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刃
近日翻檢舊存,又一次讀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黃裳先生給先父張高峰的來信,追憶前輩交往舊事,頗覺有趣。選擇若干內(nèi)容,略加注釋,以饗讀者。
黃裳先生是著名報人、散文家、藏書家、版本學(xué)家,與張高峰本不相識,但由于曾為新聞界同行,熟知彼此文章。八十年代初撥亂反正,他們陸續(xù)恢復(fù)工作,由另一位老報人謝蔚明先生“牽線”,建立了聯(lián)系。
謝蔚明,1917 年生人??谷諔?zhàn)爭中開始新聞生涯,先后在重慶、武漢、南京工作,1949 年秋任文匯報駐北京辦事處記者,1957 年蒙難,發(fā)配北大荒19年。1979 年重回文匯報,主持編輯《文匯月刊》,與黃裳、張高峰都是朋友。
1981 年9 月17 日,黃裳信中,想請周叔弢老先生給寫一張字,不知他還動筆否?我與周杲良(他的孩子,在美國)同班同學(xué)五年,去年他回國,還見過一次。周煦良也熟,弢老也知道我,我三十年前去訪過他。你側(cè)面打聽一下,如還能寫字,當寄紙去,并寫一信奉求。
黃裳為什么請張高峰代求周叔老墨寶?因為張與天津工商界交往幾十年,和其中許多領(lǐng)袖人物都是朋友,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又搞天津工商史料的征集、編輯工作,有“近水樓臺”之便。其實,黃裳自己與周叔老的幾個孩子都熟悉,與周杲良還是南開中學(xué)同學(xué),抗戰(zhàn)中又一起由上海動身去了大后方,周杲良在成都入燕京大學(xué),黃裳到重慶進了交通大學(xué)?;蛟S是覺得張高峰與周叔老更熟,更直接,而黃裳見過周叔老已經(jīng)是30 年前往事,所以才有此一“求”。
9 月27 日,黃裳再次來信說:“叔老處代求墨寶,不論什么,老人家高興寫什么就寫什么,附一箋,請轉(zhuǎn)呈。又附大舊紙一張,據(jù)說是乾隆高麗紙。他是有名的收藏鑒賞家,如此可表示鄭重也?!睆埜叻迨苋酥?,當然要忠人之事。不過,周叔老對于黃裳提供的舊紙可能另有評價,且沒有馬上動筆。張高峰據(jù)實以告,黃裳復(fù)信稱:“他(周叔老)對舊紙的知識與判斷是極豐富的,我輩當然不宜插嘴。不必太急,只要他什么時候高興動筆就是了?!?/p>
1981 年11 月2 日,黃裳來信,高興地說:“高峰兄:信及周叔老的字和信一封都收到了,甚感。老先生盛情使我不安。他本來不給人寫字了,但這次寫的又是藏書家的詩,又和他的收藏有關(guān),太好了!可以算是鎮(zhèn)庫之寶。我想寫封信去謝他,請告我他的地址,這樣較為鄭重。”此事圓滿,也算一段佳話。三年以后,周叔老以93 歲高齡辭世。他給黃裳的題字也就愈加珍貴了。
據(jù)張高峰講,他們曾征集到周叔老藏書的一段軼聞,即他堅持的“五好”標準:一是刻板好,等于一個人先天體格強健;二是紙張好,等于一個人后天營養(yǎng)得宜;三是題跋好,如同一個人富有才華;四是收藏印章好,宛如美人薄施脂粉;五是裝潢好,象一個人衣冠整齊。他藏書用印十分慎重,唯恐印泥在書上滲油或變色,因此,數(shù)十年來一直堅持用年輕時在上海西泠印社買的印泥。周叔老對偽書深惡痛絕。1941年,天津曾出現(xiàn)一批據(jù)說出自敦煌草書帖的書籍,周叔老以高價購回十余種,經(jīng)鑒定發(fā)現(xiàn)是贗品后,遂統(tǒng)統(tǒng)舉火焚之,并說,這種東西不能留在世上誤人子弟。文人交往,不免文事。張高峰也幾次代天津日報向黃裳約稿,黃裳欣然應(yīng)命,陸續(xù)寫了多篇。他來信說,“最近我好像和天津又有了頗緊密的聯(lián)系,都是由你這位熱心人拉攏的,真是一種緣分?!标P(guān)于天津,“還可以寫一些,也有興趣,惟雜事太多,不知何時能動手,好在不限時日,自可緩緩應(yīng)命。”“我是想寫出四十年前天津這個比上海還要更原始一些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城市的特色”。他還幾次說到,有機會一定回天津看看。
1985 年1 月,黃裳終于再回第二故鄉(xiāng)。第二天借了一部車子上街,走過了許多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還到了遠郊新辟的住宅區(qū)去看望了朋友,這才使我懂得天津確是大大地改變了。在車上隨時都會看到一些生疏或熟悉的地名,正想仔細看時一下子卻又過去了。有些地名過去聽說過,知道那是離市中心頗遠的地方,但現(xiàn)在卻已成了鬧市。如佟樓,這是清初詩人佟蔗村的故居所在,他是出資為孔尚任刻過《桃花扇》的。這地方有他所造的艷雪樓,在浣花村旁,大概是很有特色的建筑吧,人們就都叫它“佟家樓”,又簡化為“佟樓”。今天當然什么遺跡都沒有了,只留下了一個名字,也是很有意思的。還有比佟樓年輕得多的北海樓,三十年代就已衰落了的一家商場,我去逛過,它的名字和荒涼冷落的面貌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行經(jīng)北馬路,想打聽一下,不料駕駛員同志就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地方,我覺得好笑。這并不是值得感嘆的題目,只是說明,自我離開這個地方以后,歷史的大書又有許多篇頁翻過去了。
奇跡的出現(xiàn)是在北大關(guān)上。這是我在天津讀書時來往很熟悉的地方。四叔父的外家住在這里,每逢周末我都要回到這里來過夜,星期天下午又從河上擺渡到對岸,乘電車回東南城角去。那夕陽下喚渡時總要出現(xiàn)的惆悵迷惘心情,到今天也還回憶得清晰?,F(xiàn)在渡口添了一座便橋,穿小胡同走進去,低矮陳舊的民居,五十年前的兒時巷陌竟自依然如昨,只是沒有聽到賣煮蠶豆(這是被稱做“捂豆”的)的叫賣聲而已。敲門進去,只見到外家的第三代,說起舊事來都還合榫。在談天時才知道,八年前的大地震,這一片低矮民居卻奇跡似的保存了下來,幾乎沒有什么傷損。
北大關(guān)前能開闔的吊橋早已變成了新橋,通向北門的那條馬路也早已恢復(fù)當年的舊樣了,橋堍巷底有名的正興德茶葉店已經(jīng)搬到街上。我走進過這家歷史悠久的老字號,替外祖父買一兩塊錢一斤的香片,回去裝在一只大茶葉罐子里,上面壓上一只大紅蘋果,這樣沏出的茶就不只有茉莉香還帶了一股濃郁的蘋果甜香。這樣的茶我也是幾十年沒有嘗過了。
文章字里行間,處處顯示了黃裳對天津的舊時印象與深厚感情,大部分內(nèi)容不用注解,讀者都能夠看明白。這里只說說令他魂牽夢繞的北大關(guān)。
天津地處九河下梢,老城北門外大街的北頭就是運河,當年河邊設(shè)有常關(guān),(區(qū)別于海關(guān))向往來船只征收厘稅。天津人習(xí)慣稱常關(guān)為大關(guān),故俗稱北大關(guān)。
北大關(guān)是天津最早的商業(yè)中心,它周圍的街道差不多都冠以商品的名稱,如針市街、竹竿巷、洋貨街、茶店口、糧店街、缸店街、估衣街、鍋店街等。這些街巷集中了經(jīng)營同類商品以及棉紗棉布、呢絨綢緞、洋廣雜貨、服裝鞋帽、鐘表眼鏡、干鮮果品、滿漢糕點、雞鴨魚肉……的批發(fā)商和零售商;聞名中外的“狗不理”包子鋪、聞名華北東北的正興德茶莊、以及天盛號醬肉、耳朵眼(胡同)炸糕、信和齋香干等天津著名小吃,都發(fā)源于北大關(guān)。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北大關(guān)一帶還是從早到晚車水馬龍,往來人群熙熙攘攘。
辛亥革命后,接二連三的直皖戰(zhàn)爭、直奉戰(zhàn)爭,天津都是必爭之地,商業(yè)屢遭兵燹,紛紛向相對安全的租界遷移。1931 年“9·18”事變后,北大關(guān)一帶的商業(yè)更是明顯衰落,而地處法租界的勸業(yè)場一帶逐漸繁榮起來,日益發(fā)展成為天津新的商業(yè)中心。
1989 年4 月,張高峰因病去世,他與黃裳的這段交往也就成了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