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薇 [哈爾濱師范大學,哈爾濱 150025]
曹植在初平三年(192)出生,太和六年(232)去世,年僅四十一歲,死后謚曰“思”,史稱陳思王。與曹丕之間的太子之爭是曹植人生中的一件重大事件,其失敗的結局也使曹植的命運走向悲劇。后世諸多學者站在儒家道德倫理的立場,對曹植與曹丕之間的立嗣之爭多有指摘。那么曹植是否真的存在過使用權謀與曹丕爭奪繼承人之位的行為?古來學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關于丕、植的立嗣之爭,需要站在時間線的起點重新審視。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占鄴城,領冀州牧,自此將大本營安置于鄴城,曹植年少時常隨父母所在,亦在此年定居鄴城,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病卒于洛陽,曹植于同年前往臨淄就國。二十九歲之前,是曹植“但美遨游,不及世事”的前半生,鄴城時期也是曹操幾經(jīng)考量,最終決定繼承人的重要時期。
曹植是卞夫人第三子,前面尚有曹丕與曹彰兩位兄長,按照立嫡以長的原則,嫡長子曹丕理應是太子,之所以產(chǎn)生這場立嗣之爭,完全出自曹操本人的愛才之心。曹植才華橫溢,在年少時就已經(jīng)嶄露頭角,頗得重視文才的曹操喜愛。《魏志·陳思王傳》:“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十萬言,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下筆成章,顧當面試,奈何倩人?’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①曹植因自小才思敏捷、作風樸素,甚得父親寵愛。他飽讀詩書辭賦,十多歲便作得一手好文章,以至于見多識廣的曹操竟懷疑文章出自他人之手。建安十七年(212)春,銅雀臺建成,曹操令兒子們登臺作賦,曹植作《登臺賦》,其中“臨漳川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將目之所見、膚之所感、耳之所聞等多種感官體驗融為一體,運用藝術手法較為高明,文章整體水平亦高出曹丕的同題創(chuàng)作許多,而“援筆立成”,不假思索,令曹操再度驚異。楊修在《答臨淄侯箋》中也談到過曹植作文敏捷的這個特點:“又嘗親見執(zhí)事握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于手,曾不斯須,少留思慮?!雹诓苤膊粌H寫文章洋洋灑灑須臾便成,頭腦也較為機敏,“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可見其博聞強記、才壯健談之本色。此外,“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也是博取曹操喜愛的一點。曹操鑒于東漢末年幾大軍閥驕縱豪奢以致滅亡的教訓,提出了“倡儉”的原則?!段褐尽の涞奂o》記載:“操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后宮衣不錦繡,侍御履不二采,帷帳屏風,壞則補納,茵蓐取溫,無有緣飾?!辈懿俅罅ν菩泄?jié)儉之制,并以此為準則嚴格地要求宗室子弟。曹植性情直率平易,不刻意擺出威嚴的儀態(tài),乘車騎馬的用具和所穿戴的服裝飾品不崇尚華麗,自然得到了父親的青睞。建安十九年(214)秋七月,“太祖征孫權,使植留守鄴,戒之曰:‘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曹操將“典禁兵,衛(wèi)宮省”③的重要任務交給曹植,并以自身功業(yè)告誡植,可謂對其抱之以厚望,亦可以證明在此時,曹操仍將曹植看作極重要的立嗣候選人之一?!爸布纫圆乓姰悾x、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 由此可見,在建安中前期,曹操有意立曹植為嗣的原因大概為三點:一為曹植博覽詩書、才華過人;二為曹植聰慧敏捷、博學善談;三為曹植作風尚儉,能夠自覺響應曹操厲行節(jié)儉之風的改革。而第一點尤其重要。
可以看出,曹操對曹植的青睞并非出于成熟的政治考慮,而純粹源于曹操本人對于才學的重視。曹植之所以卷入這場長達十幾年的立嫡斗爭,并非因為他好玩弄權術,刻意結黨營私、拉攏豪族,機關算盡試圖取代嫡長子曹丕的位置,而是他自幼便具備文學家氣質,才高出眾,深得曹操喜愛,從而使其產(chǎn)生了廢長立幼的想法。若曹操不是雅好文學之人,而是一位單純崇尚武力的武夫,這場奪嫡斗爭也許從頭到尾都不會發(fā)生。奪嫡之爭的源頭在于曹操,而并非曹植。
在十幾年的立嫡之爭過程中,曹植對于權力的爭奪并不熱衷,他性格張揚、好表現(xiàn)、善言談、不屑于偽飾。建安時期的曹植正處于意氣風發(fā)的青少年時代,斗雞走馬、游觀宴飲的內(nèi)容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占有一定比例,隨處可見他作為貴游子弟放蕩不羈的靈魂?!爸渤醯么?,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辈苤渤醌@邯鄲淳,喜不自禁,竟敷粉于面,在眾人面前跳舞擊劍、詠誦俗體小說數(shù)千言。一方面可見曹子建愛好廣博,不僅愛好精英文化,對民間藝術亦有一定的涉獵;另一方面亦可見他實為一位性情中人,言談舉止充斥著文人的浪漫氣質。而曹丕“御之以術,矯情自飾”。二人相比,曹植的性情顯然天真直率了些,缺乏政治家的城府和手腕,二人的個性差別從一開始就奠定了曹植最終失敗的結局。充分了解了曹植的個性,便能理解曹植為何會在建安后期犯下兩個情節(jié)相當嚴重的錯誤。《魏志·陳思王傳》記載“植寵日衰”的原因為:“植嘗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二十四年,曹仁為關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p>
這是兩件事,第一件事發(fā)生在建安二十二年(217),當時曹植二十六歲?!段褐尽繁緜髋嶙⒁段何涔适隆份d曹操令曰:“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庇至钤唬骸白耘R淄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又令曰:“諸侯長史及帳下吏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吾都不復信諸侯也??治徇m出,便復私出,故攝將行,不可恒使吾爾誰為心腹也。” 所謂司馬門,《集解》曰:“凡言司馬門者,宮垣之內(nèi),兵衛(wèi)所在,四面皆有司馬?!鳖櫭剂x,主管者為司馬的宮門稱為司馬門,此事中被處死的公車司馬令掌管的司馬門便稱為公車司馬門,門周“經(jīng)緯通達,皆列馳道,往來之禁,一同兩漢”(《水經(jīng)注》),是宮室禁地。據(jù)俞紹初先生考證,植所開的應是殿前公車司馬門,東漢時也稱宮南闕門,只有天子或經(jīng)天子特許才能使用,而即使是天子從此門進出皇宮,也必須下馬步行。④至于金門,據(jù)清人潘眉的《三國志考證·陳思王植傳》猜測:“金門,疑即金明門。《水經(jīng)注》: ‘鄴城有七門:南曰鳳陽門,中曰中陽門……西曰金明門,一曰白門?!辈苤膊粌H私自打開公車司馬門至金門,且“乘車行馳道中”,可以說是目無王法,嚴重違反禁制,犯下了相當惡劣的錯誤。此事令曹操勃然大怒,將掌管司馬門的公車令直接處死,曹植也因此幾乎失去了曹操的寵信。至于曹植為何會做出如此百害而無一利的行為,《后漢書·楊彪傳》李賢注記載:“人有白楊修與臨淄侯曹植飲醉,共載從司馬門出,謗訕鄢陵侯章。太祖聞之大怒,故遂收殺之。”曹植與心腹楊修等因醉酒誤事,且曹植本身就是“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之人,因為一時酒醉才做出了如此不理智的行為。至于“謗訕鄢陵侯章”,多為當時曹丕一黨的構陷之辭?!段褐尽げ苷脗鳌酚涊d“太祖至洛陽,得疾,驛詔彰,未至,太祖崩”,裴注引《魏略》:“彰至,謂臨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苍唬骸豢?,不見袁氏兄弟乎?!?可見曹彰是主張擁立曹植的。曹植重視親情,又明知曹彰站在自己一邊,沒有理由做出謗訕曹彰之事。
第二件事發(fā)生在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植二十八歲,據(jù)《魏志·武帝紀》記載:“秋七月……遣于禁助曹仁擊關羽。八月,漢水溢,灌禁軍,軍沒,羽獲禁,遂圍仁?!碑斈臧嗽拢苋试谙宸皇駥㈥P羽圍攻,曹操派遣曹植去解救曹仁,但因曹植“醉不能受命”,遂“悔而罷之”?!段褐尽繁緜髋嶙⒁段菏洗呵铩方忉專骸爸矊⑿?,太子飲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也就是說,曹植即將出發(fā)之時,曹丕玩弄手段,逼曹植飲酒使其酒醉,遂不能夠奉行父命?,F(xiàn)代學者對此段記載多有爭議,如郭沫若說:“丕之飲餞逼醉,未必出于有心,因為臨行之前要被召見,丕于事前未必知道。即使認為有心,但植并不是不曉事的孩童。何至于一逼便醉?!惫粼捓镌捦馓娌茇疵摰赖伦锩J為曹丕雖“逼而醉之”,但他也并非出于有心。需要注意的是,一是曹丕多年來始終堅持籠絡世族豪強,曹操身邊很多親信都屬于曹丕一黨,他的消息固然要比曹植靈通很多,強說曹丕“事前未必知道”未免有些牽強;二是丕、植二人當時的身份地位有很大差距,曹丕已于建安二十二年(217)被封為太子,而曹植只是一個侯王,如果曹丕有意迫使曹植飲酒,那么鑒于二人的身份差異,后者很難拒絕;三是曹植天性單純,在建安時期始終保持著對曹丕的敬愛之心,也許對曹丕并沒有那么強的防范意識,導致曹丕的計劃得以順利實施。無論因何緣故,曹植因醉酒貽誤軍令已成既定事實,如果說私開司馬門事件使曹操對曹植大失所望,那這件事算是澆滅了曹操對曹植最后的希望。私開司馬門事件說明曹植僭越枉法、任性放縱?!白矶荒苁苊敝抡f明曹植缺乏基本的軍事素養(yǎng)和能力,不足以成事。在曹植身上,身為一代梟雄、眼光毒辣的曹操未能看到理想繼承人應具備的政治素質,反而處處體現(xiàn)出曹植性情中較為驕縱狂放的一面。對于文學家來說,獨特的氣質、任達不拘的性情也許會成為其塑造文學個性的關鍵一環(huán),但對于一位執(zhí)政者來說,這無疑是相當不合格的品質。
對于曹植黃初期間犯下的這兩個錯誤,有些后世學者認為曹植是有意通過自污的方式來成全曹丕,如隋人王通曰:“謂陳思王善讓也,能污其跡,可謂遠刑名矣。人謂不密,吾不信也。醉酒馳馬,是污跡也;求小責,免大患,是遠刑也?!倍笠嘤懈胶驼摺_@種說法存在一定的回護色彩,考察《魏志·王粲傳》裴注引《世語》中記載的丕、植兄弟送別曹操一事:“魏王嘗出征,世子及臨淄侯植并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fā)言有章,左右屬目,王亦悅焉。世子悵然自失。吳質耳曰:‘王當行,流涕可也?!稗o,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于是皆以植辭多華,而誠心不及也。”曹植送別曹操時“稱述功德,發(fā)言有章”,令眾人矚目,也很討父親歡心。曹植固然才思敏捷、善于言談,而且天性仁孝,他送別曹操時對其功德之類的稱頌未必出于功利目的,但通過此事起碼可以看出他對于討父親喜歡這件事的態(tài)度比較積極,并不存在刻意顯拙、“以天下讓”的痕跡。當然,青少年時期的曹植向來喜愛炫耀文采、夸夸其談,若說他此番舉止包藏多大的野心,那也是不必的。再考察他黃初時期第一次獲罪的緣由:“黃初二年,監(jiān)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 ‘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辈茇τ谶@位立嫡競爭者恨之入骨,黃初時期利用權勢多有打擊報復,“醉酒悖慢,劫脅使者”不過是監(jiān)國謁者奉曹丕之命拿來指控曹植的幌子,雖然罪名與罪責并不相符,但能夠證實曹植的確“飲酒不節(jié)”,且飲酒后多有輕慢狂妄之舉,私開司馬門和醉而不能行使軍令大多為本性驅使下的自然表現(xiàn)。
曹植“讓”的說法不能成立,那他是否存在“爭”的行為呢?雖說爭嗣是謂“爭”,但考察現(xiàn)存的歷史資料,并未發(fā)現(xiàn)曹植存在使用權謀與曹丕爭奪皇位的行為。前文所提及的建安后期丕、植兄弟送別曹操一事中曹植“稱述功德,發(fā)言有章”固然有博取父親喜愛的意圖,但不曾構成爭嗣之行為,起碼比起曹丕為壓過曹植的風采而表演痛哭流涕磊落許多,更何況曹植為人臣子,又熱愛炫技,出于對父親的孝心和炫耀才學的目的表現(xiàn)一番也在情理之中。曹植真正遭人詬病的是《陳思王傳》裴注引《世語》中所載不知真?zhèn)蔚娜?,小說家之言因精彩紛呈而流傳甚廣,但仔細考察這三件事的來龍去脈,曹植本人并未使用任何手段去爭奪嗣位,亦沒有參與到任何打擊曹丕的陰謀中去。
這三件事都與楊修有關,楊修是曹植的心腹好友,也是堅決擁護曹植的重要黨羽之一?!逗鬂h書·楊震傳》李賢注引《典略》曰:“修建安中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是時軍國多事,修總知內(nèi)外,事皆稱意,自魏太子以下,并爭與交好?!睏钚薮巳瞬W有俊才、機敏聰慧、恃才傲物,與禰衡、孔融皆為漢末特立獨行的清流之士。他性格喜夸耀,好賣弄聰明,著名事件如“雞肋”“門闊”等,并因為多次揣度曹操心意并四處炫耀引起曹操厭惡,后因曹丕上位成功而被曹操“慮為后患”,于建安二十四年(219)秋以修“前后漏泄言教、交關諸侯”為緣由收殺之。考察《世語》中記載的這三件事,都與楊修這位謀士自作聰明、好大喜功的特點存在密切的關系。
一為:“修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與丁儀兄弟皆欲以植為嗣。太子患之,以車載廢簏,內(nèi)朝歌長吳質與謀。修以白太祖,未及推驗。太子懼,告質。質曰:‘何患?明日復以簏受絹車內(nèi)以惑之。修必復重白,重白必推,而無驗,則彼受罪矣?!雷訌闹?,修果白,而無人。太祖由是疑焉。” 曹丕為了與心腹吳質商議計謀,令吳質躲在廢簏里由車子偷運入宮中,此事被楊修發(fā)現(xiàn)并稟告給曹操,曹丕與吳質再次運用計謀偷天換日,將布絹裝進廢簏里,反而達到了污蔑楊修的目的。首先,這件事的真實程度值得懷疑,如徐公持先生在《曹植年譜考證》中說:“當時曹丕為五官中郎將,若欲與吳質會面,盡可使正常出入,何需鬼鬼祟祟,藏身廢簏?且如此行事,豈能瞞過宮禁中內(nèi)外人等,極易被人發(fā)現(xiàn),反致他人疑惑,授人以柄,甚或引火燒身?!雹萜浯危退愦耸率钦鎸嵈嬖诘?,曹丕以車載廢簏裝載吳質偷偷入宮必然屬于違反規(guī)定的行為,因為這件事引起了曹操的重視,以至于曹操要親自派人核驗,楊修向曹操告密這一行徑固然抱有私心,但本質上屬于揭發(fā)不正當行為的合理舉動,無可厚非。再退一步說,丕、植兩方黨羽矛盾重重,憑楊修喜惡分明的性格,見到曹丕與吳質暗渡陳倉違反宮禁,就算不源于出自曹植一派的考慮,也沒有理由放過這個懲治對手的機會。此事是曹丕用計在先,楊修加以揭發(fā),與曹植并沒有太大干系。
二為:“修與賈逵、王凌并為主簿,而為植所友。每當就植,慮事有闕,忖度太祖意,豫作答教十余條,敕門下:‘教出,以次答?!滩贸?,答已入,太祖怪其捷,推問始泄。” 關于楊修“豫作答教”一事,徐公持先生在《關于曹植的評價問題》中有比較精確的分析:“《征吳教》《原賈逵教》是對賈逵發(fā),而賈逵就是楊修的同僚,三名丞相主簿之一。至于曹操對諸子,卻并無發(fā) ‘教’ 之例,今本《曹操集》中對諸子所發(fā)的,有《諸兒令》《立太子令》《高選諸子掾屬令》《又下諸侯長史令》《曹植私出開司馬門下令》。五則全是 ‘令’,沒有一則稱‘教’。由此可見,《世語》中所說的‘教’,是曹操給主簿楊修的衙門公文,不是給兒子曹植的。正因此,《世語》說楊修寫好‘答教’ 后,他直接交給了‘門下’,而沒有說他交給曹植。”⑥也就是說,“豫作答教”此事發(fā)生在曹操與楊修之間,而并非是曹操與曹植之間,楊修每次去曹植那里之前,恐怕遺漏公務,總會揣度曹操的心意提前寫好十幾條答教交給門下,由門下傳達給曹操,但門下呈遞得太快,“教”剛剛遞入,“答教”馬上就遞出,引起了曹操的懷疑,經(jīng)過盤問,才得知事情真相。也就是說,“豫作答教”一事是楊修在工作上賣弄聰明,與奪嫡競爭毫無關系。
三為:“太祖遣太子及植各出鄴城一門,密敕門不得出,以觀其所為。太子至門,不得出而還;修先戒植:‘若門不出侯,侯受王命,可斬守者?!矎闹?,故修遂以交構賜死?!?曹操有意考察丕、植二人,令二人各出鄴城一門,曹丕知曉門不得私出之后返回,而曹植聽從楊修的勸告殺掉守者執(zhí)意出了鄴城大門。若此事真實存在,那這一回合曹植的失敗完全是楊修胡亂揣度曹操心意的后果。按照楊修的思維,曹操政治手腕向來強硬,自然會更加喜愛嚴格遵循父親命令、行事雷厲風行的子嗣,所以告誡曹植“侯受王命,可斬使者”。而且這件事的本質是曹操對于兩位繼承人的考察,奉父命強行闖門與“不得出而還”只是兩種選擇,選擇聽從楊修建議而斬使者只能說明曹植行事輕率、思慮不夠成熟,不能構成曹植爭權奪勢之行為。
由此可見,曹植因才高受寵,故卷入與曹丕之間的奪嫡斗爭,但考察現(xiàn)存史料,曹植并未有過任何玩弄權術爭奪太子之位的行為,從頭到尾對于爭嗣的態(tài)度都比較消極。他自幼被父親青睞有加,貴為王侯,身邊不乏楊修之流的吹捧、親族如曹彰之輩的支持,導致他在曹操猶豫不決、“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時沒有做出謙讓推辭之態(tài),但或許是儒家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束縛,再加上他性情仁厚、重視血脈親情,他也并未付出多大努力去爭奪繼承人的位置。據(jù)《魏志·任城王傳》裴注引《魏略》記載:“彰至,謂臨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苍唬骸豢?!不見袁氏兄弟乎?’”曹操臨終急召曹彰,曹彰未至,曹操已崩,曹彰事后對曹植提及此事時被曹植以不可再現(xiàn)袁氏兄弟之悲劇的理由一口回絕,可以看出曹植對于皇位的欲望并不強烈,他的心中始終保留著對儒家“親親尊尊”禮制的信奉。但也應該看到的是,曹植并非沒有政治志向,他心懷天下,稟文人風骨與俠士豪氣于一身,早期亦寫過許多歌頌少年意氣、渴望早日建功立業(yè)的詩篇。如《白馬篇》贊美“幽并游俠兒”在戰(zhàn)場上的英勇表現(xiàn),“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等詩句蘊含著一腔不可磨滅的豪情壯志和為國奮發(fā)蹈厲、舍生忘死的英雄主義氣概,詩中的幽并少年便是詩人自況,是承載曹植渴望建功立業(yè)之愿望的主體。在曹丕踐祚之前,也就是曹植尚未遭受嚴厲的打擊報復之時,他始終懷揣著高度的政治熱情。他在《與楊德祖書》中寫道,希望“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不滿足于做一位“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的文人。揣度他早期一些能夠反映出積極入世心態(tài)的作品,曹植是渴望在政壇上大展身手、成就一番可以“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之事業(yè)的,所以魏氏代漢之時,曹植“悲激而哭”,大抵由于“曹植是在哭他自己做不成皇帝,不是在哭獻帝”(郭沫若《論曹植》)。這是無法粉飾的一點。但對權力的欲望常人皆有之,更何況是一度深孚眾望、春風得意的曹植,因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而產(chǎn)生負面情緒,似乎也無可詬病。王世貞曰:“而王仲淹乃曰:‘思王三以天下讓。’夫豈其情哉?與楊修善,則修為之擬答,與丁儀、丁廙善,則儀、廙為之請嗣。雖有百口,無以自解。然丕方矯情自飾,而植乃任性以行,乘車馳道中與伐吳醉不能受命,此雖非臣子之節(jié),然觀過知仁,亦可以見思王之無意奪嫡,而貪功名者如三子輩成之也。”這個說法雖然不夠準確,但亦有可取之處。
①〔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年版,第493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中華書局 1980年版,第93頁。
③〔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 2018年版,第78頁。
④ 俞紹初:《曹植生平若干事跡考辨》,《鄭州大學學報》1982年第3期,第106頁。
⑤ 徐公持:《曹植年譜考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6年版,第195頁。
⑥ 徐公持:《關于曹植的評價問題》,《文學遺產(chǎn)》1983年第1期,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