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娜娜
(上海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上海 200444)
選堂創(chuàng)制“形上詞”新詞體,旨在“將自己對現(xiàn)實世界的觀感,以及宇宙人生的思考,亦即自己的學(xué)問、思想寫入詞中,以提高詞的境界”[1]113。其論詩、作詩也特重哲理,這直觀的體現(xiàn)在其相關(guān)的詩學(xué)思想及哲理詩創(chuàng)作上。他指出,古典詩歌缺“理”、缺“形而上”[1]113。選堂哲理詩乃是在此詩學(xué)思想指導(dǎo)下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若就其所闡發(fā)的思理而言,主要關(guān)涉宇宙自然、歷史社會以及人生境遇三大方面。其中關(guān)涉人生境遇的哲理詩大多是詩人行役他鄉(xiāng)時親身經(jīng)歷的感發(fā)與體悟,主要觀照個體的精神層面,闡發(fā)的思理積極向上,引人作精神上的超越。
詩人于舟車勞頓中遍覽山川而體思人生,主要闡發(fā)身心拘役于種種困境乃人生固有之事,對此應(yīng)坦然接受并積極應(yīng)對,努力尋求精神的自由與超越,實現(xiàn)精神的安頓。試看《Phnom Bakheng道中》云:
漫道窮山似鐵圍,千回百匝阻將歸。疏林古道秋如許,收拾殘陽上客衣。[2]361
首先,就內(nèi)容和情感層面而言,詩篇紀(jì)秋日傍晚山中之行旅。呈現(xiàn)于客子眼前的是千遭百匝的秋日窮山和疏林古道的殘陽余暉。曲折如此,衰頹如斯?;纳叫幸?,又遇晚來暮色,客旅之人難免起“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惆悵興嘆。然而,饒詩卻另有襟懷。詩篇起句處“漫道”一語,將他鄉(xiāng)客旅、行途遙遠以及山窮天晚帶來的陰郁壓抑之感輕輕蕩開,淡淡消解了行旅中的頹喪感。詩篇流露出如此之情:莫道這窮山似鐵圍山般阻斷歸程,既是蕭瑟秋天黃昏,又已行旅疏林古道,何必過多感傷悵惘。不妨借抹黃昏殘照,整頓衣裳繼續(xù)行程!其次,耐人尋味之處還在其思理。詩篇整體不見明麗的色調(diào),由“窮山”“疏林”“古道”“殘陽”等意象勾勒出的畫面色彩明顯暗沉。盡管詩人在詩篇首句的情感基調(diào)上已做了積極的處理,可詩歌整體的情感仍不顯高昂。對于人生行役中的艱難險阻,詩人并未抹殺它的存在;對于因前路杳渺而產(chǎn)生的悵惘,亦未刻意掩飾?;蛟S在詩人看來,這種境遇乃人生不可避免之常態(tài),故而只在暗淡的用色和平實的情感中,對周遭困境和心緒翻涌的既在事實作一坦然的接受。如若說坦然接受難以規(guī)避的人生窘境,是詩人洞察生命常態(tài)后,與自我人生之境所作的一次和解。那么,由“漫道”一語所統(tǒng)領(lǐng)起來的詩歌情感世界,則意欲以達觀的心態(tài)來掃除行旅重重之苦,進而在身心拘役中尋求精神的突圍和安頓。這即是此一詩篇思理之所在。
又其《自疏鈴鐸(Sorrento)遵地中海南岸策蹇晚行》其二:
唾月推煙百里拋,征車獨自念勞勞。天風(fēng)吹發(fā)泠然善,容我孤篷釣六鰲。[2]368
此詩紀(jì)詩人歷游古跡后又繼續(xù)前行。首句化用唐代李商隱“推煙唾月拋千里,十番紅桐一行死”之句。[3]16李詩整體“借題寓諷刺,慨時主無愁,終召禍亂”[3]21,其中“推煙唾月拋千里,十番紅桐一行死”之句則言“無愁天子”唐敬宗(李湛)駕崩后,人事衰敗就像“煙沉月墮,鳳死桐枯”[3]20,意在表達家國亡破及人事頹敗之悲憤。饒詩創(chuàng)作于1956 年行旅西歐期間,此間詩人游覽了意大利、法國諸多的歷史古跡。在此化用李詩,既表達自己經(jīng)游歷史古跡,又抒發(fā)了人事衰敗和悵惘悲痛之情。然而,這種歷史的感傷才遠拋百里之外,不想又臨策蹇之苦。這里的“策蹇”并不一定就指騎著跛足毛驢,但借此可推測出行交通的不便,這也意味著旅途中的勞頓和顛簸?!皠趧凇敝畤@,是對行進中勞苦的直接反應(yīng);又“獨自”一語,道明行旅之孤單,使這“勞勞”之嘆又深一層。
然而,詩篇的內(nèi)蘊并未止于抒此懷抱。全篇思理之所在乃是最后兩句。在這兩句中,詩人為其注入莊子的逍遙精神和龍伯釣鰲的氣魄,意欲實現(xiàn)個體精神的自由和抗?fàn)?。首先,“天風(fēng)吹發(fā)”句之“泠然善”一語出自《莊子·逍遙游》。《逍遙游》篇中言“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此講列御寇得風(fēng)仙之助御風(fēng)而行,輕盈飄舉可謂美妙。[4]17-19然而,文章的言外之意實言列子借風(fēng)仙之力所得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莊子追求的是一種無待的逍遙。饒詩用此一語典,有追慕莊子精神之意,亦有以其無待逍遙來消解行旅勞頓、實現(xiàn)精神自由之意。其次,“容我孤篷”句用龍伯釣鰲之典,典故出自《列子·湯問》?!稖珕枴菲休d:在渤海之東不知其幾萬里處有無底之谷,名曰歸墟。這歸墟之中,有仙人居住的五座仙山,名曰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山之間各自相去七萬里,且山根不相連屬,故而山體常隨波飄游。仙人為保居住,請?zhí)斓酃讨L斓鬯烨藏?qū)十五巨鰲輪番于山底擎之,山遂穩(wěn)定。然而龍伯之國有巨人至此,釣走六鰲,遂使岱輿、員嶠二山沉于北極大海,亦使仙圣遷居。天帝因此而怒,使龍伯國之民短小。[5]151-155饒詩在使用此典本意的同時,亦別有他意。先就龍伯釣鰲之典的本意來看,詩人于此句中化身為釣起歸墟六鰲的龍伯巨人,意在表明自己亦有釣鰲巨人一般的膽識與氣魄,豪邁自信之情溢于言表。再就詩句別有深意的層面而言,典故中的垂釣者,晉人張湛注其“形當(dāng)百余萬里”[5]154,如此巨人,能釣起擎住“高下周旋三萬里”仙山的巨鰲并非難事。[5]152而“容我孤篷釣六鰲”一句,可見客子只身一人乘一只孤篷,如此裝備要于汪洋中垂釣巨鰲,其中的勇氣和豪邁之情自然有之。然而也需看到,以渺小個體征服巨大的自然之物,其中的艱辛萬險以及勝敗未卜的現(xiàn)實亦無法回避。在這種境遇懸殊的較量中,個體的抗?fàn)幎嗌亠@得有些悲壯與孤勇。但是,這種于身心困境中尋求精神超越的努力和抗?fàn)?,正是其意義和啟人深思之所在。
再有五言古詩《曾酌霞招游粉嶺未果》云:
由詩題可以看到,詩篇作于友人曾酌霞邀約同游粉嶺未能成行,詩人獨覽山川之時。此詩沒有過多慨嘆行役他鄉(xiāng)之勞苦,而是于明山秀景中感思人事。詩歌開篇景明興高。近處青山嫵媚,駕車亦是一路坦途;周遭禾黍剛剛濃郁,綠染千里之野。這入眼之景甚是可愛,仿佛詩人故鄉(xiāng)的風(fēng)光,故而每次到來都流連不已。如此佳景本與友人同覽,無奈人事繁忙,曾生未能赴約。思到此處,一種失落之感流露而出。由人及己,詩人聯(lián)想到自身實與曾生一樣,同為人事所役,忙碌輾轉(zhuǎn)于大情小事,一刻也不得消閑,好似天上倐變無定之流云。所以對此刻的消閑神游,已是自足。詩篇于此,詩人行進暫止而感思繼續(xù)。極目望去,霞光傾灑,煙霧彌漫,林木峰巒仿佛虛幻之景。此時溫柔的暖風(fēng)入冬沾染嚴(yán)寒便會催折眼前的明秀林巒。轉(zhuǎn)而又思“四國紛觸蠻”?!对娊?jīng)·破斧》語云“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四國,指周成王時作亂的“管、蔡、商、奄”四國,周公帶兵平定。[6]527原來這歷史中的觸蠻相爭、互相傾軋至今尤在。那些退隱山林、一心求穩(wěn)之人,又何曾得到真正的安穩(wěn)?倒不如掬挹一把不染塵世喧囂的山間清泉,聊以洗盡心中的纖塵。由此來看,對于拘役于繁雜人事,詩人亦心生慨嘆。然而,詩人的精神是自足的,能于片刻的閑適中釋懷化解。令他嗟嘆的是那些為避人世的名利糾纏而刻意退隱山林的人。流于形式的刻意回避,并非解決人事紛擾的最佳方法。澄心靜懷,內(nèi)心的安穩(wěn)才是真正的安穩(wěn)。所以,詩篇結(jié)束時的這捧山泉,在帶給人清澈純凈的物理層面的感官體驗之外,亦有了它自足自守的精神層面的象征意義。這種精神層面的體認和領(lǐng)悟,正是詩人困于人事的安頓之法。
另外,七律《遣懷》:
貸得青山樵爨缺,去來赤腳水云間。鑿垣聊可追王霸,作賦何曾讓小山。隔縣賊塵驚瞇目,緒風(fēng)曉角下茅菅。千憂繞還成笑,剩覺題詩力未孱。[2]539
此詩作于詩人1944 年避抗日戰(zhàn)爭之難兩度入廣西大瑤山期間。關(guān)于此段經(jīng)歷,可從詩人1945年所作《瑤山集序》中窺見一斑,其言:
去夏桂林告警,予西奔蒙山,其冬敵復(fù)陷蒙,遂乃竄跡荒村。托微命于蘆中,類寄食于漂渚。曾兩度入大瑤山,攀十丈之天籘,觀百圍之櫾木,霏霏承宇之云,凄凄慕類之麕,正則小山所嗟嘆憭栗者,時或遘之。以東西南北之人,踐坱軋罔沕之境。干戈未息,憂患方滋。其殆天意,譴我奔逃,俾雕鎪以宣其所不得已。烈烈秋日,發(fā)發(fā)飄風(fēng),卑枝野宿,即同彭衙,裹飯趁墟,時雜峒獠。[2]534
此詩正是對此段經(jīng)歷的感懷抒發(fā)。詩人從蒙山轉(zhuǎn)移至大瑤山時已是冬季,惡劣的氣候及自然環(huán)境,加之對戰(zhàn)爭的憂懼,境遇危險艱辛。但就詩篇來看,面對這些苦難奔逃,詩人并非作借酒澆愁式的悲吟苦嘆,而是以豪邁、自信的態(tài)度自遣悲懷。如若說這種不墜頹唐的自信是詩人才力氣度的自然使然,那么尾聯(lián)則是欲以在顛沛苦難中安頓精神所作的努力。盡管詩人面對的是如此困境,胸中含重重憂慮,可依然達觀樂天。此外,詩句中的“題詩”,也并非單純指向作詩一事,在倉皇避難的這段日子里,詩人創(chuàng)辦了一所黃花書院,不忘學(xué)術(shù)研究。[7]18由此來看,詩人雖然身陷敵寇圍剿之中,可思想精神卻在不懈地問學(xué)中得以充實和飽滿。
上述之外,闡發(fā)這種思理的詩篇還有數(shù)十,試舉幾例再看:
孤鴻何處來,忽爾臨海角。嘉會在逆旅,此意豈前覺。嚴(yán)城終日閉,危葉驚禽落。玄言足解嘲,莫道風(fēng)波惡。[2]377
急灘對我盡情啼,萬頃波濤石夾泥。霧里看山成一快,曉風(fēng)云水欲平堤。[2]404
閬風(fēng)紲馬不言歸,來倚崇丘覷翠微。厓谷共清經(jīng)雪濯,裳裾交映拂云飛。奔車懸渡寧忘險,絕頂孱魂始解圍。明日此情堪一省,秋空挾纊破林霏。[2]436
江上看云起,云起定何之。云從北山來,于役未有期。山云夜夜飛,起我江海思。山川幾更新,云雨又一時。寄語北山云,毋為北風(fēng)欺。[2]476
人隨車馬臨歧路,牛載烏鳶過遠林。如許生涯誰印可,休教晨吹惱禪心。[2]500
繭足猶能卻曲吟,萬山何處白云深。莫愁九日多風(fēng)雨,記取壺冰一片心。[2]538
此外,亦有部分內(nèi)蘊此一思理的詩句,如:“我言雪山猶可陟,理勝胸?zé)o計憂喜”(《佛國集·別徐凡澄》);“此身暫置浮云外,且辦清茶晚飯前”(《西海集·威尼斯海傍茶座》);“落葉滿山人跡杳,澗泉和雪洗清愁”(《黑湖集·自Riffelalp 舍車步入林丘》);“蔓草滿山風(fēng)下偃,鈴聲叱犢上長途”(《黑湖集·Mont Tendre(柔山)山上六首》其五);“游心太古初,渾不受拘牽”(《羈旅集·張谷雛命題所庋潘冷殘畫卷》);“歸來且放歌,無為拘形役”(《羈旅集·山椒看日落》);“天其畀詩人,高歌夸絕壁”(《南海唱和集·下大嶼山遇暴風(fēng)雨澗水陡漲追記六首》);“海角早得春,羈旅有何傷”
(《長洲集·和阮公〈詠懷詩〉》);“行行莫與山爭路,歸擷繁英作友于”(《南征集·金馬侖高原二首》(其二));“身世飄飖何足嗟,獦獠相將亦是家”(《瑤山集·嶺祖村夜宿》);“莫道朔風(fēng)兼雨雪,滿湖芳草正離離”(《將游黃石公園,梁鍥齋則往路易士湖,口占二首贈別》);“最艱危處且逍遙,覓句豐干興自饒”(《和鍥翁雁頂生朝》)等。
整體來說,此類哲理詩的數(shù)量較為可觀。其所發(fā)思理有一共通之處,即是,詩篇多就人生困境體思感悟,重點對困境中個體生命的精神層面進行觀照。進而言之,詩篇對人生所遇困厄之境作真實的呈現(xiàn),不過度哀嘆傷時,亦不刻意回避由身心拘役而產(chǎn)生的消極情緒。揭示出在直面諸如此類的現(xiàn)狀之后,努力尋求精神的自由與超越,以實現(xiàn)精神安頓的思理。
選堂人生境遇哲理詩中,亦有部分詩篇重在觀照生命自身的價值,闡發(fā)以達觀豁朗的胸襟應(yīng)事的思理。試看《威尼斯海傍茶座》(其二):
鷗鷺相偎不待媒,島山竦侍漫驚猜。①“侍”:疑誤字。梅大圣《選堂詩詞集通注》此句中為“峙”。詳見:饒宗頤著、梅大圣注《選堂詩詞集通注》(兩卷),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上卷,第72頁。眼中碧海真吾肚,何事拖泥涉水來。[2]377
此詩寫詩人傍晚于威尼斯海邊休憩時的所見所思。詩以海邊晚景開篇,賦予自然界的“鷗鷺”及“島山”以人的情感和思想,使原本尋常的圖景頓生趣味?!把壑斜毯!币痪?,化自宋代臺州紫凝普文寺釋智勤禪師之偈語。原偈云:“今年五十五,腳未蹋寸土。山河是眼睛,大海是我肚。”[8]610饒詩此句出自偈語末句。偈子的禪理較為明了,乃言修行之人擺脫肉體凡胎之拘限,達到了然無礙、泯于自然的得道境界。詩人意在表現(xiàn)心似碧海,可吞吐日月、包容萬般的胸襟氣度?!昂问峦夏唷币痪?,“拖泥”在此句中并不過多的指向水浪激蕩進而卷起泥沙的自然意義層面,而是帶有比喻性質(zhì)。結(jié)合全詩來看,泥沙可喻惱人的紛雜人事;“涉水”可作趟水之解。《說文解字》言:“涉,徒行瀝水也”,“瀝”即渡水之意。此句中,“水”亦非單純地指向自然層面的碧海,此處或可喻指詩人的襟懷清朗闊達。由此來看,此句即言:什么樣似沾染泥沙一般的事情能夠到達內(nèi)心呢?結(jié)合前一句來看,詩歌的后兩句即是在說,因為襟懷寬廣澄澈,故而如泥沙般的俗情惡事自然難以涉足心府。由詩篇體思,持有豁朗胸襟,不計周遭毀譽,或可減少人情世故的圍困。此亦即詩篇思理之所在。
另有《涵碧樓夜宿》,闡發(fā)的思理與此相近,其云:
方丈蓬萊在眼前,回波漾碧造無邊。東流白日西流月,扶我珠樓自在眠。[2]532
詩乃遠眺山海之感發(fā)。面對日升月落時間的流逝,詩歌沒有常見的感逝慨嘆,而是對自然的流轉(zhuǎn)變遷平常待之。
這種情感態(tài)度一反傳統(tǒng)詩歌中部分詩人詩篇對歲月不居的傷感體認,有意在嘆逝的古調(diào)里融入積極的心緒。由此體悟,一般而言人力難以左右自然的流變,時間的消亡感難免會引人傷懷。然而,饒詩啟人深思之處在于,它揭示出個體亦可跳出常規(guī)的態(tài)度和認知,轉(zhuǎn)而用達觀的心態(tài)解讀事物,如此而來的生命體驗則不至于太過沉重。也正因為抱持如此態(tài)度,所以在“東流白日西流月”的時間消亡中,詩人任其變遷,坦然而眠。
這一人生態(tài)度在關(guān)涉人生境遇的其他哲理詩篇章中亦有所體現(xiàn),如“夭枉無足悲,輝光詎尋常”(《白山集·讀Rimbaud 詩》);“懸渡昆侖難比擬,湖風(fēng)吹我出林間”(《黑湖集·黑湖坐對Cervin》);“心寬白日撼波濤,目盡青天無昏曉”(《羈旅集·東海行,甲午夏東渡扶桑海上作》);“碧落故悠悠,放懷日月長”(《長洲集·和阮公〈詠懷詩〉廿五》);“自有客懷清絕處,斷霞疏柳似江南”(《題畫詩·題畫雜詩》其六);“山窮仆休悲,馬后峰頭起”(《題畫詩·白山圖冊題句》其四)等??偟膩碚f,這類詩篇數(shù)目不及主要闡發(fā)尋求精神安頓的篇章,但其所發(fā)積極達觀應(yīng)事的思理對人的啟悟作用并不小,是較為全面地對選堂人生境遇哲理詩中思理進行發(fā)掘的重要內(nèi)容。
選堂哲理詩中還有不少詩篇體現(xiàn)出自足自信的處世智慧,闡發(fā)在人事俗務(wù)中保持個體生命的自在獨立的思理。如《和阮公〈詠懷詩〉》(其十四)云:
惝怳無所見,崢嶸風(fēng)滿帷。無酒難成醉,杯底郁深悲。冥坐天地間,去影將語誰。自有清明生,不借月光輝。且留罔野,少坐莫言歸。[2]466
此詩次魏晉詩人阮籍《詠懷》十四之詩韻,阮籍《詠懷》十四云:
開秋肇涼氣,蟋蟀鳴床帷。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微風(fēng)吹羅袂,明月耀清暉。晨雞鳴高樹,命駕起旋歸。[9]263-264
阮詩感秋風(fēng)時物,抒心中悲憂孤獨又無可奈何的命運之感。饒詩雖亦寫其憂勞,抒其哀樂,但悲中蘊有自信自足的向上之力,此不同于阮詩之處。饒詩開篇至“去影”句乃言:詩人神思游離恍惚,以致無心觀賞周遭景物,故而言其目無所見,感受到的惟有凜冽的寒風(fēng)。悲傷深積,本欲一醉化解千愁,奈何無酒不能實現(xiàn)。孤身靜坐天地之間,歲月轉(zhuǎn)逝中的零落漂泊之感,又該向誰傾訴?詩歌至此,感傷至極。然而,詩篇并未止步于此種情感?!白杂星迕魃币痪?,言內(nèi)心自有清明之光,不必去借月之光輝,是全詩情感的轉(zhuǎn)折點。詩人以其自足自信的氣度和獨立的姿態(tài)一掃前面的傷感,在無邊的悵惘中作力挽狂瀾式的積極振奮。故而詩篇末句,面對蒼茫廣闊的原野,詩人可息心寧慮,稍坐靜賞。由此來看,詩歌集中闡發(fā)的是保持自我生命的獨立和內(nèi)心的自足自信,方可在世事引發(fā)的千情萬緒中獲得內(nèi)心的飽滿和坦然。
同樣言此思理的,在其《題駿驥圖》中有清晰表達,其云:
良馬已不羈,神駿馳空闊。何須待伯樂,自足追風(fēng)日。[2]695
此詩以良馬喻人,反唐代韓愈“世有伯樂,而后有千里馬”之意而另發(fā)思理。韓文公言良馬須待真正的伯樂發(fā)掘,才能盡其所用。既已是良馬,其自身擁有的才能,可使其不陷于駑馬的困境而自由馳騁。所以,又何須等待伯樂的發(fā)現(xiàn)引導(dǎo),自身就可追風(fēng)趕月,實現(xiàn)馳騁千里的宏愿。詩人自足自信的氣度于此展現(xiàn)得可謂淋漓盡致。翻覽選堂先生與此相關(guān)的哲理詩篇,展現(xiàn)此一氣度的詩句俯拾皆是,如:“憑高待共浮云約,路轉(zhuǎn)懸橋必坦途”(《西海集·中嶠雜詠》其十八);“髡枝不著花,清致足窺臨”(《白山集·山中滑雪》);“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羈旅集·偶作示諸生二首》其二);“搖夢江湖胸吐月,代耕筆硯腕藏春”(《羈旅集·印禪惠貺擬九龍山人寫竹次韻》);“自是懷昭曠,安計嬰嘲嗤”(《長洲集·和阮公〈詠懷詩〉》其十五);“斗室足自寬,四海許為鄰”(《長洲集·和阮公〈詠懷詩〉》其卅四);“不仗春風(fēng)與補詩,無人賞處有幽姿”(《題畫詩·題畫雜詩》其二十五);“黝洞深藏?zé)o量壽,娛人不必是清暉”(《總轡集·與清水同游秋芳洞雜詠》);“峻流不為巖阿曲,猶挾風(fēng)雷占上游”(《黃石集·小龍湫》)等。
由此來看,珍視個體,肯定自我價值,并在人生世事中保持生命的自在獨立,則是這類哲理詩闡發(fā)的主要思理。
整體來看,選堂這類體思人生境遇的哲理詩,主要闡發(fā)尋求個體精神安頓、達觀積極應(yīng)事以及保持生命自足獨立來處世的思理。
值得注意的是,首先,關(guān)涉?zhèn)€體身心困于窘境的哲理詩篇或詩句,在近三百首的哲理詩篇中數(shù)量最多。饒宗頤平生行邁極廣,這類哲理詩亦多創(chuàng)作于行旅之中,是其親身經(jīng)歷的體思感發(fā)。無論是寫倉皇避難時期的驚險艱辛,還是慨嘆行役他鄉(xiāng)的奔波孤獨,抑或是言忙于人事的倦累煩憂等種種人生困境,都可在其中體察到詩人鮮明的情感態(tài)度及思理體悟。在這些詩篇中,詩人并未對既在的生命困境作刻意的粉飾和回避,而是在接受了對身心造成困擾和拘役的事實后,對此作出積極向上的反應(yīng)。正如錢仲聯(lián)所說,選堂之詩“蓋有向上一路者在”。[10]323具體言之,在此類詩中,這種“向上一路”主要體現(xiàn)在精神的向上方面。盡管詩篇中亦不乏詩人無奈的慨嘆,但并非消極頹喪的宣泄,而是以積極的態(tài)度努力突破現(xiàn)實的圍困,尋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
其次,表現(xiàn)詩人達觀豁朗的態(tài)度和自足自信的氣度的哲理詩,共同反映出了詩人的一種生命觀。這種生命觀即是:個體生命應(yīng)該是積極飽滿的,有其自身自在的本色和價值。無論是面對物換星移、歲月更迭,還是人情瑣事、紅塵擾擾等種種境況,都需重視自身,保持生命自在獨立的姿態(tài)。究其原因,詩人此類的長吟短詠亦與其自身本有的氣質(zhì)有關(guān),其言:“我小時候,只是成天沉浸在書籍古畫之中,幾乎可以一人一整天呆在書樓畫室里。但我從未感到孤獨過。我的這種氣質(zhì)自小就很明顯,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作自己的事情、而且全身貫注地做好。我心里的天地很寬很大,想象非常多而活躍?!保?1]168亦如胡曉明所言,選堂有一個“自足的知性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一方面是隔絕的、清寂的,另一方面卻又是無奇不有的豐盈”。[12]8正是這種隔絕、清寂、豐盈使其超越凡俗不囿于世俗,加之其自足自信的內(nèi)在氣度的自然注入,使此類哲理詩篇事理渾融又發(fā)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