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舒了

邱崇祿

書太多了，這幾天忙不迭地整理書柜，發(fā)現(xiàn)舒了老爺子2016年送我《最美鄉(xiāng)愁——老北京門聯(lián)的故事》一書。書中很多地方夾雜著長短不一的書簽，那是我曾經(jīng)看過的痕跡。翻看這些夾著書簽的頁碼，很多字跡下面有我畫的重重的橫線，那是老爺子寫到精彩之處的神來之筆?？春笫刮也唤肫鹋c舒老相識相交的那些日子。老爺子雖已故去5年多了，可怹的音容相貌還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1990年代初期，當時的胡同拆遷改造已初露端倪，有的地段已經(jīng)小面積地鋪開，惴惴不安中，我感覺到有些老胡同老房子恐怕命懸一線，或許將是最后的夕陽。為此，我草定了計劃，開始了拍攝京城的胡同之旅。為了搶時間與推土機賽跑，拍攝日有時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晚上灰頭土臉、一身疲憊回到家中成為了當時的常態(tài)，可拍攝胡同的動力始終未減。

記得與舒了老爺子初次相識是在西城區(qū)的大乘巷西段。我正在路中央以三棵大槐樹為縱深拍攝胡同的全景時，忽見從槐樹旁邊的院門里閃出一個胸掛相機肩挎書包的老爺子來。他左手拿著的本子幾乎貼到自己戴著黑框眼鏡的臉上，右手不停地在本子上寫著什么，并直直地朝我鏡頭走來，全然沒有注意到我在拍攝。

我一看是“同行”，本能地想等他走過我身邊后再開始我的拍攝。誰承想，老爺子朝我的鏡頭走來沒有多遠，便又急匆匆反身回走閃身進了剛才的那個院門。我拍了好一會兒大乘巷胡同西口的照片后，才見老爺子走出了那個院門。從表情上看得出老爺子心緒很好，此時手上也沒了筆和本，估計已裝進了肩挎的書包里。

這次老爺子注意到了正在拍攝胡同的我。怹向我搭訕了一句：“您也拍胡同呢？”我向怹反問了一句：“您怎么剛才出來又回去了？”這一問似乎打開了老爺子的話匣子，健談的老爺子向我述說胡同中這四棵槐樹（現(xiàn)存三棵）與37號院門聯(lián)上“世紀民國，四槐人家”的關系。而35號院中的一座灰白相間如同鶴立雞群的西洋小樓原是清代一位官員的宅邸，后成為李姓人家的住宅，從35號往西到37號至胡同西口39號的這三個院落皆是李姓人家的宅地。李姓后人李露滋留學入籍外國后，便把這座西洋小樓托付給有師生之誼的好友、鋼琴家老志誠打理居住。

老爺子又向我詳細說了老志誠1931年從北師大畢業(yè)后，先后在京華美術學校、北京藝術師范學校、香山慈幼院等地從事音樂教學工作，并創(chuàng)作了《牧童之樂》《鋤頭歌》《大路歌》《民族戰(zhàn)歌》等革命歌曲的過往。由于愛國抗日，老志誠曾三次被日寇拘捕，是個堅定的愛國者。解放后老志誠出任北京藝術學院副院長，中國音樂學院、中央音樂學院教授。1988年老志誠懷著不舍的心情搬離此院。老爺子對我說，這是我來過多次才向這幾個院內的鄰里們搞清楚的。

35號院的西洋小樓我也拍過并不陌生，可我缺乏的正是像老爺子刨根問底、把來龍去脈探尋得如此清清楚楚的毅力和精神，心里一種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至此，老志誠曾居住過的西洋小樓成為了我與老爺子的初識之地。

另一次與老爺子“撞車”是在東城的前永康胡同。那天我正在拍一個廣亮大門對面的“八字”照壁。這個廣亮大門里曾經(jīng)是清末大太監(jiān)“小德張”的府第，因而大門對面的這個“八字”照壁京城少有，非常獨特，品相極高。

正當我全神貫注拍攝照壁的時候，感覺背后有人拽了拽我后衣角甕聲甕氣地說：“先生，這里是首長駐地，未經(jīng)許可是不準拍照的！”聞聽此言嚇得我一回頭，只見老爺子正哈哈大笑不止，笑彎了腰的臉上眼角里都淌出了淚水，活脫脫一個老頑童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喘息片刻止住笑聲的老爺子說：“大兄弟！咱們緣分不淺，又‘撞車’啦！”老爺子把我們的偶遇叫“撞車”。

老爺子喊我“大兄弟”，我稱怹“老爺子”?，F(xiàn)在想來頗覺得好笑，老爺子當時與我論的什么輩兒??！怹明顯是屈尊于我，與老爺子相比我畢竟是晚輩兒呵！

時間一長，知道老爺子姓舒，出生于南城陶然亭畔龍爪槐的一個滿族家庭，小時候因家貧曾四處求學，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了一輩子。巧得很，我也出生在南城，與老爺子的出生地相距不遠，共同生活過地域里的一草一木民風民情成了我們共同的話題。更巧的是，老爺子在豐臺機務段工作的那段時間曾與我在該段工作的一個親戚相識，這更增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一次在湖廣會館參加《西城追憶》舉行的座談會。會前，劉嵩崑老先生走到坐在后排的我悄聲耳語：“你不是喜拍胡同嘛，一會兒我給你介紹個拍胡同的老家伙！”會畢，在湖廣會館大門口，劉嵩崑老先生右手拉著舒老爺子的左手，左手指著舒老爺子，大聲招呼著正從門里往外走的我說：“我給你介紹拍胡同的老家伙在這兒呢！”

我趕緊上前，握住舒老爺子的手說：“老爺子，在這兒又‘撞車’啦！”弄得劉先生一臉的霧水，“怎么著？你倆認識？”聞劉先生此言，我與舒老爺子相視一頓大笑。隨后，老爺子把我們認識的經(jīng)過對劉先生簡明扼要一說，劉先生說：“我這媒婆還想作嫁衣呢，沒承想你們倆早就自由戀愛了”。我們三人不由得又是一頓爆笑。

我與老爺子雖然都是拍攝胡同，但各有各的拍攝理念。舒老爺子多是記錄胡同中的人與事的過往，而我拍攝的更多是注重胡同的風光。拍攝理念的不同并沒有影響我們關注著對方。

真是感謝老爺子這位老知己一直關注著我。無論是紙媒體刊載的文章還是攝影作品，只要怹看到了，見到我時都會給予熱情的鼓勵。

我對老爺子的關注就是不輕易地打擾怹。我知道老爺子的時間寶貴，平時盡量不與怹聯(lián)系，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過。我知道，一個電話會使怹分身走神影響構思。繪制現(xiàn)代版的《京城胡同全圖》在怹的心里至高無上，分分秒秒的時間是怹一筆一畫的最好歸宿。

我見過老爺子畫的現(xiàn)代版的“京城胡同全圖”。圖上的大街小巷橫平豎直、彎彎曲曲、密密麻麻的每一條線、每一個字符、每一段注釋、每一個標點都凝聚著怹生命中的每一滴心血，無不會引起你嘆為觀止心靈的震撼！

老爺子對胡同拍照、手繪、記錄、收存、考證、精研成為怹晚年生活的全部。怹用常人無法能及的毅力去堅守、去擔當！怹一往無前百折不撓的精神在我心里無疑就是一座豐碑！

老爺子一直保持著質樸率真的本色，謙和厚道，童心不泯，幽默風趣，從無半點趨炎附勢或驕矜自負。這正是怹最令我佩服的品格，也是我們雖隔輩而能彼此信任交往的主要原因。

拍攝胡同的共同愛好使我們初識，又是在拍攝胡同的日子里使我們的交往加深。是四九城的胡同把我們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我懷念您，老爺子！愿您在天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