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脫“時代的牢籠”

[摘? 要] 瑪莎·諾曼（Marsha Norman）是世界著名的女性劇作家，她于1983年創(chuàng)作的世界名篇《晚安，媽媽》同年獲得了普利策獎，獲得來自社會各界的關注和認同。劇本將故事發(fā)生時間設定在二戰(zhàn)后期的一個夜晚，以一個美國普通家庭的一對母女間的激烈對話展開敘述，對話中體現(xiàn)了男性主導的社會中不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和束縛。本文試圖運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闡釋家庭中不同角色的性格差異，透視杰茜地位的低下，由杰茜的落寞表現(xiàn)出不同女性的價值觀念，揭露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的生存困境和女性身份的不穩(wěn)定性。

[關鍵詞] 《晚安，媽媽》? 瑪莎·諾曼? 悲劇理論? 亞里士多德

[中圖分類號] J805?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6-0089-04

瑪莎·諾曼（Marsha Norman）是美國當代著名女性劇作家。著名戲劇批評家珍妮·布朗稱贊她“是當今美國從事嚴肅女性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的最為成功的作家”[1]。她的代表作《晚安，媽媽》（以下簡稱《晚》）一經(jīng)問世便廣受好評，迅速成為學界的研究對象，她因此獲得了1983年普利策文學獎。諾曼的寫作才華在《晚》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她受到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影響，將人物推向悲劇邊緣。諾曼對女性的情感生活尤為關注，“與其他許多著名女性作家一樣，諾曼更熱衷于女性之間的互動，而非兩性之間的交流”[2]。她通常將“悲慘的女性”作為描寫人物的關鍵主題。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模仿的人比一般的人好，而喜劇模仿的人比一般人壞”[3]。諾曼在這一劇作中對杰茜的性格和生存情況進行了探討，評論家普遍認為杰茜利用自殺宣示自我，并借此獲得了自主權，達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救贖和地位的提升。作者認為，杰茜的一生從始至終都是一場悲劇，她囿于生理束縛和精神壓抑交織的時代深淵中。杰茜既沒有因自殺得到個人的救贖，她的家庭和社會狀態(tài)也沒有因她的“死亡”而發(fā)生改變。本文試用悲劇理論，從不同角色身上透視杰茜的落寞，闡述她無法完全建構獨立人格的原因，深刻揭露杰茜命運的悲劇性。

一、男權制的根深蒂固

二戰(zhàn)期間，許多美國家庭的青壯年男性奔赴戰(zhàn)場，女性需要獨自支撐整個家庭。她們既要照顧上一代，又需要兼顧起養(yǎng)育下一代的任務。因此，大批女性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選擇了外出打工掙錢。在這個過程中，許多女性通過工作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到了二戰(zhàn)后期，男性從戰(zhàn)場回歸家庭，而此時許多女性已經(jīng)逐漸生發(fā)出個人的獨立意識，她們開始主張自我權利，拒絕返回那個曾束縛自己的家庭環(huán)境。在這個時期，美國普通家庭的矛盾愈來愈突出。更多女性渴望像男性一樣站上社會舞臺，女性的意識覺醒在美國20世紀60年代以后越來越明顯。但社會傳統(tǒng)并非那么輕易會被撼動，社會主流價值觀仍舊建立在男性的利益基礎之上。女性深知她們通往獨立和解放的步伐蝸步難移，因此許多女性主義作家紛紛站出來為女性發(fā)聲，諾曼的《晚》便創(chuàng)作于這股思潮之中。亞里士多德曾說：“人的感情和欲望不是什么危險的、應被禁錮的東西，它是人性中固有的。人也有權利追求幸福和快樂?！盵3]杰茜追求獨立和解放的想法是人的天性，她的女性意識慢慢覺醒，但她一人卻不足以抵抗深受男權意識影響的整個家族，杰茜是美國當時眾多普通女性的縮影。劇本看似只呈現(xiàn)了一對母女之間的對話，但她們口中提到的那些未曾出場的男性角色才是占據(jù)家庭主導地位并成為最終導致杰茜悲劇命運的關鍵人物。

1.賽希爾：婚姻的破裂

在那個時代，社會主流思想還是“男性主外，女性主內(nèi)”，這為女性爭取權利帶來了重重阻礙?！锻怼分?，杰茜的丈夫賽希爾對她的悲劇命運走向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母親塞爾瑪提到過“賽希爾是她認為最出色的木匠”[4]。杰茜和賽希爾自結(jié)婚起，就一同住在由賽希爾建造的房子里?！胺孔印边@個意象通常是溫暖、歸屬感的代名詞。而在那個男女矛盾突出的敏感時期，男性和女性被一所“房子”分隔開來，男性在外工作，女性在家生兒育女?！胺孔印睂ε詠碚f更像是一所監(jiān)獄，將她們?nèi)诖说?，處于進退兩難的窘地。女性的困境在于，她們在生活中除了要面對嗷嗷待哺的孩子，還需要撥出心思處理日常的做飯洗衣等雜活；男性工作雖然繁忙，但生活卻充滿新奇和樂趣，他們在欲望持續(xù)得到滿足的情況下向上攀爬，同時人生價值也得以實現(xiàn)。賽希爾以結(jié)婚為理由，將“房子”當作他施展權力的武器，杰茜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個人價值被賽希爾壓抑。其次，杰茜兢兢業(yè)業(yè)地操持家務、養(yǎng)育孩子，賽希爾則專心于外界，與杰茜間交流甚少，幾乎忽視了杰茜的存在，杰茜一直認為“他并不想看到她”[4]。賽希爾最終出軌，他們關系破裂。由此可見，他們之間溝通不暢，夫妻關系也不融洽。男性工作結(jié)束回到家中，與妻子之間的溝通減少，女性的心理健康無法得到保障。戲劇中，杰茜與賽希爾的婚姻是母親精心策劃的，但他們婚姻破裂卻并非因為母親，而是由于夫妻間思想觀念的差異。杰茜對男性身份的渴望是導致她婚姻失敗的原因之一。杰茜“身著長褲，黑色長毛線衫，口袋挺深，里頭裝著些紙片，她耳后可能還插著一支鉛筆，或在毛線衫的一個口袋上別著一支鋼筆”[4]。劇本中每個對杰茜外貌的細節(jié)描寫都顯示了她對男性身份的向往和對來自社會的認同的期待。杰茜在與母親談論她與賽希爾離婚的原因時，得知賽希爾“讓杰茜在他和抽煙中抉擇”[4]，最后杰茜選擇了抽煙，放棄了賽希爾。抽煙這一行為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是一個典型的男性行為，由此可見，杰茜即便與丈夫發(fā)生分歧也絕不改變自己的觀念。很顯然，這樣的行為在父權社會中并不會給女性地位帶來一絲改變，女性仍舊只能被動承受男性行為所帶來的后果。雖然賽希爾婚內(nèi)出軌，但杰茜不管是在結(jié)婚時還是離婚后，都深愛著丈夫賽希爾。她為了丈夫“嘗試更多鍛煉項目，努力學習騎馬，陪他一起待在外面”[4]。盡管賽希爾已另尋新歡，她仍為他辯護，可見杰茜在婚姻中地位的卑微，以及男性在婚姻中的強者身份。

2.里基：教育的失敗

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如果說婚姻是評價一個女性前半生價值的重要衡量標準，那對下一代的養(yǎng)育便是評價其后半生價值的標準。除了她的丈夫，兒子里基也加重了她生命的悲劇性。杰茜和賽希爾結(jié)婚后，一直竭盡全力地撫養(yǎng)里基長大成人。然而，里基不僅沒有像普通人一樣成年后結(jié)婚并組建一個美滿的家庭，甚至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里基每天和一群壞人聚在一起，依靠偷盜維持生活?；蛟S里基想要成為像父親賽希爾那樣的能干出一番事業(yè)、受眾人追捧和崇拜的人，并實現(xiàn)自身價值。但里基因為母親的教子無方，結(jié)識了一群品行不端的人，最終誤入歧途。母親在養(yǎng)育孩子方面的失敗，會讓社會質(zhì)疑她作為女性的價值，里基的錯誤價值觀暗示了杰茜作為母親的失敗。在兒子身上，杰茜沒有任何養(yǎng)育的成就感，她在婚姻中最重要的任務沒能完成，這再次使她陷入悲劇命運。塞爾瑪雖然不斷安慰著杰茜：“里基長大懂事了就會洗手不干，成為一個真正的好孩子的……里基干這種事只是暫時的，他可能是跟一些壞人攪在一塊兒了。他明白過來需要一些時間。”[4]但是，已然發(fā)生的事情不會消失，里基的結(jié)局暗含著杰茜的悲劇。

3.道森：手足的迫害

作為杰茜的哥哥，道森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也沒有承擔起應承擔的責任。道森在他們的父親去世后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也就是她原生家庭的掌控者。在劇中，“杰茜去閣樓上尋槍”這一場景中，塞爾瑪告訴杰茜“記得道森說過別爬樓梯”[4]。從中可以看出，道森是負責看管杰茜的人。作為男權社會的忠實擁護者，在塞爾瑪看來，父親去世后，道森理所應當對他妹妹的一切負責，母親甚至認為道森和父親一樣具有不可替代的話語權。因此母親經(jīng)常利用道森來震懾杰茜：“我這就給道森打電話，咱們看看他對這一招怎么說……道森會阻止這件事的，肯定會。他會把槍拿走?！盵4]母親一直在維護和支持家庭內(nèi)部的男權制，使女兒杰茜能夠成為一個服從性強的孩子。在這一問題上，杰茜在對話中表達了她不滿的情緒。杰茜發(fā)現(xiàn)一方面道森對她非常冷漠，完全沒有展現(xiàn)出作為哥哥該有的責任感，他對于杰茜的特征、喜好、生活狀態(tài)完全不在乎，比如杰茜曾提到過“道森給她買了一雙新拖鞋，就是太小了”[4]，他們一起生活多年，但從哥哥的處事態(tài)度中，可以觀察到這個“一家之主”對待家庭中女性的漠然。另一方面，道森有時突然的關心也會讓杰茜感到不適，因為他對于杰茜的關心從她的角度看來是對她隱私的病態(tài)的窺探，“他總是想知道杰茜每天都在做什么”[4]，這使得杰茜無法擁有身體和思想獨立活動的空間。她認為她的權利受到了侵犯，她憤懣地譴責道森：“那是我的生活，和他毫不相干，他操的哪門子的心。”[4]道森這種不尊重的行為持續(xù)性地為杰茜帶來困擾，她知道想要改變道森的想法難上加難，就好像是在向整個男權社會發(fā)出挑戰(zhàn)。

二、母女關系的窘境

1.母親強烈的控制欲

在劇中，除了男性角色的壓迫外，母親塞爾瑪這個深受男權社會迫害的關鍵人物也促成了杰茜的悲劇命運。在杰茜父母的婚姻中，杰茜的父親經(jīng)常用冷暴力對待塞爾瑪，對于“多余的話，從來不說”[4]，可見父親從始至終都很少關心母親。塞爾瑪是社會和家庭中男權的支持者，在杰茜父親的影響下，塞爾瑪?shù)男愿褚查_始變得古怪起來。塞爾瑪將注意力都放在了杰茜身上，她對杰茜的態(tài)度帶有較強的控制性和威脅性，對杰茜講的話通常是帶有命令性質(zhì)的祈使句：“別翻騰得亂七八糟的，杰茜！”[4]塞爾瑪從來沒有尊重過自己的女兒，也沒有將女兒平等地看作家人。杰茜的生活一直被人掌控著，她沒有得到過作為女兒應該有的寵愛。不僅如此，塞爾瑪還插手了女兒的婚姻，結(jié)婚對象是令母親十分滿意的建筑師賽希爾。她想方設法讓杰茜和賽希爾之間建立聯(lián)系，“誘使賽希爾修建家里的門廊”[4]。最終計謀得逞，女兒和賽希爾成功結(jié)婚，結(jié)果他們的婚姻十分不順。由于杰茜從小身患癲癇，塞爾瑪一直將她當作孩子般對待，她“從沒有讓杰茜離開過視線”[4]，也從不認為她有照顧自己的能力。因此，杰茜在身體上和靈魂上皆受到來自母親控制性的雙重壓迫，最終導致她的個體性始終無法得到建構，沒能形成健康獨立的人格。

2.母親持續(xù)性的欺騙

母親的價值觀影響了杰茜價值觀的形成，她告訴杰茜：“你知道，人們談論的事不必都非得是真的不可。”[4]塞爾瑪虛偽的價值觀念深深刺痛著杰茜的內(nèi)心。面對杰茜的癲癇是從誰那里遺傳的這一問題，塞爾瑪從杰茜小時候一直欺騙到她長大。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到，悲劇主角“之所以陷入厄運，不是由于他們?yōu)榉亲鞔酰怯捎谒小瘎⌒匀毕荩╤amartia）”[3]。所以人物從順境轉(zhuǎn)入逆境，“其原因不在于人物壞心行惡，而在于他犯有缺陷”[3]。杰茜的這種生理疾病，讓她和母親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岌岌可危。在她們不止不休的爭論中，塞爾瑪一會兒說癲癇是自己遺傳給她的，一會兒又說是父親遺傳給她的。塞爾瑪還曾隱瞞了賽希爾與杰茜離婚的原因，母親看到了賽希爾婚內(nèi)出軌，但杰茜一直認為是自己的癲癇嚇到了他，導致他離開，這件事還曾讓杰茜感到愧疚不已。此外，塞爾瑪還向杰茜隱瞞了艾格尼絲不去他們家拜訪的原因， 事實是艾格尼絲因杰茜癲癇發(fā)作的狀態(tài)而受到了驚嚇，她說杰茜“像個嚇人的沒嘴的鬼，頭發(fā)像罪孽一般黑，皮膚像砂紙一樣粗。曾和死亡握過手”[4]。艾格尼絲告訴塞爾瑪她不會冒險再來，因為她怕自己會被傳染上這種瘋癲。同時，因為塞爾瑪?shù)奶搨魏蛺勖孀?，她沒有對其他人講過杰茜的狀況。塞爾瑪認為癲癇不是種病，不值得被認真對待。因此她對所有人隱瞞了杰茜有癲癇，包括鄰居、賽希爾、杰茜的父親和艾格尼絲。這些真相在母女兩人最后的對話時才被揭曉，假如沒有這次推心置腹的談話，杰茜一生都會被蒙在鼓里，“要是我一句一句地從您嘴里往外套真話，那得用一晚上的時間”[4]。杰茜徹底受夠了母親扭曲的價值觀，她赴死的決心變得更加堅定。這也許是她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心談話，談話中提到的每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真相都預示著杰茜的命運結(jié)局注定是悲劇性的。

三、結(jié)語

“死亡”并非杰茜用來成功掙脫時代牢籠的利器，而是她悲劇性命運注定的歸宿。正如杰茜所講的那樣：“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只有這條命了，我要決定如何對待我的生命，它這就要中止了，是我要它中止的?！盵4]選擇死亡是她一生唯一可獲得的自主權，她任人宰割的悲劇命運總會有走到盡頭的那刻，但她的家庭和社會卻不會因此發(fā)生任何改變。杰茜所處的時代使她的悲劇幾乎是命中注定的?，斏ぶZ曼通過描寫杰茜在家庭中的劣勢地位，反映了不同時代女性價值觀念的差異，杰茜的死也映射出當時社會存在的諸多矛盾和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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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陳雨茜，天津外國語大學，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