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彝族女人的命運

阿伍頌庚

1

喝風，在這里并沒有任何貶義性質(zhì)。當你第一次站在埡口，似乎聽見鷹的叫聲，或是細微的振翅聲。別看身上是大紅的大襟衣，其實你還是個懵懂少女，愛仰頭看天，看藍藍的天。殊不知，你純真的眸，已然成為那藍天的眼。站在埡口，便見了鷹，是山鷹。是你的聽覺出了問題，實際上鷹并沒有叫，它靜止在半空中，就像對過往無聲的回放。你開始焦慮，跟數(shù)天前一樣，整晚睡不著覺，夜間盜汗，午后夢魘。唯一安慰的是，像夢境一樣充滿黑暗與悲凄，可終將在蒼苔露冷的清晨里醒來。虛妄的夢，焦慮的夢，死亡的夢，都抵不過在人間清醒一場，苦難只是那藏在皮囊以里的部分。

此刻，我記不清是第幾次站在埡口，耳聰目明，卻根本不可能聽得到鷹的聲音。如果這座山上的樹不要那么讓風肆意妄為，淺灰色石頭和黃褐色的土質(zhì)也懂得隱忍，包括土面上的草及埡口背陰處的陰生植物像少年時的我那樣擁有茂盛的頭發(fā)其實，我知道在思想深挖的背后是絕望。絕望和夢魘是孿生姐妹，一個喜歡在午間穿雪白的裙子招搖過市，一個愛在漆黑的夜晚與幽靈為伍。你沒讀過書，甚至沒有名字？你當然不會深挖，你試著用善意來化解絕望，所以沒有沾染一絲塵埃。可是，那喝風的鷹，叫喚的鷹，分明時時出現(xiàn)在你夢中的埡口上。你跟我提起過，所以也出現(xiàn)在我腦海的埡口上。你跟我講鷹。它有強大的力量，“乃蘇”中救人類于危難的神話故事，讓我對鷹開始有了敬畏。你說，最初的人由雪變來，雪變?nèi)藭r，赤身裸體，鷹飛來用翅膀蓋在雪人身上，雪人長大后成了彝人祖先。埡口已經(jīng)夠高，可我依然微微仰起臉來，因為我相信如果鷹出現(xiàn)，一定會是那個角度。所有的鷹留下的是同一個面孔，所有的人在鷹的眼里也會是同一張臉嗎？我擁有一個神秘的童年，如果不是你神秘的故事滋養(yǎng)，我就注定不會是我，而會變成另外一個我也不認識的自己。我不是鷹，所有的臉在我面前都有不一樣的溫度。我充滿誠意地站在埡口上，不是喜歡這吹落我頭發(fā)的該死的風，而是想跟那天你第一次見到的鷹對眼，我想，我們彼此會在對方身上看到那時的你，是穿著大紅大襟衣的你。

你不但沒有名字，你還說不清楚時間。對一切過往的事物，你都習慣性稱之為很久以前。那時候，在我腦海中的很久以前，最遠就停留在你第一次站在埡口那天。我以為，神話故事里的鷹，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鷹，它靜止在半空，喝著風，叫著。后來你說，你的母親年輕時也在埡口上見過鷹，也喜歡仰起臉來看藍天。一道耀眼的白光，把女孩的天真和爛漫全嚇沒了。一個打扮奇特的男人坐在埡口上方的石頭上，手里亮出令人膽寒的白光，那是一把鋼刀。你的母親想把已經(jīng)來到跟前的男人推下埡口，盡管他會尸骨無存，起碼不會再害人。是喜歡仰臉的天真爛漫救了她自己，才有后來的你。埡口上方還有好幾個男人。你的母親將褡褳里的黃豆全給了他們，包括心上人送的一塊吊墜。你頓了頓，失落地說，在年輕時關(guān)于心上人的破碎的夢面前，吊墜算得上什么？當然，那活下來的心如死灰的爛命，又有什么用？信物和生命，失去什么或得到什么，那年代對一個女人來說，真的差別不大。

一切活著的意義，在于那只鷹。即便鷹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我們都不在場，究竟是誰負了誰，就像一場雨錯過一陣風，沒有道理可講，純屬偶然，也可說是意外。我們知道，鷹總是要停在埡口上空的，它要活就得拼命喝風，風是翅膀帶飛的胃囊。鷹是同一只鷹。對一個女人來講，所有的人生也會驚人地相似，她們就像鷹的出現(xiàn)，只是前赴后繼體驗同一個人的生命。重復(fù)，又好像不太準確?？傊棾霈F(xiàn)的時候，山風一定會來，帶來少女的純凈，風和日麗，世界干凈得沒有人煙。（那時候，我終于明白吹落我頭發(fā)的并非谷底吹來的風，至于是些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呢——比如說像夢，我根本無從知曉）

對話：關(guān)于一場世界干凈得沒有人煙的對話跟我毫無關(guān)系，也沒有人知道這場對話的發(fā)生。埡口所在的大山，因為自始至終沒有醒來過，所以就像死了一樣。這場對話就發(fā)生在這里。它旁邊就是高聳的阿則問山，戰(zhàn)爭年代充當過瞭望塔的山巔，此刻沒有一絲風留戀，連一片云也不曾多停留一會。那些在當時所謂特別重要的事物，此刻顯得微不足道。

為什么出現(xiàn)的不是喜鵲？

鷹，天選之子！

可繡在枕套上的偏偏是鴛鴦，關(guān)鷹什么事？

喜鵲和鴛鴦，只是圖一時興起，鷹才是最終歸宿。

……

這樣的對話有些奇怪，關(guān)鍵還冗長。你沒聽見，即便聽見也跟我一樣摸不著頭腦?，F(xiàn)實生活中，你知道鷹和喜鵲、鴛鴦的區(qū)別，但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你根本不屑一看。你是對的。你很清楚，人活著就是一場接力，無休無止的接力。尤其是身為女人，她們別無選擇。你坦然面對現(xiàn)實，世間所有的磨難在你面前，就像一粒泥丸。你不說，但我知道在你眼里，還有什么苦難在生死抉擇面前，比翻越橫亙在兩個世界的一道埡口還難以讓人決斷呢？

鷹從一開始就停在埡口上空，靜靜地待著，仿佛那才是它本來的生命狀態(tài)，而飛走是它打破了歇息，開始去為某個任務(wù)而行動。我想到你跟我講的神話，畢摩用鷹爪作法器主持祭祀，是因為鷹擁有神力，可作為畢摩溝通神靈的中介，可以增強自己驅(qū)邪請神的本領(lǐng)。那么，鷹從埡口飛離，我知道一定是從金沙江峽谷上空擠過，并且我知道，方向是昆明、昭通的方向。它始終肩負著彝人亡魂認祖歸宗的重任。

2

大襟衣是方領(lǐng)的，前襟齊腹部，外罩圍腰，后襟至小腿。長褲是寬大的，如果將鷹喝掉的風倒灌，你同樣也可以懸浮在天際。腰圍上圓下方，銀質(zhì)的鏈子在上面清脆地響著，那可是鷹喝進去的風聲呢。在大紅的底子上，衣領(lǐng)、大襟、袖口、袖中部、褲腳和圍腰，都鑲著花。那是象征圖騰的馬纓花，大紅色的朵。你是納蘇，你們很高興人家叫你們羅婺頗，所以你的衣領(lǐng)比別的女孩更精致好看，上面還繡著鳳凰。你的衣服外面披著揉搓過的雪白的綿羊皮，除了遮風、保暖，還可供席地坐。你戴著的是繡花帽，前似虎頭，后像鳳尾，正前又是一朵紅艷的馬纓花，兩側(cè)則是花卉。其實你最珍視的是腳上的繡花鞋，有虎牙和鞋鼻，盡管跋山涉水，馬蹄替你擋了許多風塵，可惜山高路遠，埡口拒絕了馬兒馱著它自身以外的物件翻越，哪怕她是個美麗的新娘。

同行的迎親人是他的同輩兄弟和表兄弟，他們愛起哄，總愛拿你跟沒見過的那個人打趣。你想，有這樣有意思的堂兄弟表兄弟的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為了表示對父母和姐妹的留戀，你哭了三次。你的女伴們陪著你，圍成一圈，邊哭邊唱。盡管事先排練過哭嫁，可調(diào)子對不對，你不確定?？傊?，你學會了女人的口是心非，隱隱地以植物為喻，怨父母，咒媒人，訴說自己不愿嫁，不愿去山高路遠的地方過日子。你的頭上蓋著蓋頭，你不知道是他堂兄弟表兄弟中的哪一個，把你抱著放在背上，你感覺他們在往外走，你拼命抓住身邊的一切，在你抓住門框前，你抓落了看熱鬧的人的杯子，在鋪著青松毛的土地板上發(fā)出悶響，但沒碎掉，這讓你心安。你哭鬧，可那些滿臉被鍋灰抹黑的漢子，把你輕松抱上了一匹紅鬃馬。當你蹬掉一只繡花虎牙鞋，聽到身后抱著你騎馬的人一聲警告，你就怕摔下馬來。出村的小路上，一股紅塵淹沒了送親隊伍，你的那些最不想離開的女伴們，從那天開始跟你分道揚鑣。

還是埡口。在你母親的少女時代，這里還屬于那氏土司管轄的地盤。那安和卿，慕蓮?fù)了靖┐了?，一紙令下，守住了埡口和金沙江邊的渡口。渡口通向四川會理方向，只有埡口是一座山通向另一座山。民國時期，紅軍長征經(jīng)過此地，砸碎那安和卿土司大廳橫匾，打開土司倉庫，把糧食、衣物分給農(nóng)民，還在土司府大門前的照壁上寫下：打富濟貧，殺官安民。紅軍繼續(xù)北上。底層農(nóng)民意識覺醒了，數(shù)百人沖入土司大院，將所有地契抄出來，在照壁前一把火燒光。這種納蘇漢子揭竿而起的反土司斗爭，一場接一場，有些村的農(nóng)民還飲雞血酒，喊著“不殺土司不罷休”的口號，分兩路直取多志力和新衙門。群雄并起之時，正是土匪盜賊猖獗之日。埡口，即便行人肯留下買路錢，給不給活路還得人家說了算哪。想想，你母親那天是虎口逃生。真險！

3

你落在一個叫咱啦的村子。

我說：他肚里有些墨水，他那時在一個電站工作，盡管是合同工，畢竟也拿著“工資”，很了不起。他的枕邊總是堆著一些《聊齋》之類的書，是從電站帶回或是從別處借來的，它打開我的方式是從一串書名開始的?！敖窆疟Ц?！”阿哥起碼認出了兩個潦草字。其實，那時候我已經(jīng)學會看語文課本，在這些期刊上讀了許多傳奇故事，包括那本引人入勝的鬼故事，我基本上能看懂比人還美的鬼，以及比鬼還惡的人。那時候，我還是個對文化不知足的小學生。我說：奶奶，我要抓背。奶奶，我要聽古經(jīng)。奶奶，我要一面抓背一面講古經(jīng)。其實你講的古經(jīng)實在不算高明，可我愛聽，哪怕重復(fù)著講，我仍愛聽。貧瘠的大山，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把人逼得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你的命我隱約見了，而我的命正破繭成蝶，傳奇、神話、古經(jīng)、鬼怪……都是不斷生長的翅膀，有一天我想，我一定要飛越群山。大山往往走向兩個極端，要么壓得人接受現(xiàn)實，要么給人飛越的欲望。他看不上阿爸。吃飯的時候是他要發(fā)火打砸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孩子沒能吃頓飽飯，一天鬧哪樣鬧嘛！我知道你說這話時毫無底氣，他這么一個有文化的知識分子，還拿著“工資”，村里誰人不羨慕？可你呢，連替他生個一兒半女也不能夠。你這一生做過最有底氣的一件事，就是回到埡口那邊跟親哥講：把你家大姑娘給我們吧，阿強那小子還不錯……你阿哥知道你難做，也許出于對你下半生養(yǎng)老的考慮，默默地點了點頭。氛圍怪怪的，飯，并不香。阿爸開始往后山跑，帶著砍刀和粑粑，清晨出去晚上回來。那些木頭特別粗壯，拖回來時光溜溜的，橫在院壩里的月光下，白森森的剝光了皮。

飯桌上的筷子原來可以跳得那樣高。瓷碗也可以劇烈震動而不破碎。

他的眼睛鼓鼓的，這種青蛙眼曾經(jīng)跟你說話時我也見過。他認為沒有他的功勞，阿爸不可能找到阿媽，也不可能讓阿爸讀到高中畢業(yè)。阿爸則認為，如果當初他舍得拿一部分從電站賺來的錢打點，工作也許不會落空。最后阿爸說：沒見比我還小的誰誰，只是初中畢業(yè)照樣端鐵飯碗！這種爭吵不會有結(jié)果，隨時，隨地。你巴巴地看著，因為不懂男人之間的事，什么推薦上學，什么地主成分，通通都不懂。阿爸的肩上冒起高高的骨節(jié)，每到晚上就趴在床上，讓阿媽用熱毛巾敷?？砂侄嗝礉M足啊，他看著滿院子的木頭笑了，因為在木頭家族中棟梁之材還有個別名，叫做柱子。

建造新房勢在必行。

他在電站工作，很少回來。你除了負擔繁重的農(nóng)活，還要背負膝下無兒無女的罵名。可你從不向我透露，哪怕半點這方面的怨言。你在給我講古經(jīng)。

古經(jīng)：古時候，一戶窮人家里有兩兄妹，能賣的都賣了，倉里一粒糧食也沒有。一天，阿爸阿媽決定把他們帶去山上扔掉。阿爸說：在這兒等著，只要聽到砍柴聲就不要動。阿媽說：等砍柴聲沒了，你們才能走。直到天黑時，兩個孩子等來的卻是山風里掛在樹梢的半片葫蘆……

古經(jīng)：古時候，有個賊專愛夜里偷盜。一次，三更半夜帶著鐮刀、麻繩出門，準備到人家地里偷麥。他來到一棵大樹下，便遇到一只鬼怪。聰明的賊嚇得半死，卻強裝鎮(zhèn)定說：咱們是同類。鬼怪亮出又長又彎的獠牙，賊就把鐮刀當獠牙；鬼怪剖腹扯出細長的腸子，賊就把麻繩拉長。鬼怪想細究，可天蒙蒙亮，只好放過他。從此，聰明的賊再也不敢偷盜，做回了良民。

古經(jīng)：古時候，阿爸阿媽外出把兄弟倆留在家中。夜里有敲門聲，哥哥想阻止，但弟弟已經(jīng)把門打開。是一個老太婆。弟弟從她嘴里知道阿爸阿媽暫時回不來，但阿哥從老太婆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信物，兇多吉少，但他假裝不知道。老太婆遞來零食，說：去洗澡，來跟我睡。弟弟高興地去了，哥哥不但不洗，還把弟弟的水弄臟，這讓老太婆非常生氣。夜里，干凈的弟弟跟老太婆睡，因為家里只有一張床，哥哥睡在大鍋里。那晚上，老太婆遞東西給他說：吃，吃蠶豆。接過來一看，是弟弟的指頭。哥哥不敢出聲，哭了一宿，為了活命第二天當沒事發(fā)生。第二天晚上，老太婆親自替他洗澡，要他一塊睡。他故意尿床，老太婆非常生氣，搬到大鍋里睡，并讓他趕緊去洗干凈。哥哥早已在大鍋底下架好了柴禾，出其不意地蓋好鍋蓋，點燃。大鍋里一夜翻江倒海，哥哥整晚死死按在上面。第二天早上，老太婆在大鍋里化成了一攤水。然而，妖怪并沒有死絕，哥哥所過之處，長滿了惡毒的火麻草，因窮沒鞋穿的他拼命跑，為躲避追擊，不得已爬上一株高大的刺滕。他在刺滕上蹲了三天三夜，正巧有牧羊人趕著羊群經(jīng)過，見孩子可憐就跟羊說：讓你的蹄在這里踩踏，讓你的背在這里打滾。羊死傷大半，可惡毒的火麻草也失去了魔力，漸漸消失在刺滕下。牧羊人將背上的羊毛氈扔在樹下，他就踩著出來。然而，因為羊毛氈通了個洞，他的腳趾有一個被殘余的火麻草燒掉，從此，這種刺滕奇跡般地長出了圓圓的小果子，并得到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薔薇果。在咱啦山上，滿坡滿箐的薔薇果，便是他掉下的腳趾。

4

一個家，分成了兩戶。

他回來，電站工作徹底放棄，原因不明。吵架，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你已老，我還幼，咱們都插不進去。他要分家。阿媽說他是想把兩個包袱甩開，我和阿哥。阿爸卻贊同，私下跟阿媽說：只是可憐了他們奶奶。在那個陽光熱烈的午后，在族人里威望較高的畢摩見證下，宣布分家協(xié)議正式生效。除了一點糧食和鍋碗瓢盆，還有我們一家四口，我們帶了很少的東西走。你那天在偷偷抹眼淚，是在場的人中唯一一個不爭氣的。你從來就沒什么話語權(quán)，我不太喜歡這樣子的你，我更喜歡神話故事里無所不能的你。我很清楚，你不同意，可沒人要你同意。

阿爸一手建造的新房子規(guī)模不小，卻四面漏風，里面還空空蕩蕩?；鸢压?jié)后，山里天氣多變，我們躲在剛好站得下四口人的廢棄烤煙房里做飯。頂上細雨飄飄，滴水從容不迫地滴下來，潮濕的墻角，在四通八達的耗子洞里，總有幽幽發(fā)亮的幾雙眼在偷窺，我歸類于地底的鬼眼。有時候我想，它們不敢貿(mào)然出來，并不是因為怕我，而是忌憚于灌滿每一寸空間的濃煙。

你那些翻來覆去講的古經(jīng)，對我早已失去了誘惑。我看見你找豬草，割牛草，背墊圈的干松毛，上山砍燒柴，洗衣做飯，洗碗掃地，喂豬喂雞，幾乎所有的農(nóng)活全落在你一個人身上。他每天只負責上山放牛。我很少見到你笑，你趴在土掌房上翻曬苞谷粒和葵花籽的身影，顯得落落寡歡。多年前，你坐在院子里就著太陽剪破布，糊著魔芋粉貼在門板上的悠閑樣兒，怎么就一去不返了呢？

我很少搭理你，偶爾去一趟豬圈也會匆匆離開。因為我知道，只有你會在意。而你總是抓住我不放，今天抓一把葵花籽，明天揣一把蠶豆。你越這樣，我越想逃離。那天，我又看見你在院子里的土掌房上，你讓我上來找你，我當沒聽見，繼續(xù)把豬食倒進豬槽子，故意將鐵桶使勁磕碰了幾下，甩甩手大步流星離去。我沒回頭，可我知道你追了出來，可你哪追得上我？你那么矮。是的，咱倆的恩怨是分家那天結(jié)下的。

鬧歸鬧，你死那天，我一個人把嘴巴歪了歪，哭了。讀五年級的小男子漢，居然哭了。那是個多么美好的雨季，還是個周末，我一個人趕著牛群到山上去。傍晚回來，還意外創(chuàng)收了一朵開盤的牛肝菌。把牛入圈時我愣住了，門閂拿在手上，那么多人圍在蓋著白布的你身旁，除了阿媽和幾個婦女的哭泣聲外，所有人都神情凝重。一向沒什么災(zāi)病的你去了，很突然，很意外。他們都說，這跟你不幸的一生休戚相關(guān)，苦難使歲月的輪廓更加真實具體。誠然，大地從未因一個平凡的女人死去而感到過悲哀和戰(zhàn)栗。然而，在安節(jié)巫峰上，一生渴望飛越群山的納蘇少年，將永遠與埡口上的鷹一同紀念你的善良和美麗。

很多年后，他也離開人世，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叫他爺爺，可他卻不是阿爸阿媽的阿爸。你離開后，我看見自由的他。他的自由不但以你的死為代價，我還看見那條撿來的黑狗，它被拴在柱子上，長期的饑餓使它后腿支棱不起來，墊在土坑里的破棉衣變成了一坨坨狗屎。他的自由，給了酒精，還給了幾筆風流債。已經(jīng)十年了，村里有個酒鬼也隨他而去，有人從那酒鬼女人的口中聽到，酒鬼生前親眼看到，那天你撞破了他的風流債，所以被他扼住咽喉……大家都知道的是，那天你跟他去地里撒農(nóng)家肥，你死去時雙手全是牛圈里挖出來的糞。有人親自幫你洗凈。

我考大學找工作，現(xiàn)在成了家，有了兩個男孩兒。二兒子正牙牙學語，已經(jīng)學會了喊那兩個字——奶奶。大兒子上了幼兒園，已經(jīng)知道爸爸的媽媽叫奶奶。我想起埡口所在的那座大山——安節(jié)巫。當年，你第一次站在埡口，用單純的眼眸看著鷹，可惜那個畫面他沒看到。按習俗，他沒有在迎親隊伍里面。多年以后，我阿媽也因你出現(xiàn)在安節(jié)巫峰上的埡口。她同樣微微仰起臉，看那一動不動的鷹。你不知道的是，現(xiàn)在的安節(jié)巫已然沒有人煙，就像旁邊那座阿則問山上廢棄的瞭望塔，放牛的人都懶得去。也許還有鷹，會停在半空喝風，可我一次也沒有遇到過。你來的那個地方，現(xiàn)在算不得山高水長，公路繞過所有的山，汽車小半天就可輕松抵達。就像那時候的那安和卿在你阿媽眼里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彎彎曲曲的柏油路，也沒有在你負重的一生中出現(xiàn)過。索性，阿媽依然記得安節(jié)巫，記得埡口上靜止的鷹，她跟我講起的時候還會興高采烈，因為翻山過去就是外公外婆的家，即使他們都已長眠地下。

5

我站在安節(jié)巫埡口，看見山的盡頭還是山。崇山峻嶺，莽莽蒼蒼，這是我童年世界的全部。窮盡一切，終其一生，我的夢想全在這只鷹身上。這是滲進血液里的血統(tǒng)，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在我生命里不習慣沒有山的遠方，并且須得是大山。城市顯然不是。我沒有絲毫貶損城市的意思，只是沒必要矯揉造作和虛偽。城市很好，可并不適合一只鷹。如此而已。

汽車到不了安節(jié)巫，我已十多年沒上過安節(jié)巫峰。

那只鷹，它依然還愛喝風嗎？