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趙
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里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
——紀伯倫
我叫齊唐,男,歿年三十二歲。
在霧都這個潮濕多雨的春天,我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只有寥寥十個字。我從不覺得簡短是一種草率,在生命的驛道上,我們只是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來去都身不由己。若干年后,或許連墓碑都會成為被荒草掩埋的鋪路石,沒有誰還會在意上面鐫刻的名字。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幻想永垂不朽,實在是過于滑稽。
一個人還活著就給自己樹碑立傳,這似乎有些精神不正常。如果是以前,我也會這樣想,但現(xiàn)在,我并不覺得荒誕,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肉體很快就會銷蝕。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就是在這場雨水結束之前??粗巴饷悦傻乃?,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個來自暗黑世界的使者,已經(jīng)準備敲門了。我必須提前安排一下生活,我不愿意帶著遺憾離開。我記得很多年前在朝天驛碼頭送別父母,我有很多話沒有跟他們說,總覺得以后還有機會。但父母再也沒有回來——他們葬身于南太平洋一條冰冷陰暗的海溝里,我后悔不迭,那些來不及表達的語言全都成了馬蜂,把我的心肝蜇咬得疼痛不已。從那以后我就知道,做事千萬別猶豫,有時候一個轉身就是一輩子。
我無房無車,沒有什么積蓄,不需要處置遺產(chǎn);我沒有結婚,沒有至親,不需要安置家人的生活;我沒有私生子,沒有借錢,風流債和經(jīng)濟糾紛都不存在。我唯一要安排的,是以何種方式走完人間的最后一程。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讓告別變得更有意義一些吧。
我住在梯坎老街,這里曾經(jīng)是連接霧都上下半城的臍帶,或者說是母城的子宮。盡管如今已經(jīng)衰敗不堪,但我還是喜歡這里的人間煙火——空氣里彌漫著麻辣燙、涼皮和毛血旺的味道,川劇唱腔和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跟青石板階梯一樣高低錯落盤旋不散。
我的棲身之所是一棟老式的閣樓,雕花上殘留著金粉,是民國一個青衣唱紅后買的,有近百年歷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經(jīng)常覺得樓板發(fā)出的吱呀聲像是在拉板胡,而我如同一個戲子,每天照著腳本演出。推開前窗,我的左邊是這座老城著名的風月場所——花月街,右邊是原歐陸國家領事館舊址,正前方是一排粗壯的黃桷樹,枝葉茂密——只要有風吹過,就會發(fā)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如同婦人的呻吟。
確切地說這并非我的家,而是租來的房子。房東叫宋小溪,我女朋友,也是我在塵世唯一的牽掛。我們是梯坎老街的街坊,從小就認識,她每天上學都要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少年時期我喜歡拉小提琴,她是我最忠實的聽眾。我告訴她我要走了,她沒有流淚。事實上我從未見她哭過,悲傷時她就抬頭看著天,說這樣眼淚就不會掉下來。
我還有只小可愛,叫安妮,是只波斯貓,毛色純白,幽藍的眼睛像雪地里的玻璃球。安妮陪了我三年了,頗通人性。我寫稿子的時候,它就趴在旁邊看。我要是熬夜,它就不停地朝我打哈欠,提醒我早點兒休息。安妮以前是只流浪貓,被我收養(yǎng)的。我總覺得流浪過后才有深度,比如屈原和杜甫,比如拜倫和凡·高。安妮很孤傲,從不跟別的貓一塊兒玩耍,它經(jīng)常趴在窗臺上俯瞰整個下半城,神情憂郁,如同思想者。
一樓是客廳、飯廳、廚房、儲物間和一個帶蹲位的衛(wèi)生間,二樓是主、客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還有一個帶抽水馬桶的衛(wèi)生間。主臥里有張雕花大床,據(jù)說是那個青衣睡過的??繅Φ哪敲妫幸慌懦閷习汛差^床尾連接起來,漆雕精美,描龍繪鳳。躺在床上,我多次夢見青衣顧盼生輝,水袖翻舞,甚至,還和我有過魚水之歡。小溪說這床像棺材,勸我換掉,但我沒同意。我從未見過死者害人,世間疾苦,皆為生者作惡。
書桌上有部筆記本電腦,還有一部老舊的綠漆斑駁的電臺。我的父母都在遠洋貨輪上工作,父親是輪機長,母親是報務員,一年半載都難得回趟家。那時衛(wèi)星電話還沒普及,而且有許多信號盲區(qū),母親就教我使用電臺跟他們聯(lián)系。父母遭遇海難后,我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寂寞了,就在電波中尋找朋友。這也是我的一種紀念方式,把自己想說的話用摩爾斯電碼發(fā)送出去,我總覺得,長眠在海溝深處的父母還能接收到。
敲打電鍵時,閣樓里就會回蕩著嘀嗒作響的“馬蹄聲”。
小溪說她只在電影里見過這種老掉牙的通信工具,那是間諜的標配,她覺得我像個在刀尖上跳舞的地下工作者,而這棟閣樓是一座隱蔽的交通站。
我在梯坎老街仁厚街原本有個家,五年前我把房子賣了,開始租房,在都市里過起了“游牧”生活。小溪心疼我,就買下了這棟閣樓給我住,我不想白撿便宜,盡管她是我的戀人。我堅持交房租,每個月三千四百塊。實際上這點兒錢遠遠不夠,如果小溪把閣樓租給別人,這么大的面積,月租至少上萬塊。
小溪不差錢,她趕上了城市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黃金時期,炒房成了富姐。在主城區(qū),她至少有二十套房,還有好幾個繁華路段的門面。財務自由的她不用上班,她的日常就是打游戲、刷手機、逛街購物、看肥皂劇、做美容。我們沒有同居,但她每天都會來這里陪我。在我眼里,她還跟當年那個梳著羊角辮、愛聽小提琴的女生一樣嬌憨。
我喜歡仰望從閣樓天窗里投進來的陽光,像一道神秘的宇宙射線;喜歡聽雨打在瓦片上的滴答聲,跟發(fā)電報一樣;喜歡看彩色玻璃在月亮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宛如夢境。對了,閣樓前還有個小院子,種了許多花草,四季姹紫嫣紅。一條刷了白漆的長椅擺在黃桷樹下,如果天氣不錯,我會坐在上面看看書,拉拉小提琴,發(fā)發(fā)呆。我可以在一杯咖啡的氤氳中坐一個下午,什么都不做,靜靜地聽李斯特彈奏的鋼琴曲《塔索的悲傷與勝利》《旅行歲月》,或者,只是眺望著云雀在清真寺的屋頂上飛來飛去。
忘了介紹自己的職業(yè)了,我是《霧都早報》的記者,特稿部主任,入行十年了。父親經(jīng)常跟我講航海故事,希望我以后當一名船長。十歲那年,母親送給我一把小提琴,想要我當音樂家。但我沒有聽他們的,我的夢想是成為無冕之王,感謝命運,我做到了。
特稿部最近改版,拿出三分之一的版面連載懸疑推理小說,推出的第一部作品叫《禁忌之戀》。作者是秦川,連載前我采訪過他,是一位本土網(wǎng)絡作家,跟我同年,剛剛出道,籍籍無名?!稇乙伞窓谀恳婚_,稿子塞滿了特稿部的郵箱,其中不乏名家,但作品大都粗制濫造,特別是文字,毫無張力,推理也很業(yè)余,漏洞百出。后來小溪向我推薦了秦川的作品,說他的文筆很好,字里行間充滿了神秘氣息,帶入感極強。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讀完了《禁忌之戀》,發(fā)現(xiàn)他的推理嚴絲合縫,幾乎沒有破綻。對犯罪心理的分析更是細致入微,絲毫不遜于警方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畫像。
一如作品,秦川這個人也很神秘。
采訪時,我本來想約他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見面,他卻提出去富民路的圣心堂——《禁忌之戀》中的一個重要場景,男女主人公在這里初相識。我們?nèi)サ哪翘旖烫脹]有開門,只好坐在長滿苔蘚的石階上擺龍門陣。他瘦瘦高高的,身穿黑色風衣和修身褲,腳蹬一雙馬丁靴。他五官清秀,手指修長,皮膚很白,頭發(fā)有點兒板栗色,說話細聲細氣。尤其是眼睛,深邃得像一個通往冥界的天坑。他告訴我,寫小說根本不能養(yǎng)家糊口,他平常主要靠寫訃聞為生。
這很讓我意外,我知道訃聞在西方非常流行,主流報紙都有專版刊登訃聞,跟新聞的地位同等重要。給戴安娜王妃和馬龍·白蘭度寫過訃聞的記者瑪里琳·約翰遜,著述過一本暢銷書《先上訃告,后上天堂》。但在國內(nèi),給死人作傳被認為是一件很晦氣的事情,所以訃聞師相當少見。這是一個跟死亡打交道的職業(yè),難怪他看上去有股陰柔氣。
他聊了一會兒他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情況,然后笑著說,我也喜歡梯坎老街,等我拿到這筆小說的稿費后,就搬過去跟你做鄰居吧。
我很詫異,問他怎么知道我住在梯坎老街。
他看著教堂的白色十字架屋頂,緩緩說道,你耳根有碎頭發(fā),應該剛理過發(fā)。黑頭、胡子和臉上的汗毛都清理得干干凈凈,這種手藝只有老剃頭匠才有,所以你很可能住在老街。
我頗不以為然,我說我有可能只是從老街路過,順道理了個發(fā)。
他低下頭顱,把目光轉向我,你的上肢并不粗壯,但下肢很結實,特別是小腿,肌肉發(fā)達,說明你經(jīng)常爬坡。
我仍然疑惑,我說霧都的坡坡坎坎多了去了,不是只有梯坎老街才有。
我看見你從的士上下來,給了司機二十塊錢,他找了你八塊,這差不多就是從梯坎老街到這里的車費。哦,車來的方向也對。
格老子的,我徹底信服了!
秦川是小溪在網(wǎng)上認識的,她是他的粉絲,但兩人并沒見過面。采訪回來,小溪好奇地問我對秦川的印象如何,我說跟《禁忌之戀》的男主人公一模一樣。事實上,那部小說的男主人公就叫秦川,身份也是網(wǎng)絡作家。當我把秦川現(xiàn)場展露出來的推理能力告訴小溪時,她驚訝不已,說她還以為秦川只會紙上談兵。
秦川的這部小說連載時引起很大反響,好評如潮,很快就出了單行本。他的粉絲也暴漲了十幾萬,開始小有名氣了。拿到稿費后,他請我去臨江閣吃火鍋,說本來想搬到梯坎老街來,但沒有找到合適的房源。那時他住在蔡家坪,房租比梯坎老街貴。
如果我能一直活下去,我和秦川應該會成為好朋友。他身上有我欣賞的特質(zhì),而且,他的氣場跟老街很契合,既沉默含蓄,又特立獨行,他應該是個有秘密的人。
那天火鍋吃到酣暢淋漓時,我給他斟滿一杯啤酒,問道,如果我死了,你能給我寫訃聞嗎?
他跟我碰了碰杯,笑道,我們同年,還不知道誰在誰前面上天堂。
肯定是我!
那不見得——哎呀,好好的,說這些干啥子?鴨血都煮老了,趕緊撈了吃。
我沒有堅持,在世俗觀念里,死亡這種話題是不可以拿到桌面上來說的,我不想他覺得我腦殼有包。
我換了話題,問他當訃聞師前做啥子工作,那些推理知識是從哪兒來的。
他夾了塊毛肚說,以前跑夜班出租,無聊得很,為了打發(fā)時間,就經(jīng)常從言行舉止判斷乘客的各種信息,比如職業(yè)、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婚姻狀況,等等,慢慢就總結出規(guī)律了。
他還告訴我,跑夜班出租時碰到過不少奇怪的乘客。有人上車前還神采奕奕,上車后就開始痛哭,卻說不出為什么;有人讓他把自己拉到荒郊野嶺,站在那里大聲尖叫,瘋狂地跳舞;曾經(jīng)有個少婦,剛上車就脫得一絲不掛,在后排裸睡,后來才知道她在夢游;最詭異的一次,是他在三清觀捎了個小伙子,說要去濱江路。小伙子在車上不停地自言自語,到了濱江路,小伙子拉開車門,對著空氣說再見,然后要求原路返回。他問小伙子是不是喝多了,小伙子卻說自己是過敏體質(zhì),滴酒不沾,是女朋友喝多了,剛才吐了自己一身。他覺得奇怪,小伙子明明是一個人上的車,哪來的女朋友?
小伙子比他更奇怪,說自己和女朋友一塊兒上的車,他啷個只看見一個人?還說女朋友是藝術院校的,薩克斯吹得一級棒,兩人前幾天吃消夜時認識的,她說她家在濱江路。他猛然想起,上周末凌晨兩點鐘,有個藝術系女生在濱江路賣唱,被醉駕撞死了,據(jù)說女孩就是吹薩克斯的。
聽他這么一說,小伙子被嚇著了,連忙打女孩的手機,但始終無法接通。
我對這種都市怪談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好奇心,問他,后來呢?
他慢條斯理地嚼著肥牛,說道,后來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居然不見了,后排扔著一張冥幣。
你是說他在車內(nèi)憑空消失了?
他點點頭,也有可能是等紅燈時偷偷下了車,我在犯困,沒注意。
他說這應該不是什么靈異事件,他更相信是個惡作劇。年輕人壓力很大,整點兒幺蛾子出來捉弄人不是沒有可能。他還說自己“亞歷山大”時就在雨中奔跑過,從解放大街一直跑到回水沱,差點兒被交警送到精神病醫(yī)院。
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了小溪,她甩了甩頭發(fā),笑笑說,作家都會編故事,當不得真。
他臉上看不到任何做作的表情,我覺得可信度還是很高的。
那可不好說,還記得何寡婦的牌坊嗎?有時看戲的比唱戲的更會演。
何寡婦是梯坎老街老輩人擺龍門陣時經(jīng)常提到的一個人物,生活在清代咸豐年間,長得美艷動人,肌膚吹彈可破,但二十歲出頭就守寡了。她悉心照顧婆家,還不惜典當首飾請戲班子給公婆祝壽,孝義感天動地,朝廷下旨給她立了貞節(jié)牌坊。后來卻發(fā)現(xiàn)她同時跟好幾個男人私通,丈夫也是她用砒霜毒死的,結果被拉到太平門外凌遲,牌坊自然也被推倒了。
小時候我聽外婆說,梯坎老街的好多臺階就是用何寡婦的牌坊砌的,湊跟前能聞到石料有一股臊味兒。我特意去找過,但一塊都沒找到。
梯坎老街的老輩人如果罵誰像何寡婦,意思就是這個人假得很,信不過。
進報社工作后,我查了地方志,發(fā)現(xiàn)梯坎老街根本沒有所謂的貞節(jié)牌坊,野史里也沒有記載,估計何寡婦是戲里面的人物。我頗感失望,因為風情萬種的何寡婦是我性啟蒙的老師,格老子的,她居然從來不存在!
準備告別的那段時間里,我和小溪每天都在梯坎老街散步,從仁厚街走到較場口,從南紀門走到鹽商會館。
我們經(jīng)常是吃著走過去的——葉兒粑、串串香、涼皮、抄手、鍋貼兒、米花糖……我們比任何時候更像一對情侶。我們跟遇到的每個街坊打招呼,他們都是梯坎老街的一部分。外婆說,梯坎老街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級臺階,但我從來沒有數(shù)清過。
有時候小溪會在閣樓里留宿,我們熱烈地做愛,把那張雕花大床折騰得松松垮垮,似乎隨時都會坍塌。
梯坎老街出來的女人身段都好,褪去衣服的小溪像一把弧線優(yōu)美的大提琴。我如同一張弓弦,不分日夜,不知疲倦地在上面奏響樂章,譜子全是我即興創(chuàng)作的,是神曲,是不可再生的靈感乍現(xiàn)。
我們甚至跑到江邊的烏篷船里偷歡。
深夜,野渡無人,我們躺在船艙里,隨著波浪上下起伏,左右搖晃,耳邊不斷響起水鳥的叫聲和喧囂的濤聲,還有小溪夢幻般的呢喃聲。漸漸地,我們的頻率跟波浪的頻率達到了驚人的一致,整條船,整個渡口,不,是整條江都成了我們的床,每一次身體的碰撞都引起了潮漲潮落。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美妙境界,是真正的水乳交融、天人合一!
有一天半夜時分,我和小溪吃消夜回來,居然心血來潮地鉆進了防空洞。抗戰(zhàn)時期,日軍飛機對這座城市大轟炸,梯坎老街的防空洞里死了不少人。我小時候老聽外婆說,里面去不得,有綠毛鬼!湊近洞口,還能聽到哭聲。
我們摸黑朝深處走去,沒有看見綠毛鬼,也沒有聽見哭聲。熱氣混合著濕氣,刺激和恐懼交織在一起,欲望像蘑菇一樣迅速膨脹起來。那是我們最肆無忌憚的一次,直到早晨才從防空洞里出來,小溪的嗓子都啞了,足足喝了三天的胖大海。后來我仔細琢磨了一下,所謂的綠毛鬼可能就是我和小溪這樣的人。那天晚上小溪披頭散發(fā),像是從江底爬上來的水鬼,身上還覆蓋著許多水草。而且防空洞有回音壁的效果,叫聲顯得格外凄厲。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和小溪拊掌大笑,在梯坎老街流傳了大半個世紀的鬼怪之謎,竟然被我們破解了,而且是用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但我們沒有把謎底公之于眾,一是羞于啟齒,二是我覺得沒有鬼怪的傳說,防空洞就沒有了內(nèi)容,梯坎老街就少了點兒什么。正如火鍋,缺了一味底料,哪怕只是一丁點兒,整個口感就不對了。
我們在閣樓親熱的時候,安妮就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它很少叫喚,哪怕是在發(fā)情期,我一度懷疑它是個啞巴。安妮行動非常敏捷,能從屋頂跳躍到幾米開外的黃桷樹上,像一個白裙飄飄的芭蕾舞演員。在一只波斯貓面前展現(xiàn)人類的動物本能,讓小溪有一種強烈的歡愉感。她多次說在貓眼里看見了另外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戴鳳冠霞帔的女人。
但我在貓眼里什么都沒看見。
小溪腦海里曾經(jīng)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她看到的會不會是那個青衣——閣樓的第一任主人,或者說,安妮是青衣的轉世?梯坎老街有個章瞎子,號稱半仙。小溪抱著安妮找他算過命,他摸了一會兒安妮的骨骼,說它前世是個戲子,還是名角,紅透了半邊天。小溪當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章瞎子一雙盲眼,竟然偷窺到了她的心思。
章瞎子的隔壁是家紙扎店,一對從雙水來的中年夫婦開的,小溪以前就住這里,也是閣樓,但比我住的那一棟小很多,而且破舊不堪。小溪家很早就把這棟閣樓賣了,她現(xiàn)在住江北的一個豪華小區(qū),衛(wèi)生間比我的書房還大。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很少到梯坎老街來,她更喜歡高樓大廈和寬闊的馬路。
我有種直覺,死神離我越來越近,我似乎聽到了他走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
我讓小溪不要再留宿了,我不想倒在愛人的面前。偉大的死亡都是孤獨的,就像蘇格拉底、海明威、川端康成,還有鯨魚——鯨落就是一種悲壯的訣別。我并不害怕死亡,紀伯倫說,如果你真要瞻望死的靈魂,就應當對生的肉體大大地展開你的心。因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與海洋也是一件事。既然如此,我還有什么好畏懼的呢?死亡是每個人的歸宿,我只不過是走了條捷徑,提前在終點等著你們。
這個晚上,我沏了一壺鐵觀音,聽著窗外的雨聲,慢慢地喝茶。偶爾跟安妮對視一會兒,想從貓眼里看清楚那個青衣的模樣,卻一次都沒成功。盡管我覺得章瞎子是故弄玄虛,但不得不承認,安妮的叫聲跟別的貓很不一樣,時而高亢清亮,時而婉轉低回,像川劇的唱腔。我突然想,如果真有來世,我會是什么?也會變成一只貓嗎,然后被小溪抱在懷里寵愛?還是變成一棵黃桷樹,生長在某戶人家的窗前?或者,變成梯坎老街的一塊青石板,每天仰望著從我身上走過的豐乳肥臀?有來世就有前世了,那我的前世又是什么?
打小我就愛胡思亂想,比如,星球懸浮在太空中為什么不會掉下去?恐龍塊頭那么大,為什么蛋那么?。亢诙吹降资峭ㄍ呔S空間還是平行世界?現(xiàn)實經(jīng)常魔幻而抽象,夢境卻異常清晰具體,那么現(xiàn)實和夢境到底哪一個更真實?這些古怪的念頭像苔蘚一樣糾纏在一起,覆蓋了我的大腦溝回,讓我經(jīng)常因為缺氧而意識恍惚。
我還想到了秦川,我死后,他會給我寫訃聞嗎?訃聞上會寫些什么?是褒是貶,還是客觀評價?我會成為他懸疑小說里的素材嗎?是主角還是配角?或者就是個打醬油的?
我突然忍俊不禁,人都不在了,還在意這些干什么?這跟我有一根雞毛的關系嗎?如果以另外一種形態(tài)重新回到這個世界,我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在的我了,也不記得以前發(fā)生過的任何事情。如此看來,孟婆湯真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徹底忘掉過去,開始新生。秦川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吧,說不定以后的我還能讀到,就像在讀別人的故事。按照這個邏輯,我現(xiàn)在遇到的某個人,看到的某棵樹,可能就是以前的我。我讀到的某本書,可能就是我以前的故事。兩個“我”穿越時空撞了一下腰,想想就覺得有趣。
茶喝到一半時,我起身拉了一會兒小提琴,是肖邦的《升c小調(diào)夜曲》,節(jié)奏很像正在下的雨,不緊不慢。梯坎老街的雨很少兇猛,像是從插科打諢的川劇里飄出來的,從軟糯的四川話里飄出來的,從入口即化的燈芯糕里飄出來的。安妮歪著頭傾聽,四肢蜷縮,眼神迷醉,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小溪聽我拉琴也是這個樣子。我輕輕嘆了口氣,心有點兒疼。我死后,誰還會拉小提琴給她聽?誰還會把她的身體當成大提琴奏響靈與肉的樂章?
我不忍再觸碰小提琴,似乎我拉的不是弓弦,而是鋸子,每一次運弓,就是在心頭割一道口子。我來到書房,在電臺前坐下來,打開電源,雜亂的電波聲立刻蜂擁而至,有的用明語,有的用暗語。這個綠色的鐵匣子里藏著許多人的秘密,包括我的,而且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也許有一天,會有人來破譯,就像我曾經(jīng)熱衷于破譯別人的秘密一樣。電臺也是我跟父母溝通的媒介,我敲打著電鍵,告訴他們,我們一家人就要團圓了。
跟父母說完話,我又敲打了一串代碼,發(fā)給死神的,他沒有回復。整整十年了,我呼叫了無數(shù)次,他都沒有回復過我一個代碼,始終保持靜默,像是一座死火山。但我知道,他一定會聽到我的呼叫,他的無聲就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回應。
我關掉電源,把電臺仔細地擦拭了幾遍,我也該跟老伙計告別了。
現(xiàn)在,我還應該做點兒什么?
我走進主臥,撫摸著雕花大床。整整一個下午,我和小溪都在上面度過。中場休息時,我點了外賣,是李嬢嬢家的豆花——梯坎老街的老字號。補充體力后,我們又開始二重奏。這場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演出一直持續(xù)到傍晚,精彩紛呈,高潮迭起。我很有成就感,做了一次完美的謝幕。
我們沒有打傘,冒著黃昏的細雨去轎夫巷吃了碗酸菜面,我要吳眼鏡多放點兒海椒。吳眼鏡是我父親的小學同學,開了家面館,味美價廉。他有三個兒子,都夭折了。一個在長江里淹死,一個被瘋狗咬死,一個爬樹偷柚子,摔在青石板上,腦漿迸濺。他問我和小溪什么時候結婚,我倆笑而不答。他說拿不拿證也沒關系,如今誰還在乎那張紙,兩個人好就行。他找過兩個老婆,都領了結婚證,后來都跟別人跑了,還卷走了他的積蓄。聽說他最近又跟店里的服務員好上了,我特意多看了那丫頭幾眼——二十歲出頭,個子比他還高,腰粗胯大,應該好生養(yǎng),能延續(xù)吳家的香火。
吃完面,我送小溪回家,一直把她送到較場口地鐵站。
地鐵來了一班又一班,她不肯上車,最后是我強行把她推上車的。在地鐵門關上的一瞬間,我看見她趴在玻璃門上朝我呼喊著什么,但很快,那只鋼鐵巨獸呼嘯而去,鉆進了幽暗的隧道中??湛帐幨幍能壍涝谡彰鳠粝路瓷渲涞墓?,就好像時間靜止了,就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相聚和分離都是幻象。
我豎起衣領,轉身離開,回到了梯坎老街。
青石板上有很多凹槽,有的是馬蹄印,有的是車轍,有的是雨水常年沖刷而成,都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如果運氣足夠好,還能發(fā)現(xiàn)古生物化石。小時候,我就找到過海百合、三葉蟲、角石,還有某種叫不出名字的脊椎動物的化石——有長長的尾椎骨,很像蜥蜴。億萬年前,這里是一片海洋,后來陸地上升,成了恐龍的樂園,所以此地又被地質(zhì)學家稱為“建在恐龍脊背上的城市”。我從來不覺得化石是冰冷的固體,是死亡的遺跡,它們都是有溫度有生命的,而且有故事。它們都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的巨變,能寫進生物進化史,比人類永恒得多。
閣樓里小溪的氣息無處不在,走廊里、樓梯間、床頭、窗臺、天花板上……我貪婪地嗅著,似乎要把這些氣息全部帶走,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茶壺空了,就在我準備再泡一壺時,我聽見了敲門聲,如同啄木鳥在敲擊樹洞,有種詭異的回音。
我知道,死神終于來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今晚我穿得很正式,西服革履,還打了條藍色的領帶,像位泰坦尼克號上的紳士,準備用最后的演出來接受沉船的命運。
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刻,至少會載入梯坎老街的歷史。
我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我的瞳仁變得有些晦暗,那里曾經(jīng)藏了一片騷動而遼闊的海,但此刻,海水沉寂了。
我正要下樓,安妮在后面叫了一聲。我回頭望了一眼,它毛發(fā)根根豎起,弓著身子,像一支隨時準備射出去的箭。
這是安妮遇到危險時的本能反應。
我蹲下來安撫它,乖乖,別緊張,往后余生,小溪會替我愛你。
安妮好像聽懂了,舔了舔我的手。
我起身走下樓梯,站在門后。
敲門聲在繼續(xù),雨水還在繼續(xù),黃桷樹在風中呻吟不止。
閃電映照在彩色窗玻璃上,我看見梯坎老街燈火閃爍,行人步履匆匆。圣心堂的鐘聲穿過黑夜和吊腳樓傳過來,上帝似乎就端坐在我的頭頂,靈魂安靜,目光慈祥。在這塊麻辣而悲憫的土地上,我即將成為一個符號,具有抽象和思辨色彩的符號。
外面有個壓抑已久的聲音:齊唐先生在家嗎?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房門,微笑著說:
請進。
我叫秦川,男,現(xiàn)年三十二歲。
齊唐第一次給我發(fā)郵件時,我就是這樣回復的。他要我做個自我介紹,然后約個地點見面,想采訪我。但我實在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我沒有正式的職業(yè),確切地說,是沒正經(jīng)職業(yè)。訃聞師只是行內(nèi)約定俗成的叫法,并沒有資格認證,也沒有人給我發(fā)工資,我跟街頭推銷情趣用品的小販一樣,接一單算一單。我沒有什么偉大的作品,經(jīng)常被退稿,更沒加入任何級別的作協(xié),自稱作家有些往臉上貼金的意味——我還沒這么厚臉皮。但齊唐完全沒有身份的偏見,開口閉口就叫我秦老師,這種從未有過的被尊重讓我頗為感動。
聽到齊唐死訊的時候,我正陪白宇在白云寺燒香。
白宇跟我一樣,是個跟死者打交道的人。不過我們的身份有天壤之別,他是星河殯葬服務公司的老板,資產(chǎn)過億,經(jīng)常吹牛說霧都的逝者至少有三成是他超度的。他手上戴著菩提子,脖子上掛著玉佛,車內(nèi)中控臺上有尊地藏王菩薩的青銅像,手扶箱里還有一本《金剛經(jīng)》,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虔誠的佛教徒。
雖然我跟殯葬公司有業(yè)務來往,但白總這樣級別的平時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更不會親自接見我。白總這次破例是因為他有求于我——一個大領導的母親已到了彌留之際,大領導想提前給老母準備一篇訃聞。白總為了拍馬屁,把這個光榮任務交給了我,并再三囑咐我要寫好,除了贊美偉大的母愛,還要突出大領導的拳拳孝心,總之,必須催人淚下。稿費是我接其他訃聞的十倍,但如果寫砸了,星河殯葬服務公司的訃聞業(yè)務以后我就別想染指了。我一口應承,有錢賺,還能結交到白總這樣的貴人,我自然求之不得。
在這座南朝古寺繚繞的香火中,白總盤腿坐在蒲團上,雙掌合十,似已入定,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禪意,讓我心生敬慕。女秘書沈麗的電話就在此刻打過來,我聽到白總手機的麥克風里傳出一句話:
白總,公安局叫我們?nèi)ヌ菘怖辖掷痪呤w,是《霧都早報》的一個記者,以前報道過咱們公司,叫齊唐,被人殺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有艘汽艇從腦海里高速掠過,掀起巨大的浪花。
白總的星河殯儀館就在白云山下,里面有間警方設立的法醫(yī)學解剖室,一些死因存疑的尸體會被送到這里做檢驗。記者被殺,案情重大,沈麗說警察叫白總馬上過去一趟,要交代一些相關事宜。
兩個月前我還跟齊唐在圣心堂見過面。
那天陽光潮濕,透著一股陰冷,鐘樓的尖頂十字架上纏著一只紙鳶,像一封天堂來信。齊唐穿得很休閑——連帽運動衫、牛仔褲、白球鞋,沒有一點兒大記者的架子——接受采訪前,我上網(wǎng)查過他的資料,他報道過許多重大新聞事件,榮譽等身,是妥妥的山城名記。齊唐有種藝術家的氣質(zhì),坐在圣心堂門口的臺階上眺望下半城時,目光里充盈著憂傷。后來我注意到他有點兒高低肩,而且是左高右低,脊柱也有輕微的側彎,這應該是長期拉小提琴造成的。
我們?nèi)^契合,聊得很投機。他喜歡梯坎老街,我也喜歡,老街上那些舊時光的痕跡讓人沉靜。還有那些煙火氣息,能溫暖靈魂,讓人心里踏實。我一度想搬到梯坎老街去住,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房子。那里正在拆遷改造,許多老房子都消失了,房源很緊張。
雨后的白云寺如同一個隱晦的神諭,誦經(jīng)聲顯得格外空靈。我絕沒有想到齊唐會英年早逝,而且是被害。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仇殺,記者經(jīng)常曝光黑幕,揭露陰暗面,很容易得罪人,算是比較高危的職業(yè)。
我跟著白總的大奔去了殯儀館,解剖室在一棟獨立的樓房里,墻面刷著綠漆,掛著“法醫(yī)鑒定中心”的牌子。外圍種了一排美人蕉和鳳尾竹。樓下有值班室,無關人員是不許進入的。白總和一位姓羅的女警察去了二樓辦公室,我被沈秘書請到殯儀館接待大廳的休息室,聽她介紹大領導母親的具體情況。但我根本沒有心思聽這些,我打開錄音筆,打算回去再整理錄音資料。我的腦袋里全是齊唐的樣子,還有那天濕漉漉的陽光,從《圣經(jīng)》上吹過來的風,以及支離破碎的鳥聲。
我無法接受齊唐遇害的事實,沈秘書介紹完后,我試著撥打了齊唐的手機,居然接通了,但對方是個女的,她確認了噩耗。
我是他女朋友,叫宋小溪。
她的聲帶嘶啞,悲傷穿過話筒一直彌漫到我身上。
我走出休息室,說,我曉得,我聽齊老師提起過你,我在《霧都早報》連載的小說就是你推薦給他的。
在戶外陽光的照射下,我身上泛起的涼意稍稍退卻了一些。
秦老師,謝謝您的慰問,我正在處理齊唐的后事,就不跟您多說了。
節(jié)哀順變!
這是我跟宋小溪第一次接觸,如果沒有她,我的處女作很可能還束之高閣,無人問津。不過,我更應該感謝齊唐慧眼識珠,要不然,我可能失去了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勇氣。焚化爐的煙囪口上方盤旋著一群黑鳥,它們發(fā)出的怪叫像是地獄使者在招魂。我心里堵得慌,我想我應該去跟齊唐告?zhèn)€別。
我裹緊風衣,朝那棟綠色的小樓走去,剛到門口就被值班員攔住了,他打量著我,干啥子的?這里不能進去!
我是齊唐的朋友。我遞給值班員一支煙,聽說他的遺體被拉到這里,我能進去看看嗎?
齊唐?你說的是那個記者吧?值班員沒有接我的煙,他是被害的,法醫(yī)正在尸檢,這又不是菜市場,能隨便進去嗎?
我只看一眼,告?zhèn)€別。我低聲下氣地說。
告別,等開追悼會再來!他揮舞著胳膊,像一個稻草人在驅趕麥田里的麻雀。
我有些郁悶,正要往回走,突然看見白總和那名女警察從樓上下來。我連忙迎上去,把我的意圖告訴白總。從白云山上下來時,他已經(jīng)知道我和齊唐的關系。
羅警官,能不能通融一下?白總問道。
這個女警察約莫二十歲,臉上還有些青澀,穿上警服的時間應該不長。白總介紹說,她叫羅拉拉,重案隊的。在她的審視中,我把我和齊唐的交往敘述了一遍。我覺得她看我,就像看一個犯罪嫌疑人。
她說,我陪你去,只能五分鐘,不許拍照!
我和羅拉拉在更衣室換了防護服,還戴上了頭套、口罩、手套和鞋套。一進解剖室,我就看見齊唐躺在解剖臺上,兩名法醫(yī)在遺體旁忙碌。盡管有口罩遮蓋,難聞的氣味還是絲絲縷縷地鉆進了我的鼻孔里。羅拉拉不讓我靠近,要跟解剖臺保持至少三米的距離。
陳列柜上放著許多病例標本,都裝在透明容器里,有人體組織,也有各種器官。到了這種地方,人體不再是一個具有靈性的高級智慧生命,也不再有身份的區(qū)別,而是一堆可以隨意拆卸的零部件,毫無美感可言,甚至不如一件動物或植物標本漂亮。但我并不覺得毛骨悚然,我經(jīng)常出入殯儀館,見過無數(shù)遺體,各種形態(tài)的都有——有的殘缺不全,有的腐敗嚴重,連五官都無法分辨。我還經(jīng)常對著死者遺像熬夜寫訃聞,早已鍛煉出了強大的心理抗壓能力。我突然想起齊唐跟我說過,要我給他寫一篇訃聞,我當時以為他是開玩笑,沒想到一語成讖。
我看見齊唐雙臂的表皮有部分剝落,頸部有索溝,但身體其他部位并沒有明顯的外傷。
他是被勒死的,機械性窒息。我說。
羅拉拉正在近距離查看齊唐的遺體,聽到我的話,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但沒有吭聲。
兇手至少有兩個人。
羅拉拉愣了一下,問我,為啥子恁個說?
勒溝呈水平環(huán)形閉鎖狀,頭面部和肩胛部位都沒有抵抗傷,但兩條手臂都有束縛傷。應該是一個兇手勒齊唐的脖子,另外一個控制住了齊唐的手臂,導致他很難反抗。
羅拉拉朝法醫(yī)投去征詢的目光,其中一個法醫(yī)點了點頭。
我又說,他是昨晚十點到十二點之間被害的。
羅拉拉似乎過于驚詫,導致呼吸不暢,她摘下口罩,問我,你啷個曉得的?
我說,根據(jù)尸斑判斷的。
羅拉拉的目光變得跟錐子一樣尖銳,好像要刺破我的內(nèi)臟。
她問道,你不會當時就在現(xiàn)場吧?
案發(fā)時我在家里寫作,鄰居可以做證。
羅拉拉眉毛一挑,鼻子里輕哼一聲,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
五分鐘后,我朝齊唐的遺體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和羅拉拉離開了解剖室。脫下防護服,走出樓房,炫目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下子迎接了我。
此刻,我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活著真他媽好!
你學過法醫(yī)?羅拉拉凝視著我,她的眼睛像熟透的桑葚。
我點了支煙,搖搖頭,尸體見得多了,自然就懂點兒皮毛。
她一臉狐疑地盯著我,你沒事就到殯儀館來找靈感?
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不是找靈感,是找飯碗,我除了寫小說,還是訃聞師。
我花了幾分鐘才跟羅拉拉解釋清楚訃聞師是干什么的,我說不僅僅是寫篇訃告那么簡單,還得挖掘逝者生前的事跡,類似于古代的墓志銘。
這時,白總打來電話,說大領導的母親剛剛仙逝,要我趕緊把訃聞寫好。
我和羅拉拉互留了手機號碼,自始至終,她都不茍言笑,臉上的肌肉像是被電焊焊死的鐵板。她一再叮囑,你要是想起齊唐的什么情況,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吐著煙圈說,義不容辭。
我出色地完成了白總交給我的任務。據(jù)說那位大領導是流著淚看完訃聞的,還托自己的秘書把訃聞發(fā)表在報紙顯著的位置上,幾乎就是一篇抒情散文。當然,署名已經(jīng)不再是我。這個我不介意,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經(jīng)常跟死者捆綁在一起。白總兌現(xiàn)承諾,給了我一筆豐厚的稿費,還讓沈秘書給我拉來不少客戶。沈秘書每次跟客戶介紹我時,都會很夸張地說我是著名推理小說作家,這讓我很不好意思,但心里很受用。
我寫訃聞時必須看著逝者的照片和遺書,照片上他們或衰老,或年輕,或平庸,或富貴,我能從音容笑貌中感受到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遺書是逝者留給生者最重要的語言,或沉重,或悲傷,或幽默,或灑脫,我能從字里行間讀出很多潛臺詞。這是一種意識的交流,是靈魂的對話。訃聞盡管也有矯飾的成分,但相對于其他文體,訃聞是最真實可信的。因為謊言都是說給生者聽的,對于逝者,只需要蓋棺定論。
我一般在晚上寫訃聞,在無邊的黑暗中解讀死亡是一種奇特的體驗。我似乎看到逝者就坐在我面前,他們不是一張張薄薄的照片和紙片,而是一個個意識體。他們并不猙獰可怕,無論生前多么偏執(zhí)暴戾,死后都會變得平和,這是靈魂的原始狀態(tài)。我想逝者也是期望看到生者的評論的,我就像一個擺渡人,不斷地傳遞著彼此都需要的信息。
大概是齊唐遇害的一個月后,我在圣心堂聽圣歌。我喜歡這種天籟之音,能讓我的內(nèi)心不那么焦灼。手機突然響了,我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齊唐的——我一直沒刪除他的號碼。但我很快意識到,不可能是亡者來電,應該是他的女朋友。
一接聽,果然是她:
秦老師,您現(xiàn)在方便說話嗎?
她的聲音比上次清澈多了,看來心情在慢慢平復。
方便,有啥子事嗎?我走出教堂,在齊唐坐過的地方坐下來。
我聽齊唐說,您也喜歡老街,想搬到梯坎老街來住,但一直沒找到中意的房子。她停頓了一下,現(xiàn)在您還有這個打算嗎?
一直都有。我說。
有個房子,不知您介意不介意住。她有點兒閃爍其詞,是齊唐住過的。
我的大腦溝回像是有一群藏羚羊跑過去,空谷里都是奔騰的回聲。我點了一支“嬌子”,在淡淡的煙氣中眺望著下半城,就像齊唐那天的眼神一樣。
您是訃聞師,又是寫推理小說的,我以為您膽子大。她不好意思地輕笑一聲,就當我沒說好了。
我的沉默讓她誤以為是拒絕。
我彈了彈煙灰,說道,我不介意,我這邊房租快到期了,正想換個地方住。
那太好了,我就曉得我沒找錯人!她明顯提高了聲音的分貝。
房租多少?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嗐,要啥子房租,您是齊唐的朋友,也是我的偶像,您住進來房子會升值的。她笑道,這比收房租劃算。
我們約了在梯坎老街見面談,剛說到這里,我的手機就沒電了。半小時后,我在鳳凰臺見到了宋小溪,雖然之前沒有謀過面,但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因為手機斷電前沒來得及說具體地點,她在人流中毫無目標地東張西望,顯得有些焦躁。那天她穿著紫羅蘭色的旗袍,娉婷裊娜的身材如同一朵行走的蓮,又仿佛是一幅峰巒疊嶂、云遮霧罩的水墨畫,讓男人的目光流連忘返。
你是小溪嗎?
我上前打招呼她才知道是我,她笑起來很好看,有兩個酒窩兒。
我們朝齊唐住的地方走去,路上我問她案子有無進展,她說沒有,每次去問警方,都讓她耐心等待。齊唐的遺體還沒有火化,報社也還沒有給他開追悼會。
我在一棟閣樓前停下來。
她很驚訝,您來過這里?
我是第一次來。
她的眼睛越發(fā)瞪大了,那您啷個曉得齊唐以前住這兒?對了,我們也沒見過,剛才您是啷個認出我的?曉得不,我都認錯好幾個人了。您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以為是個戴著近視眼鏡的表情刻板的男人,原來不是。
我對小溪解釋:我來的時候路過這棟閣樓,門上有貼過封條的痕跡,顯然這里發(fā)生過案子;可能是因為墻面有污損,好幾處地方都糊著報紙,盡管已經(jīng)斑駁不堪,但依稀能認出都是《霧都早報》;二樓有扇窗戶敞開著,能看見墻上掛著一把小提琴,拉琴是齊唐的業(yè)余愛好。而且,整個閣樓的氣質(zhì)也是齊唐的氣質(zhì)。
至于我為什么能在人群中認出她,主要是因為她穿的那身旗袍。那次在圣心堂,我發(fā)現(xiàn)齊唐的目光多次在穿旗袍的女人身上流連,很顯然,齊唐喜歡旗袍。女為悅己者容,她應該也會經(jīng)常穿旗袍。還有,跟她通話的過程中,我聽到了叫賣豆花的吆喝聲。我看見她時,她身后就有家豆花店,聲音完全一樣。
她驚嘆,您可以搶章半仙的飯碗了!
那只波斯貓很漂亮。
她順著我的目光抬頭望去,閣樓的屋脊上趴著一只波斯貓,毛發(fā)白得像晴空里的一抹殘雪。她說,它叫安妮,以前是只流浪貓,被齊唐收養(yǎng)了。
我走進閣樓前的小院子,在白色長椅上坐下來,然后問她,齊老師是在哪個房間遇害的?
主臥……我們每天都會通很多次電話,那天晚上十點半,我打他的手機,他沒接,我以為他睡覺了,手機靜音,就沒在意。但很奇怪,那晚我老是莫名其妙地心慌,睡不著覺,我平常很少這樣。一大早我就過來看他,想和他一塊兒吃早餐,結果……
她沒有說下去,眸子里浮現(xiàn)出一層霧狀的悲傷。
我喜歡聽她說話的語調(diào),很溫婉,糯糯的,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包的粽子,入口即化。
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我跟著宋小溪進了閣樓。她告訴我水、電、氣的開關在哪里,還有各種電器的使用方法。她似乎怕我有心理陰影,特意強調(diào)道,齊唐的床單被套枕巾我都換過了,全部都是新的,您可以拎包入住。
我點點頭,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面積很小,生活用品都是房東的,我的所有私人物品放在一個小行李箱里就可以帶走。
我們先從一樓看起,然后上了二樓。樓板在腳下發(fā)出吱嘎聲,像是怪鳥的吶喊。宋小溪走在前面,她的身材很像這座山城,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充滿了誘惑。閣樓采光不好,比較晦暗,這既是中式建筑的通病,也是特點,講究朦朧含蓄,不顯山不露水,遮遮掩掩。房屋里沒有什么裝飾,一幅畫都看不到,倒也顯得簡約。但門窗雕花很繁復,刀工非常精致,整個閣樓就是一件藝術品。
二樓是齊唐的主要生活場所。
案發(fā)現(xiàn)場已經(jīng)布置一新,根本看不出來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兇殺案。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命案的氣息。據(jù)科學最新研究,所謂的氣場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是一種能量的集中聚集,就跟磁場一樣。只不過現(xiàn)代科學尚不能解釋這種能量是以何種方式聚集,又以何種方式影響人的感知。
走進書房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那把小提琴,橘紅色的,擦拭得很干凈,光可鑒人。小提琴旁邊掛著一個鏡框,里面鑲嵌著一份剪報??赡芤驗槟晟钊站?,鏡面有些模糊了,剪報的內(nèi)容看不太清楚。鏡框下方擺放著一部手搖式留聲機,紫銅鑄造的喇叭包漿渾厚,應該有些年頭了。書桌上除了一部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上面蓋著紅色的紗巾。我揭開紗巾,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部電臺,1943年6月出廠的,Madein USA,是“二戰(zhàn)”的老古董!
宋小溪看見我對電臺表現(xiàn)出驚訝,她介紹道,齊唐是資深的無線電發(fā)燒友,有執(zhí)照的,這部電臺他少年時代就開始用了。
我把頭探出窗外,看到外墻一側有很茂密的爬山虎,連接電臺的天線就藏在其中,如此隱蔽,很有點兒地下工作者的意味。
我拿起一張黑膠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我搖緊發(fā)條,把唱片放進留聲機中,說道,我今天就搬過來住。
您真的不介意嗎?她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為啥子要介意?我打量著書房,說道,每條街道都發(fā)生過車禍,難道就不能再走了?每條河都淹死過人,難道就不能下去游泳了?
我想把房子租出去,但沒人租,都說是兇宅。中介都不肯代理,怕影響公司的名聲。她小心翼翼地問,您會不會覺得我太自私了?
我坐在書桌前的藤椅上說,你想多了,這里比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好太多了。
我每個月給您四千,但您至少得住半年,哦,價錢還可以商量。
免費住我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啷個還要你的錢?
她站在窗前,就像一個大號的景泰藍花瓶。她問我,您聽說過兇宅試睡員嗎?
我點點頭,干我們這行的,當然曉得。
兇宅試睡在日本被稱為“洗屋”,就是雇人在發(fā)生過意外事故(特別是命案)的屋子里住上一段時間,洗掉所謂的晦氣,這樣房屋以后就好出租,也好出售了。因為一般人不敢入住,所以傭金很高,是正常房租的好幾倍。
她很真誠地說,這錢必須給,不然我心里過意不去。
坐在從窗外透進來的明媚的春光中,我也很真誠地說,你要是給錢,我就不住這里了。
她看到我態(tài)度如此堅決,這才妥協(xié)。然后我們擺了一會兒龍門陣,她問我什么時候開始寫新書,我說正在醞釀,還沒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計劃。等我住到梯坎老街來了,我的新書可能會以這條老街為背景。梯坎老街不僅有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還有一種神秘的氣氛,很適合懸疑小說的創(chuàng)作。
一部偉大的作品即將誕生在這棟閣樓里,我太榮幸了!她興奮得滿臉發(fā)光。
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戛然而止,我們的閑聊也結束了。
她開著自己的保時捷送我回蔡家坪,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就收拾好了行李,并且把鑰匙交還給了房東。這廝曾經(jīng)以我經(jīng)常出入殯儀館,把晦氣帶回來了為由,非要漲房租?,F(xiàn)在他低聲下氣地許諾租金每個月少一百塊,希望我繼續(xù)住下去。我說少一千塊都不住了,然后頭也不回地坐進了保時捷。
他這才恍然大悟,嘟囔著,格老子的,原來你娃交桃花運了!
因為車子不能開進梯坎老街,宋小溪叫了個棒棒,把我并不算重的行李箱拎進了閣樓。一路上棒棒眉開眼笑,似乎從來沒做過這么輕松的生意。讓我頗不自在的是街坊的目光,他們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個來自獵戶座的小灰人。在他們的邏輯里,如果不是腦殼有包,是不會住到一座兇宅里去的。
安妮似乎不太歡迎我,看我的眼神冷冷的,充滿了敵意。從我出現(xiàn)在閣樓前開始,它就死死地盯著我。宋小溪陪我看房子那會兒,它就尾隨在后面。我們擺龍門陣時,它就蹲在陰暗的角落里窺視我。宋小溪說,齊唐遇害后,她把安妮抱走了,但它在她那里不吃不喝,整天叫個不停,只好又把它送回來。看來安妮也是喜歡梯坎老街的,而且通靈,對主人很忠誠。
宋小溪告訴我,儲物間里有貓糧。至于貓的排泄物我不用清理,院子里有個角落,安妮很愛衛(wèi)生,會在那兒自行解決。樓道盡頭有間貓舍,那是安妮睡覺的地方。她有空就會過來,給安妮洗澡、剪指甲。她特意強調(diào),安妮很文靜,像個淑女,絕不會吵到我寫作。我沒有表現(xiàn)出嫌棄,一個人住偌大一棟閣樓,有只寵物陪伴挺好的,至少不會那么孤獨。何況我不需要照顧它,只需要欣賞它優(yōu)雅的美。
安頓下來后,宋小溪請我去解放大街吃飯,那里有很多高檔餐廳。我說就在梯坎老街吃吧,高檔餐廳吃的是情調(diào),我和她不是情侶,沒必要講究這些。她沒有強求,轉而跟我介紹梯坎老街的各種美食,聽上去每家都不錯,都有拿得出手的招牌菜。但我還是就近選擇了閣樓斜對面的“胖哥飯店”。顧名思義,老板是個兩百多斤重的大胖子,跟宋小溪是小學同學。店子不大,只有六張小桌子。胖哥是大廚,老婆是收銀員兼服務員,也屬于豐滿型的。
宋小溪叫我點菜,我點了麻婆豆腐、酸辣土豆絲、煙熏臘肉。她又加了兩個菜——油淋茄子和魔芋燒鴨,還讓胖哥送了兩碗雞雜湯。菜的味道巴適,飯也蒸得很香,是瓦罐飯——我只在鄉(xiāng)下奶奶家吃過,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宋小溪打趣道,別看胖哥牛高馬大,小時候老被女生欺負。他媽給他的零花錢,都被女生“借”去買了零食。胖嫂聽了翻著白眼說,跟我耍朋友時他可摳門兒了,一支口紅都沒給我買過。胖哥并不反駁,只是一臉靦腆地笑,一看就是個“耙耳朵”。
胖嫂對我的身份很好奇,問我是干啥子的。我一般不跟別人介紹自己的職業(yè),說訃聞師,太瘆人,說作家,又不好意思。如果不得不介紹時,我通常會說是自由職業(yè)者。但宋小溪替我回答了,她說我叫秦川,寫推理小說的,在網(wǎng)上很紅。聽說我是作家,胖嫂和胖哥交換了一下眼神。我似乎讀懂了這種眼神的意味——怪不得他會住進兇宅里,作家一般都有些神經(jīng)兮兮,跟正常人的思維方式不同。我想,如果他們知道我的主業(yè)是訃聞師,更是會驚掉下巴,弄不好還會把我趕出飯店——住在蔡家坪時,我就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有幾家小飯館都不許我進去消費。
吃完飯,宋小溪要帶我逛梯坎老街,說免得以后我出來遛彎兒走岔了路。從江邊吹過來的風帶著魚腥味兒,在殘春的光影里,我們時而拾級而上,時而沿梯而下。她雖然穿著高跟鞋,卻走得很穩(wěn)當,這是梯坎老街女人的特點,胎里帶出來的。她說梯坎老街主要有七街六巷——三果巷是因為這里的居民自發(fā)買油點燈,為夜行人照明,希望多結善果而得名;民國時期,轎夫巷轎子如云,轎幫勢力很大,而轎夫中有不少是軍統(tǒng)和中統(tǒng)的密探,當然也有中共地下黨員;花月街的花魁是一位女校高才生,家道中落才墮入風月場所,后來嫁給了一位袍哥大爺,再后來袍哥大爺又納新歡,她一怒之下開槍殺死兩人,她被國民政府的軍警槍決那天,梯坎老街萬人空巷;回流巷是以前的跳蚤市場;那座歐陸國家的領事館曾經(jīng)是整個下半城最洋氣的建筑;別看西南火柴原料廠舊址破破爛爛,當年梯坎老街至少有一半的女人在里面打工……
這些都是她從小就熟知的掌故,梯坎老街幾乎就是一部濃縮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
晚飯我們吃的是抄手,然后我送她去停車場。路上飄起了毛毛細雨,我們都沒有打傘的意思。雨水落在她頭上像無數(shù)晶瑩剔透的珍珠,旗袍更貼身了,曼妙的胴體如同多汁的櫻桃。開門上車時,她回頭一笑,要我以后叫她小溪,我答應了,我想齊唐應該也是這么稱呼她的。
回到閣樓,里面有一股從院子里彌漫過來的暗香。
我始終沒有聽到安妮叫喚一聲,但它那雙綠幽幽的眼睛如影隨形。
從現(xiàn)在起,我在兇宅的“洗屋”生活正式開始了。
突然換了一個生活環(huán)境,我卻沒有違和感。就好像這是一個闊別已久的家,我在外面漂蕩了多年,撣撣風塵終于回來了。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只是從梯坎老街路過兩次,從來沒有刻意逛過。不過我還是得適應一下,我把每個房間都看了一遍——雖然白天小溪已經(jīng)帶我看過,但一個人看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可以慢慢踱著步,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靜靜地感受空氣里的味道,每個空間都有自己的味道,就跟每個人一樣,都有自己獨特的體味。
我在廚房里聞到了一股中草藥的味道,不濃烈,若有若無。順著這股氣味兒,我在碗柜下方找到了一個藥罐子,里面還有很多藥渣,但都長了霉。霧都的春天潮濕得能擰出水來,患風濕關節(jié)炎的人特別多,要是不經(jīng)常出去曬曬太陽,身上都能長綠毛。中午吃飯時,我給小溪倒了杯免費的蕎麥茶,她嫌苦,不喝,所以她不太可能會喝能苦到懷疑人生的中藥。我記得那天在圣心堂見到齊唐時,發(fā)現(xiàn)他臉色發(fā)青,時不時咳嗽,可能支氣管或肺有問題,藥估計是他煎的。
客廳是外人進入閣樓的唯一通道,我檢查了一下門鎖和窗玻璃,都沒有換過的痕跡。也就是說,殺害齊唐的兇手并沒有暴力破壞門窗。要么是用私自配制的鑰匙潛入室內(nèi),要么是直接敲門。齊唐是晚上十點之后遇害的,這個時間點,他不太可能給陌生人開門。難道是熟人作案?
我來到樓上,坐在書桌前沉默地抽了一支煙,煙灰缸是樹根雕的,很古拙。
窗外的雨大了起來,打在屋檐上,像在發(fā)一封加急電報。我摁滅煙頭,打開電臺,耳機里立刻傳出此起彼伏的電波聲,就像夏夜田間的蛙鳴。電臺應該是在舊貨市場淘的,金屬外殼上有一道很深的劃痕,似乎被彈片擊中過。在炮火連天的歲月里,不知它曾遭遇了怎樣的命運。我從小喜歡看諜戰(zhàn)劇,知道電臺是戰(zhàn)場上的順風耳、千里眼,一封看似輕飄飄的電報,卻能左右一場戰(zhàn)役的成敗。
我大舅是開廢品收購站的,初二那年夏天,我在他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部銹跡斑斑的七一型電臺,就搬回了家——條件是給我表弟輔導一個暑期的數(shù)學。我父親是物理老師,他幫我修好了電臺,還教我使用摩爾斯電碼。夏天還沒結束,我就把摩爾斯電碼背得滾瓜爛熟,表弟的數(shù)學卻還是一塌糊涂,氣得大舅差點兒把電臺搬回去當廢銅爛鐵賣。后來我報名參加了青少年宮的業(yè)余無線電培訓班,通過考試拿到了操作證。不過我一直沒有申請呼號,不算正式的“火腿族”。可以這樣說,我少年時期的夢想和秘密,全都藏在這個神奇的“樹洞”里。
安妮果然很文靜,不像別的貓一到春天就狂躁不安。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實,連個夢都沒有做。
第二天早晨我起來打掃院子,看見有好幾個街坊朝我指指點點,估計是很驚訝我在兇宅里住了一夜居然若無其事。我遛彎兒到“吳眼鏡面館”,要了一碗擔擔面,竟然發(fā)現(xiàn)在星河殯儀館見到的那個女警察羅拉拉也在,但這次她沒穿警服。她吃的是陽春面,我在她對面坐下來。
她抬頭看見了我,滿臉吃驚,你啷個在這兒?
我告訴她,我應齊唐女朋友之邀,住進了那棟閣樓。
羅拉拉說她住解放大街,每天都到梯坎老街來晨跑,順便找這里的街坊了解一下齊唐的生活,希望對破案有所幫助,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收獲。
起恁個早,昨晚是不是被嚇到了,沒睡好?她似笑非笑地問我。
我往嘴里塞了一塊泡菜,說,還好,睡到自然醒。
你膽子真大,兇案現(xiàn)場都敢睡。她說,別人連院子都不敢進。
要是死過人的房子都不能住,這世上就沒有幾間房能住人了。我邊吃面邊說,梯坎老街以前就是亂葬崗,還當過刑場,孤魂野鬼無數(shù)。
住在里面有沒有發(fā)現(xiàn)啥子異常?她問話像做筆錄。
我倒是想啊,可以給小說增添素材。我往面碗里加了一勺子紅油辣椒,又說,我跟齊唐是朋友,他就算變成了鬼也不會來害我。
她眉頭一皺,我說的不是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是跟案件有關的異常情況!
沒有,我也沒注意。
我在網(wǎng)上找到你的書了,還真是個作家!羅拉拉已經(jīng)吃完了面,但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她用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嘴巴,說道,我睡覺前讀了幾章,像那么回事,不難看。
她以專業(yè)人士自居,語氣透著高傲。
我不喜歡這種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但沒有表露出來。當了訃聞師后,我的生活就是以死亡為主題,或者說,我是死亡的記錄者,這讓我的性格越來越內(nèi)斂。因為我知道每一個血肉飽滿的肉體最終都會變成一張扁平的照片,所有的驕傲、光榮和浮華都會在焚尸爐里化為一縷青煙。那些懸浮在生命之上的東西看似色彩斑斕,其實是一堆泡沫。我很認同紀伯倫的一句話:當你觸及生命的核心時,你會發(fā)現(xiàn)自我并不高于罪犯,也不低于先知。
吃飽喝足后,我替她付了面錢。
她連忙說,那下次我請你。
我站起來,打算消消食,繼續(xù)溜達一會兒。小溪昨天說,早晨是梯坎老街一天中最美的時刻。羅拉拉跟著起身,說今天周末不用上班,我跟你一塊兒去,我還沒好好逛過梯坎老街呢。
我笑著說,走吧,給警花當導游是我的榮幸。
陽光像是一桶被打翻的樹脂,江面上蒸騰的霧氣一直彌漫過來,梯坎老街籠罩其中,如同一個奇幻世界。白日的浮躁和喧囂還沒有開始,每一條巷子、每一棵樹、每一只鳥、每一級石階都是寂靜的。女人們站在雕花窗前梳妝,單薄的衣裳襯托出玲瓏有致的好身材,慵懶的樣子充滿性感。那些苔蘚,那些開在石板縫隙里的小花,那些在墻頭屋頂搖曳的野草,那些暗藏玄機的摩崖石刻,還有那些云朵、渡口和汽笛聲,比一天中的任何時候都要鮮活。隨便找個坡坎一坐,或者找堵女兒墻一靠,用不著搔首弄姿,就能拍出一張很文藝的明信片。
一路上羅拉拉都在用手機拍風景,偶爾自拍幾張。到底是警察,她體質(zhì)不錯,渾身熱力四射,即使不斷拍照也沒有被我落下。她的青春靚麗跟古舊的老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整個梯坎老街似乎因她顯得靈動起來。
她遛彎兒不忘工作,問我對齊唐這個案子的看法,說案子的偵辦現(xiàn)在陷入了僵局,遲遲未能有進展。我假裝沒聽見,沒有把握的事我不想信口開河。我舉起手機拍攝某棟明清時期的民宅,在晨曦中,青銅鍛造的獸頭門環(huán)金光閃閃。
事實上我對破案很癡迷,推理的過程就是把一堆看似雜亂無章的木頭和石料有序地搭建起來,做成房子,里面就是真相。問題是這個“有序”很不好掌握,如果順序顛倒,或者施工時偷工減料,房子就搭不起來。勉強搭建好,也是危房,隨時可能坍塌。幸好我只是用文字來構建一座紙房子,即使真相坍塌,也不會導致冤假錯案。但推理時我還是努力讓邏輯更嚴密一些,我不想在網(wǎng)上挨讀者板磚。
前面就是寶善堂,門敞開著,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了。昨天我和小溪路過這家藥鋪,聽她說老板姓梁,祖上在清朝當過仵作,斷案如神。咸豐年間,有樁轟動梯坎老街的毒殺親夫案,就是他開棺驗尸查明真相的。
“寶善堂”的鎦金招牌油光發(fā)亮,題字者是宮保雞丁的發(fā)明人——清代四川總督丁寶楨,妥妥的百年老字號。我朝藥鋪走去——這才是我遛彎兒的真正目的。
羅拉拉問我,大清早的往藥店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到梁老板面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發(fā)霉的藥渣,問他知不知道這是治什么病的方子。同時我還扔給他一包軟“中華”——這是白總上次送給我的,也是我抽過的最高級的煙了。
行家就是行家,梁老板把藥渣捏在手心里看了看,又聞了聞,然后寫下了方子,他說,是治痰濕疫病的。
我一頭霧水,問道,痰濕疫病都包括啥子?。?/p>
那可多了去了,關節(jié)炎、頸椎病、三高、腫瘤、麻風、腦膜炎、蕁麻疹、乙肝,通通都算。哦,還有那些臟病——梅毒、淋病和艾滋病。
我看見方子上有蒲公英、黃芩、丹參、蛇舌草、柴胡、茯苓、當歸、虎杖、野菊花、紫金錠等等。
梁老板說,病入膏肓才會開這種虎狼藥。
我有些迷糊,啥子意思?
梁老板解釋,里面有幾味藥,比如雷公藤、半夏、草烏頭、地膽、拐角七,毒性很大。這是以毒攻毒,不是將死之人不會用這種方子,因為劑量把握不好會吃死人的。
齊唐來您這里抓過藥嗎?
他搖搖頭,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信老祖宗的東西了。
我追問,那您曉得這是誰開的方子嗎?
他口風很嚴,這就不曉得了,虎狼藥都是家傳秘方,反正不是我開的。
謝過梁老板,我拿了方子離開了寶善堂。回去的路上,我把昨晚在閣樓里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羅拉拉。現(xiàn)在基本能夠認定,齊唐遇害前已經(jīng)身患重病。如果梁老板沒有撒謊,虎狼藥不是他開的,齊唐也沒去他那里抓過藥,那齊唐為什么要舍近求遠看中醫(yī)?據(jù)小溪說,寶善堂在杏林也是塊響當當?shù)慕鹱终信疲斡^不少疑難雜癥,連華僑都慕名而來。難道齊唐得的是某種傳染病,他擔心遭人嫌棄,所以不想讓街坊知道?
羅拉拉透露,齊唐雖然做了尸檢,但沒有做解剖,警方還不知道他的健康狀況。她覺得齊唐有沒有病,是什么病,程度如何,都跟案件沒有關系,不過她還是決定把這個新情況匯報上去。
回去后,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抬眼望去,爬滿藤蔓的閣樓像一本寫滿密碼的綠皮書?;ú莺忘S桷樹混合的香氣讓我的肺充滿活力,渾身的每個毛孔似乎都在進行著光合作用,讓我通體舒暢。
這份靜謐和美好是齊唐賜予我的,既然警方的偵查沒有進展,我想,我是不是該為他做點兒什么?我不是進入了創(chuàng)作瓶頸嗎?或許,調(diào)查齊唐的案子會成為我新作的素材來源。倘若如我所愿,我就在這本書的扉頁寫上一句話: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朋友齊唐先生,愿他離苦得樂,在天堂幸福。
盡管紙不能不朽——世間萬物都不能,但自己的名字和故事能出現(xiàn)在書上,讓別人記得更長久一點兒,也是不錯的。我別無長處,唯有寫作,這就算是我對齊唐的一種紀念吧。
齊唐生前要我給他寫訃聞,他不是喝高了,也不是說著玩,應該是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那是他酒后吐真言。我為自己的后知后覺懊悔不迭。我決定給齊唐寫一篇訃聞,完全免費。盡管據(jù)小溪所說,齊唐已經(jīng)沒有近親在這個人世了,但我還是要寫,這是我對他,也對自己的一個交代。不過,要等結案以后,我必須先搞清楚他是怎么死的。訃聞中,死因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不能含糊其詞,這是對逝者和生者最起碼的尊重。
坐在白色的長椅上,我感受到了街坊投來的異樣的目光,還有安妮的注視——我不知道它躲在哪個角落,但我能肯定它在偷窺我。
要想找到兇手,就必須先破解殺人動機。殺人不外乎這幾種原因:劫財、報復、情感糾葛、斗毆、變態(tài),以及出于某種特殊目的的謀殺。齊唐是記者,他被害大概率是因為打擊報復。或者,是因為他正在調(diào)查某個黑幕,為防止真相曝光,他被滅口。所以,我得了解他的工作情況——以前報道過什么,正準備報道什么。昨晚我在儲物間里看到了幾大摞報紙,都是《霧都早報》,很多報紙已經(jīng)泛黃,有斑斑霉?jié)n。最早的報紙是十年前出版的。從齊唐的年齡來推算,那時他應該剛入職。也就是說,他保留了入職后出版的每一期《霧都早報》,他對這份職業(yè)的熱愛可見一斑。
如果是劫財和情感糾葛引起的殺戮,兇手一般不會等待太久。但仇殺不一樣,兇手可以忍耐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只待時機成熟再動手。所以我不能漏掉每一份報紙,哪怕是十年前的?!鹅F都早報》每天出一份,十年就是三千六百多份。我就算一分鐘查閱一期,不吃不喝不睡,也得花上好幾天時間。當然,查閱還是有重點的,近期新聞引發(fā)兇案的可能性比遠期新聞更大,被曝光者有黑惡勢力背景的嫌疑更大??偠灾?,我應該從最新一期報紙查起,忽略掉齊唐采寫的那些不痛不癢的新聞報道。
報紙攤在地上像秋天落下的闊葉,仔細翻閱報紙后,我發(fā)現(xiàn)調(diào)查難度比我預想的要大得多。齊唐的筆觸如同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剖開了一個個惡臭流膿的社會“腫瘤”——欺行霸市、假冒偽劣商品、地溝油、拐賣婦女兒童、職場潛規(guī)則、官員貪腐、傳銷組織、“野雞”大學、地下色情產(chǎn)業(yè)、吸毒販毒、盜獵偷伐,等等,都在他的揭露抨擊之列,涉及面非常廣,涉及人員眾多。他幾乎沒有那種隔靴搔癢的文章,全是投槍和匕首,見血封喉。
以我個人之力,照這樣找下去,一年半載也未必有收獲。
我抽了支煙,按捺住在腦海里洶涌澎湃的焦慮。我能想到的警方應該也能想到,他們肯定在做同樣的事——調(diào)查齊唐最近寫報道得罪了誰。那好吧,這份工作就交給警察來做,他們做比我更有效率。我可以另辟蹊徑,換種查閱方式——倒查,從齊唐入職發(fā)表的第一篇報道查起。
也許,我能撿一個漏兒。
齊唐不愧是霧都名記,出手不凡,他十年前發(fā)表的第一篇報道是關于鶴松銀行搶劫案的。鶴松是江南岸的一個小鎮(zhèn),離霧都主城有兩百多公里。那次搶劫轟動全國,銀行損失了四百多萬元現(xiàn)金,還造成兩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警察。三名劫匪一直逍遙法外,案件至今懸而未破。齊唐作為目擊者見證了整個事件,十年后再看這篇報道,仍然覺得驚心動魄。
對于一個記者而言,與新聞大事件狹路相逢可遇而不可求。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齊唐無疑是幸運的。
小溪突然打來電話,問我在干什么,她說自己就在樓下,問是否方便上來。
我說,在儲物間看報,你來了正好,我們擺擺龍門陣,關于齊唐的。
很快我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高跟鞋踩在松木地板上,有種悠遠空曠的回音。我先看見她勻稱的小腿,然后是修長的大腿、柔軟的腰肢、高聳的胸和精致的五官。發(fā)現(xiàn)我把報紙攤了一地,她很吃驚,問我怎么對這些舊報紙感興趣,如果不是留著紀念齊唐,她早就當垃圾處理掉了。
我說了自己的意圖,我打算追查殺害齊唐的兇手,也許有些異想天開,不一定有結果,但至少可以豐富我的創(chuàng)作素材。
她很感動,說,秦老師,我替齊唐謝謝您。
長期伏案寫作讓我患上了頸椎病,剛才一直蹲在地上低頭翻閱報紙,我感覺腦部有些缺血,暈乎乎的。我起身離開儲物間,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和小溪喝茶聊天。茶是她現(xiàn)泡的熟普,齊唐的珍藏,據(jù)說是他爺爺那一輩留下來的。
整個客廳里茶香四溢。
倒在杯子里的茶水色澤金黃,像一塊蜜蠟,我喝了一口問她,十年前,齊唐怎么正好目擊了那起銀行大劫案?是不是他有什么親朋好友在鶴松?
她喃喃地說,十年前,我十九歲。
她沒有馬上說下去,而是停頓了一下,身體靠著沙發(fā),目光透過彩色玻璃望著窗外的黃桷樹,陷入了回憶當中。此刻,她眼神清亮,舉止羞怯,臉上閃爍的光澤也是十九歲的,她好像一下子就穿越到了那個以夢為馬的青蔥年代。
我沒有打擾她,回憶是需要力量的,一種審視過去的力量。
十年前她應該還住在梯坎老街,每天沿著坡坎上上下下,穿著廉價的時裝,吃著最便宜的麻辣燙,用各種矯情的自拍來點綴蒼白的生活。梧桐花開、蟬鳴、遙遠的號子,都可能會讓她傷懷。有時候她可能會坐在野草茂盛的渡口發(fā)呆,看著江面上的霧靄,覺得自己的人生也一片迷茫。
十年后,她完成了蟬蛻,開啟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她的心智和身體一起成熟了,她不需要再呆呆地看風景。不管從哪個側影看,她自己就是一道迷人的風景。打拼這么多年,她一定遇到過不少坑蒙拐騙,吃了許多苦。正是這些事故把她變成了有故事的女人,一個男人渴望讀懂的女人。
她終于開腔了,齊唐有個大學同學在鶴松中學當老師,男的,他來霧都的時候我見過,齊唐請他吃過飯。
叫啥子名字?我問。
不記得了,個頭兒不高,可能比我還矮一點兒。他和齊唐是室友,關系不錯。
我把漸冷的茶水用酒精爐熱了一下,問道,劫案發(fā)生時齊老師當記者多久了?
她把玩著手里的茶杯說,那時他還在見習期呢,差點兒沒留下,人都快崩潰了。
小溪說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當時齊唐在報社的見習期快結束了,但一篇有分量的稿子都沒發(fā)出來。主任已經(jīng)找他談過話,委婉地說他可能不適合做記者。小溪還安慰過齊唐,霧都報社那么多,大不了換一家,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可以說是那篇稿子拯救了齊唐,嚴格地說,是那次特殊的經(jīng)歷成全了齊唐的記者夢。搶劫銀行是驚天大案,齊唐又是目擊者,之后聞風而來的記者都是根據(jù)目擊者的描述來還原案發(fā)過程,就像霧里看花,多少有些偏差。齊唐目睹了整個事件,他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把案發(fā)過程敘述得細致入微,字里行間硝煙彌漫,讓讀者身臨其境,既可以當新聞報道看,又可以當精彩的小說讀。稿子以最快的速度見報,當即就上了熱搜,轉載率非常高。后來所有媒體追蹤報道時,都是以齊唐的這篇稿子為藍本。有幾家大學的新聞系,還將這篇稿子編入教材。齊唐也因此順利地度過了見習期,在報社站穩(wěn)了腳跟,這成了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報社領導正是通過這篇報道看到了齊唐有做記者的天賦,于是把他調(diào)到特稿部,經(jīng)常派他去采訪一些重大新聞事件。他的潛能被充分激發(fā)出來,每次都不辱使命,采寫了大量獨家稿、重磅稿。特稿是整份報紙最重要的版面,吸粉數(shù)量最多。這個版面要是沒經(jīng)營好,報社就等于垮了半壁江山,離關門不遠了。毫不夸張地說,齊唐的存在就是特稿部的定海神針,只要有他的稿子,當期報紙銷量一定會大增。入職報社不到三年,齊唐就從普通記者破格升為特稿部主任,前途一片光明。小溪和齊唐就是這個時候成為戀人的,之前兩人雖然很要好,但還是鄰家兄妹的關系。小溪至今都很懷念那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就像看晨霧中的梯坎老街——隱秘而美麗。
你們啷個沒結婚?
我問了一個我很早就想問的問題——她二十九歲,齊唐三十二歲,兩人自小就相識,又談了一場馬拉松式的戀愛,還不差錢,不結婚有點兒奇怪。
我們以前都不太注重形式,覺得現(xiàn)在這種相處方式挺好的,跟結婚沒啥子兩樣。去年我突然想要一個孩子了,齊唐也想當父親,所以我在南坪買了一套別墅,準備裝修好了就住到一起。但裝修公司偷工減料,我讓他們返工,去年年底才裝好。裝修后還得空置幾個月排放甲醛,我們計劃“五一”舉行婚禮,請?zhí)假I好了。齊唐出事前,我們還去凱恩國際看了家具。
我看見她的左手腕戴著一只翡翠鐲子,碧綠如幽潭,就問,鐲子是齊老師送給你的吧?
她搖搖頭,說這只翡翠鐲子是她家祖?zhèn)鞯?。當初她看中了黃沙坪的一套學區(qū)房,覺得有很大的升值空間,想投資卻沒錢,就忍痛把這只鐲子賣了六十多萬元,付了學區(qū)房的首付。兩年不到,那套房的價格就翻了三番,她果斷出手套現(xiàn),積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然后又用這筆錢繼續(xù)炒房,賺得盆滿缽滿。再后來,她又出高價把賣掉的翡翠鐲子買了回來。
這是一個在房地產(chǎn)投資熱潮里屢見不鮮的財富童話,而她就是童話中那個幸運的灰姑娘。
我對她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好奇,你家以前不是住梯坎老街嗎,啷個不住了?
她的臉上滑過一縷憂傷,以前我爸媽是開理發(fā)店的,后來我爸出了事,我媽就把房子賣了。
我沒有問她爸出了什么事,我不想撕開她的傷疤。但我提出了另外一個疑問,齊老師啷個也賣掉了以前在梯坎老街住的房子?
那房子太破了,老漏雨,還不隔音,他下班回來寫稿子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
這個理由很充分,我寫作也喜歡安靜。
我轉入正題,問道,寫批評報道時,有人威脅過他嗎?
經(jīng)常的事。她摩挲著翡翠鐲子說,有人還揚言花一百萬買他的命。
我皺了皺眉,都是些啥子人?
這我就不曉得了,他根本就不拿這些威脅當回事,說都是紙老虎,沒啥子好怕的。對了,還有人給他寄過一顆子彈,他交給派出所了,好像立了案,但最后也沒查出是誰寄的。
我繼續(xù)問,最近呢,他有沒有接到過恐嚇信或者電話?
她搖搖頭,目光停留在一盒封皮有紅雙囍圖案的火柴上——那應該是齊唐用過的。他怕我擔心,很少跟我說這些,他是個心思很細膩的男人。小溪回道。
小溪沒有提供什么有價值的線索,看來我只能繼續(xù)查閱報紙。
小溪說書柜里有剪報集,都是齊唐寫的文章,查那個更方便。
我跟她來到書房,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了那個鏡框,陽光正好投射在上面,閃爍著銀光。昨天我沒細看,現(xiàn)在我仔細辨認了一下,里面鑲嵌的剪報居然就是齊唐寫的鶴松銀行大劫案的報道。這是他的成名作,意義深遠,他把剪報以這種方式珍藏也能夠理解。
小溪把剪報集從書柜里拿出來,有厚厚的幾大本。看見我在端詳那個鏡框,她說,鏡面有點兒臟了,我擦擦。她拿起一塊抹布,伸手擦鏡框,釘子卻突然脫落了,鏡框掉在地上,“嘩啦”一聲,玻璃四分五裂。
她尖叫一聲,聽起來很性感。
我連忙說,沒傷著你吧?
沒有。
我們突然同時注意到了玻璃碎碴兒里有幾張照片,應該是放在剪報和底板之間的,鏡面碎裂后彈了出來。
里面啷個有照片?她詫異地拿起一張看。
我也拿起照片看,總共五張,全是鶴松銀行大劫案的現(xiàn)場照片。
照片啷個不放影集里?她突然輕笑起來,藏恁個深,我還以為是哪個野女人的,見不得人呢。
我沒吭聲,我凝視著那五張照片,感覺有些不對勁。
秦老師,這有啥子好看的?小溪問我。
你以前看過這些照片嗎?
沒有,照片藏在恁個隱蔽的地方,我啷個看得到?這幾張照片有啥子稀奇的,不就是采訪時拍的嗎?齊唐專門學過攝影,很會找角度,我很多照片都是他拍的,比我本人好看多了。
我把五張照片排列在書桌上,問她,看出問題了嗎?
第一張照片上,一輛黑色藍鳥從鎮(zhèn)上開過來,接近鶴松商業(yè)銀行,車牌被泥巴故意糊?。坏诙堈掌@示,藍鳥停在銀行門口,隱約看見一個人坐在駕駛室內(nèi),戴著口罩和棒球帽,還有兩個戴摩托頭盔的人坐在后排,一個穿迷彩服,一個穿風衣;第三張照片顯示,后排的兩個人開門下車,朝鶴松商業(yè)銀行里面走去;第四張照片顯示,穿迷彩服的男子走到銀行門口時,回頭張望,似乎在觀察四周動靜;第五張照片顯示,那兩個人從身上拔出槍支,穿迷彩服的男子手持單管獵槍,穿風衣的男子手持雙筒獵槍。
她的目光在照片上掃視了幾遍,說道,那輛藍鳥有點兒怪,跟我看到的不太一樣。
應該是部尼桑,換了藍鳥的車標。
她“哦”了一聲。
我問,還看出啥子了?她茫然地搖頭。
照片是按照時間順序抓拍的。我提示道。
這能說明啥子?她還是不解其意。
我在藤椅上坐下來,點燃一支煙,反問她,搶劫還沒發(fā)生,齊老師啷個要抓拍這幾個人?
她微微一愣,沉思起來。
這些照片至少說明一點,在銀行搶劫案發(fā)生前,齊老師就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了。聽說鶴松是座千年古鎮(zhèn),風光不錯,但他拍的不是風光,而是劫匪開車到案發(fā)現(xiàn)場的整個過程。你仔細看第一張照片,焦點明顯是對準那輛假藍鳥的,但車子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不應該成為他的拍攝目標。除非,他曉得劫匪就坐在車上。
這太扯了,他又沒有特異功能,啷個會未卜先知?小溪覺得不可思議。
我也覺得解釋不通,但照片不會撒謊。
他會不會是恰好去銀行辦事,比如說取款?
不可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緩緩吐出來,從拍攝的角度來看,齊老師不是恰好拍到劫匪,而是有意的。你再看這張,那個穿迷彩服的男子回頭觀察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齊老師在偷拍,否則,他們肯定不敢動手搶劫。
小溪盯著照片說,這不科學啊,啷個會看不見他?
當時,他前面可能有東西擋住了穿迷彩服男子的視線,比如車子、墻、郵筒或者樹。
你的意思是,案發(fā)前,他就在那里蹲守?小溪瞪大了眼睛。
我擺弄著打火機說,照片看上去是這樣。
她沉默了,目光落在那一地的碎玻璃上,似乎從來沒想到里面會藏有一個秘密。她已經(jīng)不記得這份剪報是齊唐什么時候掛在書房的,可能一搬進閣樓就掛上去了。她原以為那是齊唐對處女作的一種紀念,就像很多男人有處女情結,對女人的第一次念念不忘。她有個閨密的老公就是這樣,結婚幾年了,還保存著新婚之夜的床單,因為上面有落紅。閨密好幾次想洗干凈,都被他極力阻止,甚至不惜翻臉。他把那張床單折疊成豆腐塊,珍藏在柜子的最底層。
小溪把目光轉向我,帶著探詢,如果齊唐事先曉得劫匪會搶那家銀行,那他啷個不報案?
我也不清楚,這個事應該不是從照片上能看到的那么簡單,可能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我朝天花板吐了口煙圈,對了,齊老師為啥子要煎中藥,他身體不好嗎?
他老熬夜,記者嘛,都有些亞健康。她的回答語焉不詳。
手機突然響了,我看了一眼顯示屏,是羅拉拉打來的。
我摁下接聽鍵,羅警官,啥子事?
羅拉拉的一句話驚得我把煙嗆到了肺里:
查過了,齊唐有艾滋病,晚期!
我的耳朵里像是鉆進去一個轟炸機群,嗡嗡作響,羅拉拉又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楚,我說現(xiàn)在有點兒事,回頭再聯(lián)系。
我掛了電話,凝視著小溪——她往留聲機里放了一張李斯特的唱片,回頭看見我的眼神,她一臉奇怪地問,秦老師,您想啥子呢?
齊老師得的是艾滋病,對嗎?
我把嗆到肺里的煙慢慢吐出來。
她遲疑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他啷個染上的?
雖然我跟齊唐交往不深,但憑直覺,他不是那種生活作風糜爛的男人。
小溪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她坐在另外一把藤椅上,靠著椅背。有幾秒鐘,她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沉浸在舒緩的音樂中。她安靜的姿態(tài)很像一朵睡蓮,漂浮在水面上,輕盈而柔弱。
然后這朵睡蓮開了。
是血液感染。她說。
六年前,齊唐暗訪地下色情產(chǎn)業(yè),被一個“雞頭”發(fā)現(xiàn),兩人發(fā)生扭打,都負了傷。在警方抓捕前,“雞頭”逃跑了。因為只是皮外傷,當時齊唐沒太在意,去診所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半年后,齊唐開始發(fā)低燒,他去醫(yī)院查血,檢測出了艾滋病。他并沒有不潔性行為,也沒有輸過血,絞盡腦汁后,他終于想到了那個“雞頭”。他通過公安局的朋友查到了“雞頭”的信息,就在他確診的前幾天,“雞頭”死了,是艾滋病。
齊唐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除了小溪,他誰都沒有告訴。
一個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記者,居然有艾滋病,這會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特別是在性這個話題上,人們總是習慣用上半身思考,用下半身擺龍門陣。如果這件事被齊唐批評報道過的那些人獲悉,他們肯定會幸災樂禍,甚至故意給他扣屎盆子。就算齊唐能自證清白,他身邊的人,包括同事、朋友、街坊,都會躲著他,離他遠遠的,誰都不希望自己被傳染上。
他還會連累小溪,他不想兩人被全世界拋棄,隔絕在一個蠻荒的小島上。
而且,沒有人愿意接受一個艾滋病記者的采訪,他的職業(yè)生涯很可能就此畫上句號。這是最令他痛苦的,是他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所以,他必須守口如瓶,別無選擇!
這也是他不跟小溪結婚的真實原因,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不想小溪當寡婦。
我默默地抽著煙,想問什么,又把話吞了回去,像吞一顆帶核的楊梅。
您想問我是不是也有艾滋病,對吧?
小溪的話讓我兩耳有些發(fā)燒。
哦,沒有,太意外了,我不曉得說啥子好。我口是心非。
齊唐查出艾滋病后,馬上帶我去醫(yī)院檢查,很幸運,我沒有被傳染上。她的表情異常平靜,我們每次都采取了安全措施,而且,醫(yī)生說,我對這種病天然免疫。
我看過相關報道,艾滋病毒進入免疫細胞,必須與其表面的CCR5分子相結合。但某些個體攜帶改變CCR5形狀的基因突變,病毒無法進入細胞并繁殖,不會得病。小溪竟然就是這樣的幸運兒,我暗地里長舒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不去寶善堂抓藥的原因,對吧?我看著小溪。
算是吧。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老街,梯坎老街是沒有秘密的。
他為啥子不吃西藥?有很多抗艾滋病藥物,能控制病情。我跟隨她的目光朝外看,聽說到疾控中心領藥還是免費的。
她臉色黯然,像背陰的城墻。
他一直在吃,效果不太好,醫(yī)生說他免疫系統(tǒng)本來就有缺陷,他小時候經(jīng)常生病。
儲物柜里有藥箱子,我看過了,沒有一盒西藥。
她的目光仍然游離在窗外,追逐著一只粉蝶,說道,他不想讓別人看見,把藥盒都扔了。他半年前就不吃西藥了,改喝中藥。
這時,閨密打電話來約小溪去做美容,她起身告辭,臨走前,還把地上的玻璃碎碴兒清理干凈了。我站在窗前,看著她消失在遙遠的石階盡頭。這一天,梯坎老街的陽光有些晃眼,我感覺目眩神迷。
我重新回到書桌前,現(xiàn)在,我對那幾本剪報集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我再次端詳那五張照片——很明顯,它們是齊唐刻意藏匿的,不便公開示人。但齊唐這樣做的意圖是什么?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案發(fā)前,他為什么會在銀行門口蹲守?難道是事先得到了線報?
這不太可能!如此重要的犯罪線索,誰知道了都會立即報警,而不是先向記者爆料。
我對這個案子的興趣陡然超過了齊唐被害案——不光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個秋天,鶴松銀行大劫案震驚全國,還因為那些照片。不,在我眼里,這已經(jīng)不再是照片,而是一份用密碼書寫的電文。我天生就對解密感興趣,我渴望破譯密碼背后的故事。如果足夠坦蕩,我必須承認自己有強烈的偷窺欲和逆反心理,越是不讓我知道的我越想知道。
孩提時仰望夜空,我總想知道月亮背面是什么,我用零花錢買了個天文望遠鏡,但還是看不到。后來父親告訴我,人類在地球上是永遠看不到月球背面的。這一度讓我萌生了當宇航員的念頭,我想登月一探究竟。
覆蓋在歲月塵埃之下的懸案也吸引了我。
我很好奇里面都深埋了一些什么故事。嗯,我就是一個故事控,那些內(nèi)心蒼白空洞的女人從來就提不起我的興趣,包括性欲,哪怕她們有沉魚落雁之美。
我有種直覺,鶴松銀行大劫案可能跟齊唐的死有某種聯(lián)系,但到底是什么聯(lián)系,我還一無所知。如果我能破解籠罩在那些照片上的謎團,殺害齊唐的兇手也許就會浮出水面。甚至,還有可能破獲十年前的那樁驚天懸案。這可是極好的寫作素材,我的書會沖上暢銷書排行榜的!
在胖哥飯店吃完午飯,我在老街溜達了一會兒。天氣晴好,不少美院的學生在梯坎老街寫生。他們不會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是生活的表象,很多秘密都潛藏在暗黑之中,沒有顏色,沒有形狀,也沒有質(zhì)量,是永遠畫不出來的。也許,那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我在火柴原料廠舊址的臺階上小憩??諝庵兴坪踹€彌漫著硫黃和紅磷的混合味,我的腦海里也好像劃過了一道道火光,照亮了很多隱蔽幽深的角落。
羅拉拉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說實話,她有點兒像我中學時代暗戀過的那個女生。我覺得人生充滿玄妙,你在這邊擦肩而過的一個人,在那邊可能又狹路相逢,只是以不同的身份。世間萬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來保持平衡。
羅拉拉說,喲,你可真悠閑,正要找你呢。
我打量著她,由衷地說,你穿制服比穿便服好看。
我們查過了,齊唐是在新北醫(yī)院確診艾滋病的,醫(yī)生說他的免疫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嚴重破壞,多器官出現(xiàn)衰竭,被害前他還能正常生活,簡直是個奇跡!
我并不驚訝,我看著層層疊疊的歇山式屋頂,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你離那個宋小溪遠一點兒!羅拉拉提醒我,她很可能也染上了艾滋病。
她沒有傳染上。我淡淡地說。
不可能!羅拉拉斬釘截鐵,她和齊唐是戀人,沒傳染才怪。
我把小溪透露給我的那些隱私告訴了羅拉拉,她很驚奇,說回去后要核實一下是不是真的,只要宋小溪去醫(yī)院看過病,就會留下就診記錄,除非去的是小診所。我的目光越過屋頂,眺望江面,說道,要把知情范圍控制到最小,這是人家的隱私。
這還用你說!羅拉拉瞟了我一眼,在我身邊坐下來,你說齊唐有沒有可能是自殺?反正他的生命也倒計時了,他把自殺偽裝成他殺,跟警方開個玩笑。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但我沒找到齊唐這樣做的動機。用生命來開玩笑——做出這種論斷的人也是在開玩笑。齊唐有一千種想活下去的理由,為了愛情,為了鐘愛的新聞事業(yè)。
我說,你是警察,你應該曉得,把自殺偽裝成他殺,比謀殺一個人還要困難。
是啊,我也覺得他沒有這個能耐??墒抢账浪念I帶上并沒有找到其他人的指紋。就好像是蒼蠅飛進來作的案,啥子痕跡都沒有,真是奇了怪了。
沒找到不等于沒有。我嗅著從石板縫隙里散發(fā)出來的青蒿味,說道,凡有接觸,必留痕跡。
這話你也曉得?她側眼看著我。
我當然知道,這是現(xiàn)代法證學大師埃德蒙·羅卡總結出來的著名定律——物質(zhì)都是由無數(shù)微粒組成的,嫌疑人只要進入案發(fā)現(xiàn)場,所接觸的物體表面就會和身體發(fā)生微粒的交換——留下一些痕跡,也帶走一些痕跡。這就好比去海邊踏浪,當我們離去后,盡管漲潮有可能淹沒掉我們留下的腳印,但鞋子會帶走一些海沙,即使把鞋子刷得干干凈凈,海沙的微粒也會殘存在鞋子上,以及刷鞋的地方。而每一片海灘的沙子都包含了某種獨特的信息,地球上不可能存在兩片完全相同的海灘。通過海沙微粒的鑒定,就可以判斷我們曾經(jīng)去過哪一片海灘。毫無痕跡的作案是不存在的,也是違背科學常識的。
我朝羅拉拉笑了笑,我寫推理小說,看過相關方面的書。
說是恁個說,但實際操作起來可不是恁個簡單。羅拉拉看著那些青磚黛瓦,我們周隊說,破案時不能生搬硬套書上的東西,不然容易犯教條主義錯誤。
我轉移了話題,聽說過鶴松銀行大劫案嗎?
當然,恁個有名的案子我啷個不曉得嘛。羅拉拉的目光突然變得有點兒虛空,語調(diào)也沉重起來,她說,上大學的時候,刑偵學老師把這個案子當作教學范例,懸案的范例——犯罪嫌疑人幾乎是完美作案。
這個案子可能跟齊唐被害有關。
你說啥子?她幾乎是跳起來,瞪眼看著我,十年前的案子,啷個會跟齊唐的死扯上關系?
我沒說一定,只是猜測。
她笑出聲來,你是不是美劇看多了?
我沒笑,我說,我沒看過美劇,那離我的生活太遙遠了。
那你啷個腦洞大開?她問我。
在晚春的暖陽中,我把上午在書房的意外發(fā)現(xiàn)告訴了羅拉拉,她不相信,立馬叫我和她一起回閣樓當面驗證,還說如果我撒了謊,晚上就請她吃火鍋。
如果我沒撒謊呢?我覺得她有點兒可愛。
那我請你吃火鍋!
一言為定。
回到閣樓,安妮迎接了我們。它蹲在門口,這次沒有看我,而是緊盯著羅拉拉,眼里全是戒備。開門時它也不避讓,就像一尊巋然不動的獅子,不過是迷你型的。我和羅拉拉只好繞開它進入屋內(nèi),它又悄無聲息地跟著我們一起上樓。
羅拉拉走在樓板上的聲音跟小溪是不一樣的,小溪的足音更悠長,讓人浮想聯(lián)翩。羅拉拉的則更沉穩(wěn)矜持,給人一種不好接近的感覺。從背影來看,兩人也是有區(qū)別的。小溪如同一株充滿魅惑的法國梧桐,羅拉拉則像一棵在風中輕舞飛揚的香椿樹。這兩種類型的女人,很難說哪一種更好。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標準答案,就像有人喜歡白天,有人喜歡黑夜,但兩者不能拿來比較,都是時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羅拉拉看到了那五張照片,她的驚訝遠甚于我。她用指甲在上面劃了一道淺淺的痕跡,似乎想驗證照片是否偽造;又站到窗前明亮的光線下審視,像考古學家鑒定一件逆天的文物,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細節(jié)。
你可以把幾張照片帶走,前提是你說的話要算數(shù)。
我說啥子了?她似乎真的忘記了。
請我吃火鍋呀。我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宰你的,就在梯坎老街找個小館子,最多花你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二。
我們找了家吊腳樓改造的火鍋店,這里臨江,適合打望。到店里的時候剛好五點,之前她回了趟單位,把那五張照片交給了她說的周隊,還順便去醫(yī)院查了小溪的就診記錄——小溪的確做過好幾次艾滋病檢測,全是陰性。
在閣樓里還有別的發(fā)現(xiàn)嗎?羅拉拉給我倒了杯可樂。
暫時沒有,以后有的話一定告訴你。我夾起一塊蟹柳在味碟里蘸了蘸,不過我有個條件。
啷個,還要線索費?她朝我翻了個白眼。
我沒恁個庸俗,是這樣,我在收集寫作素材,要看大量的案例。我覺得齊唐的這個案子有點兒意思,你能把案情給我透露一點兒嗎?
不行!她斷然拒絕,這屬于案件機密,不能泄露。
你還恁個講原則,那好吧,我不誘導你犯錯誤了,你把案發(fā)現(xiàn)場的情況跟我說說,這總可以吧?
她埋頭吃了幾口菜,還是說了:門窗沒有破壞,兇手是和平進入閣樓。被害人死亡時是趴在二樓主臥的地板上,死因是機械性窒息——這個你已經(jīng)曉得。殺人工具是被害人自己的領帶,死亡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兇手離開時應該清理過現(xiàn)場,沒有留下可以檢驗的生物學信息,也沒有發(fā)現(xiàn)搏斗的痕跡,但屋內(nèi)有被翻動的痕跡。
透過火鍋的蒸汽,我看著她,問道,齊唐有沒有丟啥子東西?
他女朋友清點過了,說齊唐的錢包和手機都在,但身上的六千多塊錢不見了——齊唐以前的那個電腦用了五年了,經(jīng)常黑屏,他準備第二天去買新的。還有幾件銀器也不見了,那是齊唐的父母跑船時從海外買回來的,價值七八萬吧。
還丟了別的東西嗎?我追問。
我們問過宋小溪了,她說不確定,閣樓里都是齊唐的私人物品,她平時沒太留意,也從不動他的東西。
我用碳酸飲料冰鎮(zhèn)了一下火辣辣的胃,你們是啷個給案子定性的?
從表面上來看是劫財,但有可能是兇手制造的假象,故意干擾警方的偵破視線,羅拉拉吃得熱火朝天,一臉細碎的汗珠,我們周隊說,報復殺人的可能性比較大。
監(jiān)控沒有拍到兇手嗎?
沒有。羅拉拉將一大把金針菇放進沸騰的火鍋里,這種老城區(qū),監(jiān)控很不完善。而且兇手事先應該踩過點,很熟悉梯坎老街的地形,特意繞開了監(jiān)控。
那目擊證人呢?我撈了一勺子煮爛的土豆,仍不死心地問。
案發(fā)那天晚上正好下雨,街上沒啥子人,出門的也都打著傘,沒有人注意案發(fā)現(xiàn)場是否有人進出。羅拉拉喝了口可樂接著說,兇手進入閣樓前留下的腳印也都被雨水沖刷干凈了。
我嚼著魚腥草,兇手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作案時間是精心選擇的。
羅拉拉突然意識到什么,她放下筷子,打住!不能再說了,我已經(jīng)泄密了。
我笑了笑,沒再勉強,然后點了支煙,望著江邊的摩崖石刻。
我在想象中還原了齊唐被害的整個過程:在那個寂靜的雨夜,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歹徒潛入梯坎老街,騙開門,用兇器挾持齊唐上樓,逼問他把東西藏在什么地方——這件東西對歹徒很重要。齊唐不肯說,歹徒就四處翻找,找到東西就用領帶把齊唐勒死了。當然,歹徒也有可能一無所獲。作案時,歹徒應該戴了手套和鞋套,甚至頭套。作案后,又從容不迫地清理了可能留下的痕跡。為了掩蓋殺人意圖,歹徒故意拿走齊唐身上的現(xiàn)金和一些值錢的物品。書桌上的那部筆記本電腦太老舊了,不值錢,所以歹徒?jīng)]帶走。之后,歹徒像雨滴一樣消失在夜幕中。
想啥子呢?趕緊吃呀,別浪費了。羅拉拉嘟囔著,這家店的菜品可不便宜,不就是能看江景嘛,收恁個貴,至于嗎?下次再不來了!
我停止冥想,重新拿起筷子。我說,齊唐的那篇文章很多媒體都轉載了,我特意查了一下配發(fā)的照片,跟那五張都不同。你們最好去趟鶴松,還原齊唐拍攝那五張照片的角度,找到他蹲守的位置。如果他當時不是躲在汽車后面,位置應該還能找到。鶴松是個古鎮(zhèn),鎮(zhèn)上的建筑、樹木都屬于不可移動文物,雖然過了十年,變化應該不大。還有,最好找齊唐的那個大學同學了解一下情況。
羅拉拉的整張臉被火鍋熏染得紅潤生動,她問我,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那五張照片不是齊唐本人拍的,是他通過某種途徑得到的?
這個可能性不大,如果照片是別人提供的,齊唐應該第一時間交給警方才對,沒必要藏匿起來,而且是藏在恁個隱蔽的地方。
那倒也是。羅拉拉自言自語。
我借口上洗手間,悄悄去前臺買了單——一百七十三元。那個豐乳肥臀的老板娘說我是作家,可以給我打九折。我沒有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小溪告訴過我,梯坎老街沒有秘密。
羅拉拉堅持要把買單的錢還給我,她問我付了多少。
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二百五。
她撲哧一聲笑了,你才二百五!
我最終沒有收她的錢,我說我不習慣女人請我吃飯。
離開吊腳樓,羅拉拉的腳步不再輕快,她吃得實在有點兒撐。我們下到江邊散步,整個下半城被夕陽涂抹上了一層血色,月亮卻高掛在黃桷樹上。在這種日月同輝的美景中,羅拉拉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職業(yè),變得活躍起來。她撿起沙灘上的古陶片打水漂兒,還非要跟我比試——每次我都輸了。
她說自己是在北巖長大的,就在這條江邊。從小她的玩伴就不多,孤獨的時候,她就經(jīng)常去打水漂兒,能一直打到江中心。她形容水漂兒就像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在跳舞,翩若驚鴻。她還說,打水漂兒是有技巧的,不能胡亂投擲。要選那種扁平的瓦片,不能一頭輕一頭重。扔出去時,要盡量壓小跟江面的夾角,力度也要掌握好,太大太小都不行。
打水漂兒有治愈效果,她經(jīng)常想象扔出去的是煩惱和悲傷。
你爸媽就放心你一個人在江邊耍?
我在一塊怪獸似的礁石上坐下來。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著我媽。羅拉拉又打了個水漂兒,說道,她是醫(yī)生,從早到晚忙,沒時間管我。
我看到了她扔出去的悲傷。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
沒關系,我沒恁個脆弱。她一笑置之。
在萬家燈火的時候我們返回了老街,夜晚的梯坎老街就像一個妖嬈的少婦,身體的每一部分都透著風情。霧都是個很江湖的城市,曾幾何時,半座城的男人都是袍哥,或俠氣,或霸氣,或野性十足。這就吸引了很多女人投奔這片江湖,因此霧都也是個很女性化的城市。江湖氣和脂粉氣塑造了這座城市的獨特性格——既火暴又陰柔——如同這里的人們愛吃的鴛鴦火鍋,一邊巨辣,一邊清淡。
我問羅拉拉要不要去茶館聽會兒川劇,她說不了,周隊剛剛發(fā)來短信,要她明天一起去鶴松古鎮(zhèn),得早點兒回去休息。
我一個人在茶館坐到深夜,川劇里唱的什么我聽不太懂,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安靜一下。有時候繁華和喧囂也能讓自己的心靈沉淀下來,如果四周太靜,腦海里反而會塞滿各種古怪的念頭。
如果鶴松銀行大劫案是一臺公案戲,我想知道齊唐在戲里面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我看見那個變臉的藝人最后變成了一個素顏少女,滿座齊聲喝彩。其實人人都是變臉大師,對待不同的人或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面孔,看上去都很真實,但我們永遠不知道哪一副面孔是跟靈魂匹配的。
從茶館出來,我又吃了個消夜,凌晨才回到閣樓。我毫無睡意,模擬了一下齊唐被害的情景,安妮蜷縮在角落里靜靜地看著我。我不明白齊唐為什么要束手待斃,主臥連窗欞都沒有,他完全可以掙扎著跳下樓。而且,他的遺體上并沒有捆綁的痕跡,在生死關頭,他應該奮力一搏,就像他當初跟那個“雞頭”搏斗一樣。但他放棄了,他給人的感覺就如同革命義士從容走向反動派的刑場。
我覺得我應該去趟鶴松,不是我不相信警方的辦案能力,是我想實地感受一下案發(fā)地的氣息。十年了,我感覺那種氣息還在,我從照片上嗅到了。我很難說清楚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氣息,它無色無味,但我能捕捉到。這跟我寫訃聞時從逝者遺照和遺書上接受到的信息是類似的。
我查詢了一下去鶴松古鎮(zhèn)的幾種方式:包車太貴,我不舍得;班車一天只有一趟,明天中午才有,我不想等;有火車,凌晨兩點從蔡家坪開出,一路??科邆€站,要四個小時,票價相當便宜。
我選擇了火車,當即買票,只有硬座了。
離發(fā)車不到一個小時了,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打車直奔蔡家坪火車站。夜色清涼如水,我感覺自己逃出一個秘密,又奔向另外一個秘密。
還好,我沒有誤點——我是最后一個上車的。
這是一列綠皮火車,我很多年沒有坐過這種交通工具了,竟然有點兒興奮。
整個車廂似乎都醒著。
孩子的哭鬧聲、打牌聲、閑聊聲、莫名其妙的笑聲、乘務員的吆喝聲、打電話的聲音,以及玩手機游戲的聲音,構成了一部火車交響曲??諝庖膊惶?,旁邊一對中年夫婦在吃鹵菜,對面坐著一個摳腳大漢。
我搓了兩個紙團,塞進耳朵里,想讓自己睡著,但沒有成功。我失眠也不完全是因為車廂里太吵鬧,從開夜班出租車開始,我的生物鐘就紊亂了。后來又經(jīng)常熬夜寫作,我的世界漸漸地黑白顛倒。一到晚上就比較亢奮,白天卻隨時隨地可以睡著。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習慣在夜間出沒的動物,我的聽覺、視覺、嗅覺,還有味覺,都是為夜晚而生的。
好吧,那就索性醒著吧,我走到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抽起了煙。
車輪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捻懧?,我的身體隨著車體搖搖晃晃。
乘務員是個漂亮的小姐姐,但嗓門兒奇大,估計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熏陶出來的。
沉默的山巒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偶爾出現(xiàn)幾盞燈火,那是山谷中的村莊,寂靜而溫暖,讓我想起越來越模糊的故鄉(xiāng)。
靠得久了,我有一種被焊接在車上的幻覺。似乎自己成了列車的一部分,拖著沉重的身軀,喘著粗氣,按照預定的軌道日復一日地奔馳,無限循環(huán)。在我的生命中,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只有奇點。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努力想把身體從車上剝離下來,卻有一種靈魂被撕裂的疼痛。
綠皮火車就像一部移動的電臺,每一排座位號串成一組神秘的代碼,車輪和鐵軌的碰撞就是電波聲。這里每天都會發(fā)出大量的電文,內(nèi)容撲朔迷離。最難破譯的密碼其實不是印第安人的“風語”,而是人生。我們經(jīng)常耗費一輩子的心血,也難以窺破其核心本質(zhì)。偏偏我是一個瘋狂的解密者,我總想把整個世界都裝在一只透明的容器里,以便看得清清楚楚,事實上不僅我永遠做不到,人類也永遠做不到。世界既不是固態(tài)、液態(tài),也不是氣態(tài),即使是所羅門的魔瓶也無法將其封印。世界有時無窮大,大到無邊無際,連光速都無法抵達。有時又無窮小,就在我們指尖,就在一滴眼淚里。甚至,就在一次歡愉的尖叫聲中。
火車比預定的到達時間晚點了一個鐘頭,七點才到鶴松。這很正常,生活總是有很多意外,連出生和死亡都不是我們能夠精確控制的。
據(jù)地方志記載,唐朝安史之亂期間,一支朝廷派來的精兵在此阻擊叛軍,血戰(zhàn)三個月,最終獲勝。從附近山頭鳥瞰,古鎮(zhèn)的建筑群形如麒麟,威武雄奇。鎮(zhèn)上居民雖然是虎賁之師的后代,但已然沒有剽悍之氣。鶴松古屬蜀地,而蜀地偏遠,道路艱難,少戰(zhàn)亂多沃土,自然就成了溫柔鄉(xiāng),享樂之風盛行。久居于此,難免受到熏陶,少不入蜀就是這個道理。
在清晨的古鎮(zhèn)漫步時,看到一個穿旗袍的少女,我突然想到了小溪。她讓我免費住進那棟閣樓,是希望我能“洗屋”,消除所謂的煞氣。我大老遠地跑到鶴松來,應該給她一個交代。另外,安妮也需要喂食。我給小溪發(fā)了條信息,把自己來鶴松的原因告訴了她,我說今晚就會回去。很奇怪,跟小溪相識不過幾天,卻覺得異常熟悉,是因為我們的靈魂粒子在閣樓里發(fā)生了碰撞嗎?還是因為某種未知的緣分,我們在不同的時空里發(fā)生了量子糾纏?不可否認,小溪身上有男人迷戀的很多特質(zhì)——溫柔、性感、多金。但我覺得她最吸引我的不是這些,而是從骨髓里散發(fā)出來的謎一樣的氣息。
換句話說,她也是一個秘密,一個對我極具誘惑力的秘密。
睡在那張雕花大床上,我想象過她的肉體。不是猥瑣的意淫,而是希望自己的眼睛發(fā)出X射線,能清晰地探查她的內(nèi)心世界。但總是有幾片陰影阻擋我,讓我無法一窺全貌。這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我把她的身體解析成一組組代碼,折疊在腦海里,隨時隨地拿出來破譯。
在路邊攤吃了碗米粉,結賬時我問攤主鶴松銀行怎么走,他頭也不抬地指了個方向。我點了支煙,邊觀光邊朝那個方向走去。比起梯坎老街,這里要清靜很多,至少早晨如此,房子大多是沉默的,如同一個個尚未啟封的鉛皮匣子,里面藏著夜色,或許還有寂寞。
跟梯坎老街類似,鎮(zhèn)上有很多寫生的美術愛好者,他們把當?shù)鼐用袼究找姂T的一磚一瓦當成風景。但在當?shù)厝说难劾?,他們的青春才是風景,而不是那些破敗的屋檐和斑駁的墻皮。
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牌坊下寫生,他的五官跟雕塑一樣很立體,長發(fā)在腦后扎成馬尾辮。跟那些美術愛好者相比,他的畫工老到得多,對細節(jié)的刻畫入木三分。臨街民房里一個袒胸喂奶的少婦也被他畫進去了,但雪白的乳房和嗷嗷待哺的小嘴都被放大了,跟實際并不成比例。我站在他后面看了幾分鐘,似乎讀懂了他的夸張手法,他要凸顯的可能是一種饑餓的母愛。在這個營養(yǎng)過剩的年代,有些愛反而是饑餓的。
直到他在畫紙上蓋好自己的印章,我才恍然大悟,他是霧都鼎鼎有名的新銳畫家郭一凡。他的畫展一票難求,人也長得很帥,是許多女文青的夢中情人。媒體對他的報道很頻繁,他有很多值得炒作的元素:才氣和帥氣兼?zhèn)?,不婚主義者,熱衷公益事業(yè),等等。還有,他的畫每平尺能賣到八萬元!
據(jù)說郭一凡最有名的一幅作品賣出了五百萬元的天價,被海外的一家大博物館收藏。畫的是一個赤身裸體的美少女,憂郁的眼睛里飽含淚水,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她的頭發(fā)是凌亂的,還沾有草屑。她的身上慘不忍睹,有鞭子抽打過的條狀傷痕,也有煙頭燙傷的疤痕。她的手腕上還有束縛傷,可能被捆綁過。她全身唯一的遮蔽物是一個破爛的紫羅蘭色的乳罩,胡亂地扔在雙腿間。
這幅畫的名字叫《被侮辱的青春》。
有人說畫的是一個失足少女,也有人說畫的是一個被拐賣的可憐女人。還有人說,那是一個遭遇了性侵的女青年,畫家是想以這種方式來抨擊性暴力。畫作的表現(xiàn)手法太直觀太細膩了,幾乎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能看到皮膚上的靜脈血管和毛孔,正因為這幅畫對人體的表現(xiàn)過于逼真,有媒體說它是情色作品,建議有關部門出面干涉,禁止展覽。但主流媒體都不這么看,說如果裸體等于情色,像《維納斯的誕生》《泉》《黃金時代》和《狩獵女神戴安娜》這些傳世名作都得禁展。判斷一件藝術作品是否情色,要看主題是否健康向上。《被侮辱的青春》這幅畫作上,有一種悲憫的力量。
對于這些爭議,郭一凡從不回應。
其實沉默也是一種回應,這更增添了畫作和他本人的神秘感。
我看過這幅畫,的確沒看到情色,我看到的是殘酷的青春,還有成長的傷痕。我們每個人都被生活侮辱過,我們可以悲傷,但不要哭泣。就像畫中的那個少女——始終不讓眼淚掉下來。
讓脆弱見他媽的鬼去吧,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替我們堅強!
我沒有打擾郭一凡的創(chuàng)作,繼續(xù)前行。在一個丁字路口,我不知道往哪邊走,只好掏出手機,導航顯示往右。跟著導航拐了個類似太極陰陽魚的彎兒,我終于看見了那家銀行——也是一幢老房子,陽光從馬頭墻投射到門窗上,那些雕刻出來的花鳥蟲魚顯得栩栩如生。
銀行還沒上班,但門口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他們不斷從各個角度拍照,像是游客。確切地說,是化裝成游客的警察,其中就有羅拉拉。他們身穿便衣,或許是不想讓當?shù)厝嘶叵肫鹉嵌螒K痛的往事。
羅拉拉發(fā)現(xiàn)了我,她吃驚地問,你啷個來了?
找找靈感,這個理由充分嗎?我微微一笑。
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人走過來,羅拉拉向他介紹我,這就是給我們提供線索的秦老師。
周隊,久仰。我朝那個男人伸出手。
他握住我的手臂很有力,我們見過嗎?
旁邊有座周家大院,我發(fā)現(xiàn)你對建筑樣式不感興趣,卻特意拍攝了一下門匾,說明你對那四個字感興趣。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姓氏來源抱有好奇心,有尋根的欲望,所以你大概率姓周。而且,在這幾個人當中,你最有領導氣質(zhì)。因此,我猜你就是傳說中的重案隊隊長周劍輝。
難怪是推理小說作家!周隊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想請教你,不過我先給你五分鐘,你看看現(xiàn)場再說。
我環(huán)顧四周,然后說,把單反給我。
在周隊的示意下,羅拉拉把手中的單反遞給了我。
我拿著單反,在取景框里尋找齊唐當年拍攝那五張照片的角度。我不斷調(diào)整位置和焦距,最后站到了一家錢幣博物館的臺階上。
三分四十五秒之后,我把單反還給了羅拉拉。
周隊扔給我一支煙,曉得我要問啥子了嗎?
我現(xiàn)在站的位置,就是齊唐當年蹲守的位置,前面空空蕩蕩,并沒有任何遮擋。如果齊唐在這里拍攝,不可能不被搶劫銀行的歹徒看見。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拍進照片,歹徒肯定會打消搶劫的念頭。但事實上,歹徒并沒有這樣做。
你覺得這是啥子原因?周隊問。
照片會不會是PS出來的?羅拉拉插嘴道。
不,照片本身沒有問題。我回頭看了一眼錢幣博物館,這不是一棟真正的老房子,是仿古建筑,應該是銀行大劫案發(fā)生后建造的。當年的那棟老房子發(fā)生了火災,被燒毀了。你們看,旁邊那棟老房子的馬頭墻上還有火熏烤過的痕跡。
周隊和羅拉拉都朝旁邊看去,果然如此。
錢幣博物館開門后,周隊找到館長印證了我的猜測——五年前,這里是一個小飯館,明末清初的老建筑,因為電線短路引發(fā)了火災,被全部燒毀。錢幣博物館就是在廢墟上建造的,建筑格局跟當年的小飯館完全不同。
館長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還記得我站立的位置是當年那家小飯館的廁所,而且是男廁,墻上有扇窗戶,能看見銀行周邊的情況。也就是說,當年齊唐是躲在小飯館的男廁所里拍攝那五張照片的,所以劫匪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
毋庸置疑,從廁所往外偷拍,肯定是有意識的行為。
你們要重新調(diào)查那個案子嗎?我以為再也沒人管了。館長摘下眼鏡,擦拭了一下濕潤的眼角。
我們這才知道,在那樁銀行大劫案中,被劫匪槍殺的一個女人就是他妻子,當時是本地紡織廠的出納員。案發(fā)那天中午,她和會計去銀行取全廠職工的工資款——這是他們每個月的例行程序。十年前,當?shù)厝诉€習慣用現(xiàn)金。結果遇到了劫匪搶銀行,為了保護一百多萬元的工資款,她被劫匪當場槍殺,錢也被全部搶走。
那時候館長還是鎮(zhèn)文化站的站長,他和妻子舉行婚禮不到一個星期。十年了,館長一直沒有再娶,妻子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他知道妻子埋怨他,因為他們原本打算在婚禮后就去稻城度蜜月,妻子喜歡雪山,喜歡格?;?,喜歡海子,是他把出發(fā)的時間一推再推。他熱衷收藏,那時他看中了一位老農(nóng)手中的“西王賞功”幣,正在討價還價。古幣到手了,妻子卻遇害了。
這個案子不破,我就不會再婚。館長重新戴上眼鏡,妻子也不會原諒我。
我特意在博物館里鑒賞了那枚“西王賞功”錢幣——單獨陳列在一個展柜里,在射燈的照耀下,似乎綻放出血色的光芒。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枚冰冷的古幣,而是一段悲傷的愛情往事,是一顆破碎的心靈。
很巧的是,館長認識齊唐那個在鶴松中學當老師的同學,姓姚。在他的召喚下,姚老師騎著電動車趕了過來。周隊和姚老師的對話安排在一輛商務車上進行——那是重案隊的車,掛民用牌照。我本來想回避,周隊說不用,線索是我提供的,我可以臨時客串這個案子的編外顧問,集思廣益嘛。
曉得我們?yōu)樯蹲诱夷銌幔恐荜爢枴?/p>
姚老師有些傷感,報上登了,齊唐遇害了,同學群里也一直在說這件事。
我們不是來找你了解齊唐遇害的事。
那是因為啥子事?姚老師的眼神變得迷惑。
十年前搶劫銀行的那樁案子。周隊吐出一口煙。
這跟我有啥子關系?姚老師搓著手掌,顯得局促不安,我又沒參與!
你別緊張,曉得你跟案子無關。周隊安慰道。
姚老師點點頭,羅拉拉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也遞給我一瓶。
我們?nèi)笊缯{(diào)查過了,案發(fā)前,齊唐并沒有來鶴松采訪的任務。周隊直視著姚老師的眼睛,是你邀請他來鶴松的嗎?聽說你們倆關系不錯。
不是,是他來找我玩,說心情不好。姚老師擰開瓶蓋,喝了口水。
我坐在與周隊相鄰的座位上,透過車窗,我看見銀行已經(jīng)上班了,一切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十年前這里發(fā)生過一樁驚天大案。
他為啥子心情不好?周隊的目光似乎粘在了姚老師臉上。
進報社后,他一直發(fā)不出稿子,擔心轉不了正。姚老師回答。
他是啥子時候來鶴松的?周隊又問。
案發(fā)前一天。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就是跟我訴苦、抱怨,那時候我們都年輕氣盛,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他有啥子異常的言行舉止嗎?
沒發(fā)現(xiàn)。
在鶴松期間,你整天都跟他在一起嗎?
我白天要上課,只有下班后才能陪他。
他一個人的時候在干啥子?周隊刨根問底。
還不是閑逛。姚老師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著光,他找我借了輛嘉陵摩托,哦,現(xiàn)在車已經(jīng)報廢了,他騎車把周邊景點逛了個遍。
你還記得啥子情況?周隊說,跟他有關的。
我想想。姚老師喝著礦泉水,哦,對了,當時發(fā)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我有個發(fā)小兒,是個摩的騎手,在野外看見齊唐騎著我的摩托車,以為他是偷車賊,就打電話告訴了我,幸好那個朋友沒報警。
周隊饒有興趣地問,野外?是在哪個地方?
一條小路,七拐八彎的。姚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框,傳說孔明帶兵走過,當?shù)厝私锌酌鞯馈?/p>
聽到姚老師的話,我把正在喝的一口礦泉水全都噴了出來,車上的人都看著我。羅拉拉遞給我一張紙巾,我顧不上擦拭,問道,是鶴松鎮(zhèn)到木魚石鎮(zhèn)的那條小路嗎?
姚老師點點頭,就是那條,比走大路近,但坑坑洼洼的,還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已經(jīng)很少有人走了。
齊唐當時是在去木魚石鎮(zhèn)的路上,還是在回鶴松鎮(zhèn)的路上?我追問道。
回來的路上。
姚老師看著我,似乎很奇怪我會問這種無厘頭的問題。
是案發(fā)前還是案發(fā)后?
案發(fā)前。
你確定?
確定。姚老師的視線在車窗外飄忽,我記得很清楚,搶銀行的案子發(fā)生后,周邊道路就被警方封鎖了,我當時還在想,幸好齊唐回來了。
周隊本來還想去找姚老師提到的那個摩的騎手,但姚老師說他四年前出車禍死了,醉駕。
在鶴松鎮(zhèn)繼續(xù)調(diào)查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周隊決定返回,我搭了趟順風車。羅拉拉說,早知道我要來,就坐他們的車,正好還有一個空位。她太年輕,對乘坐綠皮火車還缺乏深刻的體會。有時候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速度不是首要考慮因素,心情才是。特別是去遠方,那種在車上慢慢搖晃的感覺能把人帶進一種詩意的氛圍里。
我曉得,你問那幾個問題是有深意的。周隊換到我身邊坐下,你來之前應該做了攻略。
我點點頭,把車窗打開一道縫隙,峽谷里吹過來的風帶著松香的味道。
在來的火車上,我的確做了攻略。
我在網(wǎng)上查閱了關于那起銀行大劫案的許多信息,其中有一個插曲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案發(fā)當天上午九點五十分,縣110指揮中心接到一名男子報警,聲稱十點左右,有人要搶劫木魚石鎮(zhèn)的銀行。接警員想詢問更多的信息,該男子卻掛了電話。接警員回撥過去,卻無人接聽,查詢后發(fā)現(xiàn),是木魚石鎮(zhèn)街頭的公用電話——那種老式的磁卡電話。案發(fā)后警方提取了電話上的指紋,很可惜,沒有結果——那部電話的使用頻率很高,各種指紋疊加在一起,已經(jīng)失去了鑒定價值。
報警人的奇怪舉止讓接警員懷疑他是報假警,因此沒有重視,但還是通知了木魚石鎮(zhèn)派出所和鄰近的鶴松鎮(zhèn)派出所,要他們派人去銀行看看。
兩個派出所的警察都覺得這是惡作劇,就大搖大擺地開著警車前往那家銀行,蹲守了一個小時,結果別說劫匪,連只狗都沒從銀行門口經(jīng)過。后來調(diào)取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劫匪駕駛的假藍鳥確實從那家銀行門口出現(xiàn)過,可能是看見有警察,沒做絲毫停留就疾馳而去。
民警正要收隊時,從鶴松鎮(zhèn)傳來發(fā)生銀行大劫案的消息。
從木魚石鎮(zhèn)開車趕往鶴松鎮(zhèn),至少得二十分鐘。更要命的是,當時在鶴松鎮(zhèn)派出所留守的只有一個輔警,還沒有配槍。
至于被槍殺的那個警察,是陰差陽錯遇上劫匪的。
他叫丁海山,犧牲時是刑偵隊的大隊長。在銀行大劫案發(fā)生前兩天,一輛霧都牌照的私家車失蹤了,是部黑色的尼桑,司機也人間蒸發(fā)——后來證實司機是被劫匪殺害,車標換成了藍鳥。丁海山根據(jù)監(jiān)控追蹤到了鶴松鎮(zhèn)一帶,因為突發(fā)急性闌尾炎,他住進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追捕小組的其他民警繼續(xù)在周邊村寨尋訪那輛尼桑和司機。
鎮(zhèn)上的民警一度跟失蹤車輛狹路相逢,雖然他們都看過協(xié)查通報,但對車型的鑒別能力很有限,加上號牌又被污泥遮擋,所以完全沒看出這輛假藍鳥就是失蹤的尼桑,錯過了抓捕劫匪的最佳時機。
聽到銀行方向傳來槍聲后,剛做完闌尾切除手術的丁海山拔掉輸液管,掙扎著下床,跑出了衛(wèi)生院,正好遇到劫匪駕車逃竄。因為做手術時需要麻醉,丁海山就在術前把自己的配槍交給了同事保管,以免丟失。他只能赤手空拳攔截劫匪,結果遭到射殺——開槍的是那個穿風衣的劫匪。丁海山被送到縣人民醫(yī)院搶救,后來又被轉院到主城區(qū)的大醫(yī)院,昏迷一周后,還是去世了。
周劍輝還記得,那個秋天,霧都陰雨連綿,霧氣從下半城一直彌漫到上半城,似乎一天沒有放晴過。好多警察都說,是老天爺在悼念丁海山。
那一年,周劍輝還是刑偵隊的菜鳥,他睡覺都穿著警服,舍不得脫下來。
周隊望著山野,說道,案發(fā)后,那個報警人始終沒找到。
錄音應該還在,回去比對一下。我說,很可能是齊唐。
當?shù)鼗鶎用窬幚磉@種事缺乏經(jīng)驗,不該守株待兔,應該秘密蹲守。周隊苦笑,也能理解,誰會想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會發(fā)生搶銀行的大案子。平時經(jīng)常有劇組到鶴松鎮(zhèn)以及周邊幾個古鎮(zhèn)來拍戲,劫案剛發(fā)生時,鎮(zhèn)上的好多人以為又是拍戲,都跑過來看熱鬧,見死了人才曉得是真的。
車窗外出現(xiàn)了一條奔騰的小河,可能上游發(fā)生了山洪,好幾根粗大的樹木隨波逐流,河水也是觸目驚心的泥漿色。
我關上車窗,聽說劫匪把作案車輛推進了河。
周隊點點頭,龜兒子很狡猾,車撈上來后,劫匪留下的痕跡全都沒了。
那個司機的尸體后來找到了嗎?
半年后在一個天坑里找到的,離鶴松鎮(zhèn)有五十多公里,只剩骨架了,山里野獸多,死因沒法鑒定,證據(jù)都他媽滅失了,狗日的!
車行駛在盤山公路上,似乎一直在原地轉圈,我有點兒暈車。
被劫匪槍殺的丁海山是我?guī)煾?。周隊深情地回憶,我剛進警隊時,狗屁都不懂,就是他帶我,手把手教我。案發(fā)頭一天,他把手槍交給我保管。如果他手頭有槍,肯定不會掛,龜兒子也跑不脫。
我說,齊唐發(fā)現(xiàn)劫匪沒在木魚石鎮(zhèn)動手,就跟著作案車輛去了鶴松鎮(zhèn)。劫匪走大路,他走小路。
他都看見劫匪了,為啥子不當場報案?周隊有點兒惱火,當時兩個派出所的民警都在木魚石鎮(zhèn),把車一圍,龜兒子就成了甕中之鱉。
可能他不敢確認車上的人就是劫匪。坐在前排的羅拉拉回頭說。
我說,他應該對劫匪的計劃很清楚,不然,不會跟著那輛車前往鶴松鎮(zhèn)。
周隊揉了揉鼻翼,他到底啷個曉得龜兒子要搶銀行的?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至少現(xiàn)在不能。暈車和困倦襲來,我豎起衣領,打算睡一會兒。合眼之前,我掏出手機看了看,小溪早就回復消息了,就一句話:等你回來。
我其實沒有睡著,我腦海里掀起的波瀾根本沒法平靜下來。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水怪在興風作浪,我的每一個腦細胞都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大腦溝回中暗流洶涌澎湃,足以吞噬一切活著的生物,甚至光線。我之前的許多認知如同絢麗的珊瑚,此刻全都從洋底高高地拋向半空中,變得支離破碎。我強迫自己平息這場海嘯,不讓巨浪淹沒我自己。我艱難地把頭顱抬出海平面呼吸,我必須保持意識清醒,格老子的,嗆水的感覺實在太他媽難受了!
轉移注意力是個好方式,我努力去想我在鶴松鎮(zhèn)看到的風景——那些比梯坎老街更古老的街道和房子,那座氣勢恢宏的牌坊,那條在晨曦中半明半暗的悠長小巷,那個穿旗袍的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還想起了郭一凡,以及他的油畫《被侮辱的青春》。
關于這幅畫,坊間流傳一個故事:郭一凡的前女友無意中看到了畫,認為畫中的那個少女是自己,雖然五官不像,但身體特征像。比如身材比例、手指的長短、乳房的大小和形狀、腰臀的弧線。尤其是,她在大腿內(nèi)側有一個綠豆大的胎記,畫中少女也有,位置完全一樣。她認為郭一凡侵犯了她的肖像權和隱私權,是挾私報復——當初郭一凡和她分手,是因為她出軌。她是模特兒,追求她的男人能從較場口排到解放大街——那時郭一凡的名氣還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是個窮畫家。她一怒之下給郭一凡發(fā)了律師函,提出的要求很奇葩——不要一分錢賠償,但郭一凡必須把《被侮辱的青春》這幅畫交給她親手處理。這也等同于索賠,而且是巨額索賠,當時這幅畫已經(jīng)引起了轟動,許多富商和收藏家愿意出重金購買。腦殼沒包的人都知道,如果她能拿到這幅畫,肯定不會銷毀,而是變現(xiàn)。
她揚言,如果郭一凡不答應她的條件,就把他告上法庭。郭一凡根本就不吃她這一套,根本不予理睬。他知道她在炒作,這對他并沒有壞處,也是在幫他做宣傳。萬一她告他,也不可能勝訴,五官之外的身體特征不屬于肖像權的范疇。事實上,從人體科學來說,身體特征也不具備排他性。如果遮蓋住五官,所有人都戴著面具在大街上行走,根本分不出誰是誰。當我們都赤條條的無牽無掛,肉體都是一樣的,這才是真正的平等。
只有在精神層面上,人類的靈魂才能分出高低,但我們的肉眼不可見。
肉眼不可見的東西不能成為法律意義上的物證。
她不瓜,知道這個官司不可能贏,她也從沒想過打官司,就是炒作!她還知道他不會回應,更不會反告——畢竟是在一起睡過的人,彼此都清楚對方的肉體和靈魂。事情在網(wǎng)上發(fā)酵后,這個七八線的模特兒一夜之間躥到了二三線,出場費暴漲。郭一凡的知名度也大增,以前只是圈內(nèi)人知道他,現(xiàn)在圈外人都知道了,他的畫價也隨之飆升。
很多男人去看她在T臺走秀,就是想看看她的身體到底跟那幅畫有什么相似之處。她是外圍女,深諳男人心理,投其所好,經(jīng)常穿著三點式出場。她的身體在聚光燈下扭得像條蛇,臺下的男人恨不得拿著顯微鏡看清楚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走秀的照片被放到網(wǎng)上跟那幅畫相比較,無數(shù)人評頭論足。有意思的是,圈外人說像,圈內(nèi)人說不像。圈外人看的是肉體的細節(jié),圈內(nèi)人看的是畫作上的靈魂。
這事最后不了了之,唯一的結果是,他們雙贏。
也許,他們的這次配合,比戀愛時的任何一次滾床單都要默契。
半路上一車人在服務區(qū)吃了頓飯。下午四點多鐘我回到了梯坎老街,小溪抱著安妮在院子里悠閑地看書,居然是我再版的《禁忌之戀》——她早就在報上看過連載。擺龍門陣時,她跟我說過,喜歡把紙質(zhì)書捧在手心里看,這跟在網(wǎng)上看的感覺很不一樣,也跟在報上看連載不同。這是一種古老的閱讀方式,有質(zhì)感,能充分調(diào)動起自己的視覺和觸覺,還有聽覺——翻書的聲音就像風吹過安靜的樹葉。對了,味覺也會被調(diào)動起來,書是有香味的,樹皮和蘆葦制作的紙張有香氣,還有從文字深處傳過來的幽香,在鼻孔里,在靈魂中,綿延不絕,縈繞不散。書上的文字也是有味道的,酸辣苦甜都具備。如果是寫戰(zhàn)爭年代的書,會有硝煙味兒;如果是愛情小說,會有檸檬味兒、蘋果味兒,有時,還可能是多巴胺和荷爾蒙的味道。這些感覺,隔著電腦或手機的屏幕是找不到的,偶爾有,也是失真的。
回來啦。小溪抬眼看見我,放下了小說。
安妮“嗖”的一聲從她懷里躥出去,溜到了黃桷樹上。
抱歉啊,走得急,沒提前給你打招呼。我在她身邊坐下來。
她笑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不用事事都向我匯報。
我應該盡量待在閣樓里,至少要待在梯坎老街,這是我免費住在這里的條件。
我無條件歡迎大作家入住寒舍。她嗔道,我都說幾遍了,你住這里是幫我升值房子。
我心中一動,不知為何,我喜歡她嬌嗔的樣子。
哎呀,你眼里好多血絲,是不是沒睡好覺?小溪關切地問。
不是沒睡好,是一夜沒睡,路上腦袋昏昏沉沉的。
那去補個覺吧,醒了一塊兒吃飯。小溪的眼神柔得像水草,她又說,我再看會兒書,第三遍了,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不睡了,一看見你就清醒了。
話剛出口,我就意識到有些輕薄的意味,我耳根有點兒發(fā)燒。
她似乎沒覺察出我的調(diào)笑,那你去洗洗吧,精神會好點兒。
我確實需要洗漱一下,整天沒刷牙,還抽了那么多煙,口氣能熏死蚊子。刷牙、洗澡我花了半個小時,似乎要把綠皮火車和鶴松古鎮(zhèn)留給我的氣味兒全都洗刷干凈。但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那些氣味兒不是殘存在我身上,而是盤旋在腦海中。從里到外,我把穿過的衣服都脫下來,扔進洗衣機內(nèi)。我換了一身衣服,吹干了頭發(fā),但并沒有馬上下樓,我站在主臥窗口俯視小溪。
她還在看書,好像快看完了。安妮又回到了她懷中,小小的腦袋緊貼著她飽滿的乳房,像個吃奶的嬰兒。盡管抱的是一只貓,她身上卻散發(fā)出一股母性的氣息。我又想起了郭一凡,如果他來畫這個場面,說不定能成就一幅經(jīng)典之作。小溪是很適合做模特兒的,不是那種T臺走秀的,而是生活中的。或坐或行,都有畫面感。我之前說過,我還想象過她睡在那張雕花大床上的樣子,如麥浪起伏,極具美感。
此刻,女人與貓、書、長椅、樹、花草,還有傍晚的陽光,和諧地融為一體,從任何一個角度來審視,都是一道不可分割的黃金比例。
準備出門時我才注意到,在我回來前她已經(jīng)將閣樓打掃得一塵不染。我感覺到閣樓里多了一種熱乎乎的生氣,從一個成熟女人的身體上傳過來的,雖然她坐在外面。
去吃飯吧。我走到她面前。
她合上書本,安妮又一溜煙跑了。
這次沒有去胖哥飯店,我們心照不宣地找了家背街的餐廳,要了個小包廂,點了兩葷一素三個菜。小溪說老板是她以前的鄰居,我一點兒都不驚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梯坎老街就是個大家族。
談談讀后感吧,又有啥子心得。菜上齊后,我笑著說。
她欠身給我添飯,啷個說呢?
隨便說。我往嘴里塞了塊回鍋肉,又不是給領導寫發(fā)言稿。
書中的女性角色,結局都很悲催。她看著我,你不會有性別歧視吧?
絕對沒有,我沒得恁個陰暗。我矢口否認。
那你為啥子要恁個寫,就不能把女性的命運寫得美好點兒?她頗為不滿。
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容易受到傷害。比如水晶,比如花,都特別脆弱。
好吧,理由勉強成立。她無可奈何地笑。
就這些?我飛快地往嘴里扒飯,的確有點兒餓了。
還有,書里有不少帶顏色的描寫。她搛了一筷子空心菜,以前我覺得是性,現(xiàn)在明白了,你寫的其實是人性。
兩者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我停下來喝了口魚湯,以免噎著。
書里的男主角也叫秦川,你老實說,是不是以你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里面的兩個女人都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最后一個進了精神病醫(yī)院,一個在槍戰(zhàn)中死了,還是為了從毒販手中救你,你太自戀了你!
書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只是一個符號,叫啥子都可以,跟我沒關系。我又添了碗飯,藝術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不能對號入座。
她撇撇嘴,肯定還是有你的影子的,我就不信都是無中生有。
這個問題就不要糾結了,我笑著聳鼻子,還是讓一個推理作家保持點兒神秘感吧,不然我的粉絲會越來越少。
矯情!她也笑了。
我開始敘述去鶴松鎮(zhèn)的情況,從深夜上綠皮火車說起,一路的雞零狗碎。然后我說到了古鎮(zhèn)的老街、老房子、老井,跟梯坎老街做了一個橫向對比。接著我又說起了自己的奇遇——碰到了正在那里寫生的著名青年畫家郭一凡。我還說起了他的那幅名作《被侮辱的青春》,以及背后的故事。
好多年前看過,還有點兒印象。小溪端著碗,細嚼慢咽地說,您對那幅畫是啷個看的?
畫中的少女很漂亮,很性感,這跟她身上的傷痕形成強烈的反差。她飽受折磨,卻強忍悲傷,她心里一定有很多想說的話,但說不出來。她在用沉默來反抗迫害,用無聲的傷口來控訴施暴者。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能看見干凈的靈魂。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她臟,齷齪的是侮辱她的那個人。
我突然看見小溪的眼里像是漲潮了,淚水涌動,我似乎聽見了海的聲音。
你啷個啦?我放下筷子。
我覺得畫中的那個女孩挺可憐的,她不曉得遭了多少罪。小溪說,看了那幅畫后,我做了很長時間的噩夢。
我抽出一支煙,我剛才跟你說過,越美好的東西越脆弱,容易被摧毀。
小溪抬頭望著天花板,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我說,你這個法子挺管用,以后我悲傷的時候就抬起高傲的頭顱。別人問我干啥子,我就說看飛碟,外星人可能要入侵地球了,格老子的,快抄家伙!
小溪忍俊不禁,她再看我時,眼里的那片海已經(jīng)退潮了。
在那邊都有啥子發(fā)現(xiàn)?她終于切入正題。
我把遇見周隊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還轉述了錢幣博物館館長和姚老師的話。
周隊認為齊唐在案發(fā)前就曉得劫匪要搶銀行,對嗎?小溪問我。
我點了一下頭,周隊的看法跟我之前分析的差不多,現(xiàn)在更明確了一些。
打那個報警電話的男子是齊唐嗎?
可能性比較大,劫匪恁個隱蔽的計劃不可能有很多人曉得,齊唐是知情者,當然嫌疑最大。
小溪倒了兩杯茉莉花茶,說,那時候齊唐剛進報社,很年輕,可能害怕打擊報復,所以不敢承認是自己報的警。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里,而是他啷個曉得劫匪要搶銀行的,這太令人費解了。
他都不在了,也沒地方問去,我就等著他托夢給我好了。
我突然忘了香煙還夾在手指間沒有點燃,我摁下打火機,一團橘黃色的火苗躥出來,像煙花一樣。
劫匪改變作案目標后,齊唐為啥子不再報警?小溪提出了新的問題。
我分析說,劫匪放棄搶劫木魚石鎮(zhèn)的銀行后,車子往鶴松鎮(zhèn)的方向開去,齊唐懷疑劫匪可能會以鶴松鎮(zhèn)為作案目標,但又不能確定,所以他騎摩托車抄小路,提前趕到鶴松鎮(zhèn)蹲守。他本來想在劫匪動手前夕再報警,但劫匪動作很迅速。齊唐剛到蹲守位置,劫匪就開始搶銀行了,他根本沒有報警的時間。
他有時間拍照,啷個沒時間報警?小溪的臉上滿是狐疑之色,他身上有手機,動動指頭就可以報警的。
第一次報警,他用的是磁卡電話,說明他不想暴露身份。我用茶水漱了漱口,他是不會用自己的手機報警的。
還是因為膽小,換了我,可能也怕。她給齊唐找了個臺階。
我覺得,不一定是這個原因。
在煙霧中,我看見墻上掛著一幅畫,署名是郭一凡,但一看就是偽作。
那您覺得是啥子原因?小溪給我續(xù)滿茶水,包廂里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兒。
我沉默地抽著煙,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包廂門,是關著的。隔壁的包廂傳來陣陣喧嘩聲,沒有人會關注我和小溪的對話。
小溪問,秦老師,您是不方便說嗎?不方便就算了。
我怕你聽了不舒服。
您想多了,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她莞爾一笑,您不是作家嘛,我要是聽著不爽,我就當您講故事好了。
我看著小溪臉上的酒窩兒,盛滿了真誠。她是個典型的霧都妹兒,又兼具江南女孩的某些氣質(zhì)。這也不奇怪,霧都本來就是個移民城市。明末清初和抗戰(zhàn)時期,都有大量的外來人口擁入這座城市。很多本地人都有外省血統(tǒng),真正的土著已經(jīng)難覓其蹤了。齊唐和她相遇是足夠幸運的,他們擁有讓許多人羨慕的美好愛情。但也是不幸的,因為這種幸福沒有天長地久,我相信齊唐告別人世時最后想起的肯定是她。帶著這種不舍和不甘,齊唐必然承受了萬箭穿心般的痛楚。
從鶴松鎮(zhèn)回來的路上,盡管我已經(jīng)窺破齊唐內(nèi)心的部分秘密,我卻沒有告訴周隊。因為我并沒有證據(jù),只是推測。而且,我想先得到小溪的認可。如果小溪極力反對,我會保持沉默。把沒有證據(jù)的推測到處張揚,是對齊唐,也是對小溪的傷害。
你老看著我干啥子嘛。
小溪不好意思地避開我的視線,低頭喝茶。
我又點著了一支煙,其實我煙癮并不大。很多時候,我只是借這種淡淡的煙霧來掩蓋自己的內(nèi)心。這會讓我產(chǎn)生安全感,不是跟別人,而是跟自己保持一種距離。
那起搶銀行的案子,對齊老師來說是個機會。
我把這句話和煙圈一起吐出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溪抬頭看著我。
你和姚老師都跟我說過,那個時候齊唐老發(fā)不出稿子,見習期就要結束了,他可能會被報社掃地出門。
確實,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
他在黑暗里摸索了很久,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扇門,推開門就是光。
她說,我好像聽懂了一些。
這扇門很沉重,一面是黑暗,一面是光明,推開它需要很大的力氣和勇氣。我直白點兒說吧,這扇門就是那個案子,因為某種機緣巧合,齊老師掌握了劫匪搶銀行的秘密。
酒精爐散發(fā)出的熱量使包廂里有些悶熱,小溪脫下外套,兩只大鳥在葉綠色的雪紡衫里躁動不安,她關掉酒精爐,你繼續(xù)說。
齊老師很可能在案發(fā)前兩天就曉得了劫匪要搶銀行的秘密,他去鶴松鎮(zhèn)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沒聽他說過。
小溪看著墻上那幅拙劣的畫,似乎在回想當時的情景。
這種事他肯定不會跟你說,他甚至不敢面對自己,我想,他內(nèi)心一定很掙扎。一方面,他不想歹徒搶劫成功;另一方面,他又想做這篇文章,大文章。
小溪沉默了,視網(wǎng)膜浮上了一層霧。
齊老師在歹徒即將搶劫前報案,這樣的話,歹徒搶劫時就會被趕來的警察當場抓獲,齊老師也可以寫一篇具有轟動效應的現(xiàn)場報道。
小溪眼里的霧氣更濃了。
但他沒料到警察反應恁個快,在劫匪還沒出現(xiàn)時就封鎖了木魚石鎮(zhèn)的銀行,劫匪肯定不會自投羅網(wǎng),所以改變了搶劫目標,去了鶴松鎮(zhèn),后來發(fā)生的事你都曉得了。
我感覺小溪的身子有些微微發(fā)抖。
你沒事吧?我問。
沒事,有點兒涼。小溪重新穿上外套,你的意思我全懂了——齊唐太想留在報社當記者了,如果他報道了這個大案子,反響一定很大,他轉正就沒有問題了。
這是改變他命運的機會,抓住了,他的人生就會從荊棘小路轉向另外一條軌道,通往詩意和遠方的軌道。我扔掉煙頭,喝干了杯子里的茉莉花茶,他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當中,但沒想到出了意外。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溪對我的推測并沒有表現(xiàn)出反感。她甚至不反對我把這種推測告訴警方——只要有利于破案,能盡快抓到殺害齊唐的兇手。
但看得出,她的心情還是很沉重。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不敢保證齊唐的被害一定跟鶴松銀行搶劫案有關。但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也許齊唐掌握了劫匪的某些信息,招來了殺身之禍。順著這條思路,有可能拔出蘿卜帶出泥,把兩個案子一起破了,那就是最好的結果。當然,對于我這個推理作家來說,這也是最勁爆的題材,我的書會火的!
夜幕降臨時,我送小溪到較場口地鐵站,她的車送去做保養(yǎng)了??粗荒莻€半透明的容器帶走,我身體里好像被抽走了一些物質(zhì),一種由奇特元素構成的暗物質(zhì)。
回到閣樓我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倒頭就睡。這個夜晚我睡得特別沉,直到安妮“喵嗚”一聲把我叫醒——陽光已經(jīng)以一個四十五度的夾角照在我的床頭。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安妮的叫喚,它趴在窗臺上,我發(fā)現(xiàn)它看我的眼神不再那么陰郁了。
我靠近窗臺,安妮沒有躲閃,只是目光變得有些疑惑。我得寸進尺,慢慢伸出了手,它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我膽子大了起來,一把將它抱在懷里。讓我驚訝的是,安妮完全沒有掙扎,還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個被征服的女人在等待愛撫。
安妮身上的氣質(zhì),就是閣樓的氣質(zhì),梯坎老街的氣質(zhì)。我甚至覺得,安妮當初流浪到梯坎老街來就是故意的,這里才是它的家,是它靈魂的烏托邦。
我正在梳理安妮的毛發(fā)時,羅拉拉的電話打過來了,安妮很識趣地從我懷里跳到窗臺上,繼續(xù)享受春光的撫摸。
電話剛接通,羅拉拉就問我現(xiàn)在忙不忙。我說剛起床還沒吃早飯,她要我先吃,一會兒她過來找我。聽上去,她的語氣有點兒急切,像是突然從巴山下過來的一場雨,一路馬不停蹄。直覺告訴我,應該有事。
我就近在胖哥飯店吃了碗雜醬面,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到羅拉拉在后面叫我,今天她穿的是便衣。我們坐在長椅上,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陰影中,我感覺到安妮就在頭頂俯視。
說吧,啥子事?我口里還是一股雜醬味兒。
那起銀行大劫案發(fā)生前的報警錄音還在,經(jīng)過聲紋鑒定,基本能確定是齊唐的。不過,這種鑒定屬于前沿學科,在刑偵實踐中應用不多,沒有DNA鑒定那樣高的準確率。
我坐在陰影中,說道,這個我曉得,聲紋鑒定現(xiàn)在還只能當作破案的輔助手段,并不能作為指控犯罪的證據(jù)。
要是十年前做這個鑒定就好了。她有些遺憾。
這個疏忽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著墻角的一叢木槿,十年前,誰也不會想到報警人是齊唐。
他肚里到底唱的啥子戲?羅拉拉很不解。
周隊長沒跟你們說嗎?我習慣性地去摸煙,發(fā)現(xiàn)忘了帶出門。
說了,我們都很驚訝,不敢相信。
他啷個說的?
周隊說,齊唐早就曉得了劫匪的陰謀,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報警,是想搞一個有轟動效應的新聞報道,好留在報社當記者。
跟我想的差不多。
你也恁個想?羅拉拉歪頭看著我,陽光打在她臉上,細細的汗毛清晰可見。
我點點頭說,這種解釋是最合理的。
那齊唐也太那個啥了吧。
現(xiàn)在羅拉拉坐到了陰影中,我被陽光罩住了。
做任何事情,先從自身利益來考慮,是人之常情。我們現(xiàn)在是從局外人的角度去審視這件事,如果是當事人,我們也有可能做出跟齊唐一樣的選擇。
不,我不會!羅拉拉霍地站起來,這太自私了,是放任犯罪的發(fā)生。
我想齊唐也不愿意看到這個結果,現(xiàn)在你應該曉得了,他為啥子要把那份剪報,還有那五張照片藏在鏡框里。
羅拉拉重新坐下來,等著我往下說。
剛看到時,我以為齊唐是把這些東西當作榮譽來收藏,這是他新聞事業(yè)的起點,一個光輝燦爛的起點。現(xiàn)在我才曉得,他其實是把這個當恥辱,記者的恥辱。他每天看著那張剪報,就會想到那起懸而未破的案子,想到那兩條鮮活的生命——他本來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如果第一時間報案的話。他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來銘記恥辱,來鞭策自己,也詛咒自己。我相信這十年間他活得并不輕松,他很自責,他的內(nèi)心是痛苦的。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宋小溪也不能。因為他根本就不敢把這個恥辱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他愛的人,這是他的秘密。一旦這個秘密公開,他身上的光就會立即變成黑色的污水,他的命運就會再次逆轉,甚至萬劫不復。他只能把秘密藏在鏡框里,任其發(fā)霉。
羅拉拉幾次想插話,但忍住了。
可以這樣說,這些年他忘我地工作,就是在贖罪。十年前的那個選擇是把雙刃劍,如果不是這么拼命,他也許不會染上艾滋病,他最終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不想站在道德高地去評判齊唐的選擇,他不是圣人,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有著世俗的情感。就像梯坎老街一樣,最美的是這里的人間煙火氣。但換個角度,人間煙火也意味著落后和貧窮。把任何一個偉人從神壇上拉下來圍觀,都會發(fā)現(xiàn)其身上有許多凡人的缺陷。
你準備把這些都寫進他的訃聞中嗎?羅拉拉問我。
肯定的!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可以撒謊,但去世以后生者必須說真話。歷朝歷代的墓志銘,包括史書,都遵循這個標準,哪怕貴為皇帝,后人評價他時也必須實事求是。當然,粉飾也會有,但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如果實在不想讓我揭短,那就不要告訴我太多——就像我給那個大領導的母親寫訃聞一樣,通篇都是溢美之詞,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還有什么故事。
話說回來,那件事是齊唐的一個心結,折磨了他十年之久,他的靈魂也因此戴上了枷鎖,沉重如鐵。作為訃聞師,解開逝者的心結,把他獲得自由的靈魂擺渡到彼岸,是我的職業(yè)道德。
不管你啷個為他辯護,我都不會原諒他。羅拉拉說,我也不能違背自己的職業(yè)道德。
我沒有為他辯護。我凝視著老街上青石板的反光,我只不過是從世俗角度來看待這件事,而不是法律角度。
用世俗的眼光來看,他也應該受到譴責。
人都已經(jīng)死了,就不要鞭尸了,多想想他留下來的那些美好的東西吧。
至少在我眼里,他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暗淡了。羅拉拉強調(diào)說,不,是完全熄滅了!
當警察不能感情用事,要理性。
說得你當過警察似的,警察也是人,啷個會沒有感情?
她嗆得我啞口無言。
你是作家,有那些想法也正常。羅拉拉掏出手機當鏡子,攏了攏頭發(fā),寫書是要講究賣點的,啷個煽情啷個寫,這才賣得火。
我從她的話里聽出了被奚落的意味,我心里苦笑一聲。
齊唐的死可能跟銀行搶劫案有關,你們應該往這方面查查。
周隊也是恁個認為的,這十年來,齊唐可能一直在秘密調(diào)查鶴松銀行搶劫案,想贖罪,有可能他發(fā)現(xiàn)了啥子線索,結果被劫匪滅口了。羅拉拉突然驚呼道,哎呀,我跟你說得太多了,你千萬要保密。
我蹺著二郎腿,笑道,對我來說這不是秘密,如果齊唐被害,就一定跟他的調(diào)查有關。要是這都想不到,我還當啥子推理作家。
那也不能說出去,連宋小溪都不能說!羅拉拉鄭重提醒我,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推理作家,都能想到這一點。
對宋小溪保密也是沒有意義的。我被陽光照得有些燥熱,解開了衣領,說道,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齊唐,她和警方互相信任,更有利于破案。
好吧,你勉強說服了我。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羅拉拉走后,我又聽到安妮“喵嗚”一聲,抬頭看見它蹲在屋脊上,像一尊守護神。
剛走進閣樓,身上燥熱的感覺頓時蕩然無存,我被一種溫柔和愜意包裹著,同時包裹我的,還有那種從四面八方彌漫過來的神秘氣息——它們都是有意識的生命體。我驚奇地發(fā)覺自己漸漸地跟閣樓融為一體了,似乎我本來就是這里的主人,而不是租客,每一塊地板、每一朵雕花、每一件家具,都是我親自打造的。安妮也是我收養(yǎng)的,它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是我曾經(jīng)離開了我自己。
在書房默然坐了幾分鐘,我起身摘下了掛在墻上的小提琴。我母親是中學音樂教師,比較業(yè)余的小提琴家。從小耳濡目染,我多少會拉幾支曲子,還在女同學面前賣弄過。把小提琴拿到手里的時候,我就知道它不便宜,上面還刻有制作者的名字,好像是意大利文,我不認識。這把琴很可能是齊唐的父母跑船時從海外買回來的,質(zhì)地和音色都很好。如果殺害齊唐的兇手真的是為了劫財,不帶走這把小提琴真是愚蠢透頂。
在小提琴奏響的瞬間,安妮像一道白色的光,從窗外飛快地躥進來,趴在書桌上,瞪圓了眼睛望著我。也許,它以為齊唐回來了。
很多年沒有拉過琴了,我的手法有些生疏,甚至一開始并不成調(diào),像鋸木頭。但我很快找到了感覺,我閉上眼睛,似乎看到了齊唐,我身體里的音樂細胞一下子就被喚醒了。
我拉起了《野蜂飛舞》,這是經(jīng)典歌劇《薩旦王的故事》中的插曲,歌劇則是根據(jù)普希金的同名詩作改編的。
很不可思議,有時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會有一種特別新奇的體驗。比如說,想象自己是愛因斯坦,做物理測驗時會比平時更容易;想象自己是柏拉圖,看問題真的會深刻一些。按照科學的解釋,這是一種心理暗示,能調(diào)動人體潛能的暗示。另有研究表明,女人在做愛時也會有類似的想象,把自己的伴侶當成另外一個男人,一個跟她的生活有關但又不可能與之滾床單的男人。甚至,還會通過角色扮演的方式,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女人,比如護士和空姐。這種性幻想會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能讓性愛變得更和諧更有情趣。
我之所以把自己當成齊唐,是想融入角色。我塑造人物時經(jīng)常這么做,寫警察時就把自己當警察,寫兇手時就把自己當兇手,這樣寫出來的人物才會真實可信,更接地氣。我以齊唐的視角來審視他的生活時,我可能會更接近真相。尤其重要的是,齊唐無疑會成為我下一部小說中的靈魂人物,我必須仔細揣摩這個角色。
在小提琴曲中,我似乎看到齊唐坐在黃桷樹下安靜地讀詩,看見他和小溪牽著手從霧都的街頭走過,還看見他在嘀嘀嗒嗒地發(fā)報……當我完全融入角色時,就更能體會到齊唐那種背負枷鎖的痛楚。整整十年,他把自己釘在荊棘做成的十字架上,每天都在拷問靈魂。
我聽到有個聲音在說,我不配當無冕之王,我是新聞敗類!
那個聲音是從我的身體里面發(fā)出來的,卻是齊唐的口音,帶著一種排山倒海的悲愴,似乎整個梯坎老街都能聽見,不,是整個世界!
我又好像回到了那個恐怖的晚上,我的脖子被自己的領帶勒得緊緊的,完全無法呼吸。勒住我脖子的是一個男人,另外一個男人則死死扭住了我的雙臂,我根本就無力反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到了小溪——往后余生,她將孤獨終老,不是肉體,是靈魂。
安妮是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去的,它躲在一個角落里,什么忙都幫不上。我看見它的眼淚,像秋天芭蕉葉上的雨珠,像冬天的早晨,梯坎老街青石板上凝結的水滴。
手機響了,我的身體剎那間一分為二,齊唐走了,只剩下我。
來電顯示是白宇,這讓我有些詫異。因為他從沒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如果有業(yè)務,都是沈秘書聯(lián)系我。我總共見過他三任女秘書,個個年輕漂亮,還都是名校畢業(yè)。傳聞他換老婆比換秘書還勤,目前正在跟第四任籌辦婚禮,是個空姐。
在我放下小提琴的同時,安妮起身躥出了書房,消失在了窗外,就好像她剛看完了一場演出。
我接聽了電話,白總咋咋呼呼的,你娃在干啥子?
在家里宅著,白總有何指示?我把小提琴掛回原處。
格老子的,那破房子也能叫作家?
白總知道我以前在蔡家坪租房住,上次去白云寺燒香,就是他親自來接我的,開車要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差點兒把他的大奔刮花了。
我說,我已經(jīng)不住蔡家坪了。
我曉得,你娃現(xiàn)在住梯坎老街,被富婆包養(yǎng)了。他笑得怪里怪氣。
我笑著糾正,不是富婆,是富姐。對了,白總是啷個曉得的?
別廢話。他說,到王老五飯莊來,趕緊的!
這是梯坎老街比較上檔次的一家飯店,我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服務員把我領到一個很私密的包廂,我推開門,里面只有白宇一個人,菜卻點了滿滿一桌。
白總,還有人嗎?
我以為他是請朋友吃飯,把我拉來作陪的。經(jīng)常有本地人陪外地朋友來梯坎老街觀光,順便在這兒吃幾個特色菜。
沒別個,就咱哥兒倆。白總拉著我坐到他身邊,來來,坐近點兒,我也沾沾大作家身上的文化氣。
我連忙說,不敢不敢,我是無名小輩,跟白總平起平坐,是我沾光了。
客套了幾句,我們開始推杯換盞。白總聲稱自己在梯坎老街有個表嫂,聽她說最近有個作家住進了一棟兇宅,是寫推理小說的。白總猜到是我,今天正好有事路過梯坎老街,他就過來看看我。白總還說,齊唐他認識,很有才華的一個記者,以前報道過他提倡的“綠色殯葬”理念。
白總啷個沒跟沈秘書一起來?我開玩笑說,怕空姐吃醋?
錘子!不就是個飛機上的乘務員嘛,居然找我要五百八十八萬元的彩禮,被我一腳蹬了。白總唾沫飛濺,格老子的,最煩女人跟我談錢了,庸俗!這種女人娶回家,遲早頭頂一片大草原,把我當哈兒嗦。
我奉承了一句,那倒是,白總是個有情懷的人。
你娃這話說對了,我以前算得上是半個詩人,在省報發(fā)表過詩歌,沒考上大學是因為數(shù)理化太差。他得意地說,不過考上了又咋的,我公司里985出來的有一個排,見了我都點頭哈腰的。
英雄不問出處啊。我恭維道,白總是逆襲的典范。
白總笑瞇瞇地看著我,跟哥哥說實話,你娃是不是被那個女房東包養(yǎng)了?
哪有!我就是個租房的。房東是齊唐的未婚妻,我跟齊唐也算是朋友,我啷個能挖他墻腳?
還不好意思,有啥子嘛。白總跟我碰了一下杯,齊唐已經(jīng)死了,你這不叫挖墻腳,叫挖礦,不挖是浪費資源。
我呵呵一笑,這種話題不能糾纏,越描越黑。
白總甩給我一包“天之嬌子”,比我抽的二十塊的“紅嬌”貴多了。他換了副文藝青年的面孔,說道,住梯坎老街挺好,有生活,有歷史。
我說,我搬過來,主要是因為免房租。
不要惦記著那點兒房租,格局要大些!他諄諄教導我。
我曉得,白總做得恁個成功,就是因為格局大。
你是作家,考考你,梯坎老街最像啥子?他的目光穿過透明酒杯看著我。
我不知道白總問這句話的確切含義,如果單純就形狀而言,從高空鳥瞰梯坎老街,如同一個從江里爬上來的巨大水怪。也有人說像八卦圖,還有人說像一個寫滿象形文字的龜殼子。如果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梯坎老街像生活,歲月的麻辣燙和世俗的貪嗔癡,這里全都有。
都不對!我告訴你,梯坎老街最像下半身。白總噴著酒氣說。
我聽岔了,以為他說的是“下半城”,就說,梯坎老街本來就是連接上下半城的通道。
是下半身!他刻意強調(diào),不是下半城。
我愕然。
為啥子好多人都喜歡到梯坎老街來耍?因為這里不用裝,大家可以現(xiàn)出原形,輕松愉快——這里是平民消費,有錢也沒地方裝去。上半城到處是高樓大廈、香車寶馬,個個都裝得牛氣烘烘的——就跟上半身一個樣,嘴巴是用來唱高調(diào)的,西服革履是穿給別人看的。但下半身是裝不了的,是人都要上廁所,都要繁衍后代,褲子脫了,都他媽一個樣!梯坎老街是霧都最接地氣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如此形容梯坎老街,雖然有點兒粗俗,但也不乏道理。
我在白總身上看到了詩人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來,我敬您。
他打著哈哈,你這不是給我敬酒,是灌蜂蜜水啊。
我說,我是實事求是。
我確實沒想到白總曾經(jīng)是個詩歌愛好者,據(jù)說他發(fā)跡之前,在一個賣殯葬用品的店里打工,扎過花圈和紙人紙馬,印刷過紙錢,連女朋友都找不著。他不甘久居人下,后來借錢創(chuàng)立了星河殯葬服務公司。他改革陋習,推陳出新,提出“讓每一個人都走得有尊嚴”。從接到遺體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公司就以最高禮遇善待逝者,一路鮮花護送,還伴隨低回的音樂。靈車隨行人員清一色的黑西服、白手套、墨鏡,不知情的還以為去世的是某位江湖大佬。
直到逝者家屬領走骨灰盒,走出殯儀館,公司的服務才算完成。如果哪位工作人員在服務過程當中不嚴肅,說說笑笑,接打電話,就會立馬被開除。正是因為這種人性化的服務,讓星河殯葬服務公司異軍突起,成了行業(yè)里的翹楚。再后來,白總又提出了“綠色殯葬”的理念,在媒體上火了一把,贏得了社會的廣泛尊重。
住在兇宅里,有沒有啥子靈異事件?白總剝著基圍蝦,笑著問我。
我給他斟滿一杯酒,白總,您是干殯葬行業(yè)的,還信這些。
啷個不信?我跟你說,我在這一行遇到的靈異事件多了去了,能寫一部新《聊齋》!我親眼看見過尸體在火化的時候突然坐起來,不是一兩次,是好多次。
我看過報道,這不是迷信,是一種正?,F(xiàn)象。當火焰達到一定攝氏度時,尸體手臂上的肌肉會收縮,手指也會縮成拳頭狀,頭部會翹起,類似于拳擊手雙臂護頭。這主要是皮膚、肌肉、脂肪和骨骼燃燒不均勻造成的。
牽強!我剛創(chuàng)業(yè)時,為了省錢,經(jīng)常自己搬尸體。有一天半夜,我接到家屬電話,去太平間搬運一個得白血病剛剛去世的女人,才二十多歲。恰好那天晚上停電了,我打著手電進太平間,發(fā)現(xiàn)躺著的女尸突然睜開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還流眼淚。格老子的,嚇得我魂都快沒了。我連滾帶爬跑出去,花錢請了兩個保安跟我一塊兒進去,那具女尸的眼睛又閉上了,你說怪不怪?
也不奇怪。我給白總敬了支煙,您當時太緊張了,產(chǎn)生了幻覺。
絕對不是幻覺!超自然現(xiàn)象肯定存在,你娃別不信。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了——您的善舉驚天地,泣鬼神。
不信拉倒。白總朝我臉上噴了一口煙,曉得你娃膽子大,兇宅都敢住。
我是為了生活,不像白總家大業(yè)大,做啥子都講究品位,是為了快活。
說說,住兇宅是種啥子體驗?他表現(xiàn)得很好奇。
人死了,就成了一把灰,留下的東西跟死者已經(jīng)沒啥子關系。博物館里恁個多稀世珍寶,有幾件不是死者留下的?誰害怕了?還有我們生活的地方,存在了多少年了,死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清,我們還不是照樣在上面吃喝拉撒,誰撞鬼了?就說梯坎老街吧,這些老房子,哪一棟沒死過人?還有路邊那些上了年頭的樹,種樹的人早死了,在樹下乘涼也沒見哪個怕。我慢條斯理地喝著甲魚湯,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兇宅,住里頭跟住普通的房子沒啥區(qū)別。
看來你娃是個唯物主義者,我就不跟你討論科學和神學的問題了。白總拿起一根黃瓜蘸了蘸芝麻醬,齊唐那個案子有沒有啥子八卦?聽說他未婚妻長得很漂亮,搞不好是情殺。
肯定不是,他未婚妻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
這才搬進去幾天呢,就開始護著那娘兒們。白總嘴里發(fā)出咀嚼黃瓜的清脆聲,你們倆肯定有一腿。
我用毛巾擦了擦手,她是白富美,我這只癩蛤蟆要是沒有自知之明,妄想吃天鵝肉,還真可能被她一腿踢廢了。
你娃好歹是個作家,別把自己說得恁個不堪,我看好你!
多謝白總抬舉,我就假裝信以為真。我舉起酒杯,來,再喝一個,一口悶。
這頓飯從上午十一點吃到下午兩點,白總仍未盡興,后來的對話只好轉移到閣樓里進行。安妮很認生,一見到白總就躥到了黃桷樹上,目光充滿敵意。
我把上次跟小溪喝剩下的普洱泡了一壺,在客廳里繼續(xù)和白總擺龍門陣。
這是熟普,有點兒年份了,不錯!白總搖頭晃腦地說。
白總見多識廣啊,這茶的年份比我的歲數(shù)還大。
我知道成功人士都有個標配——會品茶。
白總邊品茶邊環(huán)顧屋子,你娃別不愛聽,我覺得這樓里有股陰氣,死過人的房子就是不一樣。
我不以為然地笑笑,陰氣總比窮酸氣好,住這里好歹能省房租。
白總又把話題轉移到齊唐身上。
不是情殺,那齊唐是啷個死的?不會真的是劫財吧?聽說他被殺后,屋子里丟了些現(xiàn)金,好像是幾千塊。我就納悶兒了,為了這點兒身外之物殺人,至于嗎?
案子還沒定性,報復殺人的可能性比較大。
警方說的?白總問我。
我想起了羅拉拉的交代,于是敷衍道,我自己瞎猜的。
你是寫推理小說的,瞎猜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白總剔著牙縫,我不是介紹你認識了那朵警花嘛,長得挺乖的,叫啥子來著?哦,想起來了——羅拉拉。你們還有聯(lián)系沒,她有沒有跟你說齊唐案子的事?
白總啷個關心這個案子?我問。
我關心個錘子,死的又不是我親戚。我是想從你那里弄點兒內(nèi)幕,跟別人擺龍門陣時好吹牛。在霧都,齊唐也算個人物。
羅拉拉是找過我?guī)状?,但都是她問我,不是我問她,我曉得的就恁個多。
白總大手一揮,那算了,不提他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個妹兒?曉得你娃為啥子還沒火嗎?
曉得,還沒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我謙虛地說。
錯!白總振振有詞,女人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身邊沒個女娃的,你一輩子都寫不出偉大作品!
我笑了,難怪白總恁個成功,原來是因為紅粉成群。
白總以過來人的口吻點撥我,你娃要再不耍朋友,別人會說你要么生理殘疾,要么心理變態(tài)。
等我寫完下一部小說再說吧。
又在寫新書?白總吐掉牙簽,對了,昨天我也來梯坎老街了,陪樂山的一個朋友,經(jīng)過你住的這棟破房子,叫了你兩聲,你不在,你娃不會是出去采風了吧?
還真是,我去鶴松古鎮(zhèn)了。
那里跟梯坎老街差不多,有啥子好寫的?
十年前,鶴松鎮(zhèn)發(fā)生過一起銀行大劫案,白總應該聽說過吧?
恁個大的案子當然聽說過。白總的目光在茶杯上游離,回憶道,那時候,我還在打小工呢,天天賣花圈。聽說銀行被搶了四百多萬,格老子的,賣幾輩子的花圈都掙不了恁個多錢。
這是一個很好的寫作題材,我實地走訪一下,想找點兒靈感。
這個案子不是一直沒破嗎?白總抬頭看著我。
是沒破,我在那里碰到幾個警察,也在調(diào)查。
白總吞云吐霧,警方有線索了?
不曉得,這個不方便打聽。我喝了口茶,壓抑著胃里翻涌的酒氣,他們找他們的線索,我找我的靈感。
這個案子影響太惡劣了,拖了恁個久都沒破,說不過去呀。警方該給公眾一個交代了,納稅人的錢不能白花。上次市里開會,我還寫了一個提案,就是關于這起案件的,希望能夠重啟調(diào)查,追回銀行的損失,讓死者瞑目。但很遺憾啊,沒有下文。下次再開會,我還要提這個事,敦促有關部門重視。
白總還恁個關心民生。我由衷地說,我以茶代酒,再敬您。
白總和我碰了碰茶杯,我這個人做事就是喜歡較真兒,不搞虛的。
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的酒勁兒上來了,頭有點兒暈。我打開半扇窗戶,院子里花花草草的氣息涌進屋子,酒立馬醒了許多。
我也承認,我私德不太檢點,這是我的個人生活方式,不妨礙誰。白總說,但我講公德,作為一個公民,要有良知,有正能量。
那是,如果都像白總這樣講規(guī)矩講原則,社會就和諧了。
你又沒有銀行搶劫案的線索,啷個能把案子寫成小說?白總笑話我,不會跟那些寫腦殘劇的編劇一樣胡編濫造吧?
我只是以那個案子為原型,做些藝術加工。我很謙虛地說,肯定不會寫得太離譜,我還是一只小小鳥,剛長出幾根羽毛,得愛惜才行。
你不是會推理嗎,你覺得搶銀行的是啥子人?
智商高,反偵查能力強,膽子大,缺錢。我列出了幾點。
這算錘子推理,是個人都曉得!
我尷尬地說,讀者往往比作者高明。
劫匪搶銀行時采取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把警察耍得團團轉,智商肯定高;作案不留痕跡,十年了,警察都沒摸清劫匪的底細,他們的反偵查能力絕對強大;膽子不大,誰敢連殺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警察,據(jù)說是刑偵隊的大隊長。人都是被逼上絕路后才鋌而走險,搶銀行的有富二代嗎?有土豪嗎?當然是缺錢的屌絲干的。
您分析的都對,白總也可以去寫推理小說了。
白總爽朗地大笑,我就不跟你娃搶飯碗了,好馬不吃回頭草,我的作家夢早就破滅了。
殯葬行業(yè)有很多故事,生和死的故事,都是大命題,等您有閑了,可以好好寫一寫,說不定能傳世。
再說吧。白總油膩的大餅臉閃閃發(fā)光,我這個人屁股坐不住,天生是個冒險家,喜歡干點兒刺激的事。
我又聊起在鶴松鎮(zhèn)巧遇著名畫家郭一凡的事,說后悔沒找他搭訕一下,如果請他為我的新書畫幾幅插圖,書一定很好賣。
你請得起嗎?白總嗤笑一聲,我本來想買他那幅《被侮辱的青春》,掛在我辦公室里,龜兒子要價太高了,沒談攏。格老子的,他哪是畫畫,是印鈔?。?/p>
想想也是,我一本書的版稅,還買不了他一平尺的畫。
下午三點多,白總終于擺完了龍門陣,起身告辭了。臨走時,他非要給我留下一條“天之嬌子”,說先存我這兒,以后還會來拜訪。他還說今天自己很盡興,是我讓他找到了久違的詩人的感覺。
我討厭當商人。他眼神真誠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骨子里還是個詩人,龜兒子騙你!
我靠在沙發(fā)上,有點兒累,就好像剛才擺的不是龍門陣,而是大破了天門陣,在千軍萬馬中廝殺了一回。我靜靜地喝著茶,還點了支“天之嬌子”——我覺得這不是煙,是錢。我抽到煙蒂部分才舍得扔,土豪抽這個簡直就是燒錢。中午一大桌菜還剩三分之二,有的根本沒動過筷子,這也是錢啊,雖然是白總買的單。我有點兒后悔沒打包帶回來,晚上熱熱還可以吃。當時我倒是起了這個念頭,但當著白總的面不好意思,人家請客,我吃不完還要兜著走,臉上掛不住。
不知不覺,我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天色半明半暗。我走到窗前伸了個懶腰,赫然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就坐在院子外面寫生,畫的就是我住的這棟閣樓。更讓我吃驚的是,那個寫生的男人居然是郭一凡!
我朝他走過去,還沒開腔,他就朝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吧?
沒有!我是個閑人,您隨意。對了,我們見過面。
是嗎?在哪里?啥子時候?他問。
昨天早晨,在鶴松古鎮(zhèn),你在老牌坊下面寫生,我正好經(jīng)過,瞄了幾眼。我看過報道,你是郭一凡,著名畫家,沒想到我們在這里又見面了。
我昨晚回來的,鶴松古鎮(zhèn)和梯坎老街我都經(jīng)常來,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帶幾個學生。郭一凡侃侃而談,這兩個地方的民居和街道很有特色,而且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是美術創(chuàng)作難得的素材。
我看見他已經(jīng)完成了寫生,閣樓在畫紙上古意盎然,有種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安妮居然也在畫里面——它蹲在長椅上猶如門神,虎視眈眈地盯著寫生者,似乎在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這是我第一次從平面的角度來看這棟閣樓——它不光是一個磚木結構的房子,還是一個文化載體,上面沉淀著歲月,是有思想的,有靈魂的。雖然這些東西肉眼不可見,但我能感覺得到。
我深有感觸地說,畫得真好,我要是有錢,就收藏了。
曉得我為啥子要畫這棟樓嗎?他濃眉大眼地看著我。
我把我剛才的理解說了一遍,又加了句:在梯坎老街,這是保存最完好的一棟老式建筑,除了留有歲月滄桑的痕跡,幾乎沒有別的硬傷。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不完整,讓我最感興趣的是,這棟樓里面發(fā)生過命案,是兇宅。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兇宅感興趣。
兇宅里都發(fā)生過驚天動地的故事,這種故事很容易用文本表現(xiàn)出來,當然,音樂和戲劇也可以。但是,用繪畫的形式來表現(xiàn)就非常困難,因為繪畫是無聲的。我想打破這種局限,做一個大膽的嘗試,用無聲來表現(xiàn)有聲。
我再次審視那幅素描,竟然覺得透著一種陰森和詭異,跟剛才看的感覺完全不同。難道這就是郭一凡所說的——無聲的語言?
他接著說,我并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米開朗基羅的《末日審判》、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魯本斯的《阿馬松之戰(zhàn)》,用的都是這種表現(xiàn)手法。但在國內(nèi),還鮮有畫家這樣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暗示,現(xiàn)在,我的確從這幅素描里讀到了隱藏在斑斕色彩中的故事,似乎看到了齊唐痛苦的表情,看到了殺戮和死亡。甚至,還聽到了齊唐的呼救聲。
不過,我還是覺得郭一凡太重口味了,竟然把一棟兇宅躍然紙上,一般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你比我更驚世駭俗。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居然敢住在兇宅里面。
對我來說,這就是個房子,沒有兇和不兇之分。我遞給他一支煙,何況還免房租,不住白不住。
郭一凡抽煙的樣子很帥,有一種電影鏡頭的畫面感。
他說,你住這里寫小說很合適,特別是寫那種有神秘意味的推理小說。
你啷個曉得我是寫小說的?但旋即我就覺得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他經(jīng)常來梯坎老街寫生,聽說過我很正常。
果然,他說,梯坎老街的人都曉得,我就曉得。
是啊,神秘主義向來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比如《西游記》《紅樓夢》,還有《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等等,這些偉大的作品有神秘主義的影子。
他說,繪畫也一樣,比如《蒙娜麗莎》《向日葵》。
我點點頭,每個人都會對神秘的事物存有好奇心,都有一種強烈的窺探欲,這也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
性感就來源于神秘感,衣服不光是為了保暖的,還有增加神秘感的作用。一個裸奔的人很難引起異性多巴胺的分泌,但穿上衣服反而更性感了。郭一凡滿臉深沉地說,生活也一樣,一眼能望到頭的人生是乏味的,只有充滿了不確定性才有探索欲,才有驚喜。
我非常認同他的觀點,嚴格來講,懸疑小說也是神秘小說。先拋出一個謎團,把讀者籠罩在云霧當中,然后步步推理,抽絲剝繭,直到云開霧散,讓讀者讀完后豁然開朗。
我讀過你的小說《禁忌之戀》。
我也看過您的畫《被侮辱的青春》,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
多年前的舊作了。他把煙圈兒緩緩地吐在畫紙上,每部藝術作品都有自己的時代,是不可再生的。那時候我正年輕,現(xiàn)在已經(jīng)畫不出那樣的作品了。
我說,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經(jīng)典,現(xiàn)在也是你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
他在畫上重重地蓋上自己的印章,然后遞給我,說,送給你。
哎呀,不行不行!我大驚失色,您的畫恁個值錢,我啷個好意思白得?我拍張照留個紀念就行了,您自己拿回去收藏吧。
有些東西是不能用物質(zhì)來衡量的,我們聊得很投緣,這很難得。這樣吧,以后送一本有您親筆簽名的書給我就好了。
郭一凡不由分說,把那幅素描塞到我手里,我只得收下。
那我請您吃飯,地方您隨便挑。我心里祈禱,他千萬別提出去上半城的那種豪華餐廳,我心疼不說,卡里的錢還不一定夠。
他說,就在梯坎老街找一家吧。
我領他去了那家臨江的吊腳樓——我跟羅拉拉在這里吃過火鍋,老板娘跟我許諾過,如果再來,會打一個比上次更低的折扣。我并不覺得日子過得如此摳門兒很悲催,一個經(jīng)常跟死亡打交道的人,對生活的索求是很低的。想到自己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或者雨水,我就覺得足夠幸福。
我們坐在最方便看江景的一個卡座上,郭一凡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主要是女性。他一頭披肩長發(fā),還有俊朗的面孔和藝術家的氣質(zhì),對女性很有殺傷力。當然,也有人關注我,但不是關注我的外表——我長相平平——而是關注我的身份。現(xiàn)在整個梯坎老街的人可能都知道了,我就是那個住在兇宅里的作家。
我開了兩罐啤酒,你恁個受關注,出門被人圍觀會不會有點兒煩?
不會啊,我為啥子要在意別人的目光,人是為自己活著。他說。
我有點兒感慨,你活得比我灑脫,物質(zhì)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你財務自由了,所以精神也自由了。
這也是人類的悲哀——精神要被物質(zhì)所左右。
我看過一本講宇宙文明的書,說地球人不能進入高維空間,就是因為被物質(zhì)主義束縛。精神體被禁錮在肉體里面,只能戴著沉重的枷鎖飛行。
其實我也沒你說的恁個灑脫,現(xiàn)代人都住在鋼筋水泥的籠子里,做著身不由己的事,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像行尸走肉。郭一凡瀟灑地甩了下長發(f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現(xiàn)代人住的都是兇宅。
一針見血!到底是大畫家,有真知灼見。
我喝了口啤酒,發(fā)現(xiàn)都是泡沫。
他有些遺憾地笑道,我們應該早點兒認識,昨天在鶴松鎮(zhèn),我沒注意到你。我寫生的時候,很少注意旁邊的人。
這很正常,文藝創(chuàng)作不僅需要忘我,也需要忘掉身邊的世界。
他搛起一片羊肉在火鍋里涮了涮,你去鶴松鎮(zhèn)干啥子?那地方適合寫點兒抒情文章,比如詩歌和散文,好像不適合寫懸疑推理小說。
我采取拿來主義,把中午回答白總的那番話,照搬給了郭一凡。
郭一凡說,每次去鶴松鎮(zhèn),我都會在被搶劫過的那家銀行門口坐一會兒,抽根煙。
為啥子?我有點兒納悶兒。
他點著了一支煙,目光憂郁地望著江面的血色殘陽,就好像他已經(jīng)坐在銀行門口一樣。他問我,聽說過《馬拉之死》嗎?
我當然聽說過,這是世界美術史上的不朽名畫,作者是雅克·路易·大衛(wèi)。馬拉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風云人物,他被一個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的女刺客殺死。畫作中,馬拉倒在浴缸里,頭后仰,表情安詳,鮮血從胸口涌出,帶血的匕首掉在地上。他的一只手無力地垂在浴缸外,另一只手還拿著字條,木箱的便箋上寫著:請把這五個法郎的紙幣給一位五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丈夫為祖國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畫風沉郁壓抑,既渲染了大革命的恐怖、血腥,又充滿了激情燃燒的理想之火。馬拉的死如同殉道的圣徒,悲壯而仁慈,洋溢著一種動人心魄的信仰的力量。
我想畫一幅像《馬拉之死》那樣的經(jīng)典之作,但構思還不成熟。這幾年來,我畫廢了很多稿,都不滿意??赡芪疫€沒找到感覺,需要再醞釀一段時間。
我撈了一勺鵝腸在他的碗里,說道,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我覺得,至少在國內(nèi),還沒有人把刑事案件當作繪畫的素材。這個太前衛(wèi)了,可能還會引起很大的爭議。有爭議也是好事,如果畫作都是一個風格,那還不如看照片,看印刷品。
我不是為了爭議故意標新立異,這不是我構思這幅畫的初心。郭一凡微笑道,說實話,到了我這個段位,沒必要再去迎合市場。為了多賣幾個錢,去炒作,犧牲藝術品位,太low了!
那您的初心是啥子?我又開啟了兩罐啤酒。
銀行搶劫案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出納,一個還是警察,他們都是為了保護人民群眾的財產(chǎn)犧牲的,是英雄!
你是想表現(xiàn)英雄主義嗎?我遞給他一罐啤酒,他們的死確實很悲情。
這太單一了!當死神來敲門時,會有很多人性的東西在掙扎,我想全部表現(xiàn)出來。
我對他肅然起敬,舉起啤酒罐說,干杯!
他跟我碰了下啤酒罐,又吃了塊毛肚,然后說,我想把這幅畫命名為《榮譽之死》——這兩位烈士在平常的生活當中,也是很普通的人物,走在大街上沒人會多看一眼。但在生死瞬間,他們突然光芒四射,成了榮譽的捍衛(wèi)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人物在大事件中的悲壯選擇更能引起共鳴。公眾能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會不由自主地審視自己的靈魂。
《馬拉之死》里面并沒有那個女刺客,看不見謀殺。我的《榮譽之死》也一樣,兇手并不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只有兩具倒臥在血泊中的尸體,還有散落在地上的鈔票、驚恐的銀行工作人員、奔跑尖叫的行人。用可怕的犯罪現(xiàn)場來表現(xiàn)罪犯的殘忍和瘋狂,更能激起公眾的義憤。很遺憾,鶴松銀行大劫案被塵埃掩埋了十年之久,罪犯一直逍遙法外,我希望我這幅畫能推動案子的偵破。
這是個絕妙而深刻的主題,充滿人文主義關懷。我贊嘆。
郭一凡嘆了口氣,當初第一個報道銀行劫案的記者齊唐被害了,我懷疑,他的死可能與這個案子有某種聯(lián)系。
火鍋里濺出的湯汁燙到了我的胳膊。
我問他,你啷個曉得的?
他驚訝地看著我,難道警方不是恁個認為的嗎?
警方啷個想的我就不曉得了,不過,我也覺得齊唐死得很蹊蹺。
他說,警方去鶴松古鎮(zhèn),肯定就是調(diào)查這個案子。
我愣了一下,我并沒有把在鶴松古鎮(zhèn)遇到警察的事情告訴他,當時警察也沒有穿制服。
他一句話就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
我在那里看見周隊了,偷雞摸狗的案子,他不會到現(xiàn)場。
我搛了塊萵筍,問他,你認識周隊?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有一幅參展的畫被盜,跟他打過交道。只用了四十八小時不到,他就把畫追回來了,是畫廊的保安監(jiān)守自盜。
我說我就是坐周隊的車回來的。
周隊出馬,必有大案、要案,去年江邊的一樁無頭女尸案就是他破獲的。郭一凡問我,你們坐同一輛車,他就沒跟你透露點兒啥子?
白總也這樣問過,看來人類的好奇心是相似的。
我找了個很貼切的借口:我暈車,沒跟周隊說幾句話,本來也不熟。
這次消費,老板娘沒有食言,給我打了個八五折。酒足飯飽后,我和郭一凡往閣樓方向走。他緩緩而行,如玉樹臨風。即使在光線不太明亮的夜晚,這位高顏值的畫家也頻頻引起女性側目,果然是自帶光源。我曾經(jīng)看見他在接受采訪時說,自己喜歡一個人生活,沒有結婚的打算,這不知傷了多少婦女同胞的心。
難道是初戀失敗使他對婚姻產(chǎn)生了恐懼,或者,是生理取向與眾不同?我有個表姐,就是因為失戀,認為天下都是渣男,四十歲了還是老姑娘。其實她自身條件挺好的,個子高挑兒,長相出眾,還是公務員。
聽說你是獨身主義者。
在回去的路上,我隱晦地探詢。
沒錯,我喜歡安靜地思考、創(chuàng)作。靈魂獨處才會有香味,偉大的哲學家和藝術家都是孤獨的。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拜倫、莫扎特、貝多芬、凡·高,無一不是孤獨癥患者。結了婚,就會有肉體和精神的依賴,藝術創(chuàng)作就失去了自我,不再那么純粹了。如果還有了孩子,那就更可怕了。那種柴米油鹽的家庭生活,會消耗掉我的創(chuàng)作激情。
他的見解雖然有些偏頗,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我也經(jīng)常感到孤獨,寫小說和寫訃聞既是為了糊口,也是我排遣孤獨的一種方式。
到了家門口——我已經(jīng)習慣把閣樓當成家了,我邀請他進去坐一坐。他說就在院子里吹吹風吧,剛剛喝得有點兒多。路燈的光影居高臨下地投射過來,是那種夢幻般的橘黃色,照著坐在長椅上的兩個中年男人,形同布偶。孤獨是可以互相傳染的,有幾分鐘我們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抽著煙,看著燈火闌珊的梯坎老街。
安妮躲在陰暗的墻角里,綠幽幽的眼睛像兩團螢火。對一切不速之客,它都是如此冷淡。安妮也是孤獨癥患者,我從沒見它跟哪只貓一起玩耍過,總是獨來獨往。一旦有別的貓靠近——不管是家貓還是野貓,它渾身的毛發(fā)就會一根根豎起,擺出一副迎戰(zhàn)的姿態(tài),很有點兒寧死不可辱的高貴。
想到這里,我突然聯(lián)想到了郭一凡的天價之作《被侮辱的青春》,關于這幅畫的爭議,問畫家本人肯定是最權威的。
《被侮辱的青春》畫的到底是誰?我問他。
你覺得呢?他反問,煙頭在他指間一明一滅。
初戀、情人、被拐女,還是問題少女、流浪女、失足女?
都是,又都不是。他像在說繞口令。
啥子意思?難道是一個精神分裂患者,有多重人格?
是一個虛擬的人,在她身上,綜合了我對女性和青春的理解。他把長發(fā)扎成馬尾辮,說精神分裂患者也沒錯,每個人其實都有多重人格,三分之一是天使,三分之一是魔鬼,另外三分之一,可能是法官和強盜,也有可能是貴婦和妓女。
我琢磨著他的話,充滿了哲學的思辨色彩。
你肯定去過寺廟吧?大師制作的菩薩像,不管信徒從哪個角度看,都會跟菩薩慈悲的目光對視,就好像菩薩只注視你一個人。
我的確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
我明白了,不同身份的女性看你的那幅畫會有不同的代入感。她們會把自己的經(jīng)歷投射到畫中的少女身上——失足女、問題少女都覺得那就是自己。甚至,職場女精英也有強烈的代入感,她們一路磕磕絆絆地走來,職場的鉤心斗角、潛規(guī)則、性騷擾,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身上,讓她們傷痕累累。傷害、羞辱、掙扎、絕望、無助、堅忍,這就是你想要表現(xiàn)的命題,一個關于年輕女性和成長代價的命題。
你可以恁個理解。郭一凡的眼神有些迷離,這讓他看起來很性感。他說,人們都習慣把痛苦藏著掖著,獨自忍受,但我想把血淋淋的傷口撕開給大家看。這個世界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殘酷,這才是生活的真相。
這種殘酷不僅僅是針對女人,對男人也是一樣的。我問道,你選擇女性作為表現(xiàn)對象,是覺得女性更容易引起悲憫嗎?
侮辱是不分性別的,但在藝術表現(xiàn)上,女性的身體因為有曲線,更具備一種美感,更有生命的張力。打個比方吧,失手打碎一個陶器我們可能會無動于衷,但打碎一件瓷器我們肯定會心疼,因為瓷器比陶器更漂亮更精致。
我很認同他的觀點,對美好的損害是觸目驚心的,他以女性視角來詮釋自己要表達的主題,確實很睿智,也很討巧。
你是真正讀懂了這幅畫的人!我很久沒有跟別人這樣交流了,這個世界上,爭議總是比共鳴多得多。他望著夜空說,很開心,我們今天共鳴了一次。
我被他的真誠感染,說,希望你看了我的新書后,也能有所共鳴。
新書叫啥子名字?他把目光轉向我。
我想了想,然后笑道,要不,也叫《榮譽之死》吧。
他也大笑,安妮似乎受到了驚嚇,從角落里躥出來,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迅速跳上了屋脊。
郭一凡回家后,我一個人在院子里坐了很長時間。不對,還有一只波斯貓——安妮從屋脊上溜下來,蜷縮在我旁邊。我們互不打擾,相對無言。一種孤獨感如同夜霧把我緊緊包裹其中,它不是無形的,而是有形的,像一根繩子勒住了我。從肉體到靈魂,我都被捆得結結實實。我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想掙脫,卻無能為力。
這種感覺在安妮發(fā)出一聲“喵嗚”的瞬間消失了,我意識到自己陷入了迷亂的精神狀態(tài)。我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信息綁架了,我需要把自己解救出來?;氐綍?,我又拉了段小提琴,思緒才慢慢沉靜下來。
把小提琴放回原處時,我感覺掛鉤有些松動。我想要擰緊螺絲,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擰不緊。我取下螺絲,竟然看見掛板后面有東西——是一個火柴盒大小、折疊了多層的紙塊。
我展開紙塊,是三張A4紙。
應該藏在掛板后面很久了,白色的紙張已經(jīng)被時光染黃。
三張紙的正反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四個阿拉伯數(shù)字構成一組,像是池塘里的一群小蝌蚪。
不用猜我就知道這是什么。
是摩爾斯電碼!
雖然我不知道代碼是什么意思,但藏在這里的意思很明顯——齊唐不想讓別人看到。
很明顯,跟那五張照片一樣,這又是齊唐的一個秘密。
“火腿族”之所以喜歡這種交流方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覺得神秘,有當特工的感覺。如果你有足夠多的耐心,又懂摩爾斯電碼,每天都可以在電臺里聽到很多發(fā)燒友在擺龍門陣——基本都是八卦。
用密碼交流的當然有,那也是為了增加神秘感,讓自己更像一個隱蔽工作者。
我凝視著代碼,它們像經(jīng)書上那些意義不明的宗教符號,讓我頓生朝圣之心。
我早就說過,我是個解密控,我天生對未解之謎感興趣。
我毫不懷疑這些代碼的重要性,它藏匿的地方比鏡框里的照片更隱秘。如果我不會拉小提琴,可能住到退租都發(fā)現(xiàn)不了。齊唐如此小心謹慎,必然事關重大。
很可能,代碼里的秘密也跟十年前的那起銀行大劫案有關。
我把寫滿代碼的三張A4紙鋪在桌上,在長久的注視下,我似乎走進了一個迷宮,既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里面連道微弱的光都沒有。
我一路摸索著,像個盲人。
我索性閉上眼睛,迷宮消失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目光落在電臺上——代碼就是從這個綠色的“魔方”里跑出來的。
我想起了那個如同哥德巴赫猜想的問題——齊唐是怎么知道劫匪搶銀行的秘密的?我覺得不太可能是線人提供的信息,當時齊唐還在報社見習,手上沒什么社會資源。而且,這么重要的情況,除了劫匪自己掌握,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沒錯,一定就是這樣!
秘密來源于電臺。
齊唐在電臺里聽到了劫匪的計劃。
劫匪當時用的是密碼,以為沒人會聽到。
即使聽到了也不會知道他們在聊什么。
但齊唐恰好聽到了,又破譯了!
說“恰好”可能不太確切,齊唐應該是早就注意到了劫匪的聊天內(nèi)容,發(fā)現(xiàn)異常后才開始記下代碼。否則,電波稍縱即逝,他不可能根據(jù)回憶默寫出代碼,沒有誰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
就算密碼沒有被破譯,這也是一個巨大的發(fā)現(xiàn),可以證明劫匪是無線電發(fā)燒友?!盎鹜茸濉笔且粋€很小眾的圈子,而且使用電臺需要登記注冊,排查起來很容易。
我感覺已經(jīng)嗅到了犯罪嫌疑人身上的氣息。
我看著電臺閃爍的金屬光澤,點上一支“天之嬌子”,在腦海里大體還原了齊唐發(fā)現(xiàn)劫匪秘密的過程:
鶴松銀行大劫案發(fā)生前,齊唐因為發(fā)不出稿子,心情很郁悶,他經(jīng)常在電臺里跟人聊天解壓。某天,齊唐在使用電臺時,偶然收聽到了一組電波信號。
一開始他沒在意,因為這種情況太常見了。
然而,當齊唐發(fā)現(xiàn)對方使用密語時,他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還有一種可能——發(fā)送電波的人以前跟齊唐聊過天。
當齊唐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由明碼改成密碼時,他有些困惑,對方為什么要鬼鬼祟祟?難道在說見不得人的事?這就好比你原本在一個群里,某一天突然被群主踢出去,或者,群里的成員開始私聊,把自己撇在一邊。你必然會心生疑惑,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這種心態(tài)的驅使下,齊唐開始監(jiān)聽對方的聊天內(nèi)容。正好那些天劫匪每天都用無線電交流,這給了齊唐破譯的時間和機會。
齊唐曾經(jīng)跟劫匪交流過,了解他們的一些情況,這對破譯很有幫助。當然,那時候他們還不是劫匪,聊天的內(nèi)容也很正常。無線電發(fā)燒友即使密聊,也不會把密碼設置得過于復雜,這沒必要。
通過齊唐的不懈努力,在銀行大劫案發(fā)生前夕,他成功破譯了密碼,掌握了劫匪的整個計劃。
之后,齊唐借口散心去了鶴松鎮(zhèn),其實他的真正目的地是木魚石鎮(zhèn)。
那是劫匪最初決定作案的地點。
案件以齊唐不可控制的方式發(fā)生后,他非常自責和后悔,卻不敢把這個秘密告訴警方,但他沒有銷毀這些代碼,他選擇了隱瞞。搬到這棟閣樓里面后,他把寫有代碼的三張A4紙折疊好,藏在了放置小提琴的掛板后面。
就像他保留那五張照片一樣,這些代碼也是他不堪記憶的一部分,他引以為恥,他要銘記一生。
時間一天天過去。
他原以為歲月的流水可以消磨掉自己的愧疚和痛苦,沒想到恰恰相反。在時光的打磨下,那種羞恥感越來越尖銳,最后變成了刀子,不斷切割著他的靈魂。
他不堪忍受這種疼痛,為了求得靈魂的安寧,他開始了調(diào)查,但他不敢聲張,只能秘密地調(diào)查。
這一查就是整整十年!
在調(diào)查過程中,齊唐肯定經(jīng)歷了許多波瀾曲折,卻無處傾訴,這是他的隱痛。他賣掉自己在梯坎老街的老屋,有可能是為了籌集調(diào)查的費用。電臺很可能是齊唐追蹤劫匪的重要工具,也許,他還在這個看不見的世界里再次遇見過劫匪。齊唐的調(diào)查應該還沒有結果,至少沒有掌握劫匪作案的確鑿證據(jù)。那些代碼,是無法作為指控劫匪的證據(jù)的,所以他沒有報案——報案也不會受理。
齊唐是經(jīng)驗豐富的記者,以他強大的調(diào)查能力,歷時十年居然查不出劫匪的確切身份,說明劫匪隱藏得非常深。但調(diào)查還是越來越接近犯罪嫌疑人,他們被驚動,感到了恐慌。經(jīng)過一番謀劃,他們決定殺人滅口。案發(fā)那天晚上,兇手在閣樓里四處翻找,有可能是制造劫財殺人的假象,也有可能確實在尋找什么——比如泄露他們身份信息的代碼,他們一定很想知道,齊唐是怎么查到他們頭上來的。逼問無果后,他們勒死了齊唐。
齊唐的死,讓原本露出一線曙光的鶴松銀行大劫案再次沉入海底。
我給小溪發(fā)送了一條信息:如果你明天有空,我們見一面。
留言后我靜音睡覺,已經(jīng)是凌晨了。整個霧都都睡了,只有梯坎老街還在半夢半醒之中——消夜攤上傳來陣陣喧嘩,喝醉的男人腳步踉蹌,失足的女人東游西蕩。我像一個剛剛獲取了某份重要情報的地下工作者,帶著滿足的表情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是中午醒來的——在某種目光的注視下,身體產(chǎn)生了一種條件反射。睜眼一看,是安妮在床頭凝視我,它濕潤的鼻息就吹在我耳朵邊。發(fā)現(xiàn)我醒來,安妮立馬跳到地板上往外走,還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要把我引領到某個地方。
我起床跟著安妮來到樓下,它在廚房門口停了下來。這時,我聽見里面有動靜。我以為來了小偷,悄悄探頭一看,竟然是小溪在煮面條!鍋碗瓢盆在小溪的手里如同七巧板,什么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這就是!我沒有驚動她,就那樣悄悄地凝視她的背影——似乎那是一棵樹,而我是一只在惡劣天氣里飛得太久的鳥,突然有了在樹上筑巢的念頭。
來得真及時,正準備去叫你起床呢。她背后像長了眼睛。
不好意思啊,讓你當了回保姆。我伸了個懶腰,掩飾自己的窘迫。
別介意啊,簡單了點兒,沒吃飽再去吃串串香。
她解下圍裙,端著兩碗榨菜肉絲面走進飯廳。
面的味道很巴適,一點兒都不遜于外面的小館子。不過我并不奇怪,梯坎老街的人都是飲食男女,從小就幫著父母煮飯燒菜洗衣裳倒馬桶,沒有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他們血液里都流淌著堅忍的基因,看多了人間涼薄,知道生存比什么都重要。
面碗底下還埋了個香椿煎雞蛋,我的唇齒間有一股濃濃的春天的氣味兒,故鄉(xiāng)的氣味兒。我的老家門口就有一棵很粗壯的香椿樹,每到春天,母親都會用一根很長的竹竿,打落樹梢上的嫩芽,煎雞蛋給我吃。
我離開故鄉(xiāng)很多年了,父母也去世多年了。盡管我后來吃過很多次香椿煎雞蛋,都是在飯館吃的,但再也沒有故鄉(xiāng)的那股味道。今天,小溪就像一個高明的催眠師,不僅喚醒了我對香椿、對故鄉(xiāng)和母親的記憶,還打開了我內(nèi)心深處一扇塵封的窗戶——在某處異常隱蔽的角落里,藏著另外一個我,還有一個女人——她也曾經(jīng)帶給我溫暖如春的感覺。
叫我來有啥子事嗎?
小溪的話把我從臆想中拉回來,我們都吃完了面,她在沖泡咖啡。
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把自己昨天晚上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她。
啥子東西?她端來兩杯加了糖的咖啡,一杯遞給我。
全是摩爾斯電碼。
小溪在我對面坐下來,問道,電碼你能看懂嗎?
暫時不能,不過破譯只是時間問題,密碼應該不會太復雜。
咖啡像裝在透明杯子里的夜色,我喝了口,有夜的味道,很風情。
他到底瞞著我在閣樓里藏了多少東西?小溪顯得很無語。
案發(fā)后,書房里丟了啥子東西嗎?
她搖頭,書房里除了書、一部老掉牙的電腦,沒有啥子值錢的東西。
我端著玻璃杯,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正午搖晃著夜色,說,我問的就是書。
又不是可以賣錢的古籍善本,你問書干啥子嘛?
她用勺子攪拌著咖啡,有些迷惑不解。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小溪啜飲著咖啡,想了想,然后說,我記起來了,齊唐被害后,我把他平時看過的一些書燒了,想讓他在那邊繼續(xù)讀,但有一本書,我到處都沒找到。
啥子書?我精神一振。
《貓王傳奇》。小溪緩緩地說。
我告訴她,很多東西都可以用來做密碼的底本,比如樂譜、棋譜、方言、戲文,等等,但應用最普遍的還是書籍。齊唐要想破譯劫匪聊天的密語,就得知道對方是按照什么規(guī)律將代碼排列組合的。找到密碼底本,是最快捷的解鎖方式。
我相信齊唐很早就對密碼有所研究,而不是在銀行大劫案發(fā)生前夕,一時心血來潮才去學習破譯。他的父母都在遠洋輪船上工作,對一個懂無線電知識的孩子來說,密碼是很有誘惑力的。每一個少年的腦海里都有一個奇幻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可以像變形金剛一樣任意變形,有時候是國王,有時候是將軍,有時候是公主或者海盜,甚至還可以變形成一只甲殼蟲、一塊黑水晶,只要他愿意。密碼就能帶來這種奇幻效果,它能把生活變得更加隱秘而荒誕,給坐在電臺前的人一個無限想象的空間。這種跟世界交流的方式充滿詭異和快感,就像降靈儀式上手握魔杖的巫師,如果不能自我約束,很容易陷入譫妄之中難以自拔。
喝完咖啡,小溪跟我進書房看了那三張寫滿代碼的A4紙。
就是這些東西?她驚疑地問。
在戰(zhàn)爭年代,如果這是情報,價值有可能抵得上一個坦克師。
《貓王傳奇》是齊唐十年前買的,當時我很奇怪,問他為啥子要買這本書,因為他并不喜歡搖滾,嫌吵,他更喜歡抒情點兒的音樂。
他啷個回答的?我問。
他說貓王的故事很勵志,他想看一看,受點兒啟發(fā)。他那段時間確實很頹喪,我就信了。后來我也看過,里面寫了貓王的一生,還介紹了他的一些經(jīng)典歌曲,我沒覺得有啥子特別的,不曉得是不是你要的密碼底本。
我也不確定,可能是,可能不是。但書房單單丟了那本書,有點兒奇怪。
兇手為啥子要帶走那本書?小溪還是不明白。
當然是心虛,不想讓警方曉得他們用《貓王傳奇》作為密碼底本,策劃了那起銀行大劫案。
幸虧我還記得這本書!小溪補充了一句,是我和他一塊兒去買的。
我揭開覆蓋在電臺上的紅紗巾,問小溪,齊老師被害后,電臺有人動過嗎?
我就擦了下上面的灰。她說,沒移動過位置。
我說的是頻率和波段。
那是啥子?
看到小溪一頭霧水的樣子,我放心了,電臺的頻率和波段應該還是齊唐生前設置的。就像手機族習慣在哪個群里聊天一樣,“火腿族”也有自己喜歡去的地方——在某個波段和頻率上暢所欲言,把這里當成他們經(jīng)常擺龍門陣的“茶館”。進入這家“茶館”,就可能碰到認識齊唐的朋友。
也許,能從他們那里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我沒有馬上把這件事告訴羅拉拉,現(xiàn)在還只是一些碎片化的推理,我需要把這些碎片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形狀。只要缺失了一塊,推理的房子就會坍塌。而且,由我自己,而不是由警方來完成這項拼接工作,會讓我的多巴胺分泌得更加旺盛。
東西藏在恁個隱蔽的地方,你啷個發(fā)現(xiàn)的?小溪問我。
我閑得無聊,拉了會兒小提琴,放回原處時看到的。
你也會拉小提琴?小溪很訝異地看著我,你在好多方面都跟齊唐很像。
我只是懂點兒皮毛,能拉完整的曲子不超過十首,還經(jīng)常走調(diào)。我很坦率地說,是為了追班花才學的。
追到手了嗎?她憋著笑,很認真地問我。
沒有,她更喜歡會打籃球的男生。
那你為啥子不學打籃球?她又問。
我不喜歡那種枯燥的運動,跑來跑去,累得像頭牛,就為了把一個籃球投到筐里面去,太沒意思了,也太沒智商含量了。
小溪終于沒忍住,她笑得花枝亂顫,繼續(xù)問,后來呢?
后來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就沒聯(lián)系了。
我從小就不喜歡會打球的,覺得他們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還喜歡欺負人,特招人煩。小溪深情地回憶道,齊唐一直文質(zhì)彬彬的,很有教養(yǎng),他還會拉小提琴,好聽得不得了。在他面前,我會很安靜,有種很舒服的感覺。哦對了,班花上大學后沒回頭找過你嗎?女生成熟后都喜歡文藝點兒的男生。
她啷個會聯(lián)系我這種人?我苦笑一聲,她在北京上大學時,我在開出租車。有一年春運期間,我在江北機場拉客,她上了我的車,但沒認出我。當時我有點兒感冒,戴了口罩。全程我都沒敢跟她說一句話,怕她聽出我的聲音。下車后,她多給了我二十塊車費。
為啥子?小溪問。
她在車上跟我說話,我一直沒吭聲,只能用肢體語言回答,她以為我是啞巴,同情我。當天晚上,我去了慈溪口,用那二十塊錢買了一瓶劣質(zhì)白酒,把自己喝醉了,把我的夢想全部吐了出來。
你會拉小提琴,還懂無線電,恁個聰明,啷個沒考上大學?
小溪對我的過去表示出很大的興趣。
我望著墻上虛無的一點,說,考上了,是霧都本地的一所大學,財會專業(yè)。
你上過大學,啷個去開的士?小溪刨根問底。
算了,不自揭老底了,都過去了。聽說那個班花大學畢業(yè)后去了美國,嫁了個華爾街上市公司的老總,經(jīng)常滿世界旅游。
不就是有點兒錢嘛。小溪輕哼一聲,您現(xiàn)在是作家了,也不差。
我更換了話題,我在網(wǎng)上沒找到那本《貓王傳奇》,缺貨了,你還記得是在哪里買的嗎?
記得,觀音橋的一家舊書店。小溪的眸子里有一種光在閃爍,我現(xiàn)在就去看看,不曉得還有沒有。
小溪走后,我也出了門,在梯坎老街閑逛。
已經(jīng)是春夏之交了,陽光開始兇猛,似乎要把霧都那些潮濕發(fā)霉的角落全部曬干。在太陽的烘烤下,各種植物揮發(fā)出好聞的氣息。我走一會兒就有點兒熱了,抬頭看見路邊有家“董師傅理發(fā)店”,就在小溪家老屋的斜對面。梯坎老街的很多店鋪都以姓氏命名,比如“李嬢嬢串串香”“劉二麻子茶館”“陳哥煙酒店”,等等。這是草根文化的特色,既好記又親切。
那家理發(fā)店里正好沒有顧客,只有一個大叔在看報,應該就是負責剃頭的董師傅。滿地的碎頭發(fā),像是鋪了一層瀝青。
我走進理發(fā)店,說想采耳——霧都的很多小理發(fā)店都有這種服務。董師傅扔下報紙,安排我躺在一把老式的理發(fā)椅上——那種可以旋轉和調(diào)節(jié)高低的椅子。采耳的工具放在一個木匣子里,有十幾種,這完全就是在螺螄殼里做道場。
董師傅知道我就是那個住在兇宅里的作家,他跟我擺起了龍門陣,說自己是看著齊唐和小溪長大的。兩個人都是梯坎老街的驕傲,一個有才,一個有錢。這是世俗評價成功的標準,當了訃聞師之后,我覺得這種標準就是扯淡。很多才華橫溢和身家億萬的人,終其一生都在迷惘與焦慮中掙扎。他們的愛情是破碎的,親情是扭曲的,他們擁有的精神和物質(zhì)有時反而成為一道鎖鏈,將自己的靈魂緊緊束縛。普通人經(jīng)常仰望這些所謂的成功者,覺得他們是自由的飛鳥,其實,很多時候,他們不過是趴在玻璃穹頂上的昆蟲,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以我個人的觀點,成功就是經(jīng)常有點兒小錢和小閑,去路邊攤吃個串串香,在茶館里看看川劇,打望美女,偶爾去寺廟里燒燒香,抽支上上簽,或者坐在樹下發(fā)發(fā)呆,用詩人的眼光望著教堂屋頂上的野鴿子飛來飛去。我能躺在理發(fā)椅上舒舒服服地享受采耳,至少在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成功的。
董師傅告訴我,齊唐的命不好。讀初中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在的時候,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撫養(yǎng)他長大的外婆眼睛不好,耳也背,好多事得靠他自己做,他跟個孤兒似的。我想這應該也是齊唐隱瞞劫匪罪惡的原因之一,他太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了。我記得郭一凡說過,每個人都有多重人格。十年前的多雨之秋,在齊唐做出那個選擇的時刻,他的靈魂里分裂出了一頭小獸,他成了半人半獸的異形。但這不是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而是一頭溫馴的食草動物,它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一種生存的本能。
董師傅認為齊唐八字不好,他說三果巷里的章半仙給齊唐算過卦,兇得很,但章半仙沒說,這種話說不得。我覺得有點兒好笑,每條老街上似乎都有一個行走在陰陽兩界的通靈人物,他們是提著燈籠的先知,他們神通廣大到可以不受時空的限制,隨時穿越到過去和未來,獲取人們需要的各種信息。但對于自身的苦難,他們往往無能為力。
董師傅還認為,我住的那棟閣樓風水不好,死過很多人。他說,那個青衣其實算不上第一任主人,閣樓是一個錢莊的老板請人蓋的,但剛蓋好人就被仇家殺了,尸體扔在梯坎老街的一口古井里。后來那口井被封了,沒人再敢喝里面的水。青衣是抽大煙死的,尸體生了蛆才被人發(fā)現(xiàn)。董師傅說這都是老輩人口口相傳的故事,千真萬確。但我對這種故事嗤之以鼻,寫訃聞的經(jīng)歷告訴我,真相往往在看不見的月亮背面,那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總是在隱秘的、幽暗的、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生長。
在董師傅的敘述當中,小溪發(fā)跡之前命也不好。她爸媽是開理發(fā)店的,她爸是個賭鬼,也是個酒鬼,夫妻倆經(jīng)常吵架。小溪十二歲那年,她爸販毒被抓,被判了死緩。她媽把理發(fā)店賣了,到處請律師打官司,幫丈夫申訴。母女倆寄住在礫石街的一個親戚家,一住就是好幾年,可憐啊。后來霧都警方打掉了一個犯罪團伙,抓獲了犯罪頭子,證明她爸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毒販帶了“貨”。日他仙人板板,這些毒販太壞了!
原來這才是小溪母親賣房的原因!
在小溪的身上,竟然發(fā)生過如此驚天動地的事情,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躺在理發(fā)椅上,我看著斜對面的那家紙扎店——那棟小溪住過的小小閣樓,晦暗地矗立在一棵高大的刺槐樹下。即使在這種陽光很好的天氣里,它也被樹蔭籠罩著。紙扎店里的紙人紙馬,更是讓閣樓顯得毫無生氣。
董師傅繼續(xù)說,小溪她爸無罪釋放后,得到了國家賠償,好像有七八十萬。要這些錢有啥子用嘛,她爸的身體在監(jiān)獄里就垮掉了,出來沒幾個月就死了。她媽受了刺激,瘋了。聽說小溪給她媽治病花了一百多萬,還是沒治好。大前年夏天,她媽跳了江,撈了一個禮拜才把尸體撈上來,那天正好是她爸的忌日。
從理發(fā)店出來,我去紙扎店買了一些紙,又買了兩瓶酒。我在野渡口把紙燒了,把酒倒在江水中。然后我撿起一塊古陶片,學著羅拉拉的樣子打水漂兒,直到筋疲力盡才癱坐在地,點了一支煙。
一股很濃的魚腥味兒撲面而來,在生活的大江大河中,我們都可能是咸魚,被一場意外的風暴拋擲在沙灘上。在烈日的曝曬下,那些理想和夢幻,連同我們的肉體都會被慢慢地蒸發(fā)殆盡。在風暴面前,沒有什么幸運者,我們只是幸存者。
在我抽完第二支煙的時候,聽見身后有腳步聲。
我回頭一看,是小溪,她手上拿著一本《貓王傳奇》。
你啷個在這里?她說,我找了你好久,打你電話也不接。
我看了一下手機,有好幾個小溪的未接電話,江邊風有點兒大,我可能沒聽見。
沒事閑逛,看看風景。我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子,說,哪天我到這兒來釣釣魚,就在江邊烤著吃,肯定比菜市場買的養(yǎng)殖魚巴適。
好啊,我陪你一塊兒過來釣。我還是小時候釣過魚,齊唐教我的。
她站在江邊,像一座小巧的燈塔。
書買回來了?
她點點頭,把書遞給我,那家舊書店還在。老板從庫房里找到的,說是絕版了,收了我三倍書價的錢。
我翻了翻書,五成新。我有些感慨,那起銀行大劫案的秘密竟然就藏在這本并不算厚的傳記里,如果不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那些代碼,估計誰也想不到。
小溪看見了地上的紙灰和兩個空酒瓶,問道,給先人燒紙呢?
走走吧,我說。
我們朝一條擱淺在岸邊的挖沙船走去,應該已經(jīng)廢棄多年了,船體銹跡斑斑,船艙里還長出了一些野草。在挖沙機的橫梁處,居然有一個碩大的鳥巢。我們坐在甲板上,江面的漩渦一個接一個,像是有許多水怪在下面作妖,看著觸目驚心。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小溪說。
風揚起她的長發(fā),她的臉孔在陽光下顯得異常明媚。我有點兒不忍心破壞這種明媚,但又不愿意撒謊。當訃聞師的經(jīng)歷,讓我對逝者心懷尊重。
你啷個不說話???小溪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
我終于開腔了,對不起,小溪,不是我八卦,是我無意中聽到的,關于你家以前的事。我想給你爸媽燒點兒紙,酒是給你爸喝的,我曉得他好這口兒。你爸媽要是曉得你現(xiàn)在過得恁個安逸,肯定會開心的。
小溪臉上的明媚陡然消失了,似乎剛剛吹來一片云朵,遮住了陽光。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爸媽說一聲,叫他們放心。哦,我是寫訃聞的,習慣了跟逝者對話,你別介意。我還跟你爸媽提到了齊唐,我說一定會幫警方把這個案子破了。
謝謝!小溪抬頭看著天空說,我曉得,我能有今天,都是他們在保佑我。
你母親很偉大,為了證明你父親的清白,奔走呼吁,不惜把房子賣掉打官司,太不容易了。不過這種辦法不可取,讓你吃了很多不該吃的苦。這個代價太大了,對你也不公平,特別是,你那時還恁個小。
沒啥子公平不公平的,梯坎老街的女人都是這樣,一根筋。小溪平視著江上往來的拖船,別看我媽經(jīng)常跟我爸吵架,說自己當初瞎了眼才會跟他結婚。其實,人生要是真的可以重新開始,我媽還是會找我爸。
這才是真愛!他們雖然中年早逝,但愛了一輩子。
也許吧。小溪撩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有時,我就當他們是出去旅行了。
我的目光像只好奇的水鳥,在江面追逐著小溪的視線,你爸不吸毒,啷個會認識毒販?
小溪說,我爸認識一個叫豹哥的人,后來才曉得他是毒販,壞事干絕。這家伙有個怪癖,就喜歡到小店子里來理發(fā),覺得舒坦,一來二去他就跟我爸混熟了。我爸這個人,只要有人請他喝酒,他就把人家當兄弟伙。有一天,我爸要去濱水縣一個遠房親戚家喝喜酒,豹哥曉得后,就說自己也有個朋友在濱水縣,讓我爸幫他捎點兒特產(chǎn)過去,他那個朋友會到汽車站來接。
豹哥把毒品藏在特產(chǎn)里?我已經(jīng)猜到了毒販的套路。
小溪點點頭,從包裝上看是酒,牌子我不記得了,有三瓶,里面都是毒品。那時候安檢還不像現(xiàn)在恁個嚴,我爸上下車都沒有被查獲。出站的時候,他不小心把酒瓶掉地上,有一瓶摔碎了,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不是酒,而是粉狀物。
我嘆了口氣,幫熟人帶“貨”,最終把自己帶進監(jiān)獄,這種事屢見不鮮。
小溪繼續(xù)說,在車站巡邏的民警看到后,懷疑是毒品,就把我爸帶到了派出所,經(jīng)過鑒定,酒瓶里裝的全是海洛因,有兩公斤,我爸當時就癱倒了。
運輸恁個多毒品,難怪要重判。我問,豹哥那個接站的同伙呢?
跑了,豹哥倒是找到了,就住朝天驛,但他不承認讓我爸帶毒,酒瓶上也沒提取到他的指紋。小溪又抬頭看了下天,視網(wǎng)膜上都是水汽,我爸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
我想兩公斤海洛因只判了死緩,警方應該也是出于謹慎考慮。
認識我爸那會兒,豹哥還只是個毒販,后來生意越做越大,成了黑社會老大。小溪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快意,幾年前,警方搗毀了豹哥領導的犯罪團伙。根據(jù)他的交代,警方才曉得我爸是冤枉的。豹哥被槍斃那天,我就在你剛才坐的那個地方,放了一個下午的煙花。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煙花漫天飛舞,色彩繽紛,如同下了一場流星雨。小溪用這種方式告訴整個梯坎老街的人,她父親是清白的,也用這種方式祭奠自己暗淡無光的少女時代。
人生就是一列火車,要想去看遠方的風景,都會經(jīng)過一些隧道,只是長短不同而已。我的嘴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頗富哲理意義的話。
你的隧道呢,能告訴我嗎?
她扭頭看著我,視網(wǎng)膜上的水汽已經(jīng)蒸發(fā)掉了。
我怕毀了你的三觀。
我可不是被嚇大的。
大一那年冬天,男澡堂的下水道堵塞了,暫停使用,但女澡堂是好的,可以照常使用。偏偏我有點兒潔癖,三天不洗澡,渾身就像爬滿了虱子,難受得要死。到第四天下水道還沒疏通,我忍無可忍了。
你可以到賓館開房洗澡啊。小溪說。
當時窮學生一個,啷個舍得嘛。
那倒也是。
我偷偷潛入學生會辦公室,拿了演話劇用的假發(fā)和裙子,冒充女生,進了女澡堂。我是早晨六點前進去的,平常這個點兒都不會有女生來洗澡,偏偏那天不湊巧。有個女生神經(jīng)短路,一大早也跑過來洗澡。
你被發(fā)現(xiàn)了?
一開始還沒有,我聽到動靜后,立馬躲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出。
然后呢?
她看見了我脫下的衣服,就跟我打招呼,我哪敢答應啊。見我沒吭聲,她擔心我出了啥子事,就走過來看,結果,她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我感覺我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小溪笑得揉著肚子連連說,不行了,我闌尾都快笑穿孔了。
我笑不出來,這次意外改變了我的人生,就跟那次選擇改變了齊唐的人生一樣。我篤信性格即命運,我從小就有強迫意識,我喜歡解謎就是這種意識的典型反應,潔癖也是。每一個看似偶然的事件都有必然的因素。蘋果不會自己從樹上掉下來,是因為有地心引力;寒武紀生命大爆發(fā)不是隨機的,是生命結構體經(jīng)過漫長的演化,從量變到質(zhì)變,從隱性到顯性的一次必然飛躍。
你被學校處分了嗎?小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件事是不是給你留下了心理陰影?
保安趕過來,發(fā)現(xiàn)了假發(fā)和裙子,人贓并獲,我被當成偷窺女生洗澡的流氓扭送保衛(wèi)處。不管我啷個解釋,保衛(wèi)處都不信。他們還檢查了我的手機,發(fā)現(xiàn)有瀏覽不良網(wǎng)站的記錄——那個真不能怪我!我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找小說看,有時會誤進一些不良網(wǎng)站。結果,我成了全校師生眼里的變態(tài)狂,我可是比竇娥冤得多!顧及學校名聲,校方?jīng)]有報案,但我被開除了。我不敢跟家里說,就留在霧都打工,開始還當過棒棒,寒暑假我照?;丶?。我爸媽直到過世,也不曉得我只上了半年大學。
你爸媽都不在了嗎?小溪臉上的笑容收斂了。
我望著江對面的濱江路,說,幾年前的清明節(jié),他們?nèi)ムl(xiāng)下掃墓,我表哥開的車。在半山腰出了車禍,車翻山溝里了,摔成了一堆廢鐵,人都沒了。
說完這些,我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感覺有些冷,好像落在身上的不是陽光,而是雪。
啊呀,我們今天這是啷個啦,老說不開心的事。小溪站起來,走,我?guī)闳€地方。
去哪里?我跟著起身。
到了就曉得了。她跳下駁船,回頭說,那是我和齊唐經(jīng)常去的地方,他走后,我再沒去過了。
離開駁船,來到防洪堤下面。我跟著小溪從一個幾乎被灌木叢完全覆蓋的洞口鉆進去,她在前面帶路,說這是防空洞,跟較場口的防空洞串聯(lián)在一起。小時候她聽老人說,防空洞一直通到解放大街,整個梯坎老街的人塞進去都不嫌擠。
洞里面太黑了,我們用手機照明也看不太清楚,只能摸索著往前走。洞壁長滿苔蘚,滑溜溜的。偶爾能聽到水滴聲,像是從時間縫隙里傳出來的。
小溪邊走邊跟我講防空洞的傳說。霧都遭大轟炸時,里面死過很多人,他們的戾氣盤旋不散,變成了綠毛鬼,最喜歡吃小孩子;有只小狗鉆進去了,在里面只待了兩天,出來后就變成了老狗,很快就死了。
啷個曉得就是原來那條狗?我覺得傳說太不靠譜。
脖子上系著一個鈴鐺,狗主人認出來的。小溪說。
洞里比外面潮濕得多,而且熱烘烘的,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兒、腐臭味兒。
小溪說,還能聞到一股硝煙味兒,是大轟炸時留在里面的。
我覺得太扯淡,但使勁聞了聞,好像還真有點兒。
突然耳邊撲棱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小溪說是蝙蝠,在饑餓的年代里,有人會捉來燒菜吃,她外婆就吃過,據(jù)說味道有點兒像腌過的牛肉。
我問小溪怎么帶我來這里。
小溪告訴我,她難過的時候就會鉆防空洞。長時間在黑暗中行走,人會恐慌、焦躁,感覺四處碰壁,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然而,一旦走出防空洞,重見天日,心情就會豁然開朗,什么都不怕了。
她說,世界從來沒有所謂的末日,只有明日。
我想起羅拉拉跟我說過,她難過的時候就打水漂兒。
每個女人解憂的方式都不同,而男人大同小異,不是酒精就是煙草。
小溪突然尖叫一聲往后退,撞到了緊跟在后面的我。
前面不遠處,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在盯著我們。
小溪整個人都往我懷里鉆,像是要一直鉆到我的身體里面躲起來。
我沒有絲毫猶豫就擁抱了她,我感覺到了她的體溫,聞到了從她的發(fā)梢、唇齒間、皮膚上,以及每一個毛孔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她現(xiàn)在是一棵成熟的果樹,兩個大雪梨汁液四溢搖搖欲墜。我的心跳和呼吸都開始加速,體內(nèi)某個地方好像有個核反應堆,血液瞬間被加熱到了沸點,我似乎聽到了沸騰聲。我渴望把一根堅硬的釘子揳入她的身體里面,再也不要拔出來,從此就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盡管黑暗中我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此刻,我感覺她的眼睛閉上了,渾身軟軟的,似乎在等待一個手藝精湛的小木匠,把尖銳的鋼釘揳入她生命的果樹中。不,很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她閉眼也許是因為害怕看見那雙陰森可怖的眼睛。
“喵嗚”一聲。
我和小溪都聽真切了,是安妮的叫聲!
它不知什么時候也鉆進了防空洞,也許是跟著我們進來的。
我們的身體迅速分開,就像一對偷情的男女突然被熟人撞見。
小溪蹲下來,叫了聲安妮的名字,它奔跑過來,鉆進了她的臂彎里。
我覺得挺詭異,這果然是一只有靈性的貓,在四通八達的防空洞里,它居然準確地捕捉到了我們的氣息。
兩個人、一只貓,繼續(xù)往前走。
我的心跳和呼吸恢復了正常,血液也從沸點降到了常溫狀態(tài)。身體內(nèi)的那顆鋼釘不再堅硬了,似乎剎那間就長滿了銹。走了沒多遠,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光。我上前查看,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堆金屬工藝品——盤子、單筒望遠鏡、座鐘、茶具五件套、咖啡壺——里面還有淡淡的咖啡味兒。
我用手指敲打了一下工藝品,應該是銀質(zhì)的,上面都雕滿繁復而精美的花紋,有濃郁的西洋風格。誰會把貴重的銀器扔在這里?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回頭看著小溪——她正在我身后盯著銀器看,眼睛和嘴巴都張大了。安妮也顯得躁動不安,不斷在小溪的懷里發(fā)出“喵嗚”聲。
是齊唐收藏的銀器!小溪失聲叫道。
我立即把手縮了回來,避免在銀器上留下我的指紋。我現(xiàn)在明白安妮為什么鉆進防空洞里了,很可能它早就嗅到了銀器上殘留的齊唐的氣息,它跟蹤而來,每天都會在這里守護,就像以前守護主人一樣。殺害齊唐的兇手很可能是從防空洞鉆進來的,又從防空洞離開,所以避開了梯坎老街的監(jiān)控。他們把銀器扔在這里,說明根本就不是為了劫財,他們進入閣樓的目的只有一個——置齊唐于死地!
我撥打羅拉拉的號碼,但根本沒有信號。小溪說這個地方她記得,出去后再報警。我們一分鐘都沒有耽擱,趕緊往出口走,一路上都沒再吭聲,連安妮也沉默不語,就好像我們仨同時患上了嚴重的扁桃體炎。
約莫半個小時后,走出了防空洞,出口就在清真寺附近。
我再次撥打了羅拉拉的電話,把我和小溪的發(fā)現(xiàn)敘述了一遍。羅拉拉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說馬上報告周隊,叫我保護好現(xiàn)場,他們隨后就到。
小溪說,我覺得,是齊唐帶我們來的。
不知是不是被洞里的蒸汽熏染的緣故,她原本白皙的臉上一片潮紅。
想起她撲在我懷里的那一幕,我的耳根開始發(fā)燒。
剛才安妮真是把我嚇到了。小溪的話給了我一個臺階下,她說,幸虧你在,不然,我可能直接暈菜了。
我心虛地岔開話題,說起了昨天跟白宇和郭一凡的偶遇,還特別提到郭一凡送給我的那張素描,畫的就是那棟閣樓。我笑著說,哪天我要是江郎才盡,一個字都寫不出,就指望變賣那幅素描過日子了。
小溪說她不認識白宇,但在我上午還沒起床的時候,她來過臥室,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幅素描,從印章知道是郭一凡畫的。她沒覺得有多好,畫面上透出來的那種氣息是她不喜歡的,都是冷色調(diào),太陰郁了。她希望這棟閣樓以后是陽光的,鮮花滿屋的,充滿生命活力的。
我本來打算把那幅素描裝裱好,掛在書房里。聽小溪這么一說,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差點兒忘了我住在閣樓里的目的——我是來“洗屋”的。小溪是要我洗掉兇宅里的晦氣,不是要我來玩小情調(diào)的。
我應該擺正自己的角色,我只是一個租客,她才是房東。
閑聊中,我把郭一凡在《被侮辱的青春》中真正要表現(xiàn)的主題告訴了小溪,她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我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說這些不合時宜,她的心思應該還在那幾件銀器上——那是齊唐的遺物,上面有他們愛情的味道。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安妮不見了,它的消失跟它出現(xiàn)在防空洞里一樣神秘,好像它是一個魔術師,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變到了另外一個空間。
這時,我聽到了由遠而近的警笛聲,我回頭望了一眼幽深的防空洞,仿佛那是一個秘密的入口,關于齊唐的秘密,乃至梯坎老街的秘密。我又想起了《被侮辱的青春》,我終于明白,那天談起這幅油畫時,小溪的瞳孔里為什么會漲潮了。她的青春也曾被生活極度侮辱,這幅畫就是一面逼真度極高的鏡子,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