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與未建成的烏托邦
——網絡都市小說中的時代情緒與心態(tài)

文｜ 楊 早

從所謂“神作”、熱門作品與相對小眾的閱讀中分別選擇有代表的對于不同的社會熱點/痛點的敘事，可以更為全面地展現網絡都市文學和時代情緒與心態(tài)的關聯性。

網絡小說作為通俗/暢銷文本，往往會折射出一個時代特有的情緒與心態(tài)。正如蘇珊·格林所言：“這些暢銷書是一種有用的工具，我們能夠透過它們，看到任何特定時間人們普遍關心的事情和某段時間內人們的思想變化?！奔词故窃诜乾F實類的網絡小說中，這種情緒與心態(tài)仍然無所不在，比如在仙俠修真小說中，宗派內部體系一般不再像《江湖奇?zhèn)b傳》《蜀山劍俠傳》里那樣師徒相傳、門規(guī)家法，而是對內建立嚴格的科層體系，對外實行利益至上的資源置換，更像一個現代公司的樣板。

仙俠修真尚且如此，在網絡小說的都市寫實類別中，這種情形就更為普遍。只是，一部小說的暢銷/流行與網文的傳播機制有關，也會有另外的因素摻雜其間。如果從“時代情緒與心態(tài)”的角度進行研究，就不能完全以點擊率與均訂等數據來選擇代表性作品；相反，從所謂“神作”、熱門作品與相對小眾的閱讀中分別選擇有代表的對于不同的社會熱點/痛點的敘事，可以更為全面地展現網絡都市文學和時代情緒與心態(tài)的關聯性。筆者正是基于這個原則，選擇三部近年完本的網絡都市類型小說來討論其中的時代情緒與心態(tài)。

《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

作者“青衫取醉”。本書是閱文集團2019 年的爆款作品。作者憑借此書入選“2019 閱文集團網絡文學十二天王”，并在2020 年4 月名列閱文集團“大神作家”，本書總訂閱近2000 萬，打破了騰訊游戲頻道的紀錄。

此書的設定如下：主角裴謙（諧音“賠錢”）擁有一個特殊的財富轉化系統，該系統給主角提供啟動資金，在結算周期之后對結余資金進行轉化，轉化的資金才能供裴謙隨意使用。與其他系統流設定不同的是，這個財富系統對盈余部分轉化比例是100:1，而虧損轉化比例為1:1（之后轉化比例差距還會拉大，第二階段就是盈余轉化1000:1，虧損轉化10:1）。這就意味著裴謙賠得越多，他個人就獲利越多。

于是裴謙想盡各種辦法賠錢，比如做一款沙漠開車8小時什么都不發(fā)生的駕駛游戲，或是幾乎完全不讓用戶氪金的唯美游戲，收購游戲競技團隊專注于練體能，拍電影開飯館更是不計成本……只要有員工主持的項目賺了錢，立刻將其調離開發(fā)新項目。平時更是嚴禁加班996。始料未及的是，裴謙越想賠錢，卻總是能到處開花，節(jié)節(jié)成功。這種預期違背正是全書的主要爽點。

但正如有評論指出的那樣：這本看上去很是魔幻的都市類型小說，“契合現實，是這部作品能夠火的原因。指出并安撫了現實問題，是這部作品能夠持續(xù)爆火的原因”。系統的存在，不是增強、擦亮了主角在資本社會的投資者光環(huán)；相反，系統剝奪了裴謙的資本家屬性，從而讓裴謙的每一個員工在寬松的工作環(huán)境實現了資本社會打工者無處獲得的主動性，從而變成了公司與事業(yè)的主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充滿了理想主義的色彩：一個不被資本控制的資本家在資本的世界成功的故事。而這個理想主義的故事因為對現實強烈的針對性而準確地與讀者的心態(tài)產生了共鳴。

隨著企業(yè)環(huán)境與社會風氣的“內卷”，“996 是福報”“所有的員工都是兄弟”一類的雞湯到處可見，然而年輕一代的員工對此并不認同，他們更渴望自身主體性的實現，更向往選擇自由與地位平等，所以才有“90 后整頓職場”之說?！短澇墒赘粡挠螒蜷_始》正是投合了廣大讀者的這一痛點，才能獲得如此廣泛的贊同與支持。書中的騰達公司，正是提供了這樣一個思潮被公開化、合法化的烏托邦，讓無數讀者在其中獲得了超乎“神豪”“霸總”的價值認同與情感共鳴。這就是《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可見的時代情緒與心態(tài)。

《重生從閑魚贏起》

作者“打不死的小蕭”。此書被稱為“黑暗職場文”，講述重生的林錚吸取上一世過勞死的教訓，一門心思想著在國企水廠中摸魚，卻陰差陽錯地越爬越高，從專員到專家，從主任到林總，再到林董的故事。本書的特點在于將工作環(huán)境設定為內耗嚴重的體制內部，主角是在被動地接受規(guī)則的洗禮與訓練。它與同類官場類型小說的區(qū)別，就在于主角的自我解構，放棄了不擇手段的上進，也缺乏承擔社會責任的沖動，但同時也消弭了挑戰(zhàn)潛規(guī)則與不公現實的勇氣。

一般來說，“重生流”網文的讀者，想看到的是主角基于重生的信息優(yōu)勢，得到前生無法企及的成功與財富。本書主角也利用先知先覺在股市賺了一大筆，但這筆重生紅利主要是給了他在體制內當閑魚的勇氣，財務自由讓主角不憚于得罪領導與徇私的高層父子為敵，不擔心被體制驅逐之后的退路。這當然也是小說設定的烏托邦，然而這卻與此前同類型小說中的積極進取、嫉惡如仇大相徑庭，主角當然也有底線，那就是不能損害民眾的生命，但反對弄虛作假、暗箱操作的憤青心態(tài)卻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下慢慢消融，相反，以權謀私的滋味也并不那么難以接受。至于想改變整個公司乃至整個行業(yè)的李總等人，他們的悲慘下場也是一種警示。

主角也時時為自己變成了曾經最厭惡的那種人而惶惑沮喪，但這些選擇都在“保全自己，成就他人”的大前提下變得可以容忍。這種心態(tài)可以對應的是仙俠玄幻小說中的“妖女”“魔宗”，在從前武俠劍仙小說中往往引發(fā)極限沖突的仙魔、正邪之爭，更多地讓位于“敵我陣營”的劃分。代表作品價值觀的主角可以因為“自己人”“對我好”放棄所謂的是非原則?！吨厣鷱拈e魚贏起》主角林錚對待兩任女友的態(tài)度非常典型，前任女友向上心切，時時想著重塑主角，因此林錚很快就因為地位的落差擺脫了她，但并不介意讓她幫自己掌管財務，接受提拔；后任女友是渾濁世道里一股清流，于是她也就成為完全依附林錚的聽話傻白甜。很明顯，作者對于現實的不滿提不出明確的答案，只能強行用重生優(yōu)勢與好運氣來推動故事與結局。可以說，小說中的烏托邦未能建成，這種未完成性，無疑大大削弱了爽文讀者的滿足感與釋放欲。因此本書只能草草收尾，閱讀量與收藏數也不及有明確答案的同類作品。

《開局賬號被盜，反手充值一百萬》

作者“酒劍仙人”。本書一開始就提出了常見的社會問題：購買的游戲賬號被原主利用手機認證收回，協商被拉黑，怎么辦？主角周毅選擇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做法（當然是在萬能的“系統”幫助下），給游戲賬號充值100 萬元，從而讓案件的性質變成關涉財產數額巨大，從而引起公安機關的高度重視，讓不講道義的賬號原主得到了法律的懲罰。

從此主角一發(fā)不可收拾，對待占用車位、噪聲擾民、網絡暴力甚至道路不平導致車輛損壞，均采用“加重案情性質—報案—起訴—視頻普法”的模式，支持他這么做的，除了系統的不計成本資金支持，還有富含正義感喜歡較真的律師團全力投入，最終主角成了全市乃至全國的“知名惡人”。

本書反映出的典型心態(tài)，是民眾對法治的渴求與高昂訴訟成本的無奈——應當說，這也是當下建設法治社會的巨大難點。特別是近年社會網暴事件頻發(fā)，不少當事人為此付出身心俱損乃至生命的代價。本書反復強調被送上法庭與送入牢獄的犯過者萬萬沒想到會因為如此小事獲刑，會反復為主角“較真”甚至“釣魚執(zhí)法”的行為提供合法性辯護與資源支持，應和的正是整個社會對類似熱點事件的撕裂性觀點。

網絡都市小說對于時代焦慮的紓解，明顯會受到社會環(huán)境、作者見識與創(chuàng)作氛圍的限制。以上三部小說，發(fā)生地點均為二三線城市，也基本不涉及居住成本、教育成本、醫(yī)療成本及全球化資本的控制等更深層的問題。但這種淺層表達的姿態(tài)，本身也是時代情緒的組成部分。在不以深度化為創(chuàng)作追求的網絡小說世界里，再正常不過了?；钤谛畔⒗O房里的人們，最刺痛他們的，也是能夠最直接被感知的無奈與憤懣。而正是在這些簡化、重復與直抒胸臆里，我們更能窺見最敏感也最鮮活的時代心態(tài)?！?/p>

開欄語：

從大眾創(chuàng)作的溫床、全民閱讀的載體到文化出海的橋梁，今天的網絡文學正在成為推進文化自信自強、展示中國時代樣貌的重要力量。聚焦當下，網絡文學如何與時代音符發(fā)生回應，形成宏大的和聲？展望未來，網絡文學又是否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給讀者帶來更多驚喜？今起，《出版人》雜志與中國社會科學文學研究所網絡文學研究室合辦“網絡文學觀察”專欄，從文本、傳播等不同角度還原網絡文學發(fā)展的脈絡，剖析其折射出的文化新潮與時代新風。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