊郎尚未到。
說書先生:若他來赴約,是個故事,以后我要給你們倆編一段兒;若他不來,是個事故,以后我也要編排他孟俊郎一段兒。(接剛才的評書)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枝猶可久,一度春風(fēng)一回首——
【說書先生說著直接走進(jìn)圖中去了。
變戲法的(對周圍人):大伙兒都看見了,張元伯還在死等孟俊郎——
張元伯(慌不迭地):不出十五還是年,不宜曰死,不宜曰死啊。
變戲法的:不是死等,那這話該怎么說呢?癡等?癡癡地等?
旁邊有人起哄:傻等!傻傻地等!
張元伯:迎候。迎候更合此情此景。
變戲法的:好。咱們就按張元伯說的,他從白天到黑夜,依然在迎候孟俊郎。那你們說,孟俊郎會不會爽約?
【眾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但十有八九都是認(rèn)同孟俊郎爽約的。賣糖球的小姑娘脆生生表達(dá)了不同意見。
賣糖球的:我覺得孟俊郎會來。
變戲法的:糖球妹妹,何以見得?
賣糖球的:孟俊郎他買我糖球,每次都會多給一文。(又強調(diào))別小看一文錢,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
【眾人一片噓聲。
變戲法的:小小年紀(jì),不要被錢財晃了眼。(對眾人)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各位衣食父母,咱們賭一把怎么樣?我賭孟俊郎爽約。如果我輸了,這個歸他!(說著手腕一翻,掌心多出一錠銀子)誰賭?一賠九!
【聞聽要賭,無人應(yīng)答。
變戲法的(對糖球妹妹):你不是說孟俊郎會來嗎,敢不敢跟我賭?
賣糖球的:我才不要被錢財晃了眼。不賭!
變戲法的:不跟你賭錢。你輸了,賠九支糖球,不,賠一支就行。
賣糖球的(想了想):不賭!——糖球啦!賣糖球啦!張元伯,買支糖球甜甜口,將來狀元一定有!
張元伯(擺手):不要,不要。
賣糖球的(打趣地):不要狀元?
張元伯(認(rèn)真辯解):非也,非也。是不要糖球,不要糖球。
賣糖球的:那狀元還是想要的?
張元伯:這,這……(不好意思但又誠實地)想還是想的嘛。
【眾人哄笑。變戲法的走到張元伯跟前。
變戲法的:元伯兄,你覺得孟俊郎不會爽約?
張元伯:是的。
變戲法的:既然你相信他會來,那你敢不敢跟我賭?
張元伯:家尊有令,不入賭局。
變戲法的:人生本就是一場豪賭。
【說著,變戲法的手一握,伸到張元伯腦后邊,一掏,銀子沒了,竟憑空摸出一只鸚鵡擎在手上,引來一片喝彩。張元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后腦勺。
變戲法的:有燈無月不誤人,有月無燈不算春,人間機關(guān)算不盡,隔山隔水隔紅塵。(對鸚鵡)小鸚鵡,既然大家沒興致賭,那么你來猜一下孟俊郎會不會來,來還是不來,請開尊口。
【鸚鵡沒說來或不來,而是突然吐出來一句歌謠。
鸚鵡:芳心隨夢去,明月逐人來……
【張元伯詫異地看了看鸚鵡,又不禁向鸚鵡拱手表示欽佩。
張元伯:鸚鵡兄,好口才!托您吉言。
變戲法的(拍了一下鸚鵡頭):讓你說這些沒用的!
【說著揣起鸚鵡朝前走去。其他手藝人也朝前走去,走進(jìn)了上元燈彩圖,變?yōu)楫嬛辛鲃拥挠跋瘛蓚€夫子廟街坊(三十歲左右的女性,都比較潑辣直爽)各提一盞媳婦燈從圖中走出來,上前拉張元伯。
女街坊甲:張元伯,好多燈都是你畫的,你閑著也是閑著,給我們講解講解,也猜猜字謎,解個悶兒。
張元伯:抱歉。我并不閑,我在等人。
女街坊乙:知道知道知道,全城人都知道你在等孟俊郎。
女街坊甲:結(jié)果呢?你這不都等了溜溜兒一天了嘛!太陽見了西,月亮升了天,也沒見他孟俊郎來啊。還等什么!
張元伯:未到夜中,還算今日。
女街坊甲:張元伯,做人不能死心眼兒。
張元伯(又慌不迭地):良宵佳節(jié),不宜曰死,不宜曰死啊。
女街坊甲:好好好。不說死不說死,那你也得活泛一點兒啊。孟俊郎的話你也敢信?走走走,別等了,看燈去。
【兩人拉扯張元伯。張元伯正無奈間,玉燈匆匆走過來。
玉燈:兩位姐姐,你們不能這么欺負(fù)元伯。
女街坊甲:哪里就欺負(fù)他了,我們是抬舉他。
女街坊乙:就是!多少人見了這尊“瘟神”避都避不及,也就我們倆公道人不嫌棄他。
玉燈:那請你們還是嫌棄他吧。
女街坊甲:喲,玉燈,沒過門兒就這么護著?
女街坊乙:什么過門兒呀,玉燈那不叫過門兒,人家那是倒插門兒啊。
張元伯(窘迫地):此事尚無義理考據(jù),還望兩位女史慎言。
玉燈:我今天還就護上了!你們要再敢惹我,以后不讓你們逛街時進(jìn)我們店方便,我們店的燈也不準(zhǔn)你們看!
【兩位女街坊不敢再反駁,哼了兩聲撇嘴走了,走進(jìn)了上元燈彩圖,變?yōu)楫嬛杏跋瘛?/p>
【玉燈從懷里取出一塊手帕,打開,拿出一塊梅花糕遞給張元伯。
玉燈:餓了吧,快吃。
【張元伯掰了一半給玉燈,玉燈不接,張元伯塞給她,兩人吃著梅花糕。
玉燈:走,咱們看燈去。
張元伯(為難地):我等孟俊郎呢。
玉燈(笑著繞張元伯轉(zhuǎn)了一圈):你跟孟俊郎是約在這個小圈圈里見嗎?還是約在整個夫子廟見?
張元伯(恍然大悟):對對對??±尚謥砹?,自然找得到我。論夫子廟,想是他比我還熟呢。走,看燈去。
玉燈:不光看,你還要幫我猜字謎,我要猜到他們破產(chǎn)!
張元伯:不可,萬萬不可。
玉燈:有何不可?
張元伯:有些字謎是我?guī)兔Τ龅?,咱們不可作弊?/p>
玉燈:猜不是你出的那些唄。這個你能分得清吧?
張元伯:我能分得清,但是跟別人說不清。
玉燈:那我自己猜。
張元伯:也不可。
玉燈:嗯?我憑本事猜也不行?
張元伯:正是。大家都知道你認(rèn)識我,你猜對了,人家會認(rèn)定是我告訴你的。
玉燈:夫子廟好多人都認(rèn)識你,他們?yōu)槭裁茨懿拢?/p>
張元伯:咱倆跟他們,跟他們,跟他們……
【猶豫著說不下去了。
玉燈:跟他們怎么了?
張元伯:跟他們不一樣。
玉燈:怎么個不一樣?
張元伯:我……我欠你們家住店的賃金,這大家都知道。
【玉燈見不是自己期待中的答案,有些失望。
玉燈:我不管,我就要猜,反正我也猜不對。
張元伯(著急地):那更不可以了。
玉燈:?。坎虏粚σ膊豢梢??
張元伯:那樣人家會覺得你笨啊。
【玉燈清脆地笑了。二人前行。
玉燈:哎,你說孟俊郎會不會忘了你們的約定?
張元伯:來不來,由他;等不等,在我。
【張元伯和玉燈走進(jìn)了上元燈彩圖,變?yōu)楫嬛辛鲃拥挠跋?。青樓歌聲漸漸更清晰,但已換了曲子:
聽元宵,眾聲喧嘩,
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看元宵,香車寶馬,
詩也消乏,酒也消乏。
卻慢待了春風(fēng),
消瘦了梅花,
空落了燈花,
莫忘今宵,今宵在,
明日天涯,又天涯……
【上元燈彩圖隨著歌聲漸漸消失,投影上出現(xiàn)一輪明月高懸,明月之下是一片荒野,孟俊郎御風(fēng)飛行,金木水火土五妖緊隨其后追逐,成扇面漸漸包圍了孟俊郎。一段奮力逃脫與阻攔的飛行動作剪影。五妖大呼小叫著,發(fā)出各種怪聲。
孟俊郎(心聲):是啊,是啊。張元伯在等孟俊郎。全城人都知道張元伯在等孟俊郎。孟俊郎是誰?孟俊郎就是我啊。那么我又是誰?一個書生?一個喜歡吃鹽水鴨的男的?不不不,我現(xiàn)在是一個信士,一個奔赴上元燈彩之約的赴約者。我不能爽約,我不能爽約啊。
【雙方膠著狀態(tài),激烈搏斗,不相上下。
孟俊郎:放我走,我要去赴約!
五妖:跟我們走,跟我們走,我們是你的腿!我們是你的手!
【孟俊郎漸漸占了上風(fēng)。突然,五妖中金猴大叫一聲:合!五妖迅速合為一個整體,變?yōu)椤耙荒课逑壬保瑧?zhàn)斗力猛增,一齊發(fā)力,將孟俊郎一舉制服,雙方從剪影中跌落到舞臺上,一目五先生又解體為五妖,七手八腳死死摁住孟俊郎。
孟俊郎(仰天長嘯):你們放我去赴約,赴完約我跟你們走。我孟俊郎說到做到!
金猴:晚了!我們已經(jīng)把你制服,你沒有跟我們討價還價的資格了。
孟俊郎:我還有。
金猴:你全身都被我們拿捏得死死的,除了花言巧語你還有什么?
其余四妖:你還有什么?你還有什么?
孟俊郎:牙齒,我還有牙齒。
金猴:咬我們?來啊,咬啊!
其余四妖齜牙咧嘴:咬啊咬啊!
孟俊郎:不,我是一個書生,還是一個信士,你們不放我,我也不會咬你們,那太不體面了。但我會咬自己——
五妖:哈哈哈,他要咬自己。
孟俊郎:對!我咬自己的舌頭!
五妖:哈哈哈,他要咬自己的舌頭!
孟俊郎:對!我要咬斷自己的舌頭——這叫咬舌自盡!
【五妖愣住,一下不笑了。
孟俊郎:你們此前看見了,我已經(jīng)自殺一次了,不在乎再死一次。我一死,你們抓我還有何用!
【除了金猴,其余四妖又狂笑。
木魚:孟俊郎,你已然是個鬼了,還怎么死?
火鳥:騙子!
水蛙:蠢貨!
土牛:騙子加蠢貨!
孟俊郎(絕望地):難道你們這一巴掌小妖都是睜眼瞎嗎?就不知道鬼也可以死嗎?你們要不信,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們看!
金猴:且慢?。▽ζ溆嗨难┧f得沒錯,鬼也會死。
其余四妖(驚訝地):鬼也會死?
金猴:是的,鬼也會死??寄銈円幌拢銈冇X得鬼死了以后叫什么?
土牛:死鬼。
金猴(笑了):笨牛!照你這說法,那死鬼死了叫死死鬼?
火鳥: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再不說我們還不聽了!
金猴:我說我說!告訴你們吧,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為微。
四妖(河南語調(diào)):咦!
金猴:人怕鬼,因鬼可附人;鬼怕聻,因聻可御鬼。
四妖:聻?zāi)??聻怕希?/p>
金猴:聻不怕希,因為到希,就發(fā)不出聲音了;希也不怕夷,到夷就透明了,連形相也沒有了——聽說那是一個連沒有也沒有的不在。孟俊郎,我說得對嗎?
孟俊郎(長出了一口氣):終于有個明白人兒了!
金猴:明白人兒?你瞧不起誰呢!孟俊郎,你雖是個不爭氣的書生,但好歹也念過書,修辭請嚴(yán)謹(jǐn)。我可不是人,是妖。你應(yīng)該這么說(學(xué)孟俊郎語氣):終于有個明白妖了!——你以為誰都想當(dāng)人嗎?你太自我了!接受我的教導(dǎo)嗎?
孟俊郎:我接受!明白妖,你既然明白,那就趕緊把我放了!
【其余四妖紛紛勸阻金猴。
火鳥:猴哥,不能放?。〈笸跻肿锵聛?,咱們就一輩子都得纏在一起當(dāng)那生不如死的一目五先生。
木魚:我再不想跟你們合體了,膻騷酸臭的。
水蛙:說誰呢魚姐姐,您還腥呢。咱們就誰也別瞧不起誰了。
木魚:你這個水陸兩面派胡說八道!我每天晚上用蔥姜黃酒這去腥三寶都腌百十年了,早除異味兒了!
金猴:你少用了一味花椒。
土牛:花椒不是增香的嗎?還能去腥?
木魚(悲憤地):跟你們在一起還不如自殺呢!
水蛙:還自殺呢!別提了。他們?nèi)俗詺⑦€能自殺到“姨”,咱們這些妖一自殺就死到姥姥家了。
土牛(勸孟俊郎):孟俊郎,當(dāng)鬼還是有很多機會的。大丈夫不好耍牛脾氣,我勸你活下去,跟我們斗到底。如何?
孟俊郎:一約既定,千山無礙。如若爽約,我必成聻。
金猴(對其余四妖):這孟俊郎你們也看見了,剛才在瘟神廟那是說死就死,毫不含糊,他要這一口咬下去再成了聻,咱們這五條妖命可就稀爛賤了!
其余四妖(集體一激靈):大王不會饒了咱們!
金猴:他現(xiàn)在說只要去見完張元伯就跟咱們走,這樣他不爽約,咱們能交差,豈不兩全其美?
木魚:猴哥,大王是萬鬼之王,位高權(quán)重,他許諾過咱們多少次?兌現(xiàn)過一次嗎?這孟俊郎是頭新鬼,他的話我們怎么敢信?
【其余三妖紛紛附和。
土牛:是啊,怎么敢信?
火鳥:他要騙咱們呢?
水蛙:被大王騙也就罷了,要被這么個普通鬼給騙了那就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還不如死到姥姥家呢。
金猴:你們可記得,在瘟神廟的時候,咱們嗅過他,他現(xiàn)在已算是個好人了,應(yīng)當(dāng)不會騙咱們。
【四妖不同意,紛紛抗議。
木魚:好人就不騙人嗎?
土牛:好人就不說謊嗎?
火鳥:好人就不是人了?
水蛙:況且他現(xiàn)在也不是人了??!他是個鬼,從人到鬼,性情就一點也不變?
金猴:孟俊郎,你有能讓我們相信你的東西嗎?
孟俊郎:我沒有。
土牛:猴哥,你看,他沒有讓咱們信的東西,咱們不能信他。
金猴:我倒不這么覺得。我認(rèn)為,他剛才這一句“我沒有”就沒有騙咱們,所以我相信他。公平起見,你們都測一下。
【木魚在孟俊郎面前跳了一段魅惑十足的舞蹈。跳完,站定。
木魚:請聽題——我美不美?
孟俊郎:不美。
木魚:假話!我這還不算美嗎?
孟俊郎:你皮膚太糙了,遠(yuǎn)瞧還行,近看有礙觀瞻。
【木魚大怒,欲掌摑孟俊郎。
金猴(攔?。耗爵~妹妹,你這魚鱗確實還刺眼,沒修煉到家。他們?nèi)税。聝禾囟?,對皮膚要求很高,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皮膚不好的都不能算美。你這要一巴掌下去他就是半臉魚鱗。——孟俊郎沒撒謊。
水蛙:孟俊郎,請聽題——你跟張元伯是好朋友?
孟俊郎:是。
水蛙:你愛慕玉燈,追求過她?
孟俊郎:是。
水蛙:但玉燈不喜歡你,喜歡張元伯。
孟俊郎:是。
水蛙:你嫉妒嗎?
孟俊郎:嫉妒。
水蛙:現(xiàn)在還嫉妒?
孟俊郎:……嫉妒。
水蛙:測評通過。他心中糾結(jié),但沒撒謊。要是我我就不會這么說,我會說,我不嫉妒,我很高興,因為玉燈找到了她真正喜歡的人。
火鳥:你這不行,以己度人能度出什么?!看我的。孟俊郎,認(rèn)真看著我,請聽題——話一出口別后悔,我跟玉燈誰更美?
孟俊郎(毫不猶豫地):你。
火鳥:測評通過。這個鬼可信。
土牛:我來——
金猴:你不用來了,四比一,你的意見無關(guān)大局了。孟俊郎,我們放你赴約,希望你說話算話。
孟俊郎:我是個信士,對我的朋友張元伯是這樣,對你們——我的敵人,也是如此。正所謂一約既定,千山無礙。
五妖(互相看看,異口同聲):放!
【五妖放開孟俊郎。孟俊郎起身向前奔跑,跑進(jìn)了投影中抽象的道路上變?yōu)榧粲?,繼續(xù)向前奔跑。
【五妖互相使個眼色,悄悄跟在后邊。
【孟俊郎和五妖的剪影在明月下的山川河流中奔跑。
【燈光漸漸隱掉。
孟俊郎的聲音:我跟張元伯的故事,要回溯到一年多以前的八月份。那時,我還不是個信士,空氣里充滿了桂花的芬芳。
【燈光再次亮起,是投影中的一座青樓——芳心樓。芳心樓掛著一副對聯(lián):舞低楊柳樓心月,香濕梨花夢里云。橫批是:萬紫千紅。
【下面這一段在投影中表演。
【孟俊郎和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書童從芳心樓走出來。青樓女子月嬌跟著走出門口送孟俊郎。月嬌剛?cè)胄胁痪?,還有些清純天真和依依不舍。
月嬌:哥哥慢走。
孟俊郎:我已經(jīng)走得很慢了?;厝グ稍聥?。改天我就來把你贖出去。
月嬌(拉住孟俊郎的衣角):哪天啊哥哥?
孟俊郎(被噎?。号叮@個嘛,怎么著也得等我把這次鄉(xiāng)試考完?!獣?/p>
書童:小姐,請放我們公子走吧。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您這兒,沒做功課,得趕緊地臨陣去磨一下槍啊。
孟俊郎:嗯?
書童:不不不,不是臨陣磨槍,是臨時抱佛腳。
【孟俊郎踢了書童一腳。
孟俊郎:一寸光陰一寸金,這叫寸陰必爭!
月嬌(還拉住不放):幾天后不就是鄉(xiāng)試嘛。哥哥你考完就來嗎?
孟俊郎:你得先放我去考啊。(說著從腰中扯出一塊牌子,往月嬌眼前一亮)看,奉旨趕考。大明律條,凡士子赴京應(yīng)試,沿路關(guān)卡免驗放行。
月嬌(一聽律條,放開了孟俊郎衣角):祝哥哥中舉!你放心去考吧。我等你!
【二樓一個窗戶砰地一聲開了,四娘從窗戶探出頭來。
四娘:月嬌,孟俊郎鬼話連篇!別信!三年前他來鄉(xiāng)試,就說要把我贖出去,當(dāng)時老娘還真信了,癡癡等了三年才回過神兒來。
【砰,四娘旁邊又一個窗戶開了,湘竹探出頭來。
湘竹:四娘,也就是說你剛剛才回過神兒來?
四娘(郁悶地):可不是嘛!我就是聽到他又騙月嬌我才看穿了他。
湘竹:以前他也跟我說過。孟俊郎,是不是?
孟俊郎:是和不是你都說了!
【希望似乎落空,月嬌已經(jīng)眼淚汪汪。
月嬌:哥哥,若你是騙我,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啊,不要讓我空歡喜。
孟俊郎:你不要信她們的!
【砰砰砰砰砰,又開了五扇窗戶,探出五個青樓女子的頭。
五個青樓女子:孟俊郎,騙子!謊話精!
孟俊郎(招呼書童):書童,咱們走!
【兩人簡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孟俊郎在前,書童挑著擔(dān)子在后。
書童:公子,您以后可別再許這話了,她們是真信啊。
孟俊郎:切!你懂什么!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她們一個個還都給我唱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呢,你信嗎?我的話不真,她們的話就不假嗎?人心隔肚皮,誰信誰吃虧。
【說著,他們從投影中走出來,芳心樓燈光隱掉。前景燈光亮起,是龍門客棧。龍門客棧掛著一副對聯(lián):靜者心多妙,飄然思不群。橫批:魁星朗照。
【龍門客棧一年四季門里門外,店堂四周都掛著燈彩。燈彩美輪美奐。實際上,這些燈彩都是張元伯畫的。他在京城趕考十來年了,路費早已花盡,就靠給龍門客棧畫燈彩維持在京城的生活。越過龍門客棧,能看見貢院的第三重門,門上寫著兩個大字:龍門。龍門之后是明遠(yuǎn)樓第三層的樓臺。龍門前有一個高高的旗桿,那上邊掛著一顆飄搖的干枯的人頭。
【龍門、龍門旗桿和明遠(yuǎn)樓在背景中的投影里表現(xiàn)。
【孟俊郎偕書童大剌剌走進(jìn)大堂時,店堂內(nèi)的凳椅桌臺邊正坐著三三兩兩的士子,或低頭默記,或搖頭誦讀;三五店伙,樓上樓下,堂前廚后,穿梭往來;柜臺后,店主人梅秀才正扶著一把椅子,女兒玉燈站在椅子上,踮腳替換柜臺后方墻上的一盞燈彩,換下的是“桂花飄香”燈,換上的是“文光射斗”燈。
【孟俊郎很熟絡(luò)地跟眾人打招呼,他雙手四處作揖。
孟俊郎:各位兄臺,備考辛苦,祝今年高中。(抬眼看見文光射斗燈)也祝各位文光射斗!(又見玉燈要從椅子上小心翼翼下來)哎喲,危險,老掌柜,您讓開,我來扶。
【一聽孟俊郎要來扶,玉燈嗖地一下從椅子上穩(wěn)穩(wěn)跳了下來。
孟俊郎:玉燈,你這可不行,別摔著?!险乒衲冒。窳?。玉燈,你又長高了不少。
梅秀才:孟公子來啦。您那上房已收拾停當(dāng),快請入住。
孟俊郎:不忙,不忙。您別客氣。這兒我熟門熟路。容我跟各位舊雨新知寒暄寒暄。
【孟俊郎雖這么說,卻并未跟其他士子打招呼,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紫檀小盒,打開,托出一個玉雕的小人,小巧玲瓏,很像玉燈。
孟俊郎(討好地):玉燈,這個送你。
玉燈(看了一眼,慍怒地):你雕個像我的小人兒干嗎?
孟俊郎(竟然羞澀了):不是我雕的,逛鋪子時偶遇的。是真玉。
玉燈:我不要!
孟俊郎:那我轉(zhuǎn)賣給你,一文錢買的,兩文錢賣。我還賺了一倍。
玉燈:不買。
【說完轉(zhuǎn)身忙活去了。
【旁邊書生看出了端倪,紛紛笑。吳承恩也在其中。
吳承恩(揶揄地):俊郎兄,玉燈不買,可否轉(zhuǎn)售于我呀?我出一百文。
孟俊郎(忙揣起來):吳承恩,你好歹是學(xué)文斷句之人,別總想著賺便宜。
吳承恩:論賺便宜我們不敢跟您比,您是行家啊。
【其余書生紛紛點頭稱是。
孟俊郎(苦笑):我又沒得罪你們,你們矛頭怎么沖我來了?
吳承恩:哪里哪里,豈敢豈敢。我們只是覺得俊郎兄您手風(fēng)一向很緊,今日何以如此大方?此中有深意,此中有深意啊。
孟俊郎(尷尬地):吳承恩,仔細(xì)備考,不要起哄。(轉(zhuǎn)移話題)你那只猴子的故事寫得怎么樣了?我還等著看呢。
吳承恩:慚愧,慚愧!家父盯得緊,我只好一直在八股文中打太極呢。孫猴子的故事,哦不,(向虛空一作揖)是孫大圣和他師父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才只寫了個開頭。
孟俊郎:我聽說你到世德堂去接洽刻印的事兒了,那邊可有答復(fù)?
吳承恩(面有羞色):世德堂不太看好。
孟俊郎:不必理會他們。你只管寫,寫完了我出資給你印。興許能賣個百八十本呢。潤筆從優(yōu)。我不怕賠,就當(dāng)交個朋友。書童——
【旁邊有一個書生笑了。
孟俊郎(看了那書生一眼):這位兄臺看著眼生,第一次來趕考吧?不知兄臺笑什么?
書生:你叫你的書童叫書童,聽著新鮮。
書童:這位公子,我是書童,也叫書童。
孟俊郎(得意地):合二為一,大道至簡。鄙人孟俊郎給起的?!獣研疫\符請出來。
【書童放下?lián)樱忾_筐蓋上的紅繩,打開,是兩筐幸運符。吳承恩及周圍的士子都圍上來。有些士子想伸手拿起來打開看,被孟俊郎和書童護住。
孟俊郎:哎,別動別動。動就不靈了。諸位兄臺,這兩筐幸運符,一共九百九十九張。其中六百六十張是進(jìn)士出身符,為此我去東海嶗山請嶗山道士通靈了一下。其中三百三十張是狀元及第符,為此我去山西五臺山請高僧大德開的光。其中九張是文昌星下凡符,為此我回徽州府齊云山文昌洞跪拜文昌帝君七七四十九天,祈福加持而來。各位若想龍門一躍,不妨請一張增益。
【吳承恩起身上前,上下摸了幾下孟俊郎。
孟俊郎:大庭廣眾,你干什么!
吳承恩:嗯,不是鬼。
孟俊郎(有些不高興):吳承恩,你請就請不請拉倒,以鬼咒我算怎么回事?
吳承恩:哪里哪里,豈敢豈敢。然而,俊郎兄,去年您到山陽販老鱉——
孟俊郎:不雅。我販的是甲魚。
吳承恩:好,那依兄之雅言,您去年到山陽販甲魚的時候,咱們曾在狀元樓會飲,至今不過一載有余,那時并未有幸運符一事。即便從那時起你開始求符,兄自貴鄉(xiāng)至東海嶗山,再奔山西五臺山,再回徽州府齊云山,再回轉(zhuǎn)此處,何止萬里之遙?若兄能如此達(dá)遍四海,來去須臾,不為仙,即是鬼。
孟俊郎:此話怎講?
吳承恩:仙乘云騰霧,萬里之遙,瞬間可至。鬼雖遜色,但亦可御風(fēng),日行千里。兄非仙非鬼,何以能年行萬里?即便年行萬里,又何以身材如此豐腴?更何況還有七七四十九天在齊云山文昌洞跪拜不動呢!恐怕我筆下的孫大圣亦無此本事。
【其余書生一下明白了,哄笑了起來。
孟俊郎:吳承恩,你這是報復(fù)!上次你買了我的進(jìn)士出身符未中,但這能光怪我的符嗎?你天天寫那孫猴子的故事,誤了學(xué)業(yè)功名,怪不得令尊對你很是不滿呢。我看要怪得怪你那孫猴子!不,要怪你自己?。ㄒ姇鷤兩㈤_了,有點著急)符者,福也!誰請一張回去?唐伯虎中舉那年請的就是我父親開光而來的狀元及第符。玉燈,是不是?
玉燈:不曉得,那會兒還沒我呢。爹爹,有這回事兒嗎?
梅秀才:很多年前的事兒了,讓我想想……嗯,不假,唐伯虎確實請過一張。
【玉燈敬佩地看著孟俊郎。
孟俊郎:看看!瞧瞧!瞅瞅!我說假話了嗎?唐伯虎就是請過一張才中的舉嘛!
玉燈(走到孟俊郎跟前):買一張多少錢?
孟俊郎:玉燈,不能說買,得說請!否則就不靈了!
玉燈(緊張地):那我說買了怎么辦呢?
孟俊郎(粗獷地呸呸呸了幾聲):學(xué)我,呸幾聲就好了。
玉燈(呸不出來,為難地):沒有別的辦法嗎?
孟俊郎(吹了幾口氣):那就這么吹幾口氣吧。要不是你,這法子我誰也不說。
玉燈(趕緊吹了幾口氣):給別人請也靈嗎?
孟俊郎:靈。給誰請?。?/p>
玉燈:無可奉告。
【玉燈話雖這么說,但眼神卻瞥了大堂柜臺后的倉房,不經(jīng)意間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孟俊郎意外地看了玉燈一眼。
孟俊郎(失聲地):難不成你給那瘟神張元伯請的?
【書生們一下都被吸引了,都看著玉燈。玉燈父親看著玉燈,無奈地嘆了口氣。
玉燈:你少糟踐人!給人起這么難聽的外號!
孟俊郎:這是我起的嗎?十幾年前我進(jìn)心遠(yuǎn)書院求學(xué)的時候,他就在了,那時候大家就叫他瘟神。
掩嘴書生:原來你跟瘟神心遠(yuǎn)書院是同門,那都是來自徽州府的了。
孟俊郎:慚愧慚愧。不過我跟張元伯沒有什么來往,不曾沾過晦氣。
掩嘴書生:他這瘟神的封號是怎么得的呢?
孟俊郎:名副其實。就單說他那四只眼睛就夠嚇人的了吧?
吳承恩:雙目重瞳,此為異象。凡是身具此象者,不是圣賢,便為災(zāi)星。
孟俊郎:看看!聽聽!人家吳承恩怎么說的,災(zāi)星啊。
玉燈:什么災(zāi)星,還有圣賢呢。
孟俊郎:他能是圣賢?圣賢都是些什么人哪!
掩嘴書生:承恩兄博覽群書,通古知今,可否舉幾例雙瞳之人說來聽聽?
吳承恩:你這就算問對人了。自從寫孫大圣的故事以來,我覓古游今,搜檢尋查那奇能異象之輩,說到這雙瞳之人,史書記載有八位:造字的倉頡、三皇五帝之一的虞舜、春秋霸主重耳、西楚霸王項羽、后涼國主呂光、北齊開國皇帝高洋、隋朝名將魚俱羅、南唐后主李煜。
孟俊郎:張元伯怎能與此等非凡之人相比,可見為災(zāi)星無疑。聽吳承恩這一番話,倒讓我想起一事,張元伯和他父母從小就住在齊云山的一座瘟神廟里,大家叫他瘟神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
玉燈(打斷):國有國法,店有店規(guī),在我們這兒住,不準(zhǔn)背后講其他客人壞話。
孟俊郎:我這是講壞話嗎?他張元伯瘟誰不知道?平時下筆如有神,一考就完蛋。你問問在場的士子,誰敢跟他說句話交個頭接個耳?你給他請符你不怕倒霉???別把你的福給帶走了!
玉燈:給誰請的不用你管。你就說你賣不賣吧?
孟俊郎:賣啊。有賣就有買,有買就有賣。進(jìn)士符一百文,狀元符五百,文昌星符一貫。你請哪個?
玉燈:怎么比往年貴了?
孟俊郎:今年跑得路遠(yuǎn),自然貴了。
玉燈(下定決心):我請一張文昌星!
【說著取錢給孟俊郎,孟俊郎將文昌星符交給玉燈,玉燈小心翼翼收起。孟俊郎想了想,嫉妒地走到張元伯房間前,想拍門又覺得晦氣,收回手,叫。
孟俊郎:張元伯,張元伯。
【里邊沒動靜,大堂門口卻傳來聲音。
張元伯:你叫我嗎?
【眾人轉(zhuǎn)頭望去,見張元伯抱著幾份墨卷從門口走進(jìn)來。這是士子慣例,考試前要去墨卷廠買墨卷。士子都紛紛躲著他,給他讓出一條路。
孟俊郎:喲,墨卷都買好了?今年志在必得啊。
張元伯:盡力而為。
孟俊郎:張元伯,根據(jù)我自己的趕考經(jīng)歷,寫了一首打油詩,你想不想聽聽?
張元伯:不想。
孟俊郎:哦,別客氣,我知道你想。因此,我還是念給你聽聽。各位,在下獻(xiàn)丑了。(搖頭晃腦念)一場考完考二場,二場考完更緊張,四書五經(jīng)從小念,窩窩囊囊度寒窗,盡管應(yīng)試三四次,十有八九仍落榜。元伯兄,在下這詩如何呀?
【張元伯知道孟俊郎是在諷刺自己。他看了一下孟俊郎,沒計較,想回房間。孟俊郎擋在張元伯跟前,看似客氣,實則挑釁。
孟俊郎:哎,別走啊,您給評判評判。
【玉燈擔(dān)心地看著張元伯,悄悄走到張元伯身邊。
張元伯(平靜地):既然俊郎兄讓評,我就評一下。您這打油詩看似說的是您自己,但實際上說的是我。就風(fēng)格而言,是白描諷刺,諷刺我四次鄉(xiāng)試不中,備考這第五次。鄉(xiāng)試三年一次,如此說來,我已考十二年了。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兄臺詩中所繪,句句是真,諷刺得好。但最后一句“十有八九仍落榜”,言辭之中卻已藏惡意,我與您素?zé)o恩怨,您何以咒我不中?
【這時明遠(yuǎn)樓上一隊士兵走過,邊鳴鑼邊喊口號:開科取士,務(wù)要清白!有恩者報恩,有怨者報怨!
【這也是明代鄉(xiāng)試慣例,入鄉(xiāng)試月以后,每隔一個時辰,士兵即敲鑼喊此口號,提醒士子不要妄想作弊。
孟俊郎(辯解):我可不是咒你,是在說我自己,我不也考兩屆未中嘛。
張元伯:我評完了,您可以讓開了嗎?
【孟俊郎悻悻地讓開路。張元伯回房間去了。這時龍門客棧大堂的燈暗下來。
【明遠(yuǎn)樓上,黎明前,三聲炮響,燈火通明,兩位鄉(xiāng)試官員跟隨一位闈場執(zhí)事出現(xiàn)在樓臺上,開始舉行考試前的祭祀儀式。
【兩位鄉(xiāng)試官員各執(zhí)一面紅旗和藍(lán)旗,焚香祭拜。
執(zhí)紅旗官員:四方文樞,鐘靈毓秀?;侍旌笸粒瑵杀簧n生。
執(zhí)藍(lán)旗官員:文圣吾祖,恩澤海宇。千古巨人,萬世先師。
【闈場執(zhí)事手執(zhí)兩面黑旗,在黑夜中向天空擺動,似在召喚什么。
孟俊郎(獨白):我雖學(xué)業(yè)不精,來考試也只是順帶幫家里賣賣貨,但我精通鄉(xiāng)試的種種環(huán)節(jié)。每次開考之日,黎明之前,他們首先會用紅旗和藍(lán)旗召喚神靈和先師,然后用黑旗招引恩鬼和怨鬼入場,以震懾作弊者。正所謂有恩者報恩,有怨者報怨。
闈場執(zhí)事(兩面黑旗突然停住):四方文樞開,恩怨二使來!
站在四周的士兵大喊:開科取士,務(wù)要清白!有恩者報恩,有怨者報怨!
【士兵接過闈場執(zhí)事手中的兩面黑旗,又接過鄉(xiāng)試官員手中的一面代表神靈的紅旗和代表先師的藍(lán)旗,插于明遠(yuǎn)樓四角。與此同時,三聲炮響,明遠(yuǎn)樓樓上樓下瞬間燈火通明。
【張元伯、孟俊郎、吳承恩等數(shù)十位士子在明遠(yuǎn)樓下排隊查驗入場。士子都手提墨卷、行李、燈籠、干糧等考試所需的各種物件。
【查驗非常嚴(yán)格。不時有士子被士兵查驗出作弊物件,被驅(qū)逐出場。
【孟俊郎排在張元伯跟前。他轉(zhuǎn)回頭。
孟俊郎:老兄,你上次鄉(xiāng)試竟然連考場都沒進(jìn),是不是作弊被發(fā)現(xiàn)了?
【張元伯不作答。
【這時玉燈走來,走到張元伯身邊,將文昌星符遞給了張元伯。
玉燈:元伯,你好好考,我等你……等你考完。這張符會給你帶來福氣。
孟俊郎:這是我的符。
玉燈:我請來就是我的了!
【張元伯接過揣進(jìn)懷里,感激地看了一眼玉燈,點點頭。
張元伯:回吧,別受涼。
【玉燈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張元伯、孟俊郎、吳承恩等士子經(jīng)過查驗走進(jìn)投影中的明遠(yuǎn)樓,從投影中的明遠(yuǎn)樓走出,是考試的號舍。
【張元伯、孟俊郎在信字號號巷。兩人號舍相鄰。他們走進(jìn)號舍,放置物品。
孟俊郎(笑著):元伯兄,三千士子,茫茫人海,我倆竟得以相鄰,這就可稱之為緣分了吧?
張元伯:是。
孟俊郎: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又是什么樣的緣才能千萬人中號舍連?你比我有學(xué)問,跟我說道說道,這應(yīng)該叫什么緣分?
張元伯:倒確有此緣。
孟俊郎:什么緣?
張元伯(頓了一下):你真想聽嗎?
孟俊郎:當(dāng)然。
張元伯(沒有嘲諷,認(rèn)真地):此緣應(yīng)是怨憎會。
【孟俊郎愣住,一下竟不知再說些什么。
【號軍發(fā)下題紙。號軍來回巡邏。
【張元伯開始認(rèn)真答卷。
【孟俊郎來考試就是做個樣子,他連做也不做,身子一蜷,索性呼呼大睡。
【其中一個號舍中一個士子突然大嚷一聲:蛇!我被蛇咬了!快來救我!
【號軍進(jìn)去,將士子抬出來,經(jīng)過信字號號巷,張元伯和孟俊郎發(fā)現(xiàn),士子已經(jīng)死去了。
孟俊郎:這就死了?(開始觀察自己的號巷,嚇作一團)我這兒有沒有蛇?
號軍首領(lǐng):隔墻扔出去吧。
【號軍抬起士子的尸體,隔墻扔了出去。
孟俊郎(擔(dān)心地看著號舍,對張元伯):你不怕蛇嗎?
【張元伯只答卷,不回答孟俊郎的話。孟俊郎無聊地躺下睡,想想,又起來打開干糧袋吃東西。
【這時巷尾傳來一個號軍的聲音。
號軍:這兒有個士子被糞水熏過去了,誰來幫我給抬出去?
孟俊郎:張元伯,我記得你有一次就是被糞水給熏了,這一次你可是有福了啊,沒分在巷尾,分到了巷中,這一次再考不中就說不過去了吧?
【張元伯依然不答話,只認(rèn)真答卷。
【燈光漸隱,考場到了夜里。四周響起呼嚕聲。
【張元伯號舍亮著燈籠,他還在答卷。
孟俊郎(心聲):那一天,我一個字兒也沒有答,我整整吃了一天的東西。我想在這兒再混一天,待天亮隨第一批交卷離場的士子走人。但我沒有想到,我把自己給吃壞了。
【打呼嚕中的孟俊郎忽然從黑夜的劇痛中醒來,痛苦地呻吟起來。
孟俊郎:張元伯,我犯病了,我要死了!救救我!
【張元伯以為他搗亂,沒理他,繼續(xù)答卷。
【號軍走過來。
號軍(對孟俊郎):你怎么了?
孟俊郎:你沒看見嗎,我渾身在打擺子!
號軍:號醫(yī)!號醫(yī)!這兒有個打擺子的!
【號醫(yī)跑過來,湊前一看,又迅速往后退了幾步。
號醫(yī):痎瘧!易染他人!趕緊扔出去!否則這一片兒士子都得死!
孟俊郎:別呀!救我??!
【號軍訓(xùn)練有素,抖出一塊白布,蒙頭蓋臉把孟俊郎罩住,打開號舍桌板,抬出孟俊郎,隔墻扔了出去,只聽孟俊郎一聲慘叫。
孟俊郎:給我送醫(yī)?。∏笄竽銈兞?!救救我啊!
【孟俊郎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了呻吟聲。
【其他士子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一心答卷。這種事情,在號舍里司空見慣。
【張元伯抬起頭,內(nèi)心掙扎。他開始一段獨白。
張元伯:救,還是不救,這是一個問題。救,還是不救,這本不該是一個問題。但在此時此刻,它變成了一個問題。我考了十二年了,第一次備考不足,技不如人。第二次因為在號巷巷尾,巷尾接近糞號,無數(shù)士子的糞便尿水灑在那里,第二天我就被熏暈了過去,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扔出了墻外。是的,就是從那次起,我被傳為瘟神,多么諷刺,我從小就被人叫瘟神,本來以為遠(yuǎn)走京城擺脫了這個外號,沒想到它又找上了我,所有士子都躲著我,生怕沾上晦氣。是啊,一個被大糞熏暈的人,怎么會不被稱為笑柄!第三次,我信心十足,但我竟然沒有考。是的,第三次我沒有考。六年前我已經(jīng)站到了明遠(yuǎn)樓門口,即將要踏進(jìn)號舍的時候我放棄了,他們都說我怕了,我瘋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么沒有考。那是我一生的秘密。我恨啊,但又不知道該恨誰。第四次,萬事皆備,但考前三日忽接一封來自齊云山當(dāng)?shù)乩镩L的信函,信上報瘟神廟突然失火,我父母雙雙被大火燒死,已由地方出資安葬。何止晴天霹靂!雙親遽逝,悲也慟也!況大明律令,士子丁父母憂,不得赴試。屋漏遭雨,雪上加霜。我亦確曾想過,瞞下此信,鄉(xiāng)試考過再說,但終不能背棄一個“信”字,沒有赴考。是的,第五次,也就是這一次,正如孟俊郎所說,這一次我準(zhǔn)備好了,這一次我不緊張了,這一次我幸運地被分到了信字號號巷,我被分到了巷中,沒有巷首的風(fēng)吹雨淋,沒有巷尾的糞水熏染,我想這是玉燈給我請的幸運符的神力,我以為這一次我不會再辜負(fù)她,不會再辜負(fù)故去的雙親,是的,我的答卷很順利,是的,三篇四書,四篇經(jīng)義,共七道題目我已經(jīng)答完六道。我只需要在號舍再寫完最后一篇,我想我就可以中舉了。但是,但是,但是,孟俊郎就要死了。是的,孟俊郎他不是我的朋友,他侮辱我傷害我,我甚至有些討厭他。但他就要死了。我知道他被扔出去的那道墻外,我知道那是秦淮河邊的一片孤墳亂崗,即便不是孤墳亂崗,也沒有人會救一個打擺子的人。那時候一個人打擺子,就不再是人,而是變成了一個疫鬼。但是,但是,但是,救,還是不救,這是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問題?。?/p>
【張元伯從號舍中站起身,眼含熱淚。
張元伯:我只要打開身前這塊桌板走出去,我的考卷就會作廢。十二年光陰虛度,十二年努力付諸東流。玉燈在人間等我,我的父親母親在中陰險境等我——我多次夢見他們,他們說為等我鄉(xiāng)試的消息,他們還在中陰險境中徘徊,始終沒有輪回。他們在中陰險境中徘徊得太久,超過了七七四十九天,超過了九九八十一天,已經(jīng)失去了再次輪回為人的可能,但就為了等我的消息,他們愿意付出這個代價啊,因為他們不甘啊不甘啊。因為我是他們的牽掛啊!是的是的是的,我也不甘啊。但是但是但是,救還是不救,它不該是一個問題啊。朋友們,也許我已經(jīng)再次輪回于中國的山川,也許我就是五百年后的你,現(xiàn)在的你,此時此刻的你,你看著我,朋友,請你看著明代的我,故事中的我,多么糾結(jié)的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想問問你,現(xiàn)在的中國怎么樣了,現(xiàn)在的人心怎么樣了,你們過得好嗎?我想問問你,如果你是五百年前的我,你會打開桌板走出去然后翻墻去救孟俊郎嗎?我想要你的答案。我想要你們的答案。救,還是不救,它不該是一個問題。但是救,還是不救,它現(xiàn)在就是一個問題啊。
【孟俊郎的呻吟聲漸漸消失了。張元伯擦掉眼淚,猛地打開桌板,走了出來,往號巷外走。號軍沖過來。
號軍:封巷期間,不得外出。你要做什么?
張元伯(平靜地):我要去救人。
號軍(怒道):你瘋了嗎?!做好人也要分時候。三年一次,機不可失,別誤了功名,快回去做卷!
【說著硬推張元伯回號舍。元伯知其好意,不愿逆之,心生一計,突然倒地,做搐動狀,類似孟俊郎剛才情形。老號軍無可奈何,只好再喚來一號軍,兩人手法照搬,裹好張元伯,沿梯上墻,將他豎放了下去。
【墻外,張元伯掙扎出白布,背起孟俊郎走著。
【張元伯背著孟俊郎走進(jìn)上元燈彩圖中的南京城,又走出來,走到舞臺上。
張元伯(獨白):是的,不出你們所料,他們又說我瘋了。我背著孟俊郎走了全城,沒有一家醫(yī)館收留他,都說他是疫鬼。一個瘟神,背著一個疫鬼,誰會收留?誰敢收留?
孟俊郎(心聲):是的,我變成了疫鬼,我變成了我以前恥笑的張元伯的那種角色。也許我還不如張元伯。張元伯只是被人嫌棄,我是被人拋棄。痎瘧,痎瘧在我們那個時代,是最大的疫病,是傳染之癥,是不治之癥,他們只想讓我死掉好趕緊埋掉。只有張元伯,這個被士子避之不及的瘟神,這個被我侮辱與損害過的倒霉蛋,背著我在城中游蕩,尋找一線生機。
【這時背景中的上元燈彩圖中出現(xiàn)了芳心樓。月嬌、四娘、湘竹等青樓女子再次從窗戶中出現(xiàn)了。
四娘、湘竹:活該。
月嬌:至少他曾經(jīng)是咱們的恩客啊。
四娘:你要收留他,你就離死不遠(yuǎn)了。
湘竹:等他死了,咱們湊錢埋了他吧,這就算待他不薄了。
【窗戶一一關(guān)上了。月嬌最后也把窗戶關(guān)上了。
【上元燈彩圖中出現(xiàn)了書童。書童匆匆跑掉了,跑出了上元燈彩圖。
孟俊郎(心聲):我的書童,在我還沒有死的時候,回鄉(xiāng)去報告我死的消息了。這也不怪他,他在我身上,只學(xué)會了市儈、見風(fēng)使舵和滿嘴謊話。
張元伯(獨白):是的,你們會問,玉燈呢,玉燈不會幫你嗎?是的,她幫了。但是玉燈的父親梅秀才,龍門客棧的掌柜,不敢讓我們進(jìn)去。這我理解。我們進(jìn)去,龍門客棧就得關(guān)了。也許我也已經(jīng)被染上了,也許我跟孟俊郎都要死了。也許你會問我后悔嗎?不,我不后悔,我只有遺憾。
【這時玉燈出現(xiàn)了,向張元伯招手。
玉燈:元伯,元伯,跟我來。
張元伯:去哪兒?
玉燈:龍門客棧啊。
張元伯:不,我們不能去,你爹爹不讓。
玉燈:爹爹不是不讓,是不敢。你們從后窗進(jìn),進(jìn)去了我就把你們隔離起來。我給你們送藥送飯。
張元伯:萬一我們死了呢?
玉燈:活人要往活里想。跟我走。
張元伯:玉燈,我又沒考中,你不怪我嗎?
玉燈:考中了好,你就去做官;考不中也好,你就在龍門客棧畫燈彩。反正少不了你的梅花糕吃。
【玉燈打開窗戶,張元伯背著孟俊郎進(jìn)了龍門客棧的張元伯的房間。
【燈光滅掉。然后漸漸再次亮起——是龍門客棧張元伯收留孟俊郎的房間。
【從窗戶看出去,能看見一片燈彩繁華之象。正是上元燈彩之夜。在這里也能看見明遠(yuǎn)樓前旗桿上被燈彩照亮的干枯的頭顱。孟俊郎痎瘧已經(jīng)好了。兩人對坐而立,飲酒話別。張元伯房間的墻上掛著一些畫好的燈彩。
孟俊郎:元伯兄,因在下之疾,誤兄之功名,甚感不安。
張元伯:士以信義為重,功名富貴,不能比擬。
孟俊郎:若非仁兄幾個月來調(diào)治照顧,俊郎已在黃泉。此恩難報。
張元伯:此去珍重。
孟俊郎:元伯兄,辭別在即,我尚有兩個疑問。
張元伯:請講。
孟俊郎:上一次鄉(xiāng)試你為何沒考?
張元伯(沉吟了一下):上屆鄉(xiāng)試,我隔壁住著一個士子,看衣著,知是權(quán)貴子弟??荚嚽皫滋斓囊粋€深夜,我忽然被聲音擾醒,聽見隔壁有個考官正跟這個權(quán)貴子弟泄題。我想回避,已來不及。如此,我無意中知曉了考題。如若我赴考,豈非作弊?
孟俊郎:你本無意而知,何苦為難自己?
張元伯:畢竟是知道了。
孟俊郎:沒有人知道你知道。
張元伯: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對人有信,對己亦應(yīng)有信。
孟俊郎:那個權(quán)貴子弟高中了吧?
【張元伯指指明遠(yuǎn)樓前那個高高的旗桿上的頭顱。
張元伯:那就是他。泄題之事最終案發(fā),他被砍了頭,頭顱高掛在旗桿上,以儆效尤。
孟俊郎(舉杯):敬元伯兄。
【兩人碰杯。
孟俊郎:還有一事,你為何救我?
張元伯:為了一諾。
孟俊郎:何諾?
張元伯:我曾經(jīng)許諾救你。
孟俊郎:何時?我怎不知?
張元伯:在你打油詩咒我考不中的那一次。當(dāng)時我看著你,悲哀,憤怒,痛苦,當(dāng)然,也對你充滿同情。那一刻,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即便眼前這個人咒我,但如果他有難,我也一定還會救他。此為心諾。有此一諾,我必救你。
【孟俊郎看著張元伯,肅然起敬,起身敬酒。
孟俊郎:元伯兄乃信士也!請受此一敬。(說著一飲而盡)自此杯酒起,俊郎亦必做信士也。此前之諾,此后之言,均以元伯兄為典范。
【張元伯亦同時起身,將杯中酒飲完。
張元伯(感慨地):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孟俊郎:此一別,來年上元燈彩之夜再見!
張元伯(一愣):俊郎兄何出此言?
孟俊郎:我今痊愈,回鄉(xiāng)處理雜務(wù)。今日跟兄定約:來年上元燈彩之夜,我必來跟兄相見。如何?
張元伯:諾!
孟俊郎:一約既定,千山無礙。
張元伯:一諾既出,萬年無阻。
【燈光暗下來。
【燈光再次亮起,是上元燈彩圖(投影)中的夫子廟街道,正是上元燈彩之夜,街道上,搞雜耍的,搞戲法的,賣糖球的,賣燈的,等等。
說書先生:種樹莫種垂楊枝,結(jié)交莫結(jié)輕薄兒。楊枝不耐秋風(fēng)吹,輕薄易結(jié)還易離。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枝猶可久,一度春風(fēng)一回首——
【在說書先生的聲音中,五妖跟隨孟俊郎上場,是舞蹈般奔跑的慢動作。他們在人群中向前游蕩,但街道上的人似乎看不見他們。
孟俊郎(心聲):我跟張元伯一年多以前的故事你們都看見了。那天我辭別張元伯以后,先把青樓那八個女子贖了出來。
【投影中的上元燈彩圖中出現(xiàn)了八個女子離開芳心樓。芳心樓老板娘叉腰站在芳心樓門前罵街。
芳心樓老板娘:孟俊郎你個天殺的!你這是要拆我臺??!
【圖中人群中出現(xiàn)了月嬌,挽著自己丈夫的手在觀燈。孟俊郎從她身旁舞蹈慢動作奔跑過,月嬌看不見他。湘竹坐在一個店鋪里,扇著扇子,四娘抱著孩子在觀燈。另外五個女子也都出現(xiàn)在觀燈的人群里。孟俊郎一一經(jīng)過了她們。
孟俊郎(心聲):然后我去了吳承恩的家,給了他一筆錢,告訴他你只要寫出來,就用這些錢印書。聽說我離開以后,吳承恩寫那只猴子的速度加快了。不知道現(xiàn)在的你們看到他的那只猴子的故事沒有?我管它叫猴子,吳承恩管它叫孫大圣和唐僧的故事。如果你們看到了這個故事,請記得也有我的功勞。
【投影中出現(xiàn)了吳承恩在寫作。在吳承恩周圍,是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白龍馬西行取經(jīng)路上的剪影。
【人群中五妖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尾隨在孟俊郎后邊。
孟俊郎(心聲):踐約守信是艱巨的,要付出很多代價,但我從中獲取了快樂和力量。后來我回到家鄉(xiāng),處理完各種雜務(wù)和家事,掐好日子我就啟程了,奔赴我的上元燈彩之約。但誰料途中卻出現(xiàn)了意外。那是一個風(fēng)雪之夜——
【投影上出現(xiàn)了那個風(fēng)雪之夜,月光下,風(fēng)雪飄飄,孟俊郎踏雪而行。
孟俊郎(心聲):我因白天急于趕路,錯過了集鎮(zhèn)店鋪,晚上風(fēng)雪來時,我想找個地方躲避一下。如此荒涼之地,沒有人家。
【孟俊郎走出投影,前景燈光亮起,風(fēng)雪交加中,一座廟宇出現(xiàn)在他前面,廟門上方寫著三個字:瘟神廟。
孟俊郎(心聲):那天晚上,瘟神廟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有不祥之感。本不想進(jìn)去,但是周圍白雪茫茫,路途不辨,而瘟神二字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兄長張元伯身上,我對之也并無太多忌諱,便決定進(jìn)去避避風(fēng)雪。
【孟俊郎踩著雪走進(jìn)瘟神廟。打亮隨身攜帶的燭火,迎面竟然看見立著的是一座瘟神張元伯塑像。他嚇了一跳,因為瘟神張元伯和他要赴約相見的那個也被稱為瘟神的書生張元伯幾乎一模一樣。
【孟俊郎愣住,他看見塑像下邊寫著一行字:瘟神 張元伯。
孟俊郎(念):瘟神 張元伯。(他鼻子一酸,禁不住大哭起來)元伯兄,上次一別,你就……你就走了嗎?(哭了幾下又停住,疑惑地)不對,不對呀,他那個瘟神是外號,這個是封號?。〖幢闶窃炙懒?,也不會這么快被封神啊!
【這時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孟俊郎吹滅燈燭,躲到了張元伯的塑像背后。腳步聲進(jìn)來,兩條黑影,他們點亮兩支火把。是一老一小兩個山賊。兩個山賊蒙著面,進(jìn)來后把蒙面巾扯到了脖子上。兩人喘著粗氣。
【小山賊把一個袋子扔到地上。
小山賊(興奮地):大爺,這票干了把大的。咱們趕緊分吧,別讓人給瞅見。
老山賊:急什么,又風(fēng)又雪的,誰來瘟神廟找晦氣!先讓我拜拜元伯大神再說。
【老山賊走到張元伯像跟前,拜。
老山賊:元伯大神在上,請受在下一拜。祝您吃香的喝辣的,走路遇不見劫道兒的!
小山賊:大爺,他一瘟神,你就別拜了,你每次一拜我心里就哆嗦。拜瘟神,不吉利啊。
老山賊:不正是這瘟神,這兒才沒人來嗎?
【小山賊看著張元伯的塑像,忽然想明白了。
小山賊:對啊。要這么說起來,還得感謝這位年紀(jì)輕輕的瘟神哥哥呢。大爺,你說他這么年輕,怎么成的神???
老山賊:不是我說你!你說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干咱們這一行啊。
小山賊:我這不一直跟您學(xué)嘛。您見多識廣,這瘟神是個什么來路想必您也知道吧?
老山賊:這是我的一個窩兒我能不知道嗎?!我這一輩子,稀奇古怪的事兒裝了一肚子。今天就給你盤盤這瘟神張元伯。這么說吧,就在很多很多年前,這座廟不是這位張元伯駐扎。
小山賊:那是誰?
老山賊:疫鬼。
小山賊(一激靈):疫鬼?
【老山賊噗、噗,把兩支火把吹滅。
老山賊:疫鬼睚眥必報,怨氣十足,不按套路出牌。談?wù)撍?,不能見光,以免惹禍上身。那是很多很多年前,這座廟不叫瘟神廟,還叫疫鬼廟……
【隨著老山賊的講述,黑暗中張元伯的塑像一下亮了起來,像一盞燈彩,發(fā)出光明之象。張元伯一身光明從塑像上走下來,留下一個黑色的殼在塑像那兒——正是疫鬼的形象。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那是一個風(fēng)雪之夜,有個書生,叫張元伯,赴京城趕考,大雪茫茫,北風(fēng)呼嘯,他饑腸轆轆,找不到村落店鋪,不得已落腳在這疫鬼廟里。這一夜,正是上元節(jié),有人煙處,無不有煙花燈火。但這疫鬼廟,卻冷冷清清。張元伯又累又餓,就睡在疫鬼像的后邊。
【一身光明的張元伯跟隨老山賊的講述躺在了疫鬼塑像的后邊,正躺在了現(xiàn)在的孟俊郎的旁邊。張元伯睡著了。睡著后,他身上的光明消失了,變?yōu)榱撕芏嗄昵耙粋€普通的書生張元伯。
【塑像后的孟俊郎意識到老山賊講述的張元伯躺著的位置正是自己的位置,他不自覺地悄悄挪了挪。但他看不見張元伯,張元伯也看不見孟俊郎。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突然,張元伯被腳步聲驚醒——
【腳步聲。張元伯睜開眼,他從疫鬼塑像背后看去,進(jìn)來了一個老頭兒。老頭提著食盒進(jìn)來,打開,在塑像跟前,拿出一壺酒、一只燒雞。張元伯看著老頭兒。孟俊郎隨著老山賊的講述打量著疫鬼廟,似乎身臨其境。
【注:此時疫鬼塑像腳下的字為:萬鬼之王。
老頭兒(在疫鬼塑像前跪下):這位神老爺,我是附近李家屯的族長,今逢上元節(jié),代表張氏一族去天官廟獻(xiàn)供,求天官賜福。風(fēng)又大,雪又急,我就迷了路,不想走到了您這廟里,我不識字,也不知道您這是什么來路,不過我想凡廟都是神,你們互相之間也應(yīng)該都認(rèn)識,串個門兒的工夫就把我這點心意捎到了。一壺酒,一只燒雞,您跟天官老爺見面分一半吧。祈求天官降福,風(fēng)調(diào)雨順,遠(yuǎn)離瘟疫,老少平安。
【老頭兒虔誠磕頭,留下酒和雞,退出去了。饑寒交迫的張元伯看著酒和雞,終于走出來,走到供桌前,對著疫鬼抱拳拱手。
張元伯:對不住了。
【說著拿起雞和酒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正吃著,突然又聽到有雜沓腳步聲。張元伯趕緊躲到疫鬼塑像后。他從塑像背后看見,進(jìn)來的是一目五先生,這是一種五頭連體的妖怪,其中四頭沒有眼睛,領(lǐng)頭的有一獨眼,故也叫一眼鬼。五頭怪物全靠那唯一的眼睛視物。一目五先生進(jìn)來后,四處搜尋。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這時一眼鬼進(jìn)來了。這是一個五妖連體的怪物,領(lǐng)頭鬼是金猴,其他四妖的眼睛被疫鬼沒收了,只留了領(lǐng)頭鬼金猴一只獨眼看路。這一眼鬼用鼻子嗅人,能根據(jù)氣味辨出對方是好人壞人還是不好不壞的人。若是好人,就放過;若是壞人,也放過;若是那不好不壞的人,就吃掉。
小山賊(松了一口氣):咱倆肯定算壞人,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被吃掉。
老山賊:給你個棒槌你還當(dāng)針哪!我講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兒了,就這一眼鬼我估計沒準(zhǔn)兒都死了。
小山賊:然后呢?
老山賊:然后,一眼鬼就在廟中搜尋……
【一眼鬼在廟中搜尋,嗅到了塑像背后的張元伯,先嗅了一下張元伯。張元伯緊張地看著一目五先生。
領(lǐng)頭鬼金猴:這是個好人,正直守信,重情重義,不能吃。
其他四妖抱怨:這都白忙活一天了!還餓著肚子呢?。ㄕf著使勁嗅了嗅)嗯,怎么這廟里好像還有其他人呢?看看這個吧。
【說著一眼鬼上前嗅孟俊郎。孟俊郎看不見一眼鬼,也聽不見。
領(lǐng)頭鬼金猴:這個人以前壞大于好,現(xiàn)在好大于壞。
其他四妖(沮喪地):又是個好人!不能吃。
領(lǐng)頭鬼金猴(又嗅了一下):奇怪!此人來自很多年以后,即便能吃也沒法兒吃。很多年以后我們跟他還有一戰(zhàn),到時候再收拾他。
領(lǐng)頭鬼金猴:不對!還有人!
【一眼鬼迅速找到了老山賊和小山賊坐的位置,嗅這倆人。
小山賊:大爺,我怎么感覺好像有人在聞咱們?
老山賊:你那是嚇的。
領(lǐng)頭鬼金猴:這倆貨是山賊,壞人。
其他四妖:唉!唉!唉!也不能吃。
領(lǐng)頭鬼金猴(一邊嗅一邊說):奇怪,這老山賊,以后怎么當(dāng)了這個廟的廟祝呢?這年頭,好人不能吃,壞人無法咽,不好不壞遇不見。奇怪奇怪真奇怪。
其他四妖:無奈無奈真無奈!
領(lǐng)頭鬼金猴:趕緊再去其他地兒看看吧!
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一個聲音:一眼鬼。
一眼鬼:誰?誰喊我?
【疫鬼的塑像突然也如燈彩亮了,是一身黑亮。
疫鬼:我。
一眼鬼(趕緊恭敬站立):大王,您現(xiàn)身了,您受累了,您吩咐。
疫鬼:上元之夜,其他廟宇收成如何?
【一眼鬼伸出幾只手來,噼里啪啦打著一個算盤。
領(lǐng)頭鬼金猴:大王,天官廟今晚的收成超出了我們的算力——
疫鬼:就先算各地城隍廟吧。
領(lǐng)頭鬼金猴:好的,大王。各地城隍廟共收香一百二十五萬六千八百二十六根,燒雞三十七萬五千二百六十一只,酒一萬三千斤,饅頭十六萬個,果子八萬六千三百三十八個——
疫鬼:知道了。算算從來都收得最少的土地廟吧。
領(lǐng)頭鬼金猴:土地廟收香共二十六萬七千——
疫鬼(又生氣地打斷):不必算了,就算咱們疫鬼廟吧。
領(lǐng)頭鬼金猴:各地疫鬼廟共收酒一斤、燒雞一只。
疫鬼:就這一只雞一壺酒,也是送錯了廟門??珊弈模∪碎g盡是勢利眼。疫鬼不發(fā)威,拿我當(dāng)病貓呢。一眼鬼!
領(lǐng)頭鬼金猴:在。
疫鬼:到了我以身說法的時候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收一收劫數(shù)中人,讓他們知道一點我萬鬼之王的手段,讓他們養(yǎng)成給我上供的習(xí)慣。你們現(xiàn)在去李家屯,給李家屯的水井中投下引發(fā)痎瘧之藥。去吧。
【一眼鬼沒動。
疫鬼:嗯,怎么不去?
領(lǐng)頭鬼金猴:大王,雖然只有一只雞一壺酒,但不管供奉多少,您都是受供奉的神,說話得算話啊。
疫鬼:我說話不算話?
領(lǐng)頭鬼金猴:您答應(yīng)過我們,只要我們幫你做三件事兒就還給我們眼睛,讓我們分體。
疫鬼:你們做夠三件事兒了嗎?
領(lǐng)頭鬼金猴:我們已經(jīng)做了三十三件事兒了。
疫鬼:哦,供品全無,鬼倉空虛,我最近心慮肝焦,有些事情記不清楚了。這樣吧,我現(xiàn)在賜還你們眼睛,讓你們分體,你們?nèi)ソo我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但是如果這個任務(wù)沒完成,你們五個人即便分了體,我也詛咒你們怨憎會——你們還會牢牢地糾纏在一起,一個勺吃飯,一個碗喝水。
領(lǐng)頭鬼金猴:大王,我們一定完成任務(wù)!
疫鬼(做手勢):九連環(huán),連九環(huán),連環(huán)九,九環(huán)連,一環(huán)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揮手)解連環(huán),斷九連。解!
【一眼鬼解體了——解體后是金木水火土五妖。他們獲得了眼睛和形體后,一陣狂舞。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這五妖是金猴、木魚、水蛙、火鳥和土牛,他們本來可以像八仙那樣互相幫襯,位列仙班,但是他們互相猜忌,互相下絆子,被疫鬼抓住了要害,用一個叫九連環(huán)的法器把這五妖鎖到了一起,他們互相討厭對方但必須時時刻刻跟對方攪和在一塊兒。佛法里管這叫怨憎會。然后疫鬼就驅(qū)使五妖為自己所用。他許諾只要五妖完成三件事兒,就讓他們解體,但五妖每完成三件事兒,疫鬼就食一次言。五妖也沒有解脫九連環(huán)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疫鬼下一次能說話算話。
小山賊的聲音:咱倆不是怨憎會吧?
老山賊的聲音:咱倆叫有緣人。
【五妖狂舞著出了疫鬼廟。張元伯從塑像背后走出來,憤怒地看著疫鬼。
張元伯:你身為神靈,怎能為害眾生?
疫鬼(冷笑一聲):你沒有資格質(zhì)問我。
張元伯:天下人,人人都可質(zhì)問你。
疫鬼:天下人都可以,唯獨你不可以。
張元伯(愣住):這卻是為何?
疫鬼:張元伯,你捫心自問,有沒有傷害過誰?
張元伯(想了想):沒有。
疫鬼:從來沒有?
張元伯:從來沒有。
疫鬼:前世呢?前前世呢?無數(shù)的前世呢?
張元伯:我凡夫俗胎,不知人究竟有無前世。
疫鬼:那你怎么敢確定你從來沒有傷害過誰?
張元伯:現(xiàn)在討論這個太荒唐了。你應(yīng)該召回你的手下,不要為禍人間。
疫鬼:晚了。痎瘧之藥已下,結(jié)果不可挽回。
張元伯:你白吃人間的供奉了!你有罪!
疫鬼:我吃了嗎?這只燒雞和這壺酒我動過半口嗎?是你吃了這供奉!要說有罪是你有罪!
【張元伯竟無言以對,他想了想,提起酒壺和吃剩的半只燒雞揣到懷里,轉(zhuǎn)身就走。
張元伯:我去告訴村民們。
疫鬼:他們不會相信你的。
【張元伯跑出了廟門。疫鬼狂笑不已。
小山賊:大爺,張元伯成功了嗎?
老山賊: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背景的投影亮起,是月光下的李家屯。張元伯從前景的疫鬼廟跑進(jìn)投影中的李家屯。前景中的老山賊和小山賊以及躲在塑像后的孟俊郎都像看電影一樣看著投影出來的李家屯。
【風(fēng)狂雪猛。張元伯站在村頭大喊。
張元伯:李家屯的父老鄉(xiāng)親!大家快起來!有人向井中投毒!有人投毒!
【話一出口,就被狂風(fēng)暴雪淹沒了。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張元伯話一出口,就被暴風(fēng)雪淹沒了。他又去拍人家的門,卻被當(dāng)成了乞丐,被村民放狗來咬。
【張元伯拍門,有院落竄出黑狗。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張元伯無奈之下,想了一個辦法。
小山賊:什么辦法?
老山賊:他掏出火石,把李家屯的草垛給點著了。
小山賊:???虧他想得出來!夠狠!
【張元伯走到草垛旁,掏出火石,哆哆嗦嗦擦燃火信,引燃了草垛。草垛騰起火苗,繼而大火彌漫。
【李家屯一時鑼鼓齊鳴,李家屯族長帶領(lǐng)村民們紛紛提著燈籠,端著臉盆、水桶出來救火。他們發(fā)現(xiàn)了站在火堆前的張元伯。
李族長(厲聲喝問):誰?誰在那兒?
張元伯:我,趕考書生張元伯。
李族長:你在這兒干什么?這火跟你有沒有關(guān)系?
張元伯:火是我放的。
李族長:別讓他跑了!
【幾個村民一下把張元伯圍了起來。其余村民則去救火。
張元伯:大家聽我說,有人給你們村里的水井下了毒,我想來提醒你們。但這風(fēng)雪太大了,我喊話你們聽不見,敲門你們又放狗,我迫不得已就點了你們的草垛。
李族長:下毒?誰給我們下毒?
張元伯:疫鬼。
李族長:疫鬼?
村民甲:這世上真有鬼?還是疫鬼?
村民乙:就算真有鬼,天下這么大,為什么單給咱們村下毒?
【張元伯從懷里掏出那半只燒雞和半壺酒。
張元伯:李族長,您看。
李族長(一把奪過):這不是我們李家屯孝敬給天官老爺?shù)墓┓顔??怎么在你這兒?
張元伯:李族長,今天晚上風(fēng)大雪急,您迷了路,沒有走到天官廟,而是走進(jìn)了疫鬼廟,將這供奉給了疫鬼——
村民們:???族長,你去供奉了疫鬼?!疫鬼怎么能供奉!
李族長(見情勢不妙,怒斥張元伯):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我年年都去天官廟上供怎么會走錯?我明明走進(jìn)了天官廟,供奉給了天官老爺,讓他保佑我們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張元伯詫異地看著李族長。
小山賊:大爺,他明明走錯了,怎么不承認(rèn)呢?
老山賊:白跟我混了!這種情況下他敢承認(rèn)嗎?承認(rèn)自己沒盡到職責(zé)?他這族長還能當(dāng)嗎?他以后在村里還抬得起頭嗎?
【李族長湊近張元伯,鼻子翕動,聞到了什么。
李族長:你喝酒了!你吃肉了!你喝的是不是我供奉的酒?你吃的是不是我供奉的燒雞?
張元伯(無法否認(rèn)):是。
李族長:你偷吃了我們的供奉,又來放火,還污蔑我這一族之長,你究竟是哪方惡人?
張元伯:族長,這些咱們以后再論,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把水井封了!疫鬼已經(jīng)派他的手下給你們投了痎瘧之毒!
【李族長舉起燈籠,照了一下水井。
李族長:大家看,水井四周一片雪白,要是有人投毒,怎能不留下腳印?
張元伯:疫鬼派出的是一群妖怪,或能御風(fēng)而行,不留痕跡!
李族長:越發(fā)荒唐了!老少爺們,此人偷吃我們給天官老爺?shù)墓┓睿治勖镂义e供疫鬼引來災(zāi)禍,最后給我們李家屯放了一把大火,把我們的糧草給毀了,這下要青黃不接了!要說有疫鬼,此人才是疫鬼!給我打!
【村民一擁而上,圍毆張元伯。
李族長:打!打死算我的!
【村民暴打。張元伯無力抵抗,被打倒在地,奄奄一息。
張元伯(還在念叨著):封井!快封井!
【這時疫鬼和五妖御風(fēng)而來,腳不沾地。村民們看不見疫鬼和五妖,只一個勁打張元伯。
疫鬼:張元伯。
【張元伯躺在地上,在暴風(fēng)驟雨般的拳頭下痛苦地睜眼看著疫鬼。
疫鬼:我說了,他們不會相信你。這是我給他們的劫數(shù),你救不了他們。
張元伯:我吃了他們的供奉,我會救他們的!
李族長:他還在說瘋話,給我繼續(xù)打!
疫鬼: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救他們。
【張元伯積蓄力量,突然弓身奮起,一下掙脫了村民,跑向水井。
【張元伯跑到水井邊,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村民們一聲驚呼。
【五妖也目瞪口呆。
金猴:大王,遇到這號拼命的,我們妖也沒法子啊。
疫鬼:不管怎么說,這次你們沒完成任務(wù),繼續(xù)等我指令。
【疫鬼說著隱身飛走。五妖也隱身走了。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張元伯為了拯救李家屯這一方百姓,跳井自殺了,村民們把他撈出后,發(fā)現(xiàn)張元伯身體上顯出了痎瘧之癥,才恍然醒悟這張元伯是來救他們的。后來這一方老百姓感念張元伯的大恩大德,就給他塑了這像,疫鬼廟也改為了瘟神廟。
【老山賊說話間,張元伯一身光明從李家屯他跳下的井中升起,從投影中飄出,同時投影中的李家屯隱掉。張元伯走到疫鬼廟前,走進(jìn)來,走到塑像上,和塑像殼合二為一,歸位為瘟神。疫鬼被瘟神張元伯從塑像中擠下來。
塑像下邊的字改為:瘟神 張元伯。
【疫鬼氣憤地從疫鬼廟中走出來,一揮手,將五妖招來。
疫鬼:你們看到了?
金猴:看到了,他把您位子給搶了。這叫什么事兒啊。
疫鬼:我跟張元伯幾百年前打了一個死結(jié)兒。本來想在他這一世了了,沒承想他死了還被尊為神了,還把我的位子給搶了,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土牛:大王,您是萬鬼之王,也會死?
疫鬼: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去,你們給我繼續(xù)追蹤他。我跟他恩怨未了。
金猴:大王,張元伯既然被尊為神了,怎么還得投胎轉(zhuǎn)世?
疫鬼:他是民眾封的神,還不在譜兒上,該投胎還得投胎。
金猴:大王,能給我們點線索嗎?
疫鬼:有一世他還叫張元伯,出生在此地往西南三百里的地方,是個書生,還會趕考。這是他魂魄中不滅的執(zhí)念。
五妖:得令。
【疫鬼和五妖下場。
【孟俊郎在塑像背后悄悄向瘟神張元伯抱拳作揖。
【小山賊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哭得甚至有些夸張。
老山賊(驚訝地):哭抽抽了?我講得這么好?
【小山賊向張元伯鞠了一躬。
小山賊:元伯大神在上,受小的一拜?。▽仙劫\)大爺,您講得太感人了!張元伯一諾千金,說到做到!大爺,我也要向您鞠一躬,您跟張元伯有一拼,您也是說到做到的人??!
【說著給老山賊鞠躬。
老山賊:平身平身!說到做到那是必須!干咱們這一行,不守信,難長遠(yuǎn)。
小山賊(話鋒一轉(zhuǎn)):既然如此,大爺,那這次咱們分成的抽頭是不是該變一變了?
老山賊(一愣,覺出不對):什么意思?
小山賊:大爺,以前咱們是二八分,您八我二,您說等我上道了,就五五分。今天咱們這一票,您放風(fēng),我上的手。您看我的表現(xiàn),是不是膽大心細(xì)?是不是萬無一失?是不是手到擒來?您年齡大了,翻墻竄瓦揮拳動刀的活兒干不動了,以后您就放風(fēng),我動手,咱們五五分。
老山賊:你在這兒等著我吶!告訴你——我不同意!
小山賊:您說話得算話呀!
老山賊:我說話算話啊!我說的是等你上道了就五五分,我認(rèn)為你還沒上道!就憑你現(xiàn)在這三腳貓的身手,也配跟我對半分?
小山賊:那怎么才算上道?
老山賊:我說你上道時你才算上道。
小山賊:大爺,你這是疫鬼作風(fēng)啊。你應(yīng)該向張元伯學(xué)習(xí)!這次咱們就五五分了!
【說著俯下身子去拿那個袋子,老山賊上前去搶,兩人搶來搶去,老山賊漸漸落了下風(fēng)。
【孟俊郎緊張地看著倆山賊火并。他幾次想逃走,都沒機會。
【老山賊見自己不敵,忽然心生一計。
老山賊:疫鬼!疫鬼來啦!
【小山賊一愣神,被老山賊飛起一腳,正蹬在心口窩上,小山賊慘叫一聲,被踢到了塑像后邊,腦袋磕到石座上,竟然一翻白眼,死了。
【孟俊郎忍不住叫了一聲,老山賊驚覺有人,箭步過來,掏出一把匕首就捅到了孟俊郎身上,同時把蒙面巾拉了上去。
孟俊郎:完了完了,我也死了。
【但兩人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沒有血出來。老山賊伸手一摸,從匕首下邊掏出一塊牌子,奉旨趕考那塊牌子。是牌子擋住了匕首。
老山賊(念):奉旨趕考?(看向孟俊郎)你是士子?
孟俊郎(點頭):是的。
【老山賊有些犯難。
老山賊:你先別動,動就沒命。讓我想想。(他拿著奉旨趕考的牌子原地轉(zhuǎn)圈,自言自語)奉旨趕考,奉旨趕考。大明律令,凡士子赴京應(yīng)試,沿路關(guān)卡免驗放行。(對孟俊郎)我算沿路關(guān)卡嗎?
孟俊郎:算,當(dāng)然算。
老山賊:我一山賊,也得聽官府律令嗎?
孟俊郎:山賊殺了人,也會被官府緝捕對吧?
老山賊:當(dāng)然。
孟俊郎:這就是說你們山賊也在法律管轄之內(nèi),得聽。
老山賊:有點道理。你是考生,我不殺你,可以放你走。
【孟俊郎大喜,往外走。
老山賊:等等!我剛才趕過來用匕首捅你的時候,蒙面巾還沒有拉嚴(yán)實,你是看見我的模樣了還是沒看見?沒看見,你就走;看見了,你就走不了了。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孟俊郎:明白。
【老山賊的本意是威脅孟俊郎,讓他看見沒看見都得當(dāng)作沒看見,把這事兒忘了。他滿心以為孟俊郎會說沒看見。
老山賊:那你剛才是看見了呢還是沒看見呢?
孟俊郎(認(rèn)真想了想):我看見了。
老山賊(意外地):嗯?你看見了?你確定?
孟俊郎(又想了想):我確定,我看見了。
老山賊(哭笑不得):一句話證實你看見了。
孟俊郎:你酒糟鼻,嘴角有顆黑痦子。
老山賊(沮喪、懊惱化為憤怒):既然你看見了,就不能走了。回來!
【孟俊郎只好走回來。
老山賊:我還是按規(guī)矩來,不殺你。我可以放你,但有個條件,你得答應(yīng)我一句話,出去以后不報官。要是有人問起來,也不能說出我酒糟鼻、黑痦子。
孟俊郎(認(rèn)真想了想,搖搖頭):這個話我不能答應(yīng)。
老山賊:那你就是逼我殺你。(苦惱地又否定自己)但我又不想殺你。放已經(jīng)沒法兒放了。殺,還是不殺呢?這是個問題。
【老山賊陷入思考。
【這時五妖從瘟神廟各個角落涌現(xiàn)出來,集體歌舞,唱著自編的歌謠。
五妖:
笨山賊,瞎胡鬧,恩怨難了冤冤報。
孟俊郎,傻老帽,作繭自縛入了套。
一笨一傻湊一起,可笑可笑真可笑。
【老山賊和孟俊郎看著圍過來的五妖。
老山賊:你們什么人?
五妖:
我們不是人,但也不是神。
此刻來現(xiàn)身,專治你的蠢。
孟俊郎(對老山賊):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就是你剛才那個故事里講的金木水火土五妖?
老山賊(驚訝地):五妖?真有五妖?我講的那不只是個傳說嗎?!
五妖(大笑,唱):
執(zhí)迷不悟的人哪,
你想到的一切都是真;
畫地為牢的人哪,
你看見的一切都是假。
你看那水中月也是天上月啊,
鏡中花不也是院中花;
你看那故事里有你也有我啊,
還有一個他。
笨山賊,你別磨嘰,
手中刀也是心中刀啊,
就問你想殺不想殺?
老山賊(被帶起了節(jié)奏,苦惱地):
我想殺,但我不能殺,
人頭可不是地里的瓜。
(憤怒地對孟俊郎)
你這個蠢貨真是傻,
只要許我一句話,
拔腿你就能出發(fā)!
孟俊郎(也被帶起了節(jié)奏):
要放你就放,
要殺你就殺。
我心由命不由我,
信士口中不說假。
五妖:
殺殺殺!殺死黑夜是黎明!
殺殺殺!殺死過去奔前程!
殺殺殺!只要是人就會死!
殺殺殺!何不早死早托生!
老山賊(痛苦地捂頭):
不!不能放,也不能殺!
我的心頭有塊疤!
五妖:
啊呀呀,啊呀呀,
不能放來不能殺。
啊呀呀,啊呀呀,
你心頭有塊什么疤?
【老山賊松開捂頭的手,平靜了一下,緩緩講述。隨著老山賊的講述,舞臺前景燈光漸暗,后景中的投影亮起,是一座山嶺頂端的小路。一邊是樹林,一邊是懸崖峭壁。懸崖峭壁下,是一條河水流過。
【老山賊在山路邊的一棵樹上蹲伏著。他蒙著面。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那是我年輕的時候,做山賊時間還不長,沒有徒弟,也沒有同伙,一個人跑單幫兒。那天我埋伏在樹上,等待可以劫的有緣人。雖是做山賊,但我也給自己定了一個三不劫的規(guī)矩:不劫老人婦女孩子,不劫官差,不劫僧道。除此之外,還有能劫不敢劫的,兩人以上的我就不敢劫,怕打不過人家再被人劫了。所以我能劫的人就不多了。
【投影上出現(xiàn)了老人婦女孩子僧人道人官員等身影和轎子。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有時候十來天都碰不到一個可以劫的有緣人。那天,我饑腸轆轆,頭腦昏沉,但終于等來了一個!
【投影上走來一個趕考的白發(fā)蒼蒼的老秀才,自己背著行李。他六十多歲,方巾襕衫,腳蹬皂靴,須眉皆白。
【老山賊振奮精神,掏出匕首,從樹上跳下來,用匕首將老秀才逼到樹下。
老山賊:老先生,留下身外之物,你且逃命去吧。
老秀才:活到今天,我已沒有身外之物。
老山賊:老先生你是執(zhí)迷不悟啊。我現(xiàn)在一刀進(jìn)去,就可以把你殺了,然后搶走你的盤纏。對不對?
老秀才(想了想):此話不能算錯。
老山賊:但我不殺你,你是不是賺回了一條命?
老秀才:此話也算在理。
【老山賊伸手把老秀才背上的行李轉(zhuǎn)到自己背上。
老山賊:但是,我不殺你,只拿走你的盤纏。你帶著賺回的一條命走吧。
【說著收回刀子。但老秀才沒有走。
老山賊:你為何不走?
老秀才:你有你的理,我也有我的理。我不能走。你拿走我的盤纏,跟殺了我一樣。
老山賊:怎么能一樣?破財免災(zāi),財豈能跟命比?
老秀才:我今年六十六歲,想來是最后一次趕考了。出發(fā)前我去父母墳頭上說了一句話,我說為了籌集這次的盤纏,把祖房也賣了。如果這次還未中舉,我就以身殉道。你把我盤纏給搶了,我還怎么去趕考?這不就是殺我嗎?
老山賊:我是山賊,搶你就是我的本分。你也不要賣慘,我劫的人多了,被劫以后,你們個個都是滿嘴謊話,上有老下有小啊,父母雙亡啊,這樣的謊話我一眼就能識破。
老秀才:我說的是真話。
老山賊:趕緊走吧,別把命搭在這兒。你的話我不會信的。
老秀才:那我就讓你信!
【老秀才往旁邊走了幾步,縱身跳下了懸崖。懸崖下傳來了老秀才一句話的回音。
老秀才:山賊!現(xiàn)在你信了吧?
【老山賊目瞪口呆。他扯下蒙面巾,走到懸崖邊上,向懸崖下呆呆看著。
老山賊(大喊了一聲):何必啊!我只想謀財,沒想害命?。?/p>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我沒想到那個老秀才性子如此剛烈,不禁有些恍惚,跌跌撞撞往前走。就在這時,我誤入了另一伙山賊的地盤——
【老山賊恍惚走著,突然被一條麻袋蒙頭蓋住。投影隱掉。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恍惚間我猝不及防,被一伙山賊給擒住。等他們摘掉我頭上麻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被他們帶到了一個山賊的巢穴。
【隨著老山賊的講述,投影重新亮起來,是一個山洞,山洞中間有一堆篝火,上邊吊著一口鍋。老山賊頭上的麻袋被揭掉,他看見篝火旁坐著一個蒙面的山賊首領(lǐng)。另外兩個山賊也蒙著面一左一右架著老山賊。山賊首領(lǐng)起身走到老山賊身邊,把老山賊搶來的那個行李箱取下來,打開翻檢。
【老山賊偷偷積蓄力量,突然掙脫了倆山賊,跟三個山賊打斗起來。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為搶這盤纏已經(jīng)沾了一條人命,我不能輕易被他們劫走。但突然,我失手扯下了對方山賊首領(lǐng)的蒙面巾,我知道完了。做山賊的,不輕易殺人,但一旦被看見了長相,那對方就只能死路一條了。我心一涼,一愣神,被他們制伏在地。
山賊首領(lǐng):他看見我臉了,不能讓他活了。
【另外兩個山賊一個反剪住老山賊,另一個掐老山賊的脖子。老山賊漸漸掙扎不動了。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那一刻,我看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藍(lán)光,我甚至感到很舒服,我看見剛剛跳下懸崖的那個書生在藍(lán)光中向我招手,讓我跟他走。我就放棄了掙扎,但就在這個時候——
【山賊首領(lǐng)在行李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奉旨趕考的牌子。
山賊首領(lǐng):奉旨趕考?住手!住手!這是個士子。士子咱們不劫,更不能殺。
山賊甲(提醒):大師兄,他看見你臉了。
山賊首領(lǐng):他就是看見我的臉了,也不能殺他。咱們?nèi)胄袝r在師父面前立過誓:趕考的書生不劫。
山賊乙:大師兄,師父出道前趕過考,對書生網(wǎng)開一面可以理解。但現(xiàn)在師父已經(jīng)死了,咱們又沒趕過考,跟他們犯不著客氣啊。
山賊首領(lǐng):人死了,話還在。
山賊甲:那怎么辦?他可認(rèn)得你了!
【山賊首領(lǐng)沉吟了一下,拿起麻袋,走到老山賊跟前,踢了他幾腳,又探了探老山賊的鼻息。
山賊首領(lǐng):還有氣,能活。
【說著把麻袋重新蒙到老山賊頭上,然后轉(zhuǎn)身走到篝火前,拿起一塊燒焦的木炭,看了看,深吸一口氣,猛地往臉上一糊——吱啦,又拿開。引發(fā)甲、乙山賊的驚呼。
山賊甲、乙:大師兄——
【山賊首領(lǐng)以手止住他們的驚呼,平靜地把木炭扔回到火堆里。
山賊首領(lǐng):他以后不會認(rèn)得我了。抬出去吧。
【山賊甲、乙抬老山賊出去。投影漸隱。
老山賊(講述的聲音):就這樣我用老秀才行李箱里的奉旨趕考的牌子撿了一條命。他因我而死,又是一條命。我欠趕考的士子兩條命。之后我的山賊歲月中再也沒劫過士子。做賊,總要有一處不賊的地方。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殺掉這個書生。
【隨著老山賊的講述,前景燈光亮起。
金猴:你就沒想過用那個山賊首領(lǐng)的辦法把自己的臉給禍害一下子?
老山賊:當(dāng)然想過。但是我老娘八十多歲了,現(xiàn)在誰都不認(rèn)得了,只還認(rèn)得我,如果我把臉禍害了,他雖指認(rèn)不了我,但我娘從此世上就一個認(rèn)得的人也沒有了。唉!難啊。
【老山賊痛苦地嘆息了一聲。
五妖(唱):會看的看門道,
不會看的看熱鬧。
眼前這個解不開的套,
看上去荒誕又可笑。
火樹銀花不夜天,
上元燈彩夜又到,
孟俊郎他怎么辦,
我們五妖也難料。
孟俊郎(心聲):你們看到了,我的赴京之路就斷送在這瘟神廟。老山賊不殺我,也不放我。而我也不能答應(yīng)他那句話。作為一個書生,我出去當(dāng)然會報官。我是信士,不能騙他。直到忽然有一天,爆竹聲起,遠(yuǎn)處夜色中有煙花騰空,我驚覺上元節(jié)已至。而我已無法赴約。
【孟俊郎走到臺前,面對觀眾。老山賊和五妖在背后看著他。
孟俊郎:張元伯,信士也。我孟俊郎,信士所信之人也,安有不赴約之理!我曾聽吳承恩說過,仙能瞬間即至,鬼能御風(fēng)千里,我無法羽化成仙,但可殺身成鬼,如此,當(dāng)不負(fù)上元燈彩之約??墒强墒强墒?,我也有些下不去手啊。我不怕疼,但我還眷戀這生生不息的人間。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啊。朋友們,也許我已經(jīng)再次輪回于中國的山川,也許我就是五百年后的你,現(xiàn)在的你,此時此刻的你,你看著我,朋友,請你看著明代的我,故事中的我,多么糾結(jié)的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想問問你,現(xiàn)在的中國怎么樣了,現(xiàn)在的人心怎么樣了,你們過得好嗎?我想問問你,如果你是五百年前的我,你會殺身成鬼御風(fēng)千里去赴這上元燈彩之約嗎?我想要你的答案。我想要你們的答案。生,還是死,它不該是一個問題啊。但是生,還是死,它現(xiàn)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問題啊。朋友們,我想我知道你們的答案了。我也有我自己的答案:一約既定,千山無礙。這是明代的我,五百年前的我,唯一的答案。這是明代的我,五百年前的我,不得不選的答案。也許不符合你們現(xiàn)在的觀念,但是當(dāng)你有了一個朋友是信士,你就會有信念——我也要做張元伯那樣萬丈光芒的人!
【孟俊郎走到老山賊跟前,劈手奪過老山賊的匕首,扎進(jìn)了自己的喉嚨,死了。老山賊愕然。
老山賊:我只是個山賊,我沒有殺心啊。(說著撲通跪倒在瘟神張元伯跟前)元伯大神,我再也不要做山賊了,我就在這兒當(dāng)廟祝侍奉您吧!
【這時孟俊郎身體起立,變輕,飄進(jìn)了投影。五妖也跟著飄進(jìn)了投影。
【孟俊郎和五妖在投影中的山川河流上空飛行。
【孟俊郎和五妖飛進(jìn)了投影中的上元燈彩圖。他們從投影中出來,是夫子廟街道。
【孟俊郎走著。五妖隱蔽在周圍。
【燈火闌珊,夜深了,游人不多了。燈彩還在兀自閃亮,張元伯和玉燈在觀燈。張元伯不時觀望著四周。
玉燈:孟俊郎怕是誤了行程。
張元伯:未過夜中,不下結(jié)論。
玉燈(抬頭看看月亮):馬上就要過夜中了。
【張元伯忽然看見孟俊郎走來,大喜。但玉燈看不見孟俊郎。
張元伯:玉燈,孟俊郎來了!
玉燈:哪兒呢?
張元伯(一指):這不就在這兒嗎?
【玉燈驚訝而困惑地看著張元伯。
【張元伯上前,但孟俊郎卻退后。
孟俊郎:元伯兄,請止步。我已非陽世之人,乃鬼魂也。
張元伯(大驚):鬼魂?難道兄已歿?
孟俊郎:是的,元伯兄。
張元伯:俊郎兄可否告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孟俊郎:塵世滾滾,歲月匆匆,一年中每念及上元燈彩之約,心頭如醉,滿眼芬芳。我擇日出發(fā),日夜兼程,本可輕松抵達(dá),猶有余閑,誰知途中有變,無法脫身,念及吳承恩曾點撥鬼魂可一日御風(fēng)千里,遂自刎而死,果然身重魂輕,可架風(fēng)破氣,恰好準(zhǔn)時赴這上元燈彩之約。
張元伯(顫聲道):何苦,何苦啊。
孟俊郎:今日之約,雖是人鬼之隔,亦可了結(jié)。但猶恨不能盡興,此時此刻我發(fā)下愿念,跟兄再定一約:五百年后,上元燈彩再見,兄意下如何?
張元伯:諾!
孟俊郎:一約既定,千山無礙。
張元伯(含淚):一諾既出,萬年無阻。
孟俊郎(開始念一首詩):
風(fēng)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敘舊盟。
只恨世人多負(fù)約,拼卻一死見平生。
此一別,五百年,留詩一首,就此別過。
【孟俊郎邊念邊后退,說完“就此別過”,退進(jìn)了投影中,跟隨五妖而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張元伯(輕輕念著剛才孟俊郎的詩):
風(fēng)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敘舊盟。
只恨世人多負(fù)約,拼卻一死見平生。
【隨著張元伯的念誦,夫子廟美輪美奐的燈彩也一一滅掉。舞臺陷入黑暗中。
【少頃,疫鬼的聲音響起。
疫鬼:張元伯。
【隨著疫鬼的聲音,舞臺上燈光漸漸亮起。張元伯站在一束光里。周圍是純粹的黑暗。
張元伯:誰?誰叫我?
【另一束光起,疫鬼站在光里。
疫鬼:我。
張元伯(打量疫鬼):你是誰?
疫鬼:我乃萬鬼之王。民間對我也有個俗稱,疫鬼。
張元伯:你找我何事?
疫鬼:跟你了卻一段恩怨。
張元伯:我與你初次見面,哪里來的恩怨?
疫鬼:我們見過太多面了,只不過你忘記了。但這倒不怪你,隔陰之迷,俗胎難解。還是讓我先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說著一揮手,投影亮了,是一片風(fēng)雪茫茫的荒野。寒風(fēng)呼嘯。兩個宋朝衣飾的書生在荒野上艱難跋涉,一個白衣,一個黑衣。
【張元伯和疫鬼將目光投向投影。
疫鬼:這是數(shù)百年前,宋朝,白衣書生和黑衣書生是莫逆之交,他們走在去東京趕考的路上,遇上了暴風(fēng)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既缺衣,又少糧,眼看就要凍斃在那饑寒之中、荒野之上。張元伯,你心明眼亮,又有慧根,此情此景之下,你覺得怎樣才是破此困局之良策?
張元伯:當(dāng)然是齊心協(xié)力,抱團取暖,奮勇向前。
疫鬼:這就是你的良策?
張元伯:是。
疫鬼:這豈是良策?我相信你知道一種良策可以破局,但你虛偽成性,不肯說出,甚至想都不肯去想。
張元伯: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何以知道我知道?
疫鬼:因我了解人之本性。你不說,那我就說出來。兩個人缺衣少糧,不能御寒抗餓,但若將兩個人的衣和糧并給其中一個人呢?那樣就會有一個人活下來。
張元伯(愣了一下):這算什么良策?
疫鬼: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亡好。這個道理,你作為一個讀書人不明白嗎?
張元伯:人活一世,不只有道理,還有道義。
疫鬼:如此偽善的話我懶得聽了。你想知道這倆書生怎么做的嗎?
張元伯:愿聞其詳。
疫鬼:你瞧好了。
【兩人又將目光投向投影中的風(fēng)雪荒野。
【荒野中的兩個書生已經(jīng)精疲力盡。前邊出現(xiàn)了一棵榕樹。黑衣書生一屁股坐到樹下。白衣書生急忙上前去拉黑衣書生。
白衣書生:兄長快起!此等天氣,萬萬不可坐下,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說著從自己的糧袋中掏出一把炒米和水壺)你趕緊吃口米,喝口水,起來咱們趕路。
黑衣書生(推開炒米和水壺,站起來靠到樹上):好兄弟,謝了。我不想吃。但我現(xiàn)在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白衣書生愣住,四下看看,風(fēng)雪茫茫。
白衣書生:兄長,這不是講故事的時候,也不是講故事的場合啊。
黑衣書生:我講完,你就知道這是講這個故事的場合,也是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了。
白衣書生:兄長請講。
黑衣書生:有兩個獵人,住在同一個村里,都是打獵的好手,一個擅使弩,一個好使叉,時近年關(guān),兩家竟都無肉過年,于是相約去山里打獵。平時打獵,使弩的獵人出門往西山去,使叉的獵人出門往東山走。他們各有各的地盤。這次是他們首次共同打獵,兩人決定不去西山,也不去東山,往南山去。出門時本已天寒地凍,誰想進(jìn)山途中,又下起了雪。
【隨著黑衣書生的講述,投影疊化為風(fēng)雪中的山谷。一個獵人背著弓弩,一個獵人扛著鐵叉,走在山谷里。
黑衣書生(講述的聲音):按說這類天氣,獵人經(jīng)常遇到,若在平時,他們也就回轉(zhuǎn)了,但這次不比尋常,一是年關(guān)在即,兩家老少眼神巴巴,翹首以盼;二是兩個獵人聯(lián)手打獵,膽氣比平時壯了不少;三是誰也不好意思開口回轉(zhuǎn)。他們追蹤躡跡,一路趕往深山中的深山。雪時下時停,獵物的蹤跡出現(xiàn)又被雪覆蓋。這激起了兩個獵人的怒火和好勝心,空手而歸顯然已不可能。三天后,他們被大雪封在了一個洞穴中。干糧幾近耗盡,又生不成火,兩人就要被凍死在那饑寒之中、山洞之內(nèi)。
【兩個獵人瑟縮在山洞里。兩人盤點著自己的口糧。
黑衣書生(講述的聲音):使弩的獵人還有三個燒餅,使叉的獵人還有四個飯團。按照他們的腳力、衣物、路程和大雪封山的天氣,他們知道,已回不了家了。這個時候,他們分別想到了一個共同的主意,那就是,將兩個人的衣服和干糧并給一個人,那么那個人就有可能走出深山。
【兩個獵人包好口糧,對視著??諝饩o張起來,一個手開始悄悄解弩,一個手開始偷偷摸叉。突然,他們都舉起了武器。兩人從對視變?yōu)閷χ拧?/p>
黑衣書生(講述的聲音):他們只能以死相搏,但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使弩的獵人:兄弟,我本不想殺你,但出門前答應(yīng)了孩子一句話,年三十一定回家過年。對不住了。
使叉的獵人: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如若我是一個光棍,也就讓你殺了。但我出門前也給老娘留了一句話,年三十晚上一定回去給她磕頭。
使弩的獵人:我使弩,雖輕便但殺力小,平時也就打些山雞野兔等小動物;你使叉,雖不輕便但殺力大,能打些野豬野牛,甚至你還打過一頭老虎。
使叉的獵人:生死關(guān)頭,你說這么一句話干什么?
使弩的獵人: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弩比叉快。
【話音未落,飛弩射出,射中了使叉的獵人的胸口。使叉獵人的叉也投擲了出來,但失去了準(zhǔn)頭,落在了地上。
【使弩的獵人走到使叉的獵人的身邊,撿起他的糧袋,又開始扒他的衣服。但突然,使叉的獵人掏出一副鐵環(huán),將自己的右手手腕和使弩獵人的左手手腕銬到了一起。使弩的獵人使勁掙扎,卻越來越緊。
使叉的獵人:別掙扎了,這樣死得更快。
【使弩的獵人停止了掙扎。
使叉的獵人(弩在胸口,調(diào)整氣息):你有所不知,我打獵靠的不是鐵叉,而是鐵環(huán)。這個鐵環(huán)有個名字,叫作九連環(huán),無論是吊睛大蟲,還是斑斕猛獅,踩上這個鐵環(huán),就算完蛋了。這個九連環(huán),只有我能解。
使弩的獵人:兄弟,你就要死了,但你只要給我解開,我還能活啊。
使叉的獵人: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實在沒有解開的理由啊。
使弩的獵人:我給你一句話!你讓我活!
使叉的獵人:什么話值一條命?
使弩的獵人:你解開,放我走,我回去照顧你老娘一輩子,我給她磕頭養(yǎng)老?。D了一下,加砝碼)保管待她比我自己老娘還親!
使叉的獵人(想了想,搖頭):這句話很香,比烤野豬肉還香,但可惜你說的是假話,我不信。
使弩的獵人:怎么是假話呢?我就是這么想的!我說到做到!
使叉的獵人:你若說照顧我老娘一輩子,我信;說磕頭養(yǎng)老,我也信;但你說保管比你老娘還親,這就違背了人倫,我一下明白你說的是假話了。
使弩的獵人:我剛才說這句話有些著急,畢竟生死就在眼前,想必你也能理解。
使叉的獵人:我就是理解了你說的話才不信你的話。你摸著良心想想,你剛才是不是閃過一個念頭,若真活著回去,就把我老娘給殺了?
使弩的獵人:你心好毒。我說不過你。
使叉的獵人:你不是死在我手上,你是死在你自己手上;也不是死在自己手上,你是死在那一句話上。我死了,咱們一會兒見吧。
【說著,一閉眼,死了。
【投影隱掉,又出現(xiàn)了大樹下的黑衣書生和白衣書生。
黑衣書生:這其實也算不上是個故事,因為它是一件真事兒。
白衣書生(不解地):若是故事,我倒也能理解;但若是真事兒,旁邊又沒有其他人,你是如何得知的?
黑衣書生: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jié)束。那使叉的獵人死了以后,使弩的獵人并沒有放棄,因為使弩的獵人腰里常年掖著一把匕首。
【投影隱掉,又浮現(xiàn)出山洞中的景象。
【使弩的獵人從腰里掏出匕首,嘆了一口氣。
使弩的獵人:兄弟,你雖然死了,但這句話我還得說,其實我打獵也不光靠弩,我還靠匕首。我有這把匕首,就死不了。我可以把你的手腕割斷。我讓你解開,其實是想給你留個全尸,但誰知你不解我的好意。得罪了。
【投影隱掉,出現(xiàn)黑衣書生和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原來使弩的獵人活下來了。
黑衣書生:是的。他割斷了使叉獵人的手腕,逃了出來。
白衣書生:后來呢?
黑衣書生:后來,他回到了家。他以后打到的獵物,自己家一份,給使叉獵人的老娘一份,一直到那老娘死。但使弩的獵人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是解不開那九連環(huán)。那九連環(huán)只有使叉的獵人能解。他曾經(jīng)想過找鐵匠把那九連環(huán)熔化,但這樣一來他殺死使叉獵人的事情就可能敗露。因此他白天將那九連環(huán)捆在胳膊上,晚上就在燈下琢磨怎么解開那九連環(huán)。
白衣書生:解開了嗎?
黑衣書生:到死也沒能解開。
白衣書生:這使弩的獵人怎么會告訴你這些?
黑衣書生:這使弩的獵人,就是我父親。(頓了一下)我忽有些便意,兄弟可否稍避一下?
【白衣書生背過身去。黑衣書生將自己衣服脫下,疊好擱在行李箱上。
黑衣書生:兄弟可以回轉(zhuǎn)了。
【白衣書生轉(zhuǎn)過身來,大驚,急欲上前給黑衣書生穿上衣服,被黑衣書生以手止住。
黑衣書生:我意已決!
白衣書生:兄長何苦!兄長何苦!
黑衣書生(吟誦):并物一人生,同行二人死,兩死誠何苦,君生尚有益。
白衣書生:兄長心意我領(lǐng),但決不能受。兄長快將衣服穿起。
【黑衣書生俯身從行李箱中取出一副鐵環(huán)。
黑衣書生:兄弟可認(rèn)得這物件?
白衣書生:可是九連環(huán)?
黑衣書生:正是。(說著又俯身將九連環(huán)扣在自己雙腳的腳踝上)這九連環(huán)至今無人能解。此環(huán)一扣,我已進(jìn)死地。我父母雙亡,并無更多牽掛,只望兄弟考完之后,方便之時,不忘回來葬我。
【白衣書生上前試圖解九連環(huán),無果。
黑衣書生:兄弟不必徒勞,這九連環(huán)匪夷所思,實難破解。
白衣書生(痛哭):兄長,你這是陷我于大不義?。?/p>
黑衣書生: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兄弟還不趕緊取衣服糧袋而去,只不忘回來葬我即可。
白衣書生:兄長恩德,我心已領(lǐng)。一約既定,千山無礙。弟必將擇日回來葬兄。
【白衣書生取衣服糧袋,背到身上。黑衣書生目睹白衣書生消失在風(fēng)雪中。投影隱掉。
【張元伯和疫鬼的兩束追光亮起。
張元伯:后來呢?
疫鬼:后來,那白衣書生沒有回來葬黑衣書生。那黑衣書生被凍死后,因是義舉而死,本可往光明處投胎,但誰知那九連環(huán)在人間嗜血,曾鎖死過無數(shù)頭獸物,又沾了兩次人血,通了靈性,黑衣書生成鬼之后,亦被鎖死,無法上黃泉路,奔奈何橋,只能原地打轉(zhuǎn),日漸積怨生怒,更因九連環(huán)所困,被無數(shù)孤魂野鬼來圍毆調(diào)戲。
張元伯:莫非這黑衣書生是你?
疫鬼:不錯,這黑衣書生正是我。我父母雙亡,那白衣書生不來葬我,亦未見供奉,我于是成了一個餓鬼,因九連環(huán)所困,野食也搶奪不得。但忽有一天,我感到身體一輕,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被餓死了。我原先不知道鬼也會死,我死以后,成為一個聻。人怕鬼,鬼怕聻。尤為可喜的是,作為聻,隔塵兩世,九連環(huán)已鎖不到此處,我竟得了大解脫,還可驅(qū)萬鬼。我又將那九連環(huán)作為我的法器,降住了金木水火土五妖,為我所用。我體內(nèi)怨氣甚多,成為威震八方的疫鬼,有了自己的供奉,但驅(qū)鬼降妖,所需甚大,尤其是后來各處疫鬼廟漸漸被瘟神廟取代,香火祭祀日漸稀少,沒有香火供奉,維持不住神靈之軀,我的身體漸漸空虛,現(xiàn)在已近半透明,我正在死去,再死為希,希死為夷。希為聲,夷為形,我的形象和聲音很快就會死了,到那時就是一片虛無,連沒有也沒有了。但我的怨氣卻不因此減少,怒火和恐懼燃燒我的每一刻。正因此,我要找你了結(jié)我們的恩怨。
張元伯:莫非那白衣書生是我?
疫鬼:不錯,那白衣書生正是你。
張元伯:我既答應(yīng)回來葬你,又為何不回?
疫鬼:我解脫九連環(huán)之后,曾去查過你的履歷。你那年省試高中,本欲回來葬我,但盤算時日,覺得會耽誤殿試。殿試之后,你留京為官,又娶了一位宰相的女兒做妻,可謂功成名就。
張元伯:我不曾想回來葬你?
疫鬼:你曾向你那位做宰相的岳丈大人提過,想請假百日回去葬一位朋友。你那位岳丈大人將你嚴(yán)加訓(xùn)斥,那時他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招你為婿也是想壯大自己勢力。你剛履職,若請假百日,朝中難免有人就此大做文章。你便又止了這念頭。
張元伯:后來呢?
疫鬼:后來你又向你的娘子提及此事。你將此事詳細(xì)說與你娘子,希望她從中斡旋,尋機回來葬我。但你娘子聽完,認(rèn)為我是一個惡人,不值得拿三個月回來葬我。
張元伯:這是為何?
疫鬼:你娘子質(zhì)問你說,既然那九連環(huán)解不開,那么你那朋友又是如何從他父親手腕上解下來的?
張元伯:你剛才講故事的時候,我也正有此問。
疫鬼:你娘子說,下葬之時,人多眼雜,你那朋友不便做手腳,一定是在安葬之后,夜深之時,你那朋友他打開棺蓋,拿斧頭剁下他父親的手臂,方取得此環(huán)。如此不孝不敬之惡人,何葬之有?
張元伯:我怎么說?
疫鬼:你說他與我有義。你娘子說地之上有天,義之上有大義,此等開棺切父之徒,斷不值得拿大好前程去為他安葬。并警示你,你若去,須切斷與宰相岳丈的一切關(guān)聯(lián)。那時宰相與他的黨伙已經(jīng)成為你命中的九連環(huán),斷不掉又解不開。你遂止了這念頭。后來你岳丈大人勢力坍塌,你被流放到儋州,從此徹底止了這念想。
張元伯:如此說來,我曾負(fù)你。
疫鬼:你為何不問我是否曾開棺切斷我父親手臂?
張元伯:此事確切與否,與我曾負(fù)你并無干系。
疫鬼:這一世的你見解甚高。但那一世的你拿此當(dāng)作了避免葬我的借口。當(dāng)然,我也承認(rèn),你娘子猜得不錯,我的確是將我父親開棺切斷他手臂拿到了九連環(huán)。這個誰也解不開的環(huán),讓我心有不甘。我想解開它。
張元伯:你解開了嗎?
疫鬼:成聻之前,沒有解開;成聻之后,不受其約束,才知其奧妙。你負(fù)我的那個誓約,咱們就用這九連環(huán)來了結(jié)吧。
【說著,疫鬼手一揮,投影亮起,是五妖看管下的孟俊郎,孟俊郎被架在火上烤,雙腳的腳踝上扣著一個九連環(huán)。
張元伯:俊郎兄!
孟俊郎(大呼):元伯兄!這是一個陷阱,他想讓你變成聻來解九連環(huán)!你不要上當(dāng)!
【疫鬼手一揮,投影中的孟俊郎及五妖消失了。
疫鬼:張元伯,你若解不開這九連環(huán),孟俊郎鬼命休矣,永不再入輪回。你只有七七四十九天時間。不過最簡單的法子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那就是跟我一樣,成為一個聻。
張元伯(急切地):他在哪里?
疫鬼:中陰險境。
張元伯:那我們這是在何處?
疫鬼:夢里。
張元伯:我的夢還是你的夢?
疫鬼:都不是。我早已不做夢了。你的夢又太簡陋寒酸,我進(jìn)去幾乎找不到立足之地,根本完不成咱們的談話。所以我選了一個人的美夢。
張元伯:美夢?誰的夢?
疫鬼:張元伯,你仔細(xì)看看,看看這是誰的夢。
【張元伯往四下看去,黑暗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一盞盞溫馨美麗的燈彩——那都是他畫過的燈彩。
【一張文昌星符飄在一盞盞燈彩中間。那是玉燈從孟俊郎那兒給他請過的。
張元伯(猛然醒悟到):玉燈的夢!這是玉燈的夢!(厲聲質(zhì)問疫鬼)你為何要選玉燈的夢?
疫鬼:因為她的夢里總是有你。
張元伯:卑鄙!
【說著氣憤地沖向疫鬼,但疫鬼跟那束光一下消失了,張元伯也以沖鋒的姿勢跟光一起消失了。
玉燈的聲音:元伯!元伯!元伯!
【玉燈驚叫著從夢中醒來,舞臺上燈光亮起,是深夜龍門客棧的大堂。玉燈趴在這里做了噩夢。
張元伯的聲音:玉燈!玉燈!玉燈!
【張元伯喊叫著從自己房間里出來,跑到柜臺前看著玉燈。兩人面面相覷,都回味著剛才的夢。
【玉燈回過神來,漸漸有些驚恐地看著張元伯。
玉燈:元伯,你不能去!那只是個夢!
張元伯:你知道,那不是夢。那是孟俊郎的苦地,也是我的。
玉燈:那不是真的。
張元伯:那就是真的,我知道那是真的。
玉燈:即便是真的,疫鬼也是讓你去送死,而且是死兩次,讓你變成聻去解九連環(huán)。
張元伯:他有他的妄想,我有我的念想。
玉燈:可孟俊郎也不愿你去啊。
張元伯:他不愿我去,在他;我愿去,在我。
玉燈:成聻?zāi)憔筒荒茉佥喕亓耍?/p>
張元伯:人無信不立。有些事超越輪回。
【說著看向玉燈。
張元伯:此一世,蒙你垂愛,受寵若驚,不能報答。
玉燈:我不要你報答,我要你活完這一世。
張元伯(自顧自地說):在我床下,有一幅畫,我畫了十年,畫的時候,你還只有五六歲,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大了。那張畫里,有你,有你長大的每一年,當(dāng)然也有我,有你爹爹,有你娘親,有孟俊郎,有吳承恩,有夫子廟我見過的所有人。即便所有人都不在了,這幅畫還會在。我們都是畫中人。
玉燈(淚流,上前擁抱張元伯):我們還會再見嗎?
張元伯:會的。
玉燈:在哪里?
張元伯:在畫中,在塵世中,在星漢燦爛中。像兩粒種子春種秋收,像兩束光照見彼此,像兩條路會于遠(yuǎn)方,像兩滴水相通于世界,到那時,你已不是你,我已不是我,但你只要愛所有事物你就會愛到我,你只要念所有念想就會念到我。千山無礙,萬年無阻。
玉燈(含淚點頭):千山無礙,萬年無阻。
【玉燈輕輕松開了張元伯。
【舞臺燈光黑下來,只有張元伯一束光。張元伯走到舞臺前邊,對著觀眾。
張元伯: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但生還是死,有時候它不是一個問題。也許五百年后的你,不會理解我今天的選擇。其實我自己也有無數(shù)的糾結(jié)。人世間有燈彩,有書籍,有煙火,有梅花糕,有鹽水鴨,還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我愛這一切,但是,我跟它們沒有誓約。當(dāng)然,是的,還有玉燈。玉燈如此美好,但我卻不敢說娶她。那是我承受不起的。人活在世上,總要放棄一些,總要承受一些。不是嗎?
【燈光黑掉。響起玉燈的聲音,伴著清脆而急促的馬蹄聲聲。
玉燈的聲音:走過大路,越過小徑;
穿過田野,涉過河流。
帶著你的誓愿,
帶著你的信念。
不要倉皇,
不要張望,
不要猶疑,
不要緊張。
逢山開路,
遇水搭橋,
見風(fēng)沉底,
向光仰望。
照亮你的頂輪,
照亮你的喉輪,
照亮你的心輪,
照亮你的臍輪,
照亮你的海底輪……
【隨著玉燈的念誦,燈光亮起,投影中,張元伯從天而降,落在孟俊郎和五妖跟前。
孟俊郎:元伯兄,你不該來。
張元伯:我必須來。
孟俊郎(嘆息地):若非成聻,無法解開此環(huán)。
張元伯:只要是環(huán),即有其解。
【疫鬼也從天而降。
疫鬼:張元伯,好大的口氣。那就你來解一解吧。
【說著手一揮,九連環(huán)由孟俊郎的腳踝移到了張元伯的腳踝上。孟俊郎從火架上跌落在地。張元伯俯身,輕輕就取下了九連環(huán)。
五妖(驚訝地):大王,他何以不受九連環(huán)所控?
疫鬼(疑惑地):張元伯,莫非你自殺了兩次,已成聻?
金猴(狂喜地對其余四妖):張元伯若成了聻,那瘟神牌位就保不住了,疫鬼廟香火重興,咱們大功告成!
張元伯:我并不是聻。我的確曾想自盡兩次,以擺脫九連環(huán)之困,但自殺之后,瘟神廟無數(shù)香火涌來,我才知道無數(shù)年前我已被民間封為瘟神,這副九連環(huán)只不過是血精聚氣,可以鎖鬼鎖妖鎖怪,卻無法鎖住神靈。
疫鬼:民間封神,豈有效力!
張元伯:那是無數(shù)的人心,無盡的祈愿,無限的渴望的力量。神靈不在別處,正在每個人的心頭。你在黑暗的怨念中太久了,自己變成了自己的九連環(huán)。走出來吧。
疫鬼:是你負(fù)我,才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你讓我怎么走出?
張元伯:那個宋朝的我,并非今天全部的我,正如很多年前的那位瘟神張元伯,也并不完全等同于此刻的我。一粒種子長出莊稼,又結(jié)出種子,后來的種子并不是早先的那粒。換句話說,我也許只是宋朝那個白衣書生的一個閃念。那個白衣書生早已無數(shù)次流轉(zhuǎn),你卻執(zhí)念于刻舟求劍。
疫鬼:事已至此,也算了結(jié)。我就要到連沒有也沒有的不在中去了。
【說著欲走。
張元伯:且慢。事情還沒有了結(jié)。在你跟我夢里對話以后,我用多年畫燈彩攢下的積蓄,買下一白一黑兩匹快馬(同時響起了清脆而急促的馬蹄聲),我日夜兼程,日騎白馬,夜御黑馬,趕到你和白衣書生分別的地方,那棵榕樹還在,但你的骨殖已然無存,我想你的骨殖血氣應(yīng)已融入泥土,又化為青青枝葉,于是我剪了一掛青枝綠葉,帶到你家鄉(xiāng),給你在面南背北的向陽處造了一座小墳,我將那掛青枝綠葉插到了你的墳頭。你不必再去那連沒有也沒有的不在中了,你回故鄉(xiāng)去吧,和那掛青枝綠葉融為一身,在山水間成長為一棵更古老的榕樹,你將有清風(fēng)陽光雨水這些天然的供奉,你將不再有怨念,并將蔭佑螞蟻、飛鳥與野草,還有無數(shù)過往的行人。
疫鬼(肅然,拱手作揖):謝元伯大神。他年您若途經(jīng)此地,我必贈您一樹清風(fēng)、一方綠蔭。
【說著隱身飛走了。
五妖:我們怎么辦?疫鬼他還沒給我們解九連環(huán)咒語呢?
【張元伯將手里的九連環(huán)扔進(jìn)了火堆。
張元伯:你們不再受九連環(huán)的束縛了。
金猴:謝元伯大神!他年我們?nèi)粼俑嘁姟懔?,我們也別跟您見啦!
【說著,金猴、木魚、水蛙、土牛向四個方向狂奔而去?;瘌B急得直跺腳。
火鳥:東西南北讓他們占了!我這該往哪兒去???
【張元伯往上邊指指。
張元伯:翅膀也是一條道路。
【火鳥展翅向上飛走。
【孟俊郎走到張元伯身邊。兩人向投影深處走去,那是一個散發(fā)著無限光明和溫暖的地方。兩人走進(jìn)兩團光中,漸漸消失了。同時響起玉燈的念誦聲。
玉燈:往明亮的地方走,
往溫暖的地方走,
往下一刻走,
我愛的人啊,
一刻連著一刻,
一念連著一念,
光連著光,
我連著你。
你會穿過險境,
你會如意隨喜,
我們還會遇見彼此,
雖然那時我們已經(jīng)不識。
即便你是風(fēng),
我是雨;
即便你是佛,
我是魔。
一約有一約的浩瀚,
一世有一世的歡喜,
你一定還會遇見我,
只要還在路上;
我一定還會愛上你,
只要時間夠長……
【隨著玉燈的念誦,投影漸漸隱掉。
【舞臺燈光再起,是當(dāng)代。一間劇本殺店鋪,店鋪門頭上寫著:九連環(huán)推理演繹事務(wù)所。廣告牌上寫著:最新上架古裝情感懸疑類劇本《上元燈彩圖》。
【四五個年輕人在一個房間里玩《上元燈彩圖》。他們都穿著古風(fēng)的服裝,比較簡陋,多少有些不倫不類。劇本殺DM倒穿著當(dāng)代服裝。張元伯和孟俊郎此二角由劇中扮演張元伯和孟俊郎的演員扮演。
DM:……這孟俊郎被老山賊所困,不能赴約之時,依然決定自殺以準(zhǔn)時赴約——
孟俊郎:不同意!這個地方有BUG!我不能自殺!
張元伯:孟俊郎,此時此刻你必須選擇自殺來見我,否則我后邊的人物情緒接不上。
孟俊郎:不對。元伯兄,這個故事在這個時代不該這么講了,太愚昧了!我不能自殺。因為我至少有兩個選擇:第一,我可以蒙騙這個老山賊,說我出去不報官,然后我出去馬上報官,這樣我又能把這個山賊給收拾了,又能準(zhǔn)時赴約。
張元伯:你是信士,這么做不符合你的人設(shè)。
孟俊郎:信士就不能說有價值的謊言了?我媽從小就教育我,見到壞人可以撒謊,大家伙兒你們說對不對?而且,人設(shè)只能是單一的嗎?不能有復(fù)合人設(shè)嗎?人設(shè)就不能有點兒變化嗎?
【除張元伯外,另外幾個年輕人紛紛點頭,贊成。
孟俊郎(得意地):第二,即便我不這么做,就按照目前的劇本設(shè)計,我已經(jīng)耽誤了時間,那我也不自殺。我該怎么走還怎么走,等我趕到以后,跟你張元伯解釋一下不就行了嗎?難道我還非得跟你以死相見?時間觀念要有,但也不必要把自己搞死吧?!
張元伯:這位兄弟,拜托!咱們這是在玩劇本殺,每個本兒都有自己的設(shè)定,不能完全由著你來。你這樣不跟著主線走,咱們沒法兒往下推了!
孟俊郎:你沒仔細(xì)看劇本說明嗎?這個故事允許多種講法多條線索多個選擇!
DM(忙打圓場):這倒是。諸位玩家,大家別上火啊,咱們今天這幾位呢,是臨時拼桌,大家多包容,多商量,以后沒準(zhǔn)能成為常來常往的朋友呢。
張元伯:那你就說吧,這個劇本,遇到這種推理路線的分歧,怎么辦呢?有沒有預(yù)案?
DM(從桌底掏出兩副九連環(huán)):當(dāng)然有預(yù)案——誰先于對方解開這九連環(huán),就按誰的路線走。
【張元伯和孟俊郎對視一眼,分別搶過一副九連環(huán),開始破解。
DM帶領(lǐng)其他幾位角色唱起劇情中的歌謠:
九連環(huán),連九環(huán);
連環(huán)九,九環(huán)連;
一環(huán)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一環(huán)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幕落。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