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喊夜

劉利元

文海 擷珠

那年暑假放得很晚，我和弟弟從學校趕回時麥子已經(jīng)割完了。正是黃昏時分，母親在廚房里忙活，灶膛里燃著一爐柴火，不時從爐口躥出火苗，把地下的麥草煨著了。母親一邊撲打地上的火星，一邊揉面，案板上沾了許多烏黑的炭灰?？次液偷艿苓M門，母親長出了一口氣，說你爸爸昨天就進山找羊去了，按說該回來了。

昨晚傾盆大雨下了一整夜，我們回來的路上到處水汪汪的。我和弟弟說，我們?nèi)ソ痈赣H吧！母親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對我們說：“飯先留著，等你們回來再下面?！?/p>

村子后面是烏蘭布和沙漠，沙漠的后面是陰山山脈。村里人和山里的牧民關(guān)系好，草黃時牧民趕羊到村里過冬，草青時農(nóng)民趕羊到山里過夏。說是放牧，其實是散養(yǎng)，羊群趕到山里，人就回來了，剩余的時間由當?shù)啬撩裾樟现?。秋霜來得早，山里的草場開始泛黃了，羊群追著吃草籽，到處亂跑。山里人怕把羊跑丟了，捎話讓父親進山趕羊。村里到山里不過幾十里的路程，往日當天可以打來回。不巧的是趕上了暴雨，想起山洪暴發(fā)的恐怖，別說母親緊張，我和弟弟也把心揪到嗓子眼兒。

沙丘濕漉漉的，沙山四周的丘間低地是一汪接一汪的海水，一叢叢高大茂盛的蘆草分布其間，黑魆魆的，不時從草叢中飛出大大小小的水鳥，發(fā)出“撲棱棱”的聲音。

我和弟弟是在沙漠邊上長大的，知道這里的習性。那一團連著一團的水洼看起來挺嚇人的，其實很淺。兩人脫掉鞋子，卷起褲管，涉水而行。一邊是腳掌“刷啦啦”涉水的聲音，一邊驚起片片飛鳥。太陽落山了，夜色越來越濃。眼前的沙丘漸漸模糊起來，在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我和弟弟依著平日的記憶，努力辨別著向北的方向。

不知什么時候，弟弟“啊呀”叫了一聲，把腳崴了。我連忙攙扶他，發(fā)現(xiàn)他的半條腿陷在沙梁里。奮力把他拽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一處淺坑，里面長滿了沙蒿。

端詳了幾眼，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烏蘭布和沙漠深處是一處天然墓地，常有下葬后又遷移的，遷墳后沒掩坑口的，便長滿野草。弟弟顯然也知道了，但誰也沒講。

弟弟說：“喊老爸吧，這樣摸黑找不是辦法。”兩人一起發(fā)聲，長嘯聲順風而行，傳得很遠，感覺整個烏蘭布和沙漠都被我倆的尖叫聲籠罩了。嗓子發(fā)啞了，嘴唇發(fā)干了。站在高天下，我和弟弟相視無語。弟弟說：“空喊太沒勁，咱們唱歌吧！”于是我一首《蒙古人》，他一首《歌唱祖國》，全無往日五音不全的羞澀與膽怯。有歌聲作伴，我們仿佛忘了勞累，也忘了恐懼，內(nèi)心增添了許多溫暖和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里傳來“唰唰”的聲音，好像是羊群在涉水，還有一個人在“吭哧吭哧”地趕路。

是父親！我和弟弟欣喜地迎上去。羊群在前面，父親在后面，他正掄著長鞭趕羊。我們有半年多沒見父親了，感覺他又瘦了。

會師了，人有了精神，羊也有了生氣，邁開四蹄“唰唰”地走路。弟弟在前面領(lǐng)著頭羊，我和父親在后面趕掉隊的羊羔。父親說：“虧是你們來接，不然今天準迷路了?！?/p>

回家后已是深夜，灶臺里的柴火還沒有熄滅，揉好的面團被抹了香油，在搪瓷盆里蓋著，母親正在燈下納鞋底?？吹轿覀兏缸悠桨矚w來，母親臉上露出了笑

容……

（選自《羊城晚報》，2023.7.18，有刪改）

從母親忙亂的一些細節(jié)中可以看出她心神不寧，正為外出未歸的父親擔心。

母親沒有要求“我”和弟弟去找父親，但“長出一口氣”和話語中的“就”“該”流露出她對父親的安危十分擔憂的心理。

不是隨意的交代天氣和路況，這即是進一步提示父親處境的危險，也是母親沒有要求我們?nèi)ソ拥脑?，同時也為下文“我”和弟弟路上的遭遇做了鋪墊。

“沙漠”“陰山”“暴雨”“山洪”營造了一種緊張的氛圍，也突出了“我”和弟弟上路時的緊張心理。

這既是寫當?shù)赜旰筇赜械沫h(huán)境，更是寫哥弟倆內(nèi)心的忐忑。

這一段的行動和引來的反應，突出了哥弟倆的膽大心細和敢于“冒險”的性格特點。

弟弟突如其來的腳崴、半條腿陷進沙梁更是讓人無比緊張，可想而知當時兩個孩子的內(nèi)心是多么緊張和恐慌。

“我知道”“弟弟顯然也知道了”卻“誰也沒講”，表明兄弟倆都不想因為自己的失態(tài)引起對方更大的恐慌，可以看出兩個孩子的成熟和互相體貼。

照應文題，這里的“喊夜”是兄弟倆對抗恐懼的獨特方式，也是在為自己打氣。

和父親順利會師，父子之間沒有夸張的傾訴，只是簡單的對話。這意味著父親脫險了，兄弟倆也完成任務(wù)了，從中我們可以讀出他們之間的欣喜、激動和自豪之情。

照應開頭的“揉面”場景，母親此時的“笑容”與開始的心神不寧形成鮮明的對比，家人平安歸來讓她無比開心，讀到這兒，我們也感受到了那種溫暖和幸福。

總評

這篇文章敘述的事件把人物置于特定的時間“雨后之夜”和特定地點“沙漠”，“喊夜”這一舉動是人物應對恐懼和為了與父親聯(lián)系而為，故事情節(jié)雖然不復雜，但從頭到尾都籠罩著一種緊張的氣氛，讓讀者為人物的夜行始終捏著一把汗。

本文雖然線索簡單、情節(jié)簡單，但作者卻寫得起伏有致，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其中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有二：

其一，通過心理描寫來塑造人物和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從文章開始，作者一直在以留白的方式來“簡化”情節(jié)，比如母親見到兄弟倆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自己的著急，也沒有提出讓他們?nèi)フ腋赣H的要求。而是通過母親做家務(wù)的忙亂突出其心神不寧，簡單地告訴孩子父親還沒有歸來以免引起他們的恐慌，當哥弟倆表示要去迎接父親時，母親則露出欣慰的笑容。這些簡單的情節(jié)折射出人物各自的心理活動，同時自然地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其二，善于運用環(huán)境描寫營造氣氛，照應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文中幾乎每一段都有關(guān)于沙漠之夜的環(huán)境描寫，這些描寫與人物的緊張心理相契合，讓讀者理解人物，為人物擔心，同時也使得情節(jié)波瀾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