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的聲音穿透靈魂（節(jié)選）

◎范劍鳴

1曠野， 屋舍， 林泉。 在廬山之麓， 歷史的背景依然真實， 但那頭唐朝的白鹿， 如此玄虛。

出乎所望， 從白鹿洞找一頭野鹿， 類似于從云霧中找出一條龍， 從火焰中找出一只鳳凰。

只有傳說。 只有漢字喂養(yǎng)的白鹿， 發(fā)出遙遠(yuǎn)的呦呦之鳴。

2神秘的白鹿， 聲聞于野； 伴隨青草氣息， 聲聞于君子的筵席。 采風(fēng)的人來不及放下筆， 它們就已經(jīng)消失， 隱藏在廣大的湖山之間。

——來自《詩經(jīng)》 的寵物： 神秘的鹿。 無法觸撫的角枝。 白雪之衣。 它們眼眸里的驚慌如創(chuàng)世之初的露水， 在古老詩篇中，一頭白鹿， 就像月亮一樣高蹈。

3像隱士一樣高蹈。 一群固執(zhí)的人： 楚狂接輿， 老萊子， 黔婁，於陵子， 王仲孺， 梁鴻——這六賢士， 難道都是白鹿所變？ 且又變回白鹿， 終被李家兄弟領(lǐng)養(yǎng)？

從洛陽到九江， 從紙像到生靈， 越是僻居之地， 越需要精神的伴侶？ 越能贏得開闊的人生？

那位李家王朝的白鹿先生， 最終把白鹿養(yǎng)成一種風(fēng)范， 引領(lǐng)一群筆墨紙硯， 處江湖之遠(yuǎn)， 以學(xué)問養(yǎng)育一頭虛幻的生靈。

4白鹿是實在的。 它鳴叫著、 蹦跳著， 從山中走向人間， 用勞力報答隱居者的養(yǎng)育， 從星子城馱回了筆、 墨、 紙、 硯。

出山與入山， 一條蜿蜒的幽徑像星宿的軌跡， 模擬主人的出世與入世。 可愛的精靈。 唯美的符號， 接近于文明化身。 但它沒能躲過塵世的襲擊。 在星子城， 在屠夫骨碌碌的眼珠里， 一切動物， 不過是生老病死， 不過是食物鏈的獻(xiàn)祭。

5一頭受難的白鹿， 倒在塵世！ 裝紙筆的竹籃， 滾落在泥污之中。 往事越千年， 在白鹿洞， 呦呦鹿鳴如此虛無。 但從人間到山中的道路， 卻依然在人們腳下。

我驚訝于韓愈的勸說。 他沒有祭鱷魚那樣為白鹿一誄。 但他似乎知道， 只有一頭白鹿， 才是九江刺史赴任的理由。 他勸白鹿先生， 以出世之身重回山中。

創(chuàng)臺榭， 植花木。 白鹿先生， 帶著對白鹿的懷念， 重新奔走山中。 白鹿的主人， 成為人間另一頭白鹿， 學(xué)會出世與入世， 學(xué)會面對人間的紅塵， 俗世和血肉。

白鹿閃過。 那蜿蜒的幽徑， 星辰般的軌跡， 已替士子們貫通出世與入世。

6真有一個白鹿洞！ 在穹窿般的洞窟， 有人把一頭白鹿養(yǎng)在石頭中——我不得不承認(rèn)： 正確的死亡， 就是不死， 就是重生。

來自明朝的復(fù)活。 一次神奇的穿越， 古老的文物， 跪著， 豎起竹批之耳， 向時光致敬， 把事物歸還給詞， 把詞歸還給事物。

超脫肉身的鹿， 它丟下苦難、 血泊， 以及人間欲望， 重新回到石頭的修辭中。

7一頭遙遠(yuǎn)的白鹿， 以文字之身行走于天地間。 它走過典籍、科舉， 深深扎根在士子們的生命中。

它掙扎著， 背負(fù)寒窗和功名。 有時是儒， 有時是道， 有時是釋。 它活在文人的胸襟， 化為直觀之物， 如一塊化石， 提示歲月的秘密、 文明的軌跡……

8所有人都在回望白鹿。 五老峰下， 它隱于野， 隱于溪水， 隱于兵火燒毀的建筑。 最終， 笨拙的官吏發(fā)現(xiàn)了它， 隱于一塊巨大的石頭中。 它必須重新誕生。 就像一個貪玩的孩子， 必須從捉迷藏的游戲中回來。

不是的。 不僅僅是名與實的謎底吸引著后來者。 多少個朝代，青燈黃卷， 皓首窮經(jīng)， 換來浩嘆： 大雅久不作， 吾衰竟誰陳——

世事如重見天日的石鹿。 重開的洞窟， 幽深， 宛轉(zhuǎn)， 如一道暗語： 出世與入世， 理想如此切近， 但始終難以安放。

9在白鹿洞書院前的溪澗， 有一刻， 我突然看到有一頭白鹿，在枕流橋的鏡頭前一閃， 浪花般一閃。

溪流已完成雕刻， 巨石把神安置在我的內(nèi)心， 又把神諭般的“紅字”， 捧出我的胸膛： “枕流” 與“漱石” ——兩塊石刻， 如白鹿的兩個角枝， 頂開了大地。

10逝者如斯夫： 顏真卿以流水運(yùn)來孔子的典籍。 從星子城到白鹿洞， 是他貶官后的安排： 事繼母， 授經(jīng)書。 三十年河?xùn)|， 古老的文化并沒有改向， 卻流出了庠。 流出了大學(xué)。 薪火從民間走向朝庭， 托起故國。

我聽到了流水的唱和。 這浪花替代的白鹿， 成為精神的伴侶。岸上的落英和澗水的落差， 支起了另一個宇宙。

11文明太重。 萬千經(jīng)卷涌進(jìn)山中， 安置在白鹿洞： 御書石經(jīng)，監(jiān)本九經(jīng)， 論孟……必須化繁為簡， 道可道， 亦可勒石。 千年之后， 人們就像后世的游客一樣， 必須走出書院， 必須去往溪澗，簡化成流水。

河床。 多么偉大的懷抱！ 我模擬枕流者， 在野石之上將身體慢慢放倒， 與大地平行。 一切在誕生， 一切仿佛剛剛誕生。 那山川日月， 那木頭筑起的居室， 從熙攘的天下到孤獨的書桌。

一個人要找到自己， 有多么難！ 需要一條河流的幫助， 一塊石頭的幫助。

12“枕流”， 目光投向蒼穹。 “漱石”， 身心交給滄浪之水。 我終于看到白鹿， 在溪水中飛奔。

它叫喚著后來者， 像朱子一樣放下經(jīng)卷， 在溪流中達(dá)觀， 和萬物一樣高傲自在： “山之岱， 水之?！?……

我看到流水加速了奔跑， 群山之中， 山洞幽深， 廣度和高度在慢慢形成。

13思想者， 在深山孕育思想。 濂溪先生把自己孕育成太極和蓮花。 陸九淵凝視幽深的人心。 虛幻的白鹿， 邁開理智與天性的雙腿， 平衡人間的道路。 王陽明從贛南趕來。 他不養(yǎng)鹿， 他養(yǎng)自己的知和行。 他不枕流， 卻時時登高， 獨坐亭中。

群山之中， 誕生四維， 也延伸兩極。

15群山中的洞府并不掩藏。 大地的眼眸， 在岑寂中遠(yuǎn)眺。 消逝的白鹿溜出書籍， 回到蒼穹之上， 成為變幻的流云。

一束光從云朵邊投射下來， 打在狀元柱的一個個名字上。 我走過溪澗， 撫著嶺上的石柱。 一代代芳華， 像白云飄走， 帶著他所在的時代， 帶走理想和仕途。

16在泮池， 又一朵浪花在溪水中轉(zhuǎn)瞬即逝， 挽著一頭白鹿， 在時光的旋渦中露出神秘的微笑， 垂鑒的微笑。 鮮麗的校服， 涌出研學(xué)游的大巴車， 蹦跳的白鹿換上了青春的面孔。

正學(xué)之門對著高大的孔像， 如泮池之水， 泛著古老的波光。

我按下快門。 我也相信， 心有圣殿， 就能變成杰出的白鹿。

17云散講堂空。 春風(fēng)一年年吹進(jìn)來， 成為忠實的聽眾。 還有什么真理沒有說出來？ 還有什么犀利之語， 噴射出來， 能把乾坤打翻？ 在書院， 一包香煙在講堂緊張地思忖， 等待出格的話被他事先準(zhǔn)備的香煙塞住。

“一頭白鹿， 在他的內(nèi)心怦怦直跳?！?/p>

——在廬山的山間小店， 新時代的山長笑談往事。

緊張的白鹿在暮色中悄悄溜走， 令人悵然若失。

18同行的畫家， 講述他真實的履歷： 在寂靜的溪谷， 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在枕流的一刻被青春的意氣支使， 面對高高在上的五老峰， 邁開攀登的腳步。

從白鹿洞書院出發(fā)， 幾頭年輕的白鹿血氣方剛， 攀上巍峨的五老峰。 野鹿般的莽撞和血性， 源自絕頂?shù)恼T惑， 源自青年杜甫的詩句。

經(jīng)過白鹿洞的人， 總有一只白鹿附身。 同行的畫家， 白鹿一直在他身上跳躍。 多年后， 他用下海的成功， 為我注解峰頂?shù)陌茁埂?/p>

19有人在造出一頭白鹿， 有人在埋藏一頭白鹿。 一尊雕塑， 一座山洞， 按住了名和實之間的蹺蹺板。

我理解這種矛盾的心情。

是的， 沒有血肉， 又如何懂得萬物的命運(yùn)？ 在白鹿洞， 我的確看到了三種白鹿： 精神的， 石頭的， 血肉的。 相互否認(rèn)， 又相輔相成。 于是， 洞成為問號：

誰愿意留下來養(yǎng)鹿？ 誰愿意守在群山？

20如果讓我選擇， 我傾向于鹿苑里這幾只活物： 生銹的鐵柵欄內(nèi)， 它們豎起竹批之耳， 腿上的糞斑比水泥地上的草料更加枯澀、 黯淡。 但它提供了一個詞語的全部。

角枝晃動， 讓時光發(fā)出錐心之痛。

我是否能從這骯臟的軀體中提煉出漂亮的詞——白鹿， 并且讓它繼續(xù)優(yōu)游在李渤的山水里？ 洞里春秋仍向世人打開， 如果你想象騎鹿野行， 就必須虛擬生命之火， 像蠟炬一樣安置在講壇上。

在白鹿洞， 總有一刻， 我會被白鹿引領(lǐng)， 把個人微小的時空融進(jìn)了更加巨大的時空。 總有一刻， 白鹿閃過， 像陽光穿透靈魂， 鍍亮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