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伊·貝洛詩歌選譯

◎金心藝 譯

一個人的奉獻

人是可怕的 當他心中的神

悄然褪去田野上的目光

把頭垂下

或毅然轉(zhuǎn)過街角

再沒有樹葉密謀收割離別

再沒有人并肩

走向盡頭的黃昏

死亡是他最偉大的詞語

他沒有別的詞可對自己訴說

有這樣的命運是可怕的

無名的海浪 死在沙灘上

雪松的繁衍

神是那人的觀眾

在他懷里裝滿日子

朝他雙眼

吹一縷樹木的柔軟時光

賜予他所有季節(jié)

又將其一一奪去

春天來了 他是唯一的樹

栽種在時間的彼岸

樹上長滿詞語

神用那綠葉拂過

干枯荒蕪的大地

當詞語不再覆蓋

只剩下一雙眼睛

神從那里窺探他的杰作

直到雨水濕潤他的雙眼

河水奪眶而出 流向濫觴之地

流向汪洋大海

（以上選自《那條幼發(fā)拉底大河》， 1961 年）

像花兒一般①

死亡即真實

真實即死亡

你為風如此欣喜， 我所命名的葉子啊

仿佛路人將你摘走

如同詞語， 樹啊， 你所擁有的詞語

從無法觸及的高度抵達我

穿不透的回憶， 自迢遙的遠方而來

在手中踟躇， 或為某段

不可能的童年所共感

快樂是一座新建的居所

葉子啊， 我們最姣好的面龐

風在夜間造訪你那古老的楊樹

你在寧靜的秋天， 微寒之初， 躍出

眼角， 托庇于詩歌

猶如五月上旬藍花楹凝立的花朵

除此之外， 再沒有別處可以棲居

甚至可能不在此地， 一如這樣的時節(jié)

而居所是生命中最為莊嚴之事

扶犁之手②

智慧地掌管悲傷

并學會將它分給日常的人便有福了

歲月流逝， 它卻永不匱乏

噢！ 在門前老去是多么悲傷

手中編織著一顆遲緩的心臟

噢！ 將夏日黎明的藍色靜謐

置于人回首的險境是多么悲傷

這靜謐沿著溢出我們身體的大海伸展

陷于一場關于我們境況的漫長告別

悲傷是花園里孤獨的太陽

是看見它從城市的喧囂和房屋中

滑向河流虛無的承諾

而卑微的生命屈從于尖利的魔爪

更悲傷的是我們必須出生和死亡

樹木立在街道的盡頭

悲傷是途經(jīng)生命， 如同人

回歸原點， 是錯誤地屈膝走入死亡

悲傷是在秋天意識到

夏天才是唯一的季節(jié)

是孤單的風吹過我們， 卻認不出它

我們不知道要走進綠的深處

不像河流知道如何遇見大海

我們不知道要用河水永恒的語言

與哪些橋哪些路哪些人哪些山共存

但最悲傷的是回憶起明日的姿態(tài)

悲傷是斗牛賽之后去買栗子

在十一月下午的星期天與煙霧之間

未來有瀝青和人群

身后沒有任何童年

我們相隔一些時日才能重見一切

午后在屋外一天天死去

悲傷是行走在缺席的上帝之中

可是， 詩人啊， 請智慧地掌管悲傷吧

（以上選自《居所問題》， 1962 年）

日光下的葬禮

那目光中是海的寧靜

她曾宛如清晨

即將擁有一顆礦石的青春

有時她沿街漫步

道路條條， 皆為真實

那是希望的頂峰： 她碰觸的

每一樣東西都化為永恒

但今天一切如同九月的果實

我的園子啊， 你已屈服于嚴冬

狂怒的晨曦初露

我已無法知曉愛的年齡

只能收割懲罰的葡萄

我是飽受饑渴的狂人

在沙灘上遠足， 請賜我一場

日光下的葬禮， 在水中長眠

闡釋文學

荊棘中的落日不是落日

甚至落日并不真是落日

是我們不會死亡， 是我們攜手

與他人或多年前的自己同行

是讀到萊布尼茨③與美第奇共同生活

在佛羅倫薩以南十一公里的地方

在電車票清晰的不安殘痕之上

太陽落入荊棘已有多久？

也許看見這太陽了， 海上的自由主義者

還有鄉(xiāng)間教堂邊的安特羅④？

此處落下的太陽從何處升起？ 我們

要將它傳遞給誰？ 誰又在我們躺下的地方拔地而起？

荊棘中的落日是我們曾經(jīng)的幸福

是感到左膀?qū)儆谖覀?/p>

或者說： 是再沒有任何事物與任何人

玻璃窗上女人的剪影

雨中的橄欖樹， 正在勞作的男人

所有的事物， 那些留給自己的事物

再沒有聲音的殘骸， 玻璃的孤獨

再沒有人如同思考的事物， 寂寥的事物

再沒有落日， 而只有落日

孤獨之花

我們活過我們交談我們反抗

我們在樹下在街上迎面相逢

我們也許鬧出過嘈雜的聲響

我們在空氣中勾勒羞怯的模樣

然而什么話才能道出

屬于我們的是一顆孤獨的心靈

寂靜深沉地寂靜

最終我們注視， 如同雙眼在凝望森林

在這動蕩的城市中心

無數(shù)邊緣的可見棱角之上

孤獨之花一天天旺盛生長

我們?yōu)樗鹆嗣?/p>

可是人類無情的時間

殺死我們體內(nèi)行將消亡之人

在這無畏的雄心之中

基督像一個人那樣孤獨地死去

現(xiàn)在要如何稱呼， 這河流般

噴涌而無可抵抗的虛無？

它降生它滋長它奔流入海

如此多的姿態(tài)間有一片汪洋

我們活過我們交談我們反抗

卻不知在一切之中我們一點點死亡

（以上選自《在時間中傳送》， 1973 年）

市場偶像⑤

我知曉許多事物

這畢竟是我唯一的職業(yè)

我并不了解清晨

但也許人們可以說我熱愛大海

熱愛每一棵看見我經(jīng)過的樹

目睹我像流行歌曲般頑強生活

誰比我知曉更多， 誰離開并且遺忘？

我們是粗制濫造的產(chǎn)物就是這樣

為什么某些日子里

一個女人流露出甜美的目光？

溫熱的太陽穿過九月的午后

依偎在導游女士身上

我曾在四月一間朝西的屋子里感受過這種溫熱

驀然間我知曉所有紙頁

或另一種不似當下的永恒

也許聆聽艾格蒙特⑥時忽然感覺自己是重要的

或談論起海邊的詩人

日落時到達曼瓜爾德小鎮(zhèn)⑦

或在圣周抵達只有兩座教堂的荒蕪村落

聽見附近主教堂的鐘聲

聞到抽屜新木頭的氣味

對一切關懷緊閉大門， 歌唱凱旋的青春

再不會年復一年迷途行走

再沒有死亡這個難題

困擾午后退休者咖啡館里的閑人

噢， 我多么希望做一個天主教徒

或者至少住一次

里斯本城或它的郊區(qū)

一切無可救藥

我忘記如此多的事物

也知道這不是什么大事

可生活并沒有將別的事物交付于我

不必過于悲痛

當人們將我埋進大地如同埋葬一個恥辱

（以上選自《可能的國度》， 1973 年）

注： ①原詩標題為拉丁語Quasi Flos。 ②本詩標題出自 《新約·路加福音》（9： 62）： “耶穌說： ‘手扶著犁向后看的， 不配進神的國?！?③指神圣羅馬帝國哲學家、 數(shù)學家戈特弗里德·萊布尼茨， 1689 年曾游歷于意大利。④指葡萄牙詩人安特羅·肯塔爾 （Antero de Quental， 1842-1891）。 20 世紀70 年代，魯伊·貝洛取消了詩作中絕大多數(shù)標點符號以及一切專有名詞的首字母大寫形式， 故本詩原文中兩處人名均為小寫。 ⑤原詩標題為拉丁文Idola Fori， 出自弗蘭西斯·培根的“四偶像說”。 培根認為， 語言和文字作為一種“市場偶像”， 是經(jīng)驗的幻象和社會約定俗成的產(chǎn)物， 從而導致“人云亦云”， 它并不具有表達“真理” 的潛質(zhì)， 因而也缺乏真實性。 ⑥艾格蒙特： 指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 ⑦曼瓜爾德： 葡萄牙中北部維塞烏區(qū)的一個城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