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儒王心敬的三教觀*

劉 瑩,孔令璇

(貴州大學(xué) 中國文化書院,貴州 貴陽 550025;西北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晚明清初時期,關(guān)學(xué)學(xué)者對儒家與佛道之間的關(guān)系的認識發(fā)生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即從認為三教各有其道轉(zhuǎn)向主張三教只是“一道”。但盡管如此,關(guān)學(xué)學(xué)人并不認為儒家之學(xué)就完全與佛老之學(xué)相同,而是強調(diào)三教雖然同屬一個“道”,但儒家與佛老在對“道”即心性的認識上卻存在著偏全之不同,因而有經(jīng)世與出世之分,這就是所謂的“千里毫厘”之辨,也是儒家之學(xué)不同于佛老之學(xué)的價值和意義所在。本文即以清代前期關(guān)中著名的理學(xué)家王心敬(豐川,1656—1738)為例,來探討晚明清初關(guān)學(xué)在三教關(guān)系上的變化及其原因。

一

晚明時期,關(guān)學(xué)大儒馮從吾(少墟,1557—1627)曾指出:“學(xué)莫先于儒、佛之辨,譬之華、夷。然寧使夷狄降于中國,必不可使中國叛于夷狄,所以儒、佛之辨當嚴?！盵1](P303)但不同于以往儒家學(xué)者主要是從作用上來批評佛老之學(xué),馮從吾則強調(diào)要從宗旨、源頭上辨明儒佛之間的不同。他說:

學(xué)者崇儒辟佛,當先辨宗。若宗旨不明,而徒嘵嘵于枝葉之間,吾恐其說愈長,而其蔽愈不可解也。[1](P44)

佛氏差處全在宗旨,宗旨一差,無所不差,故曰不可不辨也。[1](P46)

論學(xué)當先辨宗,宗旨明白,功夫才能不差。仙家自有仙家宗旨,佛氏自有佛氏宗旨,與吾儒宗旨全不相干。只是后世高明之士講學(xué)不精,見理不透,誤混而為一,一混而為一,遂令人難以分辨。[1](P43)

馮從吾認為,只要清楚儒家之學(xué)與佛老之學(xué)的宗旨,至于佛氏削發(fā)出家、遺倫棄世等,即使是庸愚之人也知道不對,根本不需要再辯論,而且宗旨不同,工夫自然也不同,“(佛氏)即面壁百年,亦難與吾儒并論也。譬如仙家調(diào)息運氣,煉丹養(yǎng)神,縱下苦功,亦何與吾儒事”[1](P48),因而那種以佛氏為上達頓悟、明心見性,儒家為下學(xué)漸修、經(jīng)世宰物來辨別儒佛的言論,則是“名為辟佛,適以尊佛;名為崇儒,適以小儒”[1](P44),反而使儒家之學(xué)顯得不如佛氏之學(xué)高明廣大,而且更沒有抓住二者之間的根本區(qū)別,正如佛氏“原無用此下學(xué)漸修、經(jīng)世宰物之功,非舍也”[1](P44)。因此,從宗旨上來辨明儒佛之學(xué)至為關(guān)鍵。

首先,在三教究竟是“一道”還是“三道”的問題上,馮從吾明確指出,“吾儒之學(xué)以理為宗,佛氏之學(xué)以了生死為宗”[1](P45),道家則以養(yǎng)生為宗,三教宗旨完全不同,因而三教不可能是同一個“道”,而是儒是儒,佛是佛,道是道。在三教各有其道的基礎(chǔ)上,馮從吾又批評了陽明學(xué)以“一道”為基礎(chǔ)的“三教歸儒”說①,指出那種認為儒家之學(xué)至大至全,而佛老之學(xué)偏于一邊,故儒家之學(xué)可以“范圍”三教的說法,是“混三教而一之也,欲以崇儒辟佛,而反混佛于儒,蹈三教歸一之弊”[1](P44),實際上并沒有起到尊崇儒學(xué)的效果。

其次,對于三教都是以心性為學(xué)的看法,馮從吾亦加以肯定,并指出:“自古圣賢學(xué)問,總只在心上用功,不然即終日孳孳,總屬枝葉?！盵1](P32)他認為,從虞舜以來至孔子、孟子講的都是心性之學(xué),因此,如果學(xué)問不從心性上用功,“而曰我能學(xué),是后世枝葉之學(xué),豈孔門根本之學(xué)哉?”[1](P233)不過,馮從吾又強調(diào),雖然三教都以心性為學(xué),但不能就此認為三教之理無異,事實上,三教所說的心性之含義并非相同。他指出,心有人心、道心之分,性也有義理之性、氣質(zhì)之性之別,儒家所說之心乃是道心、所說之性乃是義理之性,而佛氏則是以人心為心、以氣質(zhì)之性為性。馮從吾說:“佛氏所謂直指人心,指的是人心;所謂見性成佛,見的是氣質(zhì)之性;所謂真空,空的是道心、義理之性。只是他議論閃爍變幻,不肯明白說破,所以易于惑人耳?！盵1](P47)又說:“彼所云性,乃氣質(zhì)之性、生之謂性之性;吾所云性,乃義理之性、性善之性。彼所云一點靈明,指人心人欲說,與吾儒所云一點靈明所云良知,指道心天理說,全然不同?！盵1](P45)馮從吾強調(diào),如果以氣質(zhì)為主,舍理言氣,則會導(dǎo)致“適己自便,何所不為”[1](P239)的后果,因此儒佛心性之辨不可不嚴。

最后,針對佛氏以“空寂”“虛無”來說明心體的“本來面目”和心體清凈的思想,馮從吾指出,儒家也講“無”,但儒家所講的“無”的含義與佛氏不同。佛氏所說的“無”是空無、沒有,而儒家所說的“無”則是形容“太極”和“物則”都是天地間自然而然的道理,無聲無息、無思無為,故曰“無”。馮從吾說:“《易》曰:‘易有太極?！衷?‘無思無為?！粼贿@個太極乃天地間自然的道理,故曰‘無思無為’。若不說出個‘易有太極’,而第曰‘無思無為’,不知無思無為的是個何物?《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又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粼贿@個物則乃天地間自然的道理,故曰‘無聲無臭’。若說不出個‘有物有則’,而第曰‘無聲無臭’,不知無聲無臭的又是個何物?”[1](P40)可見,儒家所說的“無”與佛氏之“無”的本質(zhì)區(qū)別就在于理的有無。而對于《中庸》所講的“未發(fā)”與佛氏的“真空”思想,馮從吾亦指出:“吾儒所謂‘未發(fā)’,全在理上說,所以一切作用都是在‘理’字上作用去,所以有不容已的功夫、不容己的事業(yè),喜怒哀樂自然中節(jié),天地萬物自然一體。佛氏所謂‘真空’,不在理上說,所以一切作用都是在‘欲’字上作用去,所以著不得一毫功夫,做不得一毫事業(yè),喜怒哀樂全不中節(jié),天地萬物全不相干?！盵1](P47)這就是說,在馮從吾看來,《中庸》所說的“未發(fā)”指的是天命之性無形無跡,而非無其理;而佛氏說的“覺性本空”,則是“以為這一點靈明作用的性本來原是空的”[1](P46),二種說法雖然看起來相似,但本質(zhì)卻不同。

總之,馮從吾的三教宗旨異同之辨,明確了儒是儒,佛是佛,道是道,三教不能互相混同,而在晚明“三教一道”②“三教一致”等思想的流行下,他的儒佛之辨得到了時人的肯定,認為其“脈然若獨繭之絲,凜然若春水之冰,厚其防若千丈堤之不可潰,遠其界若風(fēng)馬牛之不相及”[1](P10)“蓋吾儒之道如渡江河之有維楫,揚帆鼓柁,中流自在而行,彼真空妙有,把柄何在?如以飄飄不系之舟試于黑風(fēng)白浪,何嗟及矣”[1](P31)。

二

進入清代,關(guān)學(xué)學(xué)者對儒佛異同的認識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一部分學(xué)者繼續(xù)堅持馮從吾的三教不同道的觀點,而另一部分學(xué)者則受陽明學(xué)的影響,主張三教只是一個“道”。不過,雖然一些關(guān)學(xué)學(xué)者肯定三教同出一道,但并不因此就認為三教在義理上毫無差別,可以互相混同,這其中尤以清代前期的關(guān)學(xué)名儒王心敬的說法為代表。

首先,在儒佛道三教究竟是“一道”還是“三道”的問題上,王心敬明確指出,“道只是一個道”。他說:

道只是一個道,但人見有偏全耳。二氏未始非道,然亦只見得一邊,而世之無識者遂以其言性之微妙至抗衡于吾道。嗚呼!此不惟未嘗徹吾道之大全,抑且未洞二氏之底里,故余嘗云不窮盡二氏之旨,不知吾道之大。[2](P349)

道只是一個道,人之見解不無偏全淺深,遂有三教九流之異,故學(xué)問致知為要。[2](P353)

王心敬強調(diào),“道”只有一個,而不是儒家有一個“道”,佛老又各有一個“道”。不過,他又進一步強調(diào),“道”雖然只有一個,但人們對“道”的認識卻存在著偏全淺深之不同,就像“二氏未始非道”,然而他們對于“道”卻“只見得一邊”,不像儒家能見道之全體。具體來說,儒家與佛老在對“道”的認識上主要存在如下區(qū)別:

佛老之言“道”也,知本于性矣,而不知順而率之者,其用皆性。其弊也,似乎知道之體而遺其用,遺用即非道,道一體用也。俗儒之言道也,知道之為用矣,而不知所以率之者,其體乃性。其弊也,似乎知道之用而迷其體,迷體非道也,道該體用也。必如子思子“率性之謂道”一言,而體在是,用在是,源流本末,井井源源也,盡諸子百家,誰能出其范圍乎

王心敬指出,三教所言之“道”都是性命之道,但佛老只知“道”之體是性,卻不知順而率之,其用皆性,因而是有體無用;俗儒只知“道”之用,卻不知“道”之體是性,是用之根據(jù),故而是有用無體;《中庸》則說“率性之謂道”,“體在是,用在是”,源流本末,一以貫之。因此,如果從“道一體用”“道該體用”來看,佛老所說的“道”只是其所認識的“道”,而非儒家所說的“道”,故王心敬又說:“二氏之所謂道,乃自道其道,而非吾儒所謂道也?！盵2](P403)

其次,在三教見道有偏全和“道一體用”的基礎(chǔ)上,王心敬認為“經(jīng)世”與“出世”才是儒家與佛道二教之間的根本區(qū)別。

子思言“率性之謂道”,而為二氏者之言曰“大道無為”。夫率性豈有為者?而以“無為言”道,不惟只言得道之一邊,亦覺無與于人生之日用行習(xí)。蓋“道”之為義,特取于路者,謂此理為人人所宜行,人人所能行,人人所雖欲不行不得耳。既無與于人生之日用行習(xí),便是旁蹊小徑、斷港絕河矣,豈得為大道乎?[2](P403)

吾儒之道原是經(jīng)世之道,故一切虛者歸實;二氏之道原是出世之道,故往往實者歸虛。不實不足以經(jīng)世,故吾儒所尚者,仁義禮智忠孝節(jié)烈;不虛不足以出世,故二氏所尚者,虛無空寂清凈超脫。然人生天地間,誰能出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而自為其世者而遑遑焉求以出之,且外仁義禮智、忠孝節(jié)烈而自為其道,則與天地間經(jīng)常之大道異矣,異道即異端矣。[2](P403)

王心敬強調(diào),“道”的本來含義是“路”,意即是說此理是人人所宜行,人人所能行,人人所雖欲不行而不得的。如今佛老以“無為”言“道”,只是說了“道”的一個方面,即為道是自然而然的,而非有意為之的,卻沒有說明“道”是每個人的必由之路,從而將“道”與人生日用常行割裂開來,故佛老之道只是“旁蹊小徑,斷港絕河”,有體無用,而與儒家之道不同。儒家強調(diào)的是“率性之謂道”,體在用中,用以顯體,所以說儒家之道是經(jīng)世之道,二氏之道是出世之道,儒家以仁義禮智、忠孝節(jié)烈為主,二氏則以虛無空寂、清凈超脫為主。但王心敬指出,人生天地間,誰能離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而自為其世者?更何況,若離開仁義禮智、忠孝節(jié)烈而自為其道,也與天地間之大道不同。

最后,王心敬分析了佛老以出世為學(xué)的根源,指出其根源就在于對“道”的認識有偏。

故不惟不中于世用,亦覺所謂“道”者,特“道”中一點清虛而已。然卻要知二氏原只求這一點清虛,初不求中于世用。蓋彼原是出世之宗,方惟恐世用之累吾性天,故時時言無言空、言寂言虛、言清靜寂滅,以求超然出塵濁之世而躋無為之域,又何暇慮及中世用不中世用也,是則二氏之所謂“道”,乃自道其道,而非吾所謂“道”也。[2](P403)

王心敬指出,佛老之所以以出世為宗,就在于其所見之“道”只是“道”之“清虛”的一面,而非“道”之全體,故佛老總是以空無虛寂、清凈寂滅為學(xué),而不求“中于世用”。由此可以看到,雖然王心敬肯定三教同出于“一道”,但他并沒有因此去大力宣揚“三教一致”“三教一理”,反而是強調(diào)三教對于“道”的認識有偏全淺深之不同,強調(diào)佛老只是看到了“道”的“清虛”一面。換言之,對王心敬來說,他主張的是要在深入了解佛老之學(xué)之后再去辨別儒家與佛老的區(qū)別,而不是像一些學(xué)者那樣一聽到“心性”“虛無”“空寂”,便指斥為“異學(xué)”。

正是在對佛老以“清虛”為道的認識基礎(chǔ)上,王心敬極力反對儒佛一理的觀點。他說:

夫圣與佛豈一理者?圣人之道主于經(jīng)世,佛氏之道主于出世。經(jīng)世者,欲其仁為己任,死而后已;出世者,欲其一超見性,頓出三界。宗旨路途,天淵不侔,渾而一之,不惟不達吾道,并不知佛旨也。且既不知吾道以仁為己任之道,而獨認佛氏見性成佛之宗,則其謂佛氏之路更捷,又何怪乎

王心敬指出,那種認為“儒佛一理”的言論,只看到了儒家與佛氏都以心性為學(xué),卻看不到圣人之道是以仁為己任,死而后已,而佛氏則主張見性成佛,超出三界,雙方宗旨、路途實存在著天淵之別。如果將儒學(xué)與佛學(xué)彼此混同起來,以為二者道理相同而只是教法不同,那就是既不知儒家圣人之道,也不懂佛教之宗旨。

以經(jīng)世、出世作為儒家與佛氏的根本區(qū)別,是王心敬三教觀的一個重要特點,這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有一定的關(guān)系。清代前期,程朱之學(xué)重新成為思想界的主流思想,但與之同時,“尊朱辟王”之風(fēng)也甚為流行,批評陸王為禪學(xué)的說法時?？梢?這對于以王學(xué)為主、融會程朱之學(xué)的王心敬來說,是需要極力辨明的。因此,王心敬對儒家之學(xué)與佛老之學(xué)所作的區(qū)分,同時也是力圖讓人們對陸王之學(xué)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他強調(diào)指出:

陸子之言立大本、王子之言致良知,乃是單提宗旨,單提為宗,即未免偏重之流弊生矣?！谑窍惹覟榉牢⒍艥u之慮者曰陸王偏重本體,易使人遺工夫而寡實用,其流弊與空宗近,而逐聲者遂并不窮其底里而直禪之,……究之,陸王教人存心盡性于人倫日用之中,禪學(xué)是教人明心見性于三界萬象之外,血脈宗旨,天淵分異,直舉陸王而禪之,陸王不且笑人耶?又其謂窮理知言何故?……蓋我看得陸王宗旨分明,更看得禪學(xué)宗旨分明,故不忍以本來不同者隨聲渾合也。[2](P634-635)

在這里,王心敬強調(diào),陸象山與王陽明雖然對本體比較偏重,但其學(xué)仍然是教人在人倫日用之中存心盡性,而佛學(xué)則是教人明心見性于三界萬象之外,二者“血脈宗旨,天淵分異”,一為經(jīng)世之學(xué),一為出世之學(xué),故不可以禪學(xué)來看待陸王之學(xué)。因此,對王心敬來說,儒佛之辨不僅僅是其三教觀的反映,同時還關(guān)系著如何正確看待陸王之學(xué),以消除當時學(xué)者的朱、王門戶之爭。

三

在心性論上,王心敬也對儒釋道三教之間的異同進行了辨析。與馮從吾一樣,他也強調(diào),心性之學(xué)并非佛老專屬,儒家亦以心性為學(xué),故言“心”并非就是佛學(xué),從而反對清初以來朱子學(xué)者對心學(xué)的批判,如呂留良即說:“凡言心學(xué)者,皆釋氏之見也?！盵3](P8)但王心敬則認為,“佛學(xué)本心,此言自有說耳。非謂言心即佛學(xué)也,‘六經(jīng)’、‘四子’何處不言心乎?孟子之言心亦詳且悉矣,皆禪學(xué)耶?善說《詩》者不以辭害志也”[2](P380)。

不過,王心敬也指出,雖然儒家與佛氏都以心性為學(xué),但不能就此認為二者之學(xué)相同,以為儒佛一理,實際上,儒家與佛氏所說的心性之含義并不相同。他說:

性豈有異焉?顧吾儒見性之實,而一盡無不盡,故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而贊天地,無一之不實也;佛氏見性之空,而一空無不空,故空世界,空人倫,并身心意想,無一之不空也。虛實皆性,而公私偏全判然矣,烏得同?[2](P384)

天生人只此心性,吾儒言心性,禪家亦言心性,初學(xué)無識,遂疑其有相同之處。殊不知禪家是把一切天地倫物并自己身心皆目為幻,獨取此心一點靈明知覺收拾到至靜至凈,而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圣學(xué)則實就日用倫常上用功,而歸于盡性至命與天合德之域。其歸于無聲無臭、不識不知處若相同,要之,究其旨趣,則一人走東,一人走西,如何可以同論。[2](P622)

在這里,王心敬先是肯定了儒家與佛氏所說的心性都是同一個“心性”,就像三教都是同一個“道”一樣。接著,他又指出,儒佛所言心性雖相同,但對于心性含義的認識卻存在著根本不同。王心敬認為,儒家是“見性之實”,佛氏則“見性之空”。“見性之實”,所以儒家從日用倫常上實用其功,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而無一不實;“見性之空”,所以佛氏把天地萬物和自己的身心都看作是虛幻的,空世界,空人倫,空身心意想,而無一不空,只以此心“一點靈明知覺收拾到至靜至凈”。雖然,“虛實皆性”,“虛”和“實”都是心性的本然特征,但從根本旨趣來說,卻是一人走東,一人走西,絕然不同,因而儒家與佛氏“公私偏全判然矣”。既然如此,怎么能說儒佛心性一理呢?

不僅如此,王心敬還認為,儒家與佛氏在修養(yǎng)功夫上的旨趣也不同,例如“主靜”,“吾儒之主靜原是為經(jīng)世之本,故曰主靜立人極;禪學(xué)之主靜卻是為出世之計,故曰還虛,乃出離三途六道。吾儒、釋氏,其旨趣原皎如黑白之不同,何得以禪疑吾儒之主靜”[2](P619)。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到,王心敬對儒家與佛氏在心性論上的區(qū)別也是從認識上存在著偏全來加以區(qū)分的,這與其關(guān)于三教之“道”的論述相同,而不是像宋儒程頤以“圣人本天,釋氏本心”[4](P274)來分判儒佛,或者如明代羅欽順說的“釋氏之學(xué),大抵有見于心,無見于性”[5](P2)以及馮從吾從“道心”“人心”與“義理之性”“氣質(zhì)之性”來辨別儒佛心性異同,這也彰顯了王心敬三教觀的特點。

總之,在王心敬看來,儒家與佛氏雖然同是“一道”,也都以心性為學(xué),但最后之所以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就在于認識上的不同。佛氏只看到了道和心性“清凈”“空寂”的一面,故其學(xué)偏于或者說蔽于一邊,因而不能以佛為圣人,就像那些主張會通三教的學(xué)者把三教的創(chuàng)立者都看作圣人一樣,王心敬認為,佛氏只能稱之為“賢”。他說:“佛氏,衰世之賢者,有托而逃焉者也,謂之圣則不可。圣是通明之謂,佛氏偏蔽于清凈一邊,其通明何在?”[2](P622)

不過,雖然王心敬認為儒家與佛道二教思想旨趣不同,但他并不反對儒者讀佛老之書,反而認為通過閱讀佛老之書,以明其宗旨,這樣才不會被其學(xué)說所迷惑。他說:

二氏之書,不惟其長生無生之旨,令無識者歆羨,即其見性還虛之旨,亦足令高明者沉溺。見不明吾道之全旨而讀之,未有不為所惑者。若既于吾道識其梗概,而不從其提宗立教處窮究其底里,卻恐辨不清吾儒盡性至命之宗,不知不覺墮入禪元見性還虛之途而不知返也。[2](P339)

學(xué)者必欲不讀二氏書亦未盡,蓋窮其旨歸,得其血脈,然后自己不至陷入其中,亦可語于窮理知言。然卻須有見解后,乃可入目。若不明吾道之大全,遽行涉獵,疏淺固不能得其旨歸,即下深心,看得有端緒時,亦恐不知不覺墮入其巢窟,迷不知返,甚至將吾儒盡性至命之宗亦混同二氏,只以供意見借資耳。故二氏書,無見地之人斷不宜看,恐其易于陷溺;淺根薄器者,又不宜輕看,恐其資唇吻亂吾道也。[2](P339)

王心敬指出,認為儒者不應(yīng)讀佛老之書的觀點并非全對,因為學(xué)者通過閱讀佛老之書,可以從根本上來了解其宗旨、旨趣,“蓋窮其旨歸,得其血脈,然后自己不至陷入其中”,從而不至于把儒家的“盡性至命”之學(xué)與佛老的“明心見性”“修心煉性”之說混同起來。不過,王心敬也強調(diào),學(xué)者應(yīng)當是在對儒家之學(xué)有一定的了解之后,才能去看佛老之書,否則,就會容易被佛老之說所迷惑而陷溺其中。由此可以看到,王心敬之所以主張儒者可以讀佛老之書,還是服務(wù)于其儒佛之辨的,正如其師李二曲說的:“不讀佛書固善,然吾人只為一己之進修,則六經(jīng)、四子及濂、洛、關(guān)、閩遺編,盡足受用。若欲研學(xué)術(shù)同異,折中二氏似是之非,以一道德而抵狂瀾,釋典、玄藏亦不可不一寓目。譬如鞫盜者,茍不得其臟之所在,何以定罪?”[6](P152)

總之,通過以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王心敬的三教觀既受到中晚明以來一些陽明后學(xué)所提倡的“三教一道”“三教一理”等觀念的影響,同時也受到清初以來經(jīng)世致用、尊朱辟王思想學(xué)風(fēng)的影響,其三教觀不僅反映了晚明清初關(guān)學(xué)對儒釋道三教關(guān)系的認識和變化,而且也體現(xiàn)了王心敬關(guān)學(xué)思想的特點。

注釋

① “三教歸儒”比較典型的說法是王陽明“廳堂三間”之喻和王龍溪“良知為范圍三教之宗”之說。王陽明在“廳堂三間”之喻中強調(diào)了儒家之學(xué)“與天地民物同體”,“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屬于大道之學(xué);而佛道二教只以出離生死、養(yǎng)生長生為學(xué),是“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故學(xué)者當以儒家為歸。(參見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2-1423頁)王龍溪則以“良知”為統(tǒng)領(lǐng),認為“致良知”即是超越生死,即是養(yǎng)生,并且能夠經(jīng)綸天下,而不像佛老只以出世為宗,故學(xué)者應(yīng)以“良知”為學(xué)(參見王畿《王畿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764頁)。

② 盡管王陽明及其后學(xué)并沒有明確使用“三教一道”這一說法,但這種主張則確實存在,如王陽明說:“道一而已,……釋氏之所以為釋,老氏之所以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寧有二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第229頁)泰州王門后學(xué)焦竑也說:“道是吾自有之物,只煩宣尼與瞿曇道破耳,非圣人一道,佛又一道也。大抵為儒佛辨者,如童子與鄰人之子,各詫其家之月曰:‘爾之月不如我之月也。’不知家有爾我,天無二月?！?焦竑《澹園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7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