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1962年出生,新疆沙灣縣人。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新疆作協(xié)主席。2013年入住新疆木壘縣菜籽溝村,創(chuàng)建菜籽溝藝術(shù)家村落及木壘書院,現(xiàn)在書院過耕讀生活。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虛土》《鑿空》《捎話》《本巴》,隨筆訪談《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多篇文章被收入中學(xué)、大學(xué)語文教材,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
1.窄如母腹的縫隙
它在一個早晨消失了,和我們僅有短淺的一點(diǎn)緣分?;蛟S什么緣分都沒有,它沒看清也沒記住院子里的一個人,我也差不多忘記它的樣子了,但那個小生命最后的掙扎一直在我心里。
它剛出生一個月,不懂事,去黑狗月亮嘴邊吃食,被咬了一口。它尖厲地叫喊一聲,然后沒聲音了,只是身子歪斜著打轉(zhuǎn),倒著轉(zhuǎn),像要轉(zhuǎn)回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刻之前。
后來不轉(zhuǎn)了,歪著身子往草叢里鉆。我把它抱在懷里,它使勁往我腋窩里鉆。放在屋里地上,倒一碟牛奶,它不知道喝,只是低著頭,往墻角鉆,鉆進(jìn)一把合住的老式雨傘里,它的頭和身子一直鉆進(jìn)筋骨密致的傘頂尖,我?guī)缀踝Р怀鏊?。后來它又鉆進(jìn)床下的紙箱中間,一夜里我聽見它從那些窄窄的紙箱縫隙爬上爬下。
第二天早晨,我在最里面的紙箱縫里看見它,一對眼睛驚恐無助地看我,我伸手去握住它的腰,它后退,不出來。夜里它鉆遍這個屋里所有的窄小縫隙,仿佛它在找一條能讓它回到母腹的縫隙。它不喜歡剛來到的這個世界,它帶著幼小身體的劇痛,想回到疼痛發(fā)生之前的時間里。它往所有最小的縫隙里鉆,每個縫隙的盡頭都是絕壁,但它不信,它看見了絕壁上更小的縫隙,那里有它的生路,我看不見。
吃早飯時我抱它到廚房門口,那是昨天傍晚它被狠狠咬了一口的地方,牧羊犬月亮站在那里等食,黃狗星星站在月亮后面等食,星星早就知道月亮的霸道,給月亮的吃食,它是連看都不敢看的。可是剛出生一個月的小黑貓不知道??匆娫铝了滞嶂碜右七^去,這下把月亮嚇住了,它齜牙發(fā)怒,小黑貓不怕,又靠近,它后退發(fā)怒,小黑貓依然靠近。直到我喝退月亮。
小黑貓就在我們吃早飯的工夫,不見了,廚房前的草叢、韭菜地、玉米地、磚垛后面、餐廳、屋后菜地,全找遍了,都沒有。
一直到秋天,草和蔬菜的葉子落光,地上所有被遮蔽的地方都一眼望穿,也沒見它。
入冬前清除院子里的雜草,也沒見它。
我想,它一定鉆到了我們看不見的一個窄如母腹的縫隙里,永遠(yuǎn)地藏了起來。
2.大白游世界去了
大白生的一窩小貓,小黑讓月亮咬傷消失了。另一只雜色貓送了人,最后剩下一對黃貓,長得一模一樣,都是母貓,留了下來。
又過了一個冬天,大白不見了。開始十天半月不回來,以為丟了,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看我們的眼神有點(diǎn)生。我媽說給大白喂點(diǎn)好吃的,貓都嫌貧愛富。金子拿出一塊肉遞給它。我想它在別人家也不會吃得有多好。剛收留了它的人家,會給點(diǎn)好吃的想留住貓,過幾天見貓不走了,養(yǎng)家了,便有一頓沒一頓的。哪像我們書院,一日三餐都有貓狗的。夏天有喜歡貓狗的客人,都會多點(diǎn)一個肉菜,自己吃兩口,剩給貓和狗。我們啃骨頭時,聽見屋外貓狗的叫聲,也會嘴下留情,不把骨頭啃太干凈,留一些肉給它們。我想大白吃了肉,該不會再跑了吧。但它又不見了,而且再沒回來。
有一次我在離書院五公里的月亮地村,看見大白在一家客棧院子里,我叫“大白”,它望我一眼。好似隱約記得自己有個大白的名字,也隱約記得眼前這個人曾經(jīng)抱過它,喂過它食。但它記不記得誰知道呢。我叫著大白輕輕地走過去想抱它,它扭身跑了。
我給客棧女主人說,這只貓是我們書院的大白。
女主人說,我們養(yǎng)了快半年了,不過也養(yǎng)不熟,經(jīng)常往外跑。
它去轉(zhuǎn)世界了。
它從我們書院出去,頭朝北往路兩旁的人家里逛。哪家對它好,它便多待幾日。它越走心越野。走到菜籽溝頭,要穿過一片坡地麥田和一條車來車往的馬路,才是月亮地村。它可能從別的野貓那里,得知月亮地村客棧多,游客不斷,貓自然少不了吃肉啃骨頭。按說我們書院的伙食也好,怎么留不住它呢?
后來我想,或許書院的老鼠不夠幾只貓吃。
貓最愛吃的還是老鼠。以前書院沒養(yǎng)貓時,老鼠多到泛濫。后來養(yǎng)了一只黑貓,忙不過來。最多時有過五只貓,一個秋天和冬天過去,終于把老鼠吃得差不多了。以前老鼠多的時候,冬天雪地上到處是老鼠的小爪印,走成細(xì)細(xì)的長線,走到一處突然不見了,一個小洞進(jìn)到深雪中。老鼠在雪底下也有路,它們順著埋在雪下的草根,找草籽吃。吃飽了爬出來,在雪上面走。月亮和星星能聞出雪下有老鼠,位置判斷準(zhǔn)了,跳起來一頭扎進(jìn)雪里,咬出一只老鼠來,也不吃,逗著玩。
或許它到屋里有老鼠的人家,逮幾天老鼠,覺得老鼠少了逮起來費(fèi)勁,便換一戶人家。貓到誰家都受歡迎,沒人會傷害貓。
或許它把這個大院子留給自己的兩個女兒,這兩個完全不像它的女兒,也漸漸地跟它變得疏離。母貓?jiān)谏桂B(yǎng)小貓時跟人一樣,自己瘦得皮包骨,但每天會去幾趟后山坡捉老鼠,銜回來給小貓吃。它不把我們喂給它的肉給小貓,它要讓小貓自小嘗老鼠味道,知道來到世上是要捉老鼠的。
貓媽媽為給小貓斷奶,會躲出去失蹤幾天,讓小貓自己出來捉老鼠吃。
小貓一旦長大,便不怎么親了,也不會給年老的母親養(yǎng)老,甚至不會捉一只老鼠來喂給母親,像幼小時母親喂它們那樣。
其實(shí)我們院子從來也沒斷過老鼠,后山坡杏樹下的草地上,一個夏天都有新土從老鼠洞刨出來,仿佛那一塊坡地會生長老鼠,經(jīng)??匆娯垙钠律洗鲜笙聛恚堑胤降睦鲜缶褪谴煌?。
后來我想,那是從別處跑來的老鼠吧,杏林南邊是一大坡的麥地,一直通到村委會。朝西翻過山梁是更大的一坡麥子,周圍布滿大大小小的老鼠洞。麥地源源不斷地養(yǎng)活出的老鼠,有一部分跑過柵欄到書院的坡地上安家,這是老鼠最好的安家地。老鼠偷了地里的麥子,躲到我們書院來吃,村民也不會翻過院墻到我們書院來滅鼠。頭頂?shù)男幼勇湎聛?,也是老鼠最愛吃的甜食。入冬前還有機(jī)會鉆進(jìn)我們的房子,偷吃東西。不過,老鼠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在偷吃東西,不管地里的麥子還是屋里的糧食,在老鼠眼里都是它的食物。它吃飽吃胖了,又成為貓的食物。我們書院的老鼠,是多少只貓都吃不完的。
那大白為什么還要往別處跑呢?
3.丟掉的小貓
大白的兩個女兒小黃倒是留住了,姊妹倆干啥都在一起,一起臥在窗臺曬太陽,抱在一起懶洋洋躺在地上午睡,還一起懷了孕,但沒生在一個窩里。姐姐生在廚房后面的木頭垛里,妹妹生在我媽給鋪墊好的紙箱里。
我一直沒分辨清這對黃貓,金子說,它們一只是全身黃,一只鼻子嘴是白的,這可能是母親大白留下的一點(diǎn)痕跡吧。
我探頭數(shù)生在紙箱里的小貓,有七只,拿手機(jī)拍了照。當(dāng)晚大貓就叼著小貓轉(zhuǎn)移了。過了兩天,發(fā)現(xiàn)它轉(zhuǎn)移到狗洞上面的一個紙箱子里。也不知道它嘴里叼著小貓是怎么跳上去的。我趁它不在,掀開紙箱蓋看,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小貓,可能它在搬家途中丟了。這一看又引起母貓警惕,它又挪窩了。這次是在下午,我看見它嘴里叼著小貓,往木頭垛里鉆。這是它姐姐大黃的地盤,它們倆平時不分不離,當(dāng)了母親卻不一樣,有了各自的孩子,姐姐竟然把妹妹攆出來,不讓它把小貓叼到住著自己孩子的木頭垛里。它又往別處挪窩,一個晚上過去,不知道它把小貓轉(zhuǎn)移到哪里了。
其間我對生在木頭垛下面的小貓好奇,趴在木頭上看了兩次,想數(shù)清這位貓姐姐生了幾個孩子。有一天一群小黃貓站在木頭上曬太陽,我拿手機(jī)拍了照,是五只跟媽媽一樣顏色的小貓。但是第二天,木頭垛里的小貓不見了。我媽開著她的電動車,在雞圈旁的一個紙箱里發(fā)現(xiàn)了小貓,只剩下了三只。雞圈離廚房后面的木頭垛不遠(yuǎn),我沿路找貓丟掉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
我說,可能母貓嫌孩子多,奶不過來,扔掉了兩個。
我媽說,母貓不會扔掉自己的孩子。
大貓不斷地捉老鼠回來喂小貓。貓捉了老鼠可自豪了,銜著在人前走過,有意讓人看見,讓狗和雞看見。狗看見了會追去搶,搶來也不吃,咬一口扔了。只要狗咬過的老鼠,貓便再不去吃??赡芟訔?。
有時貓把老鼠銜到我們面前捉弄,故意放開讓老鼠逃跑,然后又一爪子按住。那只黃貓還把老鼠銜到我腳邊,眼睛朝上看人。我聽說村里人家養(yǎng)了只貓,晚上經(jīng)常把老鼠捉來放在主人枕頭邊。主人說,這是貓心好,知道答謝主人。主人給貓好吃的,貓便把自己認(rèn)為最好吃的老鼠獻(xiàn)給主人。
貓姐姐的這三個孩子,也在一個早晨不見了。我媽說,大貓領(lǐng)著小貓學(xué)捉老鼠了。我們都以為過幾天它們會回來。已經(jīng)過了許多天,兩只大貓回來了,還有一只毛色灰雜的小貓跟著它們。這姐妹倆生了兩窩小貓,最后只剩下這只一點(diǎn)不像它們的小雜貓。也不知是哪只黃貓生的,兩只貓爭著給喂奶,爭相捉老鼠來給小貓吃,銜活老鼠扔給小貓玩耍。
其他的小貓呢?我媽說,大貓把小貓帶出去送人了。這只小雜貓沒人要,帶回來了。
果真是這樣,大貓打著帶小貓出去捉老鼠的幌子,把小貓帶到后面的人家,一個一個地送了人。它看哪家沒貓,就丟下一個。再帶著其他小貓往前走,到另一家又丟下一個。
我在書院后面老王家,看見丟掉的一只小黃貓。老王說,是你們家大貓領(lǐng)來送給我家的,你抱回去吧。
我說,你們留著養(yǎng)吧。
可能大貓不愿小貓長大后取代自己在我們院子的地位,早早把它們帶出去送給別人家。
4.老白
張奶奶給劉予兒一只小黑貓。她家老白生的,一窩生了七只,活下來五只,一出月其中四只就給左右鄰居抱走了。張奶奶說,送人的四只都是白的,就這只純黑。本來留下自己養(yǎng)的,見劉予兒喜歡就給她了。
張奶奶說,這是老白最后一胎了。它已經(jīng)生了13胎,應(yīng)該再沒有了。
劉予兒抱小黑來書院時,它的眼神一瞬間感染了我。那眼睛里的憂郁,仿佛是積攢了多少年的,它卻剛剛出生不到兩個月。
還有它的黑,像從最深的夜里帶來的,一種從頭到尾沒有一點(diǎn)雜色的漆黑。
它害怕書院的那幾只大貓,也不跟兩只小白貓玩。它們并排蹲在窗臺上,小白貓蹲一邊,它蹲另一邊,看上去像兩個白天和一個黑夜。只是,它的孤獨(dú)黑夜不會走到白天里。
小黑活了三個月,或更長一點(diǎn),我記不清了。
早晨看見它時,已經(jīng)口吐白沫,半死不活。給它喂水,不喝。抬眼望著我,那眼睛里的憂郁已經(jīng)有氣無力,但更加讓人看著傷心。
小黑是吃村民投的老鼠藥毒死的。
書院后的人家沒養(yǎng)貓,放了老鼠藥滅鼠。老鼠吃了浸毒藥的麥粒,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往洞里跑,搖晃著走到路上,也不怕貓了,專往貓嘴里送。
過去的幾十年間,菜籽溝的貓就這樣死絕了。
唯獨(dú)老白幸存下來。
張奶奶說,老白認(rèn)得吃了毒藥的老鼠。它以前生的貓娃子,送到村里人家,大都給藥死了,沒有活過它的。
張奶奶還說,老白出院門后,像人一樣左右看看,路上沒車了才過馬路。
村里許多貓和狗,還有雞,都不會像人一樣探頭看看再過馬路。路上軋死最多的就是貓和狗,它們因?yàn)榕艿乃俣瓤?,突然出現(xiàn)在路上,司機(jī)來不及剎車,軋死了。相反,那些慢騰騰的從來不看汽車也不管喇叭聲的牛和羊,卻很少被車撞。
我沒有見過老白出院門后左右看路上的眼神,我想,那一定是一個老年人緩慢又謹(jǐn)慎的眼神。我只在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后,見過一次老白,它站在果園的土墻上,朝我們院子望。院子里有狗,它沒有進(jìn)來。只是站在墻頭上,朝院子里喵喵地叫。
那時小黑已經(jīng)不在一個月了。
它或許不知道它的小黑不在了。
年過后,張奶奶走了。
我也再沒看見老白的影子,也再沒聽人說起過老白。
我想,張奶奶把老白領(lǐng)走了吧,她不會空著手去那個世界。她領(lǐng)著一只生了13窩貓崽的老貓,悠閑地散步。在那個依舊會有老鼠的世界里,老白死去的孩子都活著,被它們吃掉的老鼠,也都活著。
張奶奶去世后,我很少去書院西面的山溝晨跑了,以前每次路過張奶奶家,看見她在院子里咯咯地叫雞,給它們喂食。她家老白捉了一夜老鼠,或許在哪個角落慵懶地臥著呢。
路在橋頭那里一拐彎,就仿佛與世隔絕了。書院西邊的山谷空空的沒有人家。那時我在山后跑步,黑狗月亮和黃狗太陽跟前跑后,小白貓和黃貓跟在后面。如今黃狗太陽早不在了,月亮也老了,那兩只貓,也早不知跑哪兒去了。它們從我生活中消失的時候,我都沒有覺察。就像我每天堅(jiān)持的跑步,在哪個早晨停下的,我都記不清了。
5.兩只老鼠的半個冬天
靠門口的墻角斜立著兩個鐵皮煙囪,下面三個尿素口袋,一個裝扁豆,兩個空著。它每晚在那里折騰,鉆進(jìn)空袋子里上躥下跳,弄出嘩嘩啦啦的響聲,也不怕我過去封住口袋捉它。它還鉆進(jìn)斜立的鐵皮筒子,往上爬,爬到頂端呼啦啦滑下來。
我在夜里睡得安穩(wěn),聽不見它弄出的聲響。只有在睡前,它知道我們上床睡了,地上一旦沒有人的腳步聲,它膽子就大起來,一次次地在那個鐵皮筒子里爬上溜下,爪子抓鐵皮的聲音吱吱啦啦。我們?nèi)淌苤聂[騰,逐漸地對那個聲音習(xí)以為常,房間沒有電視,只有爐火呼呼地燃燒,更多時候聽不見,火靜悄悄地把煤燃完,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的白灰。這里的煤是我用過最好的,耐燒,一晚上填兩次,燒到天亮,屋里始終暖和,早晨打開爐圈,爐膛里最大的那塊煤剩下一塊紫紅火炭,那是再續(xù)新煤的火種。
它們不是一只,是兩只。另一只稍小點(diǎn)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也許一直在洞里,剛長出毛,會走幾步了,哥哥領(lǐng)著弟弟出來玩。在我夜晚的長夢里,它們一個跟一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聽見我的呼嚕聲也不害怕,聽見我說夢話時會警覺地停住。只是唯一聽見我夢話的小老鼠耳朵,從來不知道我說什么,我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夢中說了什么,那么多的夢遺忘在長夜里。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們倆長得不像,不是一窩的?;蛟S是它從外面領(lǐng)回來一只。在我們敞開門透風(fēng)的大中午,它被外面亮晃晃的陽光吸引,也溜出來曬太陽,正好碰到一只雪地上流浪的小老鼠,就領(lǐng)了回來。它領(lǐng)一只老鼠進(jìn)門也不問問我們愿不愿意。這個屋子的事,它竟然一口做主了。下雪前我看見好幾只亂竄的老鼠,它們著急了,大雪覆蓋了地面,老鼠就只有靠洞里儲藏的糧食過冬。當(dāng)然,實(shí)在沒吃的了,也可以鉆在雪下覓食,那樣很費(fèi)勁了,不見得刨一個雪洞過去,就正好對上一粒秋收遺漏的苞谷。也許刨一天洞,累個半死,還沒吃到一口呢,在冬天看似白茫茫的厚雪底下,散布著老鼠覓食的洞,它們偶爾從雪下面探出頭,看看自己走到哪兒了,那個探頭的小洞就留在雪地上,到春天雪會從這個冒著熱氣的小洞口開始融化,整個大地上的春天,有一只小老鼠的微小溫暖。
如果雪底下再也找不到吃的,老鼠就往人家里跑,老鼠進(jìn)人家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在門口蹲守,趁人進(jìn)出門時躥進(jìn)來,先在哪個隱蔽處藏著,待沒有人聲時沿墻根搜索一圈,再在桌子柜子床下面搜一圈,最主要的是找到廚房,看有無以前老鼠打的洞,有了最好,沒有就選個墻角挖。二是從外墻根挖一個洞進(jìn)來。我們早知道老鼠的這些把戲,入冬前屋里屋外的老鼠洞口都用水泥封住,進(jìn)屋前看看身后是否跟著一只老鼠。我們可以接受一兩只老鼠,但無法和一群老鼠在一個屋里生活。老鼠一多膽子就大,敢上床,往被窩里鉆,往臉上爬。
果園后面的坡地上至少有十幾個碗口大的老鼠洞,我不太清楚這些老鼠洞每個是一家呢,還是一個大家族的許多個門洞,或許在地下它們洞洞串通。要是在早年,我會拿鐵锨挖開看看,探個究竟。這樣的探究,在年少時干了也就干了。好多事情一錯過時間,就再沒有興致和氣力?,F(xiàn)在這些老鼠洞都是我們家的,老鼠或許不知道我是這個院子的主人了,但我每天背個手走過果園時,它一定知道院子里住進(jìn)來另一些人。
那兩只小老鼠呢?有一天小黃狗太陽進(jìn)屋來,聞見老鼠味道,三兩下攆出小的那只,太陽像貓一般大,老鼠在床下躲不了,躥出門,太陽跟著追出去,我關(guān)住門。剩下就是狗和老鼠的事。我真不喜歡有兩只老鼠在屋里。
又一天我出去提煤,回來見太陽嘴里叼著一只老鼠,半個身子和尾巴在外扭動,趕緊喊一聲,老鼠掉地上,已經(jīng)半死,太陽抬眼看我,又看地上蠕動的小老鼠。我嘆了口氣,進(jìn)屋關(guān)住門。外面的世界成了一只狗和一只老鼠的。我不想再管它們的事。爐子里的火快滅了,我得趕緊把煤續(xù)上。我拿火鉤子掀開爐蓋,往里倒煤,全是鐵的聲音,待一切做好,我坐在爐邊,屋子里空蕩安靜,一點(diǎn)聲響沒有了。我看墻角,又看床下、鐵皮筒、尿素口袋、葵花頭、床腿,都空蕩安靜,再不發(fā)出一絲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