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的詩意（節(jié)選）

◎歐陽白

一

1你懂法文嗎？ 不懂， 那電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中文字幕也沒有了， 你還盯著屏幕看什么？ 我看所有的字符都結(jié)束以后， 屏幕上那靜止的空白。

2這是世界的末日？ 所有人都不能走進(jìn)那永恒的光里， 他們都害怕那光， 害怕自己被融化在那光里， 其實， 這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我們進(jìn)化的開始。

3在光的背面， 才有萬物， 才有我們的精神和肉體， 其實， 所有的物都是我們的精神， 都是我們精神的指向， 哪怕是垃圾， 我們賦予它們意義， 卻不知道我們和它們其實是一體的， 我們的背后是光， 是永恒的光， 是可以融化萬物的光。

4我們所有的意識都是蓋子， 它們都是遮住那光的東西， 而物體則是意識的幻化， 所以， 它們都是并不真實存在的， 都是變動不居的， 都沒有永恒性。

5我們最終將走進(jìn)光， 從而獲得解脫， 我們會消失掉肉體和精神， 我們會在光中獲得永生。

三

1我站在路旁， 發(fā)呆， 我看著不能停止的車流發(fā)呆， 我看它們從南往北， 從北往南， 水一樣流過來又溜過去， 我看天空， 也對著車流發(fā)呆。

2我想橫穿這馬路， 我知道， 這里永遠(yuǎn)沒有人行橫道線， 這里是一條不會間斷的車河， 川流不息的是車， 是車的奔跑， 是車的揚塵。

3我孤獨地站在路旁， 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與我一道穿越這一條路。

4我聽到植物園里的鳥叫聲， 它們脆脆的聲音和著汽車的喇叭聲， 我想起歷史書上那個吹喇叭的紅色童子軍， 想起血色的黃昏。

5哦， 血色的黃昏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有了， 現(xiàn)在的黃昏永遠(yuǎn)都是黃色的， 連夕陽也是黃色的， 我知道， 你想說的話也是這種顏色。

6我知道， 我一定會從這車流中穿過去， 知道不會有一輛車為我停留， 我知道結(jié)果， 我黃色的血液會濺到它的身上， 會和它黃色的油漆混在一起。

五

1天空一直在下著雨， 應(yīng)該有幾十天了吧， 我一直沒有在意，因為， 我老是在黑夜里起來， 又在黑夜里歸去。

2我是一只黑色的鳥， 善于利用暮色與晨霧隱藏住身體， 而我的思想， 卻是一只白色的鳥， 善于利用太陽與月亮的光暈， 在那炫目的光中， 它隱藏得仿佛并不存在。

3春雨的妙處無人說。 它總是不經(jīng)意地淋濕很多人， 很多人被春雨打濕以后， 并不傷懷， 只是眼角里有逸動的神采。

4枯枝上的嫩芽慢慢地冒出小小的尖來， 細(xì)細(xì)的雨水， 只是濡透它， 不會讓它折斷， 不會讓它彎曲。 雨水， 寧愿自己彎曲。

5這樣， 我們就理解了春雨， 理解了它生性的善意， 它無法割舍開綿綿不斷的情感， 無法控制幽微的情愫， 它在不知不覺間，養(yǎng)肥一條條溪水和池塘， 養(yǎng)肥水中的鯽魚。

六

1太陽終于出來了， 它出現(xiàn)是為了證明它還存在？ 就像我們的任何造作， 都是為了證明什么。

2不會的， 我們無須證明什么。 天空無須證明它曾經(jīng)明亮過，無須證明它可以明亮， 因為， 它可以堅持豢養(yǎng)大霧。

3有的生命只能在大霧中存在， 這是我們經(jīng)常忽略的， 就像泥鰍， 其實很適合在污泥中頤養(yǎng)天年。

4我曾細(xì)讀過的荷花也是如此， 它并不喜歡清潔， 不喜歡漂亮， 不喜歡被人憐惜， 不喜歡被人摘掉蓮蓬。

5污和黑， 多么好， 富有內(nèi)涵的營養(yǎng)， 而不是潔凈的蒼白， 厚重的生命往往是污泥養(yǎng)育的， 我們無法在極度潔凈的世界里安活。

九

1此時回到書房， 依舊想起那個孩子， 早幾天他很晚回家， 躺在搖椅里沖著我做鬼臉， 他瞇著一只眼睛的樣子讓人覺得這不是個幾個月大的孩子， 今天再次遇到他， 我沖著他做鬼臉， 他呵呵笑著， 伸出小手要握我， 我輕輕握了他的小手， 他興奮得手舞足蹈。

2我想， 或許前生的他認(rèn)識我吧， 雖然我已經(jīng)忘卻， 回到書房， 我從前世留下的記憶中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夾層， 看到厚厚的灰塵， 破碎的紙片。

3我在那些碎紙中體會當(dāng)年的歡笑和哭泣， 淡定和激越， 青春和衰老， 紅袍和緇衣， 茶和酒， 劍與琴， 愛和恨， 風(fēng)華和白發(fā)，我看到訂書釘上的斑斑銹跡， 時間在鐵上刻印的文字， 不禁感慨萬分。

4其實， 這只是歧念， 是妄想， 是看似圓滿的自我印證和自我滿足， 是我妄想著自己曾經(jīng)活過， 以此回避此生不是唯一， 以此原諒自己這一輩子的荒蕪與虛假。

5這孩子才有前世， 他清脆的笑聲印證了他對于這個世界樂觀的看法， 他的自足才是充滿理由的， 我相信他會找到最終的答案。

十一

1窗外的瀏陽河水平整如鏡子， 而這平整的鏡面上似乎有波紋， 我是從細(xì)細(xì)的波紋罔測出這平整的， 水中的倒影都沒有移動， 可能現(xiàn)在的夕陽是在云層后悄悄滑過去的。

2我漫不經(jīng)心地待在書房整整一個白天了， 傍晚之前， 沒有任何想動筆的念頭， 我似乎樂于看到時光溜走的樣子， 它溜它的，我靜止不動。

3白云在溜走， 天空靜止不動。 或許天空是極為無聊的， 它大大的瞳孔深不可測， 表情深不可測， 它完全沉浸在人間的痛了，忘了自己有眼睛， 有著深不可測的思想。

4多年以后， 天空還是這副德性， 這種模樣， 人世的抗?fàn)帲?它熟視著， 無睹著。 它不想介入， 它活在自己的深度了。

5就像我們看見貓狗打架， 看見螞蟻徒勞地遷徙， 看見電影中災(zāi)難深重的人們， 看見泣血的英雄， 看見不可一世的詩人， 看見鏡子中的自己衰老得比黃葉還快， 比黑夜還快。

十三

1整整一年半了， 我沒有在這個文檔里添加任何內(nèi)容， 就像風(fēng)和雨都沒有給天空增加任何內(nèi)容一樣， 就像大海失去了干涸和水，那么空洞的一年，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既沒有在這里寫下自由自在的話， 也沒有給自己的生命之筐里裝上一棵青菜。

2其實， 不是我沒有干任何事， 寫任何東西， 在紙上， 在另外的電腦里， 我寫文章， 寫詩， 寫一些玄妙的物事， 在這一年半的窄窄時空里， 我努力地生活著， 努力地給天空布施著云和雨， 給茫然的大海以干涸和流水。

3只是這臺電腦的散熱口老是有沙啞的聲音， 而我被這聲音所魅惑， 有時， 我還去拆開它， 清洗里面的灰塵。 我努力讓它活下去。

4就像是讓自己活下去。 其實， 就在我寫這些東西時， 鍵盤的很多鍵失靈了， 我只好用軟鍵盤寫一部分。 我突然想起媽媽， 八十多歲的老人， 身體的很多部分都已經(jīng)不靈敏了， 卻依然頑強地活著。

5至少生命的部分意義在于此， 在于我們對生命的堅持， 在于我們頑強地賦予它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